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惠王莫名其妙，不解地望向齊威王：“請問齊王何以發(fā)笑？”

    齊威王又是一陣長笑，笑畢方道：“傳聞大王識(shí)美而不知樂，田因齊今日信之！”

    當(dāng)著宋公之面讓人奚落，惠王面色微紅，強(qiáng)壓火氣，略略拱手道：“請問齊王，此言何解？”

    齊威王笑應(yīng)道：“仲尼至齊聞樂三月而不知rou味，確有此事，不過，孔子聞的是《韶》樂，非齊樂也。大王方才所聽，才是真正的齊樂，靡靡之音，何能與《韶》樂比肩？田因齊以此揣知大王知美而不識(shí)樂?！?/br>
    魏惠王細(xì)細(xì)一想，確是自己未加細(xì)審，隨口出錯(cuò)，面色極是尷尬，一時(shí)卻也尋不出合適之語回敬，只好干笑數(shù)聲作陪。

    齊威王再次舉爵：“來來來，田因齊敬大王一爵，為齊、魏兩家睦鄰友善，干！”舉爵飲干。

    在場所有人盡皆舉爵飲下。

    侍酒再次斟好，魏惠王亦舉爵道：“魏罃回敬齊王，為齊、魏并王天下，干！”一飲而下。

    宋公偃與魏國諸臣也都飲了。

    看到他們飲完，齊威王卻將酒爵緩緩放下。田忌等齊臣也都紛紛放下酒爵。

    魏惠王大是惶惑：“請問齊王，為何不飲此爵？”

    齊威王沉聲應(yīng)道：“因?yàn)榇笸跛圆粚?shí)，田因齊不能暢飲！”

    “敢問齊王，”魏惠王又羞又驚，“魏罃所言，何處不實(shí)了？”

    “方今天下，并王稱尊的有周、楚、魏、齊四國，并不只是齊、魏兩家?！?/br>
    “這……”魏惠王再度語塞，愈加尷尬，面色漲紅，只好再倒一爵，高高舉起，“好吧，魏罃就為周、楚、魏、齊并王天下，干！”再次飲盡。

    齊威王及齊國陪臣這才舉爵飲了。

    魏惠王連遭奚落，心中不暢，悶頭坐在那兒，既不說話，也不飲酒。魏國群臣也是悶悶不樂，無不面現(xiàn)慍色。唯有齊威王眉開眼笑，與眾卿頻頻碰酒。

    宋公偃本欲此時(shí)提說并王的事，見此情勢，只好作罷。

    悶坐有頃，魏惠王決定扳回面子，抬頭問道：“聽聞齊國富足，多產(chǎn)奇珍異寶，魏罃心甚慕之。今日興甚，齊王能否出示一二，讓魏罃一開眼界呢？”

    齊威王折騰半日，等的就是這個(gè)，當(dāng)下轉(zhuǎn)過頭來，抱拳笑道：“齊國珍寶多不勝數(shù)，不知魏王欲看何寶？”

    魏惠王脫口問道：“有徑寸之珠嗎？”

    齊威王搖頭。

    “有夜光寶石嗎？”

    齊威王搖頭。

    “有象牙寶塔嗎？”

    齊威王搖頭。

    “有天山乳玉嗎？”

    齊威王再次搖頭，見魏惠王不再問了，遂將身子前趨，輕聲問道：“這些東西，魏宮可有？”

    魏惠王等的也是這個(gè)，身子略朝后仰，捋一把修剪得體的胡須，不無得意：“魏國雖說貧弱，這些卻是不缺。宮中有徑寸之珠十，魏罃用之戲美；有夜光寶石五，魏罃用之代燭；有象牙寶塔二，魏罃用之鎮(zhèn)卷；有天山乳玉一，魏罃枕之入眠?！?/br>
    齊威王聽了，微微一笑：“這些東西，田因齊真還一件沒有?！?/br>
    “哈哈哈哈，”魏惠王長笑數(shù)聲，半是奚落，“這些均為尋常之物，齊王之寶，想必稀罕多了?！?/br>
    齊威王斂住笑容，正襟而坐，緩緩說道：“田因齊之寶，確實(shí)與大王之寶有所不同。”

    魏惠王大是不屑：“敢問有何不同？”

    “大王請聽，”齊威王正襟端坐，細(xì)數(shù)家珍，“田因齊有賢臣名叫檀子，鎮(zhèn)守南疆二十八年，楚人不敢犯土；有賢臣名叫盼子，鎮(zhèn)守西疆二十五年，趙人不敢越境半步；有賢臣名叫黔夫，鎮(zhèn)守北疆二十二年，燕人望之生畏；有賢臣名叫種首，治民一十九年，齊境道不拾遺，夜不閉戶；有賢將名叫田忌，馳騁疆場一十六年，歷戰(zhàn)十二，十一勝一平，無一敗績；有賢相名叫鄒忌，治理國事一十三年，齊庫盈倉滿，積粟可支十年，朝無積案；有賢大夫名叫田嬰，治稷宮一十二年，收納天下士子三千，著書立說者不計(jì)其數(shù)?！甭灶D一頓，目視惠王，字字鏗鏘，“田因齊本為無能之輩，只因視眾賢為寶，才得以日日鶯歌燕舞，夜夜高枕無憂?！?/br>
    齊威王說出的每一個(gè)字皆如一把利刃，將魏惠王的面皮一刀刀割去。魏惠王聽得面色紫脹，呼吸急喘，全身顫抖。魏臣更是面面相覷。

