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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惠施此番非但沒有攔他,反倒微閉雙目,坦然受之:“要我做什么,大將軍可以說了?!?/br> 龐涓拜過三拜,方才說道:“懇求先生為晚生玉成一樁好事!” 這一請求顯然出乎惠施的意料之外。怔有一時,惠施微微睜開眼睛,望著龐涓,點頭道:“嗯,大將軍事業(yè)有成,是該立家了。這是人生美事,本相愿意效勞。請問大將軍看上的是哪家女子?” 龐涓一字一頓:“瑞蓮公主!” 惠施打個驚愣,圓睜兩眼,將龐涓凝視良久,重又緩緩閉上:“我聽到了?!?/br> 龐涓再拜:“晚生謝先生成全!” 初秋時節(jié),微風(fēng)徐來,吹動一池荷葉。 荷花池邊的涼亭下,魏惠王躺在一張搖椅上,雙眼閉合。毗人守在一邊,也在打盹。兩個宮女侍奉于一側(cè),一個輕輕晃動搖椅,另一個手拿蒲扇,一為扇風(fēng),二為驅(qū)趕可能sao擾的飛蟲。 迷迷糊糊中,魏惠王乍然看到龐涓向他走來。 魏惠王趕忙欠身,笑道:“龐愛卿,來來來,坐寡人身邊。” 龐涓卻一句話不說,陰郁著臉徑直走到跟前,兩膝跪地,兩眼泣淚:“微臣叩見陛下!” 魏惠王驚道:“龐愛卿,你……你為何流淚?” 龐涓再拜后泣道:“陛下,微臣是……是來向陛下辭……辭行的。” 魏惠王大急,一把扯住龐涓衣角,聲音都變了:“辭行?愛卿欲至何處?” “秦國。” 魏惠王驚道:“這……這如何能成?龐愛卿,寡人待你不薄,愛卿為何心存二志呢?” 龐涓應(yīng)道:“陛下,請聽微臣一言。常言道,鳳凰棲高枝,蛟龍歸大淵。陛下雖待微臣不薄,可魏國已如強(qiáng)弩之末,難成大事。秦國如日中天,將來必成王業(yè)。秦公多次使人求聘微臣,陛下所賜,秦公不僅一樣不缺,且又承諾微臣封疆分土。微臣以為,封疆倒在其次,成就王業(yè),卻是微臣此生所愿?!?/br> 魏惠王急道:“寡人也想成就王業(yè),愛卿不能走,寡人也想成就王業(yè)哪!” 龐涓幾番搖頭:“陛下想高了。王業(yè)上秉天命,下合地理,中承民意,非陛下所能成就?!痹侔萑荩従徠鹕?,“這些日來陛下對微臣多有恩寵,微臣只有來世再報了?!毖杂?,拔腿即走。 魏惠王大急,死死扯住龐涓衣袍,大叫道:“龐愛卿,你不能走哇!龐愛卿——” 龐涓忽地拔出寶劍,割斷衣袍,兩腿一縱,竟是騰空而起,飄然西去。眼見龐涓越飄越遠(yuǎn),魏惠王急出一身冷汗,拔腿狂追,邊追邊喊:“龐愛卿,龐愛卿,龐愛卿——” 魏惠王緊追不舍,不防腳底一滑,一跤跌地。魏惠王掙扎欲起,卻是怎么也爬不起來。魏惠王無望地看著漸成黑點的龐涓,聲嘶力竭地大叫:“龐愛卿——” 魏惠王正自絕望,忽聽有人叫他:“陛下,陛下——” 魏惠王睜開眼睛,忽見眼前并無龐涓,只有毗人與兩個宮女跪拜于地,模樣甚是惶急。魏惠王打個驚愣,忽地起身,朝四周巡看一遍,這才緩緩呼出一口長氣。 毗人小聲道:“陛下,你方才一直呼叫龐愛卿,龐愛卿怎么了?” 魏惠王重又躺下來,拿衣袖擦拭一把額上的汗珠,再次閉上眼睛:“沒什么,寡人方才夢到他了?!?