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4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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賈舍人苦笑一聲:“沒為什么,一時想不開而已?!?/br> 蘇秦忽然意識到什么,倒抽一口涼氣:“這么說,在下住的那進(jìn)院子……原是他的?” “正是,”賈舍人點頭,“那位仁兄姓吳,名秦,來自宋國,住的就是蘇兄的院子。吳仁兄是去年冬日來的,住店那日,就跟今日一樣,也是個冷天,也是在黃昏,也是高車大馬,裘衣錦裳。據(jù)說吳兄自信胸中所學(xué),將家中田產(chǎn)悉數(shù)變賣,一意赴秦,志在必得。”頓有一時,輕嘆一聲,“唉,一年過去了,吳仁兄一時想不開,拍拍屁股走了??吹教K兄方才的樣子,簡直就跟吳兄初來那日一模一樣,大家因而呆了?!痹俅慰嘈σ宦?,“蘇兄,世間總有許多巧合,是嗎?” 賈舍人的話每一個字都像是特別說予蘇秦聽的。蘇秦心頭一震,迅即鎮(zhèn)定下來,微微一笑,舉爵道:“賈兄,世間不僅有巧合,也還有奇跡呢!來,這一爵算是為那位一時想不開的仁兄餞行!” 賈舍人亦舉爵道:“蘇兄果是不同凡俗!好,為吳仁兄餞行!” 秦宮,御書房中,樗里疾急急走入,叩道:“微臣叩見君上!” 惠文公伸手讓道:“愛卿免禮,看座!” 樗里疾起身坐下,抬頭望著惠文公:“君上緊急召臣,有何吩咐?” 惠文公微微一笑:“士子街上可有傳聞?” “微臣正欲稟報君上,”樗里疾凝起眉頭,“前日子夜時分,有個從宋地來的士子上吊自殺了!” “哦?”惠文公斂起笑容,神色黯然,“說說此事!” “此人姓吳名秦,雖然滿腹經(jīng)綸,但見解迂腐,不堪實用,是個典型的書蟲。莫說賈先生那里,縱使初評,也未獲通過。” “既是這樣,那就安排他做個文案。此人不能做大事,抄抄寫寫總該行吧,好歹讓他有口飯吃才是!” “賈先生也是這么說的。微臣安排他去學(xué)館抄書,誰知他僅去一日,再也不去了。后來聽說,他一直認(rèn)為自己是天生大才,不肯做這抄抄寫寫一類小事?!?/br> “唉,”惠文公輕嘆一聲,“讀書讀到這個地步,就是讀死了。后事辦沒?” “微臣已使人出錢厚葬。至于此人拖欠客棧的店錢,也由官費支了?!?/br> “如此甚好。秦地偏僻,士子肯來,即是有恩于秦,無論可用不可用,斷不可傷了他們的心志。” “君上寬仁之心,可感天地!” “寡人今召你來,”惠文公言歸正傳,“是另有一事。今日晨起,寡人偶做一夢,夢到鴻鵠從東飛來。寡人請人解析,說有高士赴秦。真有高士赴秦,當(dāng)是我大秦之幸。樗里愛卿,此事甚是重大,寡人托予你了!” “君上放心,微臣全力尋訪!” 出得“運來客?!?,賈舍人沿士子街走有一箭地,拐進(jìn)一處高大而又典雅的客棧,跨進(jìn)一進(jìn)院子。 客廳中,竹遠(yuǎn)席地而坐,雙目微閉。賈舍人走來,在對面的席位上并膝坐下,緩緩說道:“啟稟師兄,新來的這個人,名喚蘇秦,似乎不俗?!?/br> “哦,”竹遠(yuǎn)眼皮未抬,“如何不俗?” “身穩(wěn),氣穩(wěn),心穩(wěn)。近他身邊,可覺出一股凜然正氣。” 竹遠(yuǎn)凝思有頃,抬頭望向賈舍人:“既如此說,當(dāng)是此人了?!?/br> “不過——”賈舍人欲言又止。 “說吧!” “此人高車大馬,裘衣錦裳,卻又讓人生疑。若是大賢,行為不該如此俗氣。” 竹遠(yuǎn)眉頭微皺,閉目有頃,再次抬頭:“這樣吧,你可再去會他。此人若是俗氣,也就罷了。若是不俗,可為他