第100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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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卿快快平身!”話音未落,惠王人已站起,上前扶起他,按他坐在席上,“愛卿此番使秦,功莫大焉,寡人這要重重賞你!”轉(zhuǎn)對毗人,“毗人!” “老奴在?!?/br> “擬旨,賞陳愛卿黃金一百,錦緞百匹,樂工十人,良馬四匹?!?/br> “微臣叩謝陛下隆恩!”陳軫起身,再叩于地,“陛下厚愛,微臣萬死不足以報。陛下厚賞,微臣卻要斗膽謝絕!” “哦,”魏惠王稍稍驚愕,“愛卿難道是嫌寡人所賞不夠么?” “微臣不敢!”陳軫再叩,“陛下所賜,雖一羽毛,微臣不敢以為少,何況如此厚賞?微臣乞請陛下容臣一言!” “愛卿請講!” “孝公、公孫鞅盡皆歸天,陛下光復(fù)河西在即,一金一銅,一布一絲,皆當(dāng)用于光復(fù)大業(yè),微臣尺寸之功,不敢受賞!” 聞聽此言,魏惠王不無感慨,沉思良久,再度起身,親手將其扶起,嘆道:“陳愛卿,說得好哇!自白相國走后,如此忠良之言,寡人久未聽聞了!” 聽到魏惠王將自己與白相國相提并論,陳軫涕淚橫流,哽咽道:“陛下——” 魏惠王攙起陳軫,將他讓到昔日白相國所坐之處:“陳愛卿,來,向寡人細(xì)細(xì)說說秦宮之事?!?/br> “微臣遵旨!” 陳軫自不怠慢,將一路上編好的秦宮故事一五一十地講予惠王,先說自己如何向甘龍獻(xiàn)計栽贓公孫鞅,后說自己如何使甘龍、公孫賈、杜摯等秦國老臣刑場伏誅,最后才說自己如何設(shè)計,再使嬴虔、車英、景監(jiān)等重臣相繼離職,使惠文公成為名副其實的孤家寡人,無奈之中,只好提升一大群乳臭未干的毛頭小子等。陳軫移花接木,巧舌如簧,繪聲繪色地將秦宮發(fā)生的系列驚變完全說成是他一人全力運籌的結(jié)果,聽得魏惠王瞠目結(jié)舌,時不時地拍案叫絕。 君臣敘得正熱,毗人再度走進(jìn):“啟稟陛下,秦國上大夫樗里疾來朝!” “嘿,”魏惠王略略一怔,看向陳軫,“真正邪門,說誰誰到!”轉(zhuǎn)對毗人,“安排他們館驛安歇!” “領(lǐng)旨!”毗人趨步退出。 “呵呵呵,”魏惠王轉(zhuǎn)向陳軫,“聽愛卿講話,甚是酣暢。愛卿前腳回來,秦人后腳追上,動作倒是快。愛卿可去會會此人,觀他此番來使,意欲何為?” “微臣領(lǐng)旨!” 陳軫精心設(shè)計的這步棋走得極妙,顯然也收到了奇效?;馗局?,陳軫眼前再次浮出惠王兩番將他扶起的場面,越想越是得意,情不自禁地哼起家鄉(xiāng)小調(diào)來。陳軫是泗下宋人,與惠子同鄉(xiāng),哼出的曲子既有南方蠻楚風(fēng)味,又有齊魯之韻,甚是好聽。駕車的戚光見主子這般高興,心中也就舒暢,揚鞭催馬,正欲疾馳,陳軫忽又?jǐn)[手止住。 戚光勒住馬,扭頭道:“主公——” “轉(zhuǎn)回去!” 