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5節(jié)
兩件事情經(jīng)昭陽這么輕巧一連,楚威王心頭也是動了,身子趨前:“昭愛卿,說下去,究竟是何蹊蹺?” 昭陽侃侃言道:“微臣以為,龐涓雖于陘山小勝,但魏庫無存糧,國力早空。龐涓之所以遠襲項城,為的就是取我糧草輜重,所幸微臣及時回援,未能得逞。微臣與他對峙數(shù)月,知他根本無力與我決戰(zhàn)。龐涓必是力不能支,又恐秦人趁機東犯,這才想出一計,請其師兄張儀出山,讓他蠱惑越王,使越人掉頭伐我,讓我無暇他顧!” 楚威王臉色冷凝,目光嚴厲地射向張儀。 張儀依舊面帶微笑,目光轉向昭陽,不慌不忙道:“柱國大人一向明智,為何今日突然糊涂了呢?” 昭陽怒道:“張儀,你死到臨頭還敢在此耍嘴皮子!我且問你,昭陽何事糊涂?” 張儀笑容依舊:“依將軍說來,張儀身為魏人,必定是要為魏謀劃了?” 張儀逮住這一點發(fā)難,昭陽本是直人,自是分不明白,自以為得理,冷笑一聲,反問他道:“你身為魏人,難道還能為楚謀劃嗎?” 張儀陡然收斂笑容,義正辭嚴:“聽說柱國大人博古通今,怎么這么快就忘掉楚國的過去了呢?伍子胥身為楚人,卻視楚為敵,使楚生靈涂炭,血流成河。吳起并非楚人,卻為楚東征西戰(zhàn),拓地千里。自古而今,良禽擇枝而棲,名士擇主而仕,何分魏國、楚國?” 張儀所說皆為實情,昭陽語塞,怔有許久,方才擠出一句:“好好好,我們不提魏人楚人了。你且說說,為何蠱惑越王棄齊伐楚?” “嗯,”楚威王將頭轉向張儀,“寡人也想知道張子為何蠱惑越王?” “陛下,”張儀轉向威王,拱手說道,“明主必謀天下,謀天下必明天下大勢。陛下欲成大業(yè),必造大勢。楚地雖然廣袤,但要北圖列國,勢仍不足。張儀以為,目下楚國方略,不宜北圖爭雄,而應強身壯勢。吳越屬地南北六千里,東西兩千里,舟船、稻米、絲帛、魚米之富,堪比大楚。這且不說,越王無疆甚得越人之心,前后不過十幾年,已使吳、越諸族結為一團,勢力擴至閩、粵,威勢遠勝勾踐之時。此番伐齊,無疆振臂一呼,吳越聚眾二十一萬,可見一斑。越勢漸大,無疆野心漸長,再過幾年,必成大勢。越人若成大勢,必是陛下心腹大患。請問陛下,有此大患在側,何能安心北圖大業(yè)?” 張儀之言高屋建瓴,處處在理,即使昭陽聽之,也是無懈可擊。楚威王連連點頭,目光和善起來:“嗯,張子之言不無道理?!?/br> 張儀再揖一禮:“陛下,張儀不辭辛苦,遠赴瑯琊,費盡心機,方才調虎離山,誘使越王掉過馬頭,轉而謀我。陛下,龐涓所得之地,不過區(qū)區(qū)百里。吳越之地,何止千里?項城儲糧不過百萬擔,吳越儲糧,何止千萬擔?陘山失民不過三十萬,吳越之民,何止三百萬?陛下若得吳、越,再圖巴、蜀,大勢可吞江、河。此時再去北圖中原,陛下只需一聲令下,百萬大軍便如江河決堤,蝗蟲北飛,列國縱有十個龐涓、孫臏,又能如何?” 昭陽聽至此處,沉思有頃,起身向張儀深揖一禮:“張子所言,甚是有理,昭陽或是誤會了。不過,昭陽仍有一惑,張子若能講清,昭陽心服口服!” 張儀亦起身還禮,微微一笑:“柱國大人請講!” “莫說越人舟師,單是陸師一十六萬,在中原列國也算勁敵??陕爮堊臃讲叛赞o,越人水、陸大軍就如一群螻蟻,越地也似唾手可得。