    全場靜寂，空氣便如冷凝了一般。

    驀然，魏惠王忽地站起，將手中之爵擲于地上，看也不看齊威王一眼，拂袖而去。公子卬、陳軫等相視一眼，惶惶然追在后面。

    見魏人悉數(shù)退席，宋公偃遲疑片刻，亦拱手道：“齊王陛下，辰光不早了，宋偃告退?！?/br>
    齊威王擺手，見宋公及其隨行臣子紛紛離席，陡然長笑數(shù)聲。田嬰、田忌等也都跟著爆出長笑，聲震夜空。

    笑聲止住，齊威王轉(zhuǎn)向田忌：“田將軍，倉促之間，能戰(zhàn)之卒可征多少？”

    田忌朗聲應(yīng)道：“回稟陛下，不征可點(diǎn)五萬精兵?！?/br>
    “如果興伐，多少時(shí)日可以出征？”

    “若是伐楚，田忌須備兵三十日；伐趙，備兵二十日；伐韓，備兵十八日；伐燕，備兵十五日——”

    “伐魏呢？”

    “十日足矣！”

    齊威王閉目端坐，陷入冥思。

    魏惠王怒氣沖沖地旋入自己行轅，一邊大口喘氣，一邊在帳中來回踱步，耳朵里充塞著齊國君臣的一聲聲狂笑。踱有一陣，魏惠王終于爆發(fā)，將身邊物什一件接一件地抓起，狠狠摔在地上。公子卬、陳軫跪在地上，大氣也不敢出。

    發(fā)作一陣，魏惠王平靜下來，頹然走到幾前坐下，目光轉(zhuǎn)向陳軫，聲音陰狠：“陳軫，這是怎么回事？”

    陳軫叩頭如搗蒜：“陛下，微——微臣不知！微臣使齊時(shí)，一切均已講妥，齊王甚是高興，賞賜微臣諸多財(cái)物，這這這……怎會(huì)是這樣呢？”

    “寡人有點(diǎn)明白了，”魏惠王捏緊拳頭，聲音從牙縫里擠出，“田因齊是存心羞辱寡人的。卬兒！”

    公子卬叩道：“兒臣在。”

    “傳旨，拔帳回魏！”

    公子卬目視陳軫。

    陳軫大急，再次叩道：“陛下，相王大典尚未舉行呢？”

    “相什么王？”魏惠王冷笑一聲，將幾案震得山響，“難道你嫌寡人所受羞辱還不夠多，是嗎？”

    陳軫泣道：“陛下——”

    魏惠王轉(zhuǎn)向公子卬，喝道：“還不傳旨？”

    “兒臣領(lǐng)旨！”

    陳軫回到自己帳篷，悶坐一時(shí)，轉(zhuǎn)對戚光道：“齊王態(tài)度大變，里面定有蹊蹺。你到齊國，查查此彎繞在何處，我陪陛下回魏?！?/br>
    戚光點(diǎn)頭。

    翌日晨起，天尚未亮，魏惠王及其隨行的五千人馬沒有向任何人辭行，拔帳回國。

    中午時(shí)分，齊威王亦傳旨起帳回齊，坐鎮(zhèn)臨淄，以魏惠王背約、不辭為由，命田忌點(diǎn)兵五萬伐魏，同時(shí)傳檄天下，約盟趙、韓、秦三國，共誅不道之魏。

    以一人之力挑動(dòng)這起列國大戰(zhàn)的龐涓如來時(shí)一般，身背包袱，腰掛寶劍，站在臨淄城外西南十里的稷山上，遠(yuǎn)遠(yuǎn)望著齊國三軍步調(diào)齊整地走出齊都臨淄，絡(luò)繹遠(yuǎn)征魏境，嘴角浮出一絲淺笑。

    至此為止，出山之后，以鬼谷子之計(jì)下出的第一枚棋子完美落定。

    然而，龐涓知道，真正艱難的是下一枚棋子。他已知道下往何處，但何時(shí)落子，如何落子，落子時(shí)的節(jié)奏、輕重，哪一點(diǎn)都至關(guān)重要，稍有不慎，就會(huì)招致滿盤皆輸。