/br> 宮女起身,再次輕輕搖動躺椅。 魏惠王躺了一時,不敢再睡,抬頭問道:“后晌可有大事?” 毗人應(yīng)道:“陛下原說去東湖蕩舟,臣已安排好了?!?/br> 魏惠王搖頭道:“不蕩舟了。擺駕相國府?!?/br> “老奴領(lǐng)旨。” 一個時辰之后,魏惠王擺駕出宮,一行人馬前呼后擁,浩浩蕩蕩,徑至相國府門前。早有使臣報信,惠施迎出府門叩拜,被魏惠王一把扯起,攜手步入客廳。 進(jìn)得廳來,二人見過君臣之禮,各自入席。魏惠王輕啜幾口清茶,由不得將午后之夢從頭至尾細(xì)述一遍,末了嘆道:“唉,惠愛卿,你說這……寡人怎會做此噩夢呢?龐愛卿也是,說走就走,竟是一點也不顧念君臣情分。寡人拉他衣袍,他還割袍斷義。” 惠施正襟危坐,微閉兩眼,靜靜地傾聽。魏惠王一口氣講完,見他仍然一言不發(fā),急道:“惠愛卿,你倒說話呀!寡人嘗聽人說,夢是先兆,你說這……有朝一日,龐愛卿會不會真的學(xué)那公孫鞅和公孫衍,辭別寡人,投奔秦人呢?” 惠施微微一笑,輕輕搖頭。 魏惠王長出一口氣,仍有點放心不下,眼望惠施:“龐愛卿之才,可追吳起。先君文侯自得吳起,雄霸天下數(shù)十年。寡人好不容易得到龐愛卿,無論如何,斷不能讓他生出二心。惠愛卿,你抽空常去望望龐愛卿,探探他的口風(fēng)。無論龐愛卿有何要求,你都要奏報寡人?!?/br> 惠施睜開眼睛,望著惠王道:“陛下真想留住龐涓,使他不生二心嗎?” 魏惠王急道:“這能有假?沒有惠愛卿,寡人食不甘味;沒有龐愛卿,寡人睡不安穩(wěn)吶!” “既然如此,微臣有一策,可留龐涓之心?!?/br> 魏惠王喜道:“哦,愛卿快說,是何良策?” “招他為婿?!?/br> 魏惠王一愣,似是沒有反應(yīng)過來。 “陛下若以公主賜婚,龐涓就是陛下的貴婿,躍身國戚。秦公縱使金玉滿堂,想必他也不會動心?!?/br> 魏惠王總算明白過來,沉思有頃,重重點頭:“愛卿此策,倒是絕妙。只是,按照慣例,公主當(dāng)嫁君侯,龐涓雖說有才,出身卻賤,這——” 惠施笑道:“周室禮樂早已崩潰,陛下不必因循守之。再說,縱使守制,于陛下也不是難事。自古及今,圣明君王無不獎功罰罪。依龐涓之功,若在武王之世,當(dāng)可封疆。陛下何不——” 惠施說到這里,打住話頭。魏惠王已是豁然開朗,脫口說道:“嗯,愛卿所言甚是。公孫鞅建下尺寸之功,秦公還要封以商地。龐愛卿有大功于國,寡人何吝之有?惠愛卿,你看這樣如何,寡人明日即頒詔令,晉封龐涓為武安君,食邑黃池,賜婚公主,擇日成親?!?/br> “陛下圣斷?!?/br> 魏惠王低頭思慮有頃,越想越覺順暢,不禁咧嘴笑道:“嗯,上朝一家人,上陣父子兵。寡人有此愛婿在側(cè),何憂天下刀兵?” 惠施聽到此話,眉頭微皺,正欲勸諫,猛見惠王沉住面孔,若有所思地朝他直望過來:“惠愛卿——” 惠施抬頭:“微臣在?!?/br> “這樁好事,不過是寡人一廂情愿,不知龐愛卿可有此意?” 惠施笑道:“此等美事,龐涓身為人臣,焉有不從之理?” 惠王卻是連連搖頭:“話不能這么說。尋常姻親,不算大事,龐愛卿卻是不同。萬一龐愛卿另有所愛,寡人豈不是強(qiáng)人所難了嗎?” “陛下既有此意,微臣愿意保媒?!?