在下請問,張子是說大話呢,還是真的成竹在胸?” “回柱國大人的話,”張儀微微一笑,“在儀眼中,沒有越人,唯有楚人?!?/br> 昭陽略顯驚詫:“此話怎解?” “因為,”張儀一字一頓,“不出一年,所有越人都將成為楚人!” 昭陽、太子槐面面相覷,不無驚異地將頭轉向威王。 威王閉目有頃,轉對內臣:“擺駕回郢,明日大朝,傳官大夫以上諸臣錦華殿聽旨!” 翌日辰時,郢都楚宮錦華殿里舉行大朝,令尹、柱國、執(zhí)珪、官大夫以上諸臣,黑壓壓地站滿整個殿堂。 楚威王端坐龍位,不無威嚴地掃視群臣一眼:“諸位愛卿,越王無疆無故興師,犯我疆土,寡人意決,欲舉傾國之力,與越?jīng)Q戰(zhàn)。上柱國昭陽、上柱國屈武、太子聽旨!” 昭陽、屈武、太子槐三人上前叩道:“微(兒)臣在!” “封左司馬昭陽為三軍主將,右司馬屈武為三軍副將,太子為三軍監(jiān)軍,舉兵二十五萬,與越?jīng)Q戰(zhàn)!” 昭陽、屈武、太子槐再拜:“微(兒)臣領旨!” 楚威王又道:“宣中原士子張儀進殿!” 早已候于殿外的張儀大步進殿,趨前叩道:“中原士子張儀叩見陛下!” “封中原士子張儀為客卿,賜爵執(zhí)珪,隨侍寡人!賜張儀客卿府一座,黃金一百,錦緞五十匹,仆役三十名!” 張儀再拜:“微臣謝陛下隆恩!” 退朝之后,張儀走出王宮。因距離所住的客棧不遠,張儀既沒有叫車,也未喊人作陪,獨自一人沿宮城外的麗水河岸緩步游走。幾日來的鏖戰(zhàn)總算告一段落,眼下這份難得的愜意與閑適,他不想錯過。 遠遠望見客棧,張儀隱隱聽到有琴聲傳來,縹縹緲緲,時斷時續(xù)。張儀傾耳聆聽,知是香女在習練他近日所教的《高山》,竟也能成調子了。 張儀聽有一陣,自語道:“別人習琴,三年難成曲調,香女只此幾遍,竟能彈成這般,真是天生奇才!待我回去,美美贊她幾句?!?/br> 張儀想定,邁開大步走向客棧。剛至門前,小二望見,急急迎住,拱手揖道:“客官大人,您總算回來了!” 張儀心中一驚:“怎么了?” 小二嘿嘿一笑:“倒是沒有怎么,只是燕子姑娘焦心如焚,一日不知眺望多少次大街,幾番對著王宮哭鼻子哩!這不,剛上樓沒一會兒,就彈這調子,聽得小人心里揪揪的!” 張儀撲哧一笑:“你小子這耳朵,只配去聽宰豬殺羊,似此雅曲,心里自是發(fā)揪!” “客官說的是?!毙《俸僖粯罚把嘧庸媚锝淮^了,要小人在此守望,得見大人,立即稟報。客官在此稍候,小人這就去請姑娘下樓迎接!” 張儀笑道:“都到家了,還迎什么?”眼珠兒一轉,朝他噓出一聲,沉起面孔,重重咳嗽一下,邁腿走上樓梯。 香女正自習琴,猛然聽到樓梯上傳來熟悉的腳步聲,耳朵一豎,又聽一時,忽地起身,剛剛走出房門,就見張儀已至二樓,正在拐向他們的雅室。 “夫君——”香女歡叫一聲,急迎上來,見張儀臉色木然,神情憂郁,二目無神,迅即斂起笑臉,不無關切地問,“夫君,你……怎么了?” 張儀一語不發(fā),沉臉徑自走進房中。香女不知發(fā)生何事,心頭一怔,小心翼翼地跟在身后。 張儀跨進房門,一臉沉重地并膝坐在琴前,望著琴弦發(fā)呆。香女輕咬嘴唇,緩緩走到張儀跟前,在他腳前跪下,輕輕拉起他的手,將之放在自己腮邊。 許久,張儀重重發(fā)出一聲長嘆:“唉——” “夫君,”香女抬頭問道,“想是未曾見到殿下?” 