    魏國大梁，剛剛落成的魏國王宮里，空氣里依舊彌漫著清新的木香和清漆味。

    夜已深，魏惠王卻毫無睡意，獨(dú)自坐在御書房里，兩眼癡癡地盯著面前的幾案。幾案上是一只黃玉盤，盤中是一顆雞蛋大小、精美絕倫的夜明珠。

    魏惠王久久地凝視著它，似要將它看穿。不知過了多久，魏惠王慢慢地抬起右手，將夜明珠拿在手中，捧到眼前，輕輕撫摸它。魏惠王耳邊漸漸響起齊國君臣的狂笑，“哈哈哈哈——”狂笑一聲接一聲，似乎沒完沒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魏惠王的臉色漸漸漲紅，猛然揚(yáng)手，將夜明珠狠狠砸向玉盤。只聽“啪”的一聲脆響，價(jià)值連城的夜明珠與盛放它的玉盤一道，于頃刻間成為塊塊碎片。

    魏惠王喝道：“來人！”

    被惠王的怪異舉動(dòng)嚇得不知所措的毗人跌跌撞撞地走到跟前：“陛下，老奴在！”

    魏惠王一字一頓：“召惠施、朱威即刻覲見！”

    “老奴領(lǐng)旨！”

    當(dāng)惠施、朱威跌跌撞撞地趕到御書房時(shí)，魏惠王的火氣已降下去，正在瞇著兩眼望著幾案上的玉石碎片?？吹絻晌恢爻歼翟诿媲埃夯萃跷⑽⑻ь^：“兩位愛卿，平身?！?/br>
    惠施、朱威謝過恩，忐忑不安地分坐兩側(cè)。

    魏惠王緩緩問道：“看到這些碎石塊了嗎？”

    二人點(diǎn)頭。

    魏惠王長嘆一聲：“唉，都是它們害了寡人哪！”

    惠施、朱威互視一眼，誰也沒有說話。

    魏惠王慨然說道：“寡人自來世間，只會(huì)羞辱他人，未曾受到他人羞辱。此番徐州之行，這一課算是補(bǔ)上了！現(xiàn)在想來，田因齊羞辱得好哇，寡人連做二十余年的夢，讓他一下子羞醒了！”

    惠施應(yīng)道：“陛下，亡羊補(bǔ)牢，未為晚矣。”

    “唉，”魏惠王長嘆一聲，“這么晚了，寡人卻睡不著，坐在這兒思來想去，總算明白一個(gè)理兒：錯(cuò)不可怕，怕的是不肯認(rèn)錯(cuò)。這些年來，寡人一錯(cuò)再錯(cuò)，卻死要面子，不肯認(rèn)錯(cuò)，終于釀成今日大錯(cuò)。今天晚上，寡人并無他事，只想面對一地碎石，向天下認(rèn)錯(cuò)，請二位愛卿來，只是做個(gè)見證?！?/br>
    惠施、朱威聽聞此言，各跪于地，泣道：“陛下——”

    “惠愛卿說得好，亡羊補(bǔ)牢，未為晚矣。寡人召二位來，還有一事，就是補(bǔ)這破牢。二位愛卿——”

    惠施、朱威齊道：“微臣在?！?/br>
    “你們所擬的改制條陳，寡人也都看了，璽印這也加蓋了，放手做去。昔日勾踐臥薪嘗膽，十年而雪奇恥大辱。寡人不如勾踐，二十年總也夠了吧！”

    惠施泣道：“陛下有志如此，魏國不治，當(dāng)無天理?！?/br>
    話音剛落，毗人急急走進(jìn)，將一份邊關(guān)急報(bào)呈送魏惠王：“陛下，邊關(guān)火急軍情！”

    魏惠王拆函閱之，面色漸變。

    惠施、朱威面面相覷。

    惠王將信函慢慢遞給惠施。惠施閱過，面色也是變了，順手又遞給朱威。

    “田因齊，”魏惠王陡地將拳頭重重砸在幾案上，聲音幾乎是從牙縫中擠出，“你——欺人太甚！”

    惠施急道：“陛下——”

    魏惠王轉(zhuǎn)對毗人，一字一頓：“敵寇襲境，敲響警鐘，通知百官，緊急朝會(huì)！”

    “老奴遵旨！”

    不一會(huì)兒，連續(xù)不斷的敵寇犯境鐘聲從魏宮傳出，響徹在大梁上空。大梁城里一片驚亂，百官各從夢中驚醒，穿好冠帶，馳向王宮。

    三更時(shí)分，百官畢至，魏惠王面色冷凝，目光嚴(yán)厲地掃視眾臣，連掃幾遍，沉沉的聲音略顯沙?。骸爸T位愛卿，聽到這鐘聲了嗎？”

    百官異口同聲：“聽到了！”

    魏惠王說得非常緩慢，卻極具感染力：“這是敵寇犯境的鐘聲！寡人自繼承大統(tǒng)以來，立政二十二年，征伐的鐘聲聽過無數(shù)，敵寇犯境的鐘聲卻只聽過兩次。第一次是秦人，從西邊來！這一次是齊人，從東邊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