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5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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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遠(yuǎn)回過一禮,遠(yuǎn)瞄蘇秦一眼:“請轉(zhuǎn)告蘇子,后晌申時開壇?!?/br> 賈舍人回到蘇秦跟前,揖道:“壇主吩咐,今日后晌,申時為蘇子開壇。時光不多了,蘇兄可暫先回去,稍稍準(zhǔn)備一下?!?/br> 蘇秦微微一笑,揖道:“蘇秦告辭!” “蘇兄且慢!”賈舍人前趨一步攔道,“能否告知在下,蘇兄師從何人,所治何學(xué),可有同門在列國治業(yè),在下也好有所傳揚(yáng)?!?/br> 蘇秦略一思忖,笑道:“沒有什么好傳揚(yáng)的,就說是洛陽人蘇秦,這就夠了?!?/br> “在下記住了。蘇兄慢走!” 這日后晌,未時剛至,士子街上就有人邊走邊敲鑼,大聲吆喝:“開壇嘍!論政壇申時開壇嘍!開壇人乃大周名士、洛陽人蘇秦。洛陽蘇子學(xué)問蓋世,有周天子親賜軺車。列位士子,請光臨捧場,一開眼界嘍!開壇嘍!論政壇申時開壇嘍——” 未時過去,申時將至?xí)r,鑼聲也分外響亮起來,眾多士子開始從不同的客棧里走出,三三兩兩,議論紛紛,匯入“英雄居”,走進(jìn)論政壇,各尋席位坐下。 一身士子打扮的公孫衍、樗里疾站在街頭,看著漸走漸近的敲鑼人。公孫衍是被樗里疾強(qiáng)拉過來的。樗里疾從秦宮里出來之后,一心琢磨著秦公所說的大賢之才,這就打算到士子街上訪查,又恐自己眼拙,辨不出賢愚,這才特別扯上公孫衍,讓他也來過過眼。 “洛陽人蘇秦?”樗里疾聽有一時,轉(zhuǎn)頭望向公孫衍,“公孫兄可曾聽說過此人?” 公孫衍搖頭。 樗里疾看看日頭:“申時已到,反正也沒什么事兒,我們何不看個熱鬧去。” 公孫衍微微一笑:“既被樗里兄拖來,在下只好聽?wèi){擺布了。” 公孫衍跟著樗里疾走進(jìn)英雄居,見論政壇里早已坐滿士子。昨晚蘇秦高車大馬從街上招搖而過,又偏巧住在剛剛吊死的吳秦房中,這本身就已構(gòu)成噱頭,成為街頭傳議熱點。此番蘇秦開壇,士子們自然爭相一睹蘇秦真容,看他是何能耐。 眾士子七嘴八舌,廳中甚是嘈雜。樗里疾、公孫衍四處掃瞄一陣,樗里疾努努嘴,二人走至一處角落,席地坐下。不多一時,更多士子趕來,十幾排席位坐不下了,后來者只好站在后面,黑壓壓地圍成一個半圓。 望著這個場面,公孫衍不無感嘆:“在下初來秦時,也是在這英雄居里,”指向門外勉強(qiáng)露出的一個屋尖,“就是那幢房舍。時光流轉(zhuǎn),轉(zhuǎn)眼已是數(shù)年,前年聽說竹掌柜將客棧改為論政壇了,在下早想過來看看,可總有冗事纏身,今日總算可以一開眼界了?!?/br> “此壇甚有意思,”樗里疾笑道,“什么樣的聲音你都能聽到,有時想笑,有時連笑都笑不出來?!?/br> “如此看來,樗里兄是此處的??土?。” 