龐涓一步一步走進(jìn)院子，在廳堂的門檻外面停住腳步。

    軍尉跨前一步，朗聲說道：“啟稟公子，大將軍看您來了！”

    公子卬卻無任何反應(yīng)，仍舊癡癡地盯視他身上的盔甲。

    龐涓跨前一步，撲通一聲跪下，連拜三拜，朗聲說道：“末將龐涓叩見安國君！”

    公子卬一個驚愣，似乎這才反應(yīng)過來，一抬身爬起，連爬帶跪地翻過門坎，一把抓牢龐涓的衣襟，苦苦哀求：“龐大將軍，快……快放我出去，求你了！”

    龐涓看他一眼，慢慢地站起，眼睛四下一轉(zhuǎn)，但見滿目落寞，一地狼藉，由不得感慨萬千，轉(zhuǎn)向軍尉大聲責(zé)道：“你——”再將目光掃向眾軍卒，“還有你們，就是這樣子侍奉安國君的？”

    軍尉和眾軍卒似乎被嚇傻了，一齊跪下，面面相覷，欲辯又止。

    龐涓的眼睛盯向軍尉，厲聲喝道：“愣個什么？還不快喊人來，打掃庭院，將這一應(yīng)物什全都換成新的，再傳兩個奴婢過來，好好侍奉安國君！”

    軍尉急道：“這……大將軍，陛下——”

    龐涓擺一擺手，不耐煩地說：“你們照做就是！陛下那兒，本將自有交代！”

    軍尉應(yīng)一聲喏，急帶眾軍卒離去。

    看到軍卒走遠(yuǎn)，龐涓再次面朝公子卬跪下，泣淚道：“末將來遲，安國君受苦了！”

    公子卬跪前一步，緊緊握牢龐涓之手，涕淚交流：“大將軍——”

    這日下午，在王宮后花園的涼亭下面，魏惠王端坐于席，全神貫注于面前的棋局，有頃，目光從棋局上移開，緩緩轉(zhuǎn)向?qū)γ娴凝嬩福樕犀F(xiàn)出一絲微笑：“龐愛卿，你可看清楚了，若是后悔，寡人許你悔棋一步，重新落子?！?/br>
    龐涓應(yīng)道：“微臣謝陛下恩賜。不過，微臣既已落子，斷無悔棋之說?！?/br>
    魏惠王點(diǎn)頭笑道：“好，龐愛卿既肯舍棄，寡人也就不客氣了?！痹捯袈湎?，舉起一子，緩緩落于棋盤，將龐涓的一條大龍徹底圍死。

    看到再無扳回的希望，龐涓只好投子：“陛下落下此子，微臣只好認(rèn)輸了?！?/br>
    “愛卿弈得好棋??！”魏惠王笑道，“不瞞愛卿，寡人弈棋無數(shù)，唯贏愛卿一局，實(shí)屬不易！來來來，再開一局！”

    龐涓叩道：“陛下，恕微臣無禮，微臣連輸三局，已是無心再戰(zhàn)了！”

    “嗯，”魏惠王點(diǎn)頭道，“寡人也觀你精神恍惚，不似往日。愛卿可有心事？”

    龐涓再拜：“陛下圣明，微臣的確感念一事?！?/br>
    魏惠王將棋局推到一邊：“愛卿有何感念，可否說與寡人？”

    龐涓緩緩說道：“昨日清晨，微臣正欲出門，忽見院中落下雛鳥一只。微臣玩心忽起，將其捉住，關(guān)入籠中。晚上回來，微臣想起雛鳥，便去觀看，卻見兩只老鳥繞籠而飛，一鳥鳴聲凄慘，另一鳥吃力地將尖嘴伸進(jìn)籠中，一點(diǎn)點(diǎn)地給雛鳥喂食。微臣動下惻隱之心，當(dāng)即放走雛鳥。雛鳥出籠，小鳥一家三口歡叫蹦跳，繞房三圈，方才飛離，場面令人感動！”

    魏惠王早已聞知龐涓前往龍山探望公子卬之事，聽聞此言，就知龐涓是在為他求情，長嘆一聲：“唉，龐愛卿，你不必說了。逆子之事，實(shí)屬罪有應(yīng)得，寡人如此處治，已是從輕發(fā)落他了！”