/br> “好好好,”魏惠王連說三個好字,“此事托予愛卿了。”略頓一頓,“只是——” “陛下還有何慮?” “寡人身邊,及笄公主共有兩位,一是瑞梅,夫人所生,年方二八;二是瑞蓮,側(cè)室所生,年方十五,依愛卿之見,寡人賜婚何人,方為合宜?” “陛下可賜婚瑞蓮公主?!?/br> 魏惠王略顯驚訝:“兩位公主皆是寡人心肝,愛卿為何嫁幼不嫁長?” “回稟陛下,公主有蓮,龐涓有水。蓮得水而生,水因蓮而貴。涓蓮婚配,相得益彰,當(dāng)是天作之合?!?/br> 魏惠王聽得心喜,連連點頭:“嗯,此事可以定下,煩勞愛卿張羅?!?/br> “微臣領(lǐng)旨。” 接下來的半月里,魏惠王連頒兩道詔令,龐涓如同做夢一般,先是封疆晉爵,龐府改換門庭,成為魏國第一個異姓君侯,后是陛下賜婚瑞蓮公主,相國保媒。 龐涓大婚之日,莫說是大梁,整個魏國也都震動了。各邑守令、諸府官員、世族大戶、豪強(qiáng)大賈等,無不收到一張由龐涓親自簽具的絲緞?wù)埣?,紛紛具禮致賀。武安君府前鑼鼓喧天,車馬如流,更有看熱鬧的,送禮的,幫忙的,維護(hù)秩序的,硬是將遠(yuǎn)近幾條大街堵個嚴(yán)嚴(yán)實實。 淳于髡辭別陳軫,渡河至宿胥口,在那兒游玩幾日,偏巧遇到衛(wèi)國一個相識,受邀又至帝丘小住月余,這才重返魏境,駕馭軺車自大梁東門入城。 進(jìn)得城來,淳于髡行至宮前街,越走越是艱難,最后竟然動彈不得。淳于髡只好跳下軺車,攔住身邊一個老人:“請問老哥,前面發(fā)生何事?” 老人將淳于髡上下打量一番,連連搖頭:“唉,連這等大事你也不知,看來客官必是外地來的!告訴你吧,今日武安君大喜,整個大梁連地皮都動了,好個鬧猛喲!客官要想看熱鬧,這就趕去??凸偃粢s路,還是趁早掉頭,繞道走吧!” 淳于髡吃一大驚:“武安君?魏國不是只有安國君嗎?” 老人哈哈笑道:“那是老黃歷嘍!陛下早些時日頒下詔命,晉封大將軍為武安君,今又賜婚,武安君府,雙喜臨門哪!” 淳于髡愣怔半晌,方才問道:“再問老哥,可知武安君所娶新婦是哪家女子?” “哪家女子?”老人盯他一眼,連嘆幾聲,“哪家女子能有這般洪福?” 淳于髡笑道:“難道他娶了天仙不成?” 老人也笑出來:“不是天仙,也差不多。”湊近一步,“不瞞你說,武安君所娶新婦,不是別個,就是當(dāng)今陛下的千金公主!”連嘖幾聲,“嘖嘖嘖,老漢我七十有三,也算是年逾古稀,這種排場,真還是第一次遇上!” 淳于髡點點頭,沖老人抱拳道:“謝老哥嘍!” 別過老人,淳于髡心頭思忖:武安君既有好事,在下當(dāng)去討杯酒喝。這樣一想,就又朝前走去。走有幾步,眼見擠不過去,淳于髡只好將軺車趕至街邊一家客棧,讓小二安排一間房舍,略一思索,脫下游士衣冠,從隨身箱包中取出一套叫花子衣裳穿上,亮出油光可鑒的大腦殼子,空了兩手來到大街上。 淳于髡隨人流走至武安君府前,看到新人早被迎進(jìn)府中,看熱鬧的人流開始消散,各路賀客紛至沓來,無不在府前停車卸馬,手持請柬,箱抬賀禮,熙熙攘攘,嘻嘻哈哈,相跟著走進(jìn)府門。 淳于髡觀望有頃,跟在兩個賀客身后徑走過去。