樗里疾點點頭,指著從一側(cè)走出的竹遠(yuǎn)道:“看,竹先生來了。眼下他不是掌柜,是壇主了?!?/br> 由于不知竹遠(yuǎn)的底細(xì),公孫衍望著他笑道:“此人倒是會做生意,哪兒賺錢往哪兒鉆哪!” “此人不只會賺錢呢,”樗里疾亦笑一聲,“公孫兄不可小瞧,滿腹文章不說,他還寫得一手好字,天文地理無所不曉,城府極深,至少也可做個御史大夫?!?/br> “哦?”公孫衍大是震驚,“既然如此有才,讓他在此開這館子,豈不可惜?” “此為君上之意?!遍死锛矇旱吐曇?,“幾年前在下就對君上言及此事,君上說,此人另有大用。在下求問如何大用,君上隨即吩咐在下,讓在此處開設(shè)一壇,請他來做壇主。在下只好遵旨,將這英雄居改為論壇,竹先生也就做了壇主。” “原來如此!”公孫衍恍然大悟,“此壇名為竹先生所開,實為上大夫cao縱,而真正的壇主,卻是君上?!?/br> “這也是不得已之舉?!遍死锛埠俸傩α耍懊咳站懈扒厥孔?,其中良莠并濟(jì),不設(shè)此壇,何以篩出堪用之才?” “嗯,”公孫衍不無嘆服,“君上謀事,總是高人一籌!” 樗里疾正欲應(yīng)聲,忽聽一聲鑼響,抬頭道:“公孫兄,蘇子這要開壇了!” 話音剛落,又是一聲鑼響,整個廳中頓時鴉雀無聲。 壇主竹遠(yuǎn)健步走上壇中,朗聲宣布:“諸位士子,申時已到,論政壇開壇!” 鑼聲第三次響過,竹遠(yuǎn)伸手做邀請狀:“有請四位評判!” 偏門打開,四位評判依序出場,在第一排的評判席上坐下。賈舍人赫然列于其中。 又是一聲鑼響,竹遠(yuǎn)再次伸手禮讓:“有請今日開壇人,洛陽名士蘇秦,登壇論政!” 偏門再開,一身名士裝飾的蘇秦在眾目睽睽之下,緩步登上論政壇,果然是風(fēng)度翩翩,氣宇軒昂。 眾士子被他震懾了,或鼓掌或擊節(jié),場面熱烈。 蘇秦面對眾士子,彎腰深揖一禮,用力咳嗽一聲,朗聲說道:“諸位仁兄,據(jù)秦所知,大家來自四面八方,身懷絕學(xué),薈萃于此,目的只有一個——成就人生大業(yè)!” 蘇秦開口即觸眾士子的癢xue,全場報以更加熱烈的掌聲和叫好聲。 “方今天下,”蘇秦掃視眾人一眼,接著說道,“綱常早亂,紛爭雀起,生靈涂炭,民不聊生。逢此亂世,大凡有志之士,人生大業(yè)唯有一個——使天下相安!” 臺下有人大聲發(fā)問:“依蘇子之見,如何可使天下相安?” 蘇秦侃侃應(yīng)道:“天下相安之道,可有兩途,一是諸侯相安,二是天下一統(tǒng)?!?/br> 有人再問:“如何可使諸侯相安?” “諸侯相安,重在遵綱守常。如今綱常全亂,諸侯相安之道,實際已成空談?!?/br> 有人大叫:“這么說來,天下唯有一統(tǒng)了!” “正是!”蘇秦引入自己的議題,“自三皇五帝以來,天下大勢,分則亂,合則治!” 士子論政,眾人聽得多了,一般皆是如何治理國政,如何立本強(qiáng)國,如何行軍布陣,攻伐殺戮,鮮有人談?wù)撎煜麓髣?,更無人言及天下一統(tǒng)之事,因而眾人一下子怔了,吃不準(zhǔn)蘇秦為何以此開端。 賈舍人卻是大感興趣:“既然是分則亂,合則治,請問蘇子,昔日武王分封諸侯,天下卻走向大治,這又作何解釋?” 