    龐涓仍舊跪在地上：“陛下，安國君之錯，多是受到j(luò)ian賊陳軫蒙蔽。今無陳軫，安國君必會明辨是非，重新做人?！?/br>
    這么解釋再合情不過了。魏惠王想到自己也曾受那陳軫蠱惑，不由連連點(diǎn)頭：“嗯，愛卿所言不無道理。依愛卿之意，如何處置逆子方為合適？”

    龐涓抱拳應(yīng)道：“安國君武功高強(qiáng)，善于陣戰(zhàn)，亦能治軍，勇名遠(yuǎn)播列國，是不可多得的率軍之才。微臣斗膽懇請陛下赦免安國君之罪，恢復(fù)安國君大將軍職爵，微臣愿為安國君副將，與安國君一道治軍教戰(zhàn)，橫掃列國，輔佐陛下成就王業(yè)?！?/br>
    魏惠王連連擺手：“這如何能成？”

    龐涓再拜：“懇請陛下準(zhǔn)允微臣所求！”

    “這樣吧，”魏惠王決然說道，“龐愛卿既有此求，寡人可以赦免這個逆子，至于職銜，就讓他出任中軍參將，跟著愛卿學(xué)習(xí)治軍，尋機(jī)會戴罪立功?！?/br>
    其實(shí)，這也是龐涓早就預(yù)知的安置，但口中仍在堅持：“陛下！”

    魏惠王斷然說道：“愛卿不必再言！讓他做參將，寡人也是看在愛卿的面子上！”

    龐涓略頓一下，又是三拜：“微臣謝陛下厚愛！陛下萬安，微臣告退！”

    望著龐涓漸去漸遠(yuǎn)的身影，魏惠王將身子微微后仰，長出一口氣，不無感嘆地對毗人點(diǎn)頭說道：“此人既能想寡人之所想，又無貪心，真是一名純臣啊！”

    毗人亦是贊嘆有加，點(diǎn)頭道：“是陛下慧眼識才！”

    魏惠王笑道：“就你會說話！這樣吧，你走一趟，帶那逆子回來。寡人不想見他，你可叮囑他，讓他跟牢龐愛卿，好好習(xí)練治軍之術(shù)?！?/br>
    “老奴領(lǐng)旨?！?/br>
    毗人手持魏惠王的金牌令箭趕赴龍山，為公子卬解除圈禁。在公子卬的再三要求下，毗人透露，為他求情的是大將軍龐涓，并說龐涓不但在陛下面前為他求情，且又自愿將大將軍之位讓出，自己愿為副將。

    毗人的披露使公子卬心潮難平。這些日來，他一直記恨龐涓，以為是龐涓奪了他的主將之位，此番救他，也是別有用心，聽聞此話，方知是自己想多了。

    回至府中，公子卬顧不上梳洗，也顧不上更衣，當(dāng)即召來車駕，帶上厚禮，欲去大將軍府答謝。不料剛剛出門，卻見龐涓驅(qū)車趕來。

    看到公子卬，龐涓急跳下車，跪地叩道：“微臣叩見公子！”

    公子卬急迎上前，將龐涓一把扶起，朝他深深一揖，聲音哽咽：“大將軍大恩，魏卬終身銘記！”

    龐涓還禮道：“公子說哪兒話！微臣聞知公子回府，即刻趕來為公子壓驚！”

    “魏卬回來，第一要事就是登門拜謝將軍，誰知剛一出門，將軍卻先一步到了，這……這叫魏卬如何是好？”

    龐涓呵呵笑道：“公子與微臣，這是心往一處想了！”

    公子卬也笑起來，伸手讓道：“大將軍，府里請！”

    龐涓轉(zhuǎn)身略一擺手，龐蔥與一仆人從車上抬下一只箱子，走上前來。公子卬知是賀禮，對龐涓客套道：“照說是魏卬謝將軍才是，您這是——”

    龐涓又是一笑，指著箱子道：“這點(diǎn)薄禮是微臣特為公子備下的，待會兒公子驗(yàn)過，自會收下?！?/br>
    公子卬的胃口被龐涓吊起，急不可待地攜龐涓之手步入客廳，龐蔥二人也抬了箱子跟在身后。