府門兩側(cè)各站幾個負(fù)責(zé)禮儀的門人,但有客來,就將腰身彎成九十度,笑臉迎送,同時驗看請柬和禮單,大聲唱報:“馬空大人賀金二十,白璧一雙;黃池令夜明珠一顆;御史大人珍珠一串,瑪瑙手鐲一對;太史大人青玉獨角獸一只;鄴城令賀金五十……” 府門后面擺著兩張黑漆幾案,后面各坐一位主簿,一邊聽著門人的唱報,一邊在竹簡上輪流書寫。因賀喜者太多,他們的兩手幾乎是一刻不停,連額角上的汗珠也顧不上揩去。 淳于髡大搖大擺地抬腳就要進(jìn)去,卻被站在首位的門人攔住。 門人朝他小鞠一躬,客氣地笑道:“老丈留步?!?/br> 淳于髡圓睜兩眼,似是不解地瞪著他:“留步?留步如何吃到喜酒?” 門人又是一笑,從袖中摸出一枚銅幣,遞過來道:“前面有家客棧,老丈可將這枚銅幣拿去,若要吃酒,就到那兒吃去?!?/br> 淳于髡接過銅幣,反復(fù)驗看半日,冷笑一聲:“真是狗眼看人低。老朽要吃的是喜酒,你卻拿這個打發(fā),當(dāng)老朽是叫花子呀!”隨手一拋,將那枚銅幣扔在一丈開外的磚地上,“啪”地發(fā)出一聲脆響。 淳于髡在這里一驚一乍,呵斥門人,頓時引來一群看客。前后趕到的幾位賀客紛紛頓住步子,觀望這場熱鬧。 因是大喜之日,門人雖遭辱罵,卻也不敢還口。眾門人見狀齊圍上來,睜大眼睛將淳于髡上下左右又是一番打量,確認(rèn)他是趕來鬧事的乞丐,遂有門人陰起面孔,不冷不熱道:“老丈既是來吃喜酒的,可有請柬?” 淳于髡白他一眼:“老朽不遠(yuǎn)千里趕來賀喜,何來請柬?” 那門人微微拱手:“武安君有令,無論何人,若無請柬,不得入內(nèi)。老丈既無請柬,就請離開此地,免得鬧出尷尬?!?/br> “哈哈哈哈,”淳于髡仰天大笑數(shù)聲,“尷尬?老朽走南闖北,什么怪事都曾遇到,唯獨不知何為尷尬,今日有幸,倒要見識見識!” 聽他言語托大,眾門人又都吃不準(zhǔn)了,一時僵在那兒,不知如何收場。早有門人報知家宰龐蔥。龐蔥一路小跑過來,將淳于髡一番打量,見他氣沉心定,斷非一般人物,急趨一步,揖禮道:“晚生龐蔥見過先生。請問先生尊姓大名?” 淳于髡也將龐蔥上下一番打量,眉頭一挑:“小伙子,老朽是誰并不重要。武安君今日大喜,老朽本欲討杯酒喝,卻被這幫門人攔住,掃去雅興,卻是可惱!” 龐蔥賠上笑臉:“這些下人有眼無珠,先生高人雅量,權(quán)且饒恕他們這次。但有得罪之處,晚生向先生賠罪,望先生莫與這些下人一般見識。” “嗯,”淳于髡微微點頭,“你年紀(jì)輕輕,嘴巴倒是乖巧。看在你的面上,老朽暫不與這幫下人計較。至于喜酒,老朽這也無心喝了。不過,老朽有一句話,你可捎給武安君。” 龐蔥賠笑問道:“先生有何指教,晚生一定捎到?!?/br> “不不不,”淳于髡連連擺手道,“此話與老朽無關(guān)。不久前老朽在宿胥口遇到武安君的一個故人,是他托老朽捎的?!?/br> “一個故人?敢問先生,他是何人?” “陳軫?!?/br> “陳軫?”龐蔥心里一揪,急問,“他說什么?” 淳于髡晃晃光腦殼子:“此人說,‘早晚若打噴嚏,便是陳軫惦念著你呢。’” 言訖,淳于髡一個轉(zhuǎn)身,搖晃著光頭,大踏步走去。龐蔥驚愣有頃,似乎想起什么,急追幾步,大聲叫道:“先生留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