眾士子紛紛點頭,皆道:“是啊,武王分封而治天下,蘇子如何解釋?” “問得好!”蘇秦做出一個分與合的手勢,“天下分合,可有兩種,一是名分實合,二是名合實分。武王分封,當(dāng)屬名分實合。西周初年,天下大勢是,周天子威服四方。周公制禮,諸侯皆受王命,禮樂有序,西周四百年因而大治。然而,平王東遷之后,情勢有所變化,周室式微,諸侯坐大,天下禮崩樂壞,天下大勢開始走向名合實分,終成今日不治亂局……” 角落里,樗里疾輕碰一下公孫衍,小聲問道:“公孫兄,依你眼光,此人所論如何?” “多為大理,過于空泛??此€有何說?!?/br> 樗里疾未及回話,果有士子大叫道:“都是陳詞濫調(diào),一片空洞,蘇子能否講點新鮮的!” 另有士子呼應(yīng)道:“是啊是啊,天下大勢我們聽得多了,蘇子所論并非高見!” “這位仁兄,”蘇秦將目光射向那位士子,“天下大勢既然聽得多了,在下請問,方今天下,從大勢上看,是趨合,還是趨分?” 那士子隨口應(yīng)道:“這還用說,方今天下,大勢趨分,不是趨合!” 蘇秦連連搖頭:“自春秋以來,天下列國,由千而百,由百而十,仁兄卻說這是趨分,在下不知,仁兄此話從何說起?” 那士子一下子語塞,眾人更是面面相覷,又不約而同地盯向蘇秦。 “諸位仁兄,”蘇秦一字一頓,字字有力,“在下以為,五百年來,天下大勢只有一個趨向,就是趨合!” 眾人紛紛點頭。 坐在中間的一位士子開口發(fā)難:“在此論政,理應(yīng)談?wù)撝吻刂撸K子卻大談天下分合,豈不是南轅北轍,離題萬里?” 蘇秦看向那位士子:“這位仁兄,不識天下大勢,何談治秦之策?” 發(fā)話的士子怔了下,竟也無話可說。 有士子問道:“天下大勢既然趨合,請問蘇子,天下終將合于誰家?” “問得好!”蘇秦大手一揮,捏成拳頭,“這也正是在下今日所要論及的。諸位仁兄,天下大勢日益趨合,中原列國由眾而寡,演至今日,不過二十,可稱列國。這些列國中,諸位也都知了,能成大勢者不過七國,楚、齊、燕、秦,外加三晉!” 全場靜寂,不再有人發(fā)問。 樗里疾兩眼放光,斜視公孫衍,見他竟是聚精會神,兩眼如炬般盯視臺上的蘇秦。 蘇秦掃視眾人一眼,神采飛揚(yáng),侃侃而談:“縱觀七雄,燕國偏遠(yuǎn)勢弱,難成大器;趙地貧瘠,難抗列國;韓、魏居中而四戰(zhàn),難聚實力。未來天下,必是齊、楚、秦三強(qiáng)鼎足爭霸,中原逐鹿。誰能最終得鹿,天下就將合于誰家!” 眾士子皆被震撼,全場鴉雀無聲。 有頃,剛剛發(fā)話的那位士子再次出聲:“依蘇子之見,三國之中,最終得鹿的又會是誰呢?” “仁兄莫急,在下這就說到了?!碧K秦給他一個笑,接道,“三強(qiáng)之中,先說齊國。眾所周知,齊民富國強(qiáng),政治清明,民化久遠(yuǎn),當(dāng)有大為。然而,齊國負(fù)海而戰(zhàn),缺少腹地;齊民富足,富必怯戰(zhàn);齊興儒、墨之學(xué),向以仁義治世,仁義可行于盛世,不可行于戰(zhàn)亂。齊國有此三弊,欲爭天下,難矣哉!” 這真是驚世鴻論,眾人聽得呆了,無不屏住呼吸,目光刷刷地射在蘇秦身上。 “再看楚國,”蘇秦大手一揮,“楚國方圓數(shù)千里,腹地遼闊,物產(chǎn)富饒,人民眾多,進(jìn)可取中原列國,退可據(jù)江水自守,實為大有作為之地。