戚光驚道:“還去宮城?” “不,去驛館?!?/br> 戚光尋到寬闊處,轉(zhuǎn)過車頭,朝王宮附近的驛館馳去。 趕至驛館,陳軫下車,緩緩步入秦使樗里疾下榻的館驛。早有人報知樗里疾,陳軫尚未走到門口,樗里疾已經(jīng)迎出,遠(yuǎn)遠(yuǎn)揖道:“樗里疾見過陳兄!” 陳軫還禮:“陳軫見過樗里兄!” “在下剛剛安頓下來,這正打算去府上拜望,不想陳兄先行一步,實令在下汗顏?!?/br> “呵呵呵,”陳軫笑道,“在下到咸陽,樗里兄是主,在下是客。樗里兄到安邑,在下是主,樗里兄是客。貴客光臨,在下自當(dāng)先來拜望,聊盡地主薄義呀!” “陳兄客套了!”樗里疾伸手握住陳軫的手,“陳兄,請!” 二人攜手步入客廳,分賓主坐下。公子華走進(jìn),沏上茶水。 陳軫眼生,轉(zhuǎn)望樗里疾:“這位是——” “哦,”樗里疾伸手介紹,“在下正欲引見呢。他就是公子華,在下副使?!?/br> 公子華很少拋頭露面,因而陳軫在秦多日,雖說多次聽聞杜摯等提及這個名字,也曉得他是惠文公的親信手足,卻是無緣謀面,不想在此不期而遇了。 “公子大名,在下如雷貫耳!”陳軫不敢怠慢,起身長揖。 “嬴華見過上大夫?!惫尤A還過一禮,湊前一步,嘻嘻笑道,“上大夫,聽說安邑甚是好玩,能否介紹一個去處?” 陳軫早從杜摯口中得知公子華生性風(fēng)流,堆出笑道:“呵呵呵,公子愛玩,到這安邑當(dāng)是找對地方了。不知公子愛玩何物?” “都有何物好玩?” “安邑可玩之處多不勝數(shù),”陳軫應(yīng)道,“就看公子有何喜好了。若是喜歡田獵,公子可到翠山;若是喜歡賭錢,公子可到元亨樓;若是喜歡女人,公子可到眠香樓。” “嘻嘻,”公子華直奔主題,“要是此說,在下想請上大夫講講這個眠香樓?!?/br> “好好好,”陳軫豎拇指道,“公子果是風(fēng)雅!眠香樓里,列國美女,應(yīng)有盡有,少至豆蔻佳人,長至半老徐娘;瘦有弱不勝衣的細(xì)腰,膄有珠圓玉潤的雪膚!” “可有國色天香?” “有有有,”陳軫呵呵又是一笑,“若是無香,還叫什么眠香樓?不瞞公子,里面真還有位姑娘,就叫天香,那可真是國色天香,貌美不說,琴棋詩畫更是無所不精。公子若得此女春宵一度,不枉此生喲!” “聽上大夫此話,難道此女——” “不瞞公子,”陳軫神秘一笑,“此女向不接客,是以公子——”故意打住話頭。 “咦,”公子華一怔,“這倒奇了,本公子走遍天下,不曾見過香樓女子不接客的。上大夫這請講講,那天香姑娘何以不接客?” “這……”陳軫故意遲疑一下,“在下不方便多說?!?/br> “哈哈哈,”公子華朗笑幾聲,朝陳軫打個揖道,“嬴華謝上大夫提示了!兩位在此細(xì)聊,嬴華這就出去瞧瞧熱鬧!” “公子慢走!”陳軫起身,見公子華人已出門,只好長揖一下,目送他遠(yuǎn)去,沖樗里疾笑道,“沒想到公子這般風(fēng)風(fēng)火火,是個性情之人吶!聽聞公子與秦公相處甚篤,樗里兄能得公子作副使,面子不小喲!” “什么面子不面子的?”樗里疾撲哧笑道,“君上要在下朝見陛下,公子聽說安邑好玩,定要在下帶他前來。