張儀搖頭。 香女又道:“是未曾見到陛下?” 張儀再次搖頭。 香女沉思有頃:“那……是陛下不肯聽從夫君?” 張儀又一次搖頭。 香女大惑不解,兩眼大睜地望著張儀:“一切皆好,夫君為何這般嘆氣?” “唉,”張儀又發(fā)一聲長嘆,“聽就聽吧,陛下定要賞賜宅院、百金、仆役什么,卻讓在下著惱!賞也就賞吧,陛下又封客卿,還要在下隨侍左右,雖是強人所難,在下也是從了。封就封吧,陛下這又不依不饒,非要再加一個爵位,在下這……唉,想推也是推不脫??!” 香女的眼睛越瞪越大,似是未聽明白,又似是沒有反應過來:“爵位?什么爵位?” “叫什么‘執(zhí)珪’!” “執(zhí)珪?”香女重復一句,也在剎那間明白過來,又驚又喜,一把摟住張儀脖子,大叫道,“天哪,執(zhí)珪是楚國最高爵位,陛下這是重用夫君哩!” 張儀似也憋不住了,將香女攬腰抱起,狠摟一陣,又用力推開,起身繞琴連轉數(shù)圈,長笑數(shù)聲:“哈哈哈哈,到此為止,在下出山,也算有了個開門紅,沒有遜色于龐涓和孫臏!香女,你去吩咐小二一聲,讓他準備好酒好菜,待荊兄回來,我們喝它三壇,一醉方休!” “嗯哪,”香女滿臉喜悅,“奴家真為夫君高興!奴家也有一件禮物晉獻夫君!” “哦?”張儀不無驚異,“是何禮物?” “夫君稍候片刻?!?/br> 香女走到內室,拿出一只小巧玲瓏的罐子:“夫君請看,這是什么?” 張儀揭開蓋子,朝里一望,卻是一只蟬蛹。時近初夏,蟬兒仍未出土,這只蟬蛹一動不動地伏在罐中。 望著蟬蛹,張儀似是傻了,一下子僵在那兒。 “夫君,”香女輕聲說道,“奴家尋有半日,方才覓到這只蟬蛹。奴家挖它時,它仍在窩里冬眠呢。香女好好養(yǎng)它,再過一月,就可變成蟬兒,天天為夫君唱歌!” 張儀抬起頭來,久久凝視香女,眼中漸漸蓄起淚水,終于似是憋不住,緩緩別過臉去。 “夫君,”香女一下子呆了,怔怔地望著張儀,語不成聲,“奴家……奴家……” “香女,”張儀拿袖拭去淚水,轉過頭來,淡淡一笑,“你在哪片林子里挖到它的?” “就……就在前面的柳林里。” “香女,陪在下放它回去,好嗎?” 香女方知自己做錯了,雙手端起罐子,順從地“嗯”出一聲,低頭走出房門。 接后幾日,整個楚國都行動起來。楚威王親派使臣至魏,將已在魏人手中的陘山等十余城池忍痛“割”予魏人,罷兵言和。魏惠王與惠施幾人議過,這也見好就收,詔令龐涓、孫臏班師回朝。 與此同時,昭陽密令三軍兵分兩路,一路五萬,經(jīng)壽春南下,悄悄插向昭關,余下人馬另作一路,經(jīng)期思、西陽,插入大別山。與此同時,駐防漢中、穰、鄧、房陵、夷陵等地的西線楚軍十余萬人,也在上柱國屈武的引領下東下郢都,沿漢水集結。 大將軍府設于距郢都兩百里開外的竟陵邑。 竟陵是座古城,原屬風國,春秋初時為鄖國所有,春秋末年為楚所滅,設竟陵邑。竟陵邑南瀕云夢澤,東臨漢水,西依郢都,是理想的御敵前哨。為確保一舉滅越,楚威王秘密移駕竟陵,住在竟陵北側內方山中一處名叫湫淳的消夏別宮里坐鎮(zhèn)指揮,郢都仍由太子主政。 時至初夏,冬麥灌漿,天氣漸漸炎熱起來。日暮時分,楚威王正與主將昭陽、副將屈武、客卿張儀、太子槐諸人在湫淳別宮的正殿里分析情勢,商討軍務,一匹快馬馳至,一軍尉翻身下馬,匆匆走進,單膝跪地,朗聲稟道:“報,越人陸師破我昭關,正沿坻琪山北側逼近松陽!” 