    看到箱子已在廳中放好，龐涓上前親手打開，指著箱中道：“公子請看?！?/br>
    公子卬急走過來，伸頭一看，箱中別無他物，只有一件帶血污的甲衣和一柄寶劍，散發(fā)出一股隱隱的臊臭味。

    看到公子卬又是捏鼻又是皺眉，龐涓笑問：“公子可識此物？”

    公子卬搖頭。

    “公子難道連田忌的披掛也記不起了？”

    公子卬驚道：“這是田忌的？”

    龐涓哈哈大笑數(shù)聲，點(diǎn)頭道：“前次黃池大戰(zhàn)，田大將軍一不小心，竟然掉進(jìn)公子愛將范梢布下的陷阱里，滾出一身屎溺不說，還想拿這把破劍自殺。幸虧范將軍眼疾手快，打掉此劍，拿鐵鉤將他鉤出陷阱，好歹救了他一條小命?！?/br>
    黃池大戰(zhàn)的故事，公子卬早就聽說了，只是龐涓在講述此事時，轉(zhuǎn)彎抹角地將擒獲田忌的功勞記在他頭上，卻是讓他感到意外，甚至多少有些尷尬，點(diǎn)頭道：“好好好，您這兩件大禮，魏卬全收下了！”話鋒微轉(zhuǎn)，拱了拱手，“田忌這廝詭計多端，害魏卬不淺，謝大將軍替魏卬出了這口惡氣！”

    龐涓急忙擺手，真誠說道：“此功屬于范將軍，范將軍又是公子親手栽培出來的，微臣何敢居功？”

    公子卬從語氣里聽出龐涓出自真心，并非故意搪塞，抑或奉迎拍馬，真正服了，當(dāng)下吩咐仆從抬下禮箱，擺上銅制茶具，親手沏好香茶。正欲請龐涓品嘗，大門外面一陣車馬聲響，門人飛奔而來，高聲唱報：“瑞蓮公主駕到！”

    聽到“瑞蓮公主”四字，龐涓怦然心動，正欲說話，公子卬已經(jīng)起身，略顯抱歉地朝他微微笑道：“胞妹光臨，龐將軍稍候片刻，待魏卬迎接一下。”

    公子卬剛剛步出廳門，一位美貌少女已是風(fēng)一般卷進(jìn)院子，二話不說，一頭扎入他的懷中，伏肩泣道：“二哥——”

    公子卬將她輕輕抱住，不無激動地喃喃說道：“蓮妹——”

    二人緊緊相擁。

    過了一時，公子卬松開瑞蓮，扯著她的纖手走進(jìn)客堂，指著已經(jīng)起身的龐涓道：“蓮妹，來，二哥引薦一下，這位就是威震列國的大將軍龐涓?！?/br>
    龐涓就勢叩拜于地：“微臣龐涓叩見公主！”

    瑞蓮公主萬未料到這里還有其他男人，頓時臉頰緋紅，欠身還禮：“大將軍免禮！”

    龐涓再拜道：“微臣謝公主厚愛！”

    龐涓再拜謝過，起身站在那兒，目不轉(zhuǎn)睛地凝視瑞蓮公主。瑞蓮公主久居深閨，除宮中太子和諸公子之外，很少接觸其他男人，抵擋不住龐涓火一樣的目光，兩頰緋紅，低頭不語，單薄的身子不無膽怯地稍稍靠向公子卬，嬌羞之態(tài)越發(fā)惹人憐愛。

    龐涓心中一動，緩緩收住目光，揖禮道：“公子、公主，你們兄妹許久未見，慢慢敘談，微臣告辭?！?/br>
    公子卬急道：“龐將軍，這……總該喝口茶吧。”

    “來日方長，公子不必客氣?！饼嬩敢粋€轉(zhuǎn)身，大步走出廳門。

    公子卬送到院中，龐涓猛然回頭，再望瑞蓮公主一眼，見公主也在偷眼看他，朝她一笑，再次揖過，大踏步離去。

    公子卬又送一程，在大門外面與龐涓作別，轉(zhuǎn)身回至廳中，對瑞蓮公主道：“你看這人，說走就走，怎就如此見外呢？”