然而,楚國政權(quán)昏昧,門閥互爭;楚風(fēng)獨特,難與中原文化相融;楚地廣博,楚民卻是稀疏,難以形成合力。楚國有此三弊,欲爭天下,亦難矣哉!” 蘇秦言及此處,止住話頭,環(huán)視壇下。好半天,眾士子方才緩過精神,七嘴八舌地議論起來。 有士子大聲發(fā)問:“照蘇子說來,未來天下,必歸于秦了。” 蘇秦微微一笑,避而不答。 另一士子道:“蘇子如此蔑視列國,也太過了點吧!” “是啊,是啊,”前面發(fā)話的士子接道,“自文侯以來,魏國稱霸六十年,魏王今得龐涓,更是所向無敵,若爭天下,自當(dāng)首屈一指才是,蘇子卻視若不見,順口掠過,實難服人!” 眾人又是一番議論。蘇秦依舊微瞇雙目,笑而不答。 賈舍人重重咳嗽一聲,見全場肅靜,緩緩說道:“蘇子所論之天下大勢,令人耳目一新。依蘇子之見,未來天下必歸于秦。只是,以今日之秦,若與列國相抗,實難令人信服。蘇子今至秦地,想必已懷興秦之策!” 蘇秦目視賈舍人,微微點頭:“在下既然赴秦,自有興秦之策。” “蘇子可否言之?” “在下有上、中、下三策,可使秦國抵達(dá)上、中、下三境?!?/br> 有一策即可博取功名,何況是三策?全場寂然,即使壇主竹遠(yuǎn),也是全神貫注。 賈舍人道:“還請?zhí)K子詳言!” “上策能使秦國居一而平列國,帝臨天下,可稱帝策;中策能使秦國威服天下,諸侯莫與爭鋒,可稱霸策;下策能使秦國偏安關(guān)中,人民安居樂業(yè),可稱邦策?!?/br> 全場死一般的靜寂。如今天下仍然姓周,秦只是公國,談王業(yè)已是奢求,蘇秦卻越過王業(yè),直趨帝業(yè),對于這些士子來說,簡直就是匪夷所思。然而,細(xì)細(xì)一想,蘇秦這么說也無可厚非。天下已入并王時代,若是再談王業(yè),確實沒有新意。 好一陣兒,有士子問道:“請問蘇子,能否詳言帝策?” 蘇秦應(yīng)道:“既是帝策,當(dāng)言于帝?!?/br> 全場再靜。 在這當(dāng)兒,蘇秦掃過眾人一眼,朗聲說道:“諸位仁兄,在下初來乍到,在此賣弄,難免貽笑于大方之家。在下所論,純屬個人管見。不妥之處,還望諸位指點。眼下在下寄身運(yùn)來客棧,哪位仁兄愿來切磋,在下必躬身相迎,共論興秦方略!” 言訖,蘇秦拱手揖禮。眾人尚未反應(yīng)過來,蘇秦已健步走下論壇,閃入側(cè)門。 眾士子見蘇秦這就退場,頓時嘈嘈雜雜,亂嚷起來:“嗨,還沒聽明白呢,怎么他就下去了?” “帝策不可說,霸策總可說吧!” “這不是故弄玄虛嗎?” …… 四位評判和壇主互望一眼,紛紛起身離席,走向旁邊的一間密室,房門閉合。 樗里疾轉(zhuǎn)向公孫衍,笑道:“公孫兄,蘇子是何材料,這陣兒總該看出來了吧?” “嗯,”公孫衍點頭道,“此人若不是夸夸其談之徒,就是曠世奇才!” “公孫兄何出此言?” “此人目力所及之處,莫說是這些尋常士子,縱使在下,也未曾透徹?!?/br> 公孫衍如此坦蕩,倒讓樗里疾心中暗服,點頭道:“既是如此,公孫兄為何又說他是夸夸其談之徒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