在下知他玩心太重,怕他誤事,不肯帶他。公子急了,直接求到君上,君上纏不過他,只好發(fā)話。在下別無選擇,也就帶他來了?!?/br> 聽到秦公如此治政,陳軫竊喜,轉(zhuǎn)過話題,沖樗里疾抱拳賀道:“樗里兄鴻運高照,從地方郡守一躍三級,在下早欲賀喜,卻是無緣。今日見面,在下就此道賀了!” “惹陳兄見笑了?!遍死锛脖囟Y,“不瞞陳兄,眼下秦國山中無虎,只能讓在下這只猴子暫時蹦跶幾日?!?/br> “唉!”陳軫長嘆一聲,模樣甚凄。 “敢問陳兄,何以出此長嘆?” “無論如何,”陳軫不無傷感道,“樗里兄還有地方蹦跶,不似在下,在這上大夫位上,一坐竟是七八年,挪不動窩了?!?/br> “呵呵呵,”樗里疾笑出幾聲,“上大夫這是在說反話吧!在下聽說,相國這個位子,陛下是一直為大人留著的?!?/br> “唉,”陳軫又是一聲長嘆,“什么留不留的,白圭故去,這都兩年了?!?/br> “哦?”樗里疾斂住笑容,“聽陳兄此話,難道另有隱情?” “既然樗里兄問及,在下也就不瞞了?!标愝F忖準(zhǔn)時機,直言以告,“就在近日,有人再向陛下舉薦公孫衍為相?!?/br> “哈哈哈,”樗里疾爆出幾聲長笑,“我道是何人向陳兄叫板呢,卻是公孫衍。在下聽說,此人不過是個相府家奴,如何能成?” “不瞞樗里兄,”陳軫壓低聲音,“此人倒沒什么,關(guān)鍵是那個朱威,陛下偏聽他的。” “這個好辦,”樗里疾笑道,“陳兄若有此意,在下可助陳兄一臂之力,除去此人!” “樗里兄是說……”陳軫大睜兩眼,“朱威?” “不不不,”樗里疾連連擺手,“朱大人是王親,在下豈敢?在下指的是那個公孫衍?!?/br> “此話當(dāng)真?”陳軫急不可待了。 “咦,陳兄這是信不過在下嗎?” “哪里,哪里?!标愝F抱拳道,“在下謝過樗里兄。請問樗里兄,此事若成,叫在下何以回報?” “此等小事,在下安敢奢求回報?” “有來無往非禮也,樗里兄不必客氣,若有所求,但講無妨。” “上大夫有此美意,在下也就直言以告了?!遍死锛补笆忠镜溃安徊m陳兄,君上新立,欲與陛下重修舊好,睦鄰而居。在下奉詔來使,唯有此意,陳兄若能在陛下面前多多美言,讓在下不負(fù)使命,在下也就心滿意足了?!?/br> “若是此事,”陳軫松下一氣,回揖道,“在下一定鼎力相助。” “多謝陳兄!” 聽完陳軫詳細(xì)講過秦宮內(nèi)情,魏惠王甚是興奮,大半夜未能睡去,一直在琢磨如何利用這千載難逢之機光復(fù)河西。魏惠王知道,眼下時機雖好,作為君王,他卻急切不得。一則他要觀望一下惠文公,看他是否真如陳軫所說,是個誅殺異己、不會用人、獨斷專行之人;二則他要在開戰(zhàn)之前,做好充分準(zhǔn)備。 這個準(zhǔn)備不是財力,不是人力,而是人才。秦孝公能得河西,因為他有公孫鞅。而他手中,眼下除去陳軫之外,真還劃拉不出一個大才。公子卬不必說了,朱威的忠誠是沒說的,干點實務(wù)也是沒說的,但要運籌帷幄,決勝千里,真還差公孫鞅一大段距離。 即使陳軫,也是讓他頭疼。說實在的,他觀察陳軫有些年頭了。此人用起來順手,且似乎總能摸透他的心思,知道他何處癢癢,但在大事上屢犯糊涂,指靠不住。