    瑞蓮公主臉色一紅，似是喃喃自語，又似是說給公子卬：“宮里風(fēng)傳龐將軍神武，我還以為他是銅頭鐵身的漢子呢，誰想他看起來倒像一名書生?！?/br>
    公子卬笑道：“蓮妹要是相中龐將軍，二哥為你保媒！”

    瑞蓮公主臉色頓紅，跺腳嗔道：“二哥，人家好心望你，可你——”

    公子卬趕忙哄道：“好好好，算二哥多嘴，行不？來，看二哥給你帶回來什么寶貝了？”說著，叫仆從提上來一只木桶。

    瑞蓮朝桶中一看，驚喜地叫道：“鮮魚？”

    公子卬得意地嘻嘻一笑：“是二哥看著漁人從大澤里釣上來的。蓮妹是只貓，二哥還能不知道？”轉(zhuǎn)對仆從，“交給膳房，清蒸兩條，其余的用火炙掉?！?/br>
    瑞蓮急補(bǔ)一句：“清蒸時，姜蔥多放一點(diǎn)。”

    自從見過瑞蓮公主，龐涓多出一樁心事?；氐礁?，龐涓謝絕任何訪客，閉目端坐半日，召龐蔥備上車馬，徑投相國府去。

    惠施得報，迎出大門。

    望到惠施，龐涓走前幾步，揖道：“晚生龐涓有擾先生了?！?/br>
    自凱旋之后，龐涓這是第一次拜訪相府。龐涓見面即以晚生自居，尊稱他為先生，倒使惠施頗為驚訝，抱拳還禮道：“大將軍是稀客，惠施請還請不到呢，何談打擾！”

    龐涓謝道：“那日在朝堂，若不是先生出言搭救，晚生幾成刀下之鬼，何有今日之榮？先生活命大恩，晚生無以為報，今日上門，但求先生受晚生一拜！”

    龐涓說完，當(dāng)場叩拜于地。

    惠施急忙拉起：“大將軍，這可使不得！”攜住龐涓之手，“大將軍，府中請！”

    龐涓讓道：“先生請！”

    兩人攜手入府，在廳中分賓主坐下。龐涓環(huán)顧四周，極目之處，唯見恬淡雅致，并無一絲兒珠光寶氣，頓生敬意。不一會兒，一位婢女沏好清茶，叩跪于地，舉案齊眉。

    惠施端起一杯，遞給龐涓：“大將軍，請用茶?！?/br>
    龐涓謝過，雙手接過，輕啜一口，品之，別是一番滋味，嘖嘖數(shù)聲，由衷贊道：“觀先生雅室，如至鬼谷草堂；品先生香茶，如品鬼谷先生清茗?！?/br>
    “大將軍言過了！惠施乃塵世粗俗之人，何敢望鬼谷先生項(xiàng)背？”

    “先生不必過謙。先生大名，晚生久聞。先生遠(yuǎn)見卓識，晚生由衷敬服。別的不說，先生至魏之后，如春風(fēng)化雨，于無聲處使國家大治。今日陛下遠(yuǎn)小人，近賢臣，定新都，行新政，皆是先生之功?！?/br>
    惠施呵呵幾聲笑過，輕輕搖頭：“大將軍這是越說越過了。若論本領(lǐng)，惠施何及大將軍吶?；仡^思之，大將軍出山之后的這一局棋，當(dāng)真是步步精妙??！”

    “晚生不才，謝先生褒獎！”

    “聽說這幾日，大將軍就又落下一枚妙子?！?/br>
    龐涓忖知惠施是在暗指他攀結(jié)公子卬之事，稍顯尷尬地笑了笑：“晚生拙劣，做什么都瞞不過先生?！?/br>
    惠施輕嘆一聲，微微點(diǎn)頭，表示理解：“唉，我看得出來，大將軍這也是無奈之舉。魏國不同于秦國，要想成就大業(yè)，若無根基，單憑本領(lǐng)，真也行不通。”

    龐涓亦嘆一聲，緩緩說道：“自出鬼谷之后，能知晚生者，唯有先生了?！甭灶D一頓，起身至惠施前面，叩拜于地，“先生在上，請受晚生一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