候于一側的參將走近情勢圖,用筆標出越人陸師的方位。 昭陽略一思忖,抬頭問道:“舟師何在?” “回稟將軍,”軍尉應道,“越人舟師因是逆水而上,行進甚緩,前鋒剛過廣陵,估計五日之后可抵長岸!” 昭陽道:“繼續(xù)哨探!” 軍尉朗聲答道:“末將遵命!”徐徐退出。 眾人皆將目光移向威王。 威王緩步走至情勢圖邊,細細審視地圖,有頃,看向張儀:“越人舟、陸兩師均已深入我境,張子可有退敵良策?” “回稟陛下,”張儀朗聲應道,“微臣以為,我們眼下不能退敵?!?/br> “哦?”威王一怔,轉視昭陽、屈武、太子槐三人,見他們也是面面相覷,回頭望向張儀,“張子請言其詳!” 張儀手指地圖,將越人的箭頭沿江水一直劃到云夢澤中:“微臣以為,我們非但不能擊退越人,反要讓他們沿這江水一直西征,征得越遠越好!” 威王若有所思,眼睛一眨不眨地望著張儀:“張子之意是——誘敵深入?” “陛下圣明!” “張子妙計!”昭陽眼睛一亮,豁然開朗,“只有誘其深入,才可全殲越人!” “嗯,”屈武嘿嘿笑出幾聲,不無興奮地來回搓手,“好方略,越人打得越遠,返家的路就越長,要想逃生也就越難!” 太子槐點頭:“依張子之見,將越人誘至何處為宜?” “就是這兒,”張儀手指地圖,指尖落在內方山,“內方山!”略頓一頓,抬頭望向威王,“若是不出微臣所料,無疆得知陛下就在內方山,必涉溳水進逼。陛下請看,越人一旦涉過溳水,前是漢水,后有溳水、陪尾山,南瀕滄浪水和云夢澤,北是大洪山和京山。那時,只要我們絕其歸路,二十萬越人就會被困在方圓不過兩百里的荒蠻區(qū)域,欲進不得,欲退無路,一如甕中之鱉。至于如何捉鱉,就看兩位將軍的了!” “張子好謀略!”威王重重點頭,“不過,越人舟師若來接應,張子可有應對之策?” “回稟陛下,”張儀手指云夢澤,“微臣所說的二十萬越人,應該包括舟師。我無舟師,越國副將阮應龍水上逞狂,必以舟師遠繞洞庭,襲取郢都。此時,聞越王被困,阮應龍必將回師夏口,溯漢水接應。待其舟師進入漢水,我即可鎖住夏口,就是這兒,將越人困在漢水、滄浪水、溳水之間。這兒沼澤遍布,虛看大水茫茫,實則不可行舟。越人舟大,若是不識深淺,船或會擱淺。屆時,我們只需守住夏口,就可將越人舟、陸兩師徹底阻斷,逼其舟師棄船上岸!” 張儀娓娓道來,大處著眼,小處入手,有理有據(jù),滴水不漏,將如此大規(guī)模的決戰(zhàn)看得如同孩童游戲一般簡單易行,即使昭陽、屈武這樣歷經(jīng)百戰(zhàn)的將軍,也在如此巨大的圍殲宏圖面前生出敬意,不無嘆服地頻頻點頭。 楚人自春秋以降,滅國無數(shù),拓地數(shù)千里,然而,似此一次圍獵二十余萬水陸大軍,且是一口吞之,在楚史上卻是聞所未聞。 楚威王越想越美,樂不可支,朝張儀拱手道:“天以張子助寡人,楚人之幸也!” “謝陛下抬愛!”張儀拱手還過禮,將頭轉向昭陽、屈武,“不過,此戰(zhàn)若要完勝,兩位將軍仍需再做一事。” “張子請講!”昭陽真正服氣了,朝張儀拱手道。 張儀還過禮,微微一笑,反問道:“請問將軍,若是將軍引軍二十一萬長驅遠征,最先考慮的當是何物?” 昭陽不假思索:“糧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