前番聽他幾次,哪一次都讓他心有余悸。先是稱王,后是伐秦,再后是結(jié)秦伐衛(wèi),再后又是…… 魏惠王實在不敢再想下去。 更讓他頭疼的是太子申。若論年齡,太子申已逾而立之年,被正式立為太子也有十幾個年頭了。然而,十幾年來,太子申似乎一直沒有長大,什么國事都不愿管,什么心都不愿cao,比秦國新君嬴駟有過之而無不及。如果秦國將來真的斷送在嬴駟手中,那么,魏國也就可能斷送在太子申之手,而這一點是他無論如何也不愿看到的。雖說眼下自己身體尚好,但什么事情都可能發(fā)生。秦孝公的突然駕崩讓他真切感受了這種可能。 魏惠王越想越是睡不著。次日晨起,魏惠王早早起床,二話不說,使毗人傳來太子,說要與他共進(jìn)早膳。 這是前所未有之事。太子申忐忑不安地走進(jìn)御膳廳,遠(yuǎn)遠(yuǎn)望到魏惠王已經(jīng)候在那兒,趨前叩道:“兒臣叩見父王。” 魏惠王一反常態(tài),不無慈愛地望著他,微微一笑,指著對面的席位:“申兒,坐吧。” 因有前面釣魚之事,太子申本以為要挨父王一頓臭罵,卻未料到父王竟然這般慈眉善目地待他,真還有點受寵若驚,遲疑有頃,方才坐下,卻不敢擅自提箸。 魏惠王見他遲遲不動,親自動手,夾起一只蛋卷,放到太子申碗中:“申兒,嘗嘗這個。” 太子申急起箸,將蛋卷塞進(jìn)口中,嚼也不嚼就一口吞下。也是咽得急了,蛋卷竟然卡在嗓眼里,噎得太子申直伸脖子。毗人看見,趕忙端過一杯清水,太子接過喝下,方將蛋卷強壓下去。 望著太子申的狼狽樣兒,惠王撲哧笑道:“申兒,你平日也是這般吃飯的?” 太子申緩過一氣,回個笑道:“回父王的話,兒臣吃得有些急了?!?/br> “申兒,自今日始,你就與寡人一道用膳吧?!?/br> 太子申又是一怔,不可置信地望著惠王。 “哦,你不樂意?” 太子申趕忙以指叩案:“兒臣叩謝父王厚愛?!?/br> 惠王再向他的碗中夾些菜肴,不無慈愛地盯住他道:“申兒,吃吧?!?/br> 看到父王毫無責(zé)備之意,太子申這才寬下心來,靦腆一笑,大起膽子夾起一只鴿蛋,輕輕放在惠王面前:“父王,您也請?!?/br> 惠王接過鴿蛋,呵呵笑道:“申兒,你這只鴿蛋,父王吃了。”話音落處,將鴿蛋一口吞下,竟也沒有咀嚼,直接咽下肚去。 太子申心里一酸,眼中盈出淚花。 “申兒,”惠王遞過一只絲絹,“來,擦擦,吃飯要緊?!?/br> 太子申點頭,接過手絹,擦干淚花,埋頭吃飯。 父子二人笑語晏晏地用過早膳,又沿后花園的石徑信步漫游。毗人遠(yuǎn)遠(yuǎn)跟在后面。 走有一程,惠王問道:“申兒,這些日里你都忙活什么?” “回稟父王,兒臣遇到一個奇人,相談甚篤。” “哦,”惠王笑了,“是何奇人,你說予父王聽聽?!?/br> “我這說了,只怕父王笑掉牙?!碧由晷Φ?,“此人言論驚世駭俗,譬如什么‘飛矢不動’‘萬物皆同’‘連環(huán)可解’諸類,兒臣初時甚不明白,與他論辯,可辯來爭去,此人竟然自圓其說,且講得頭頭是道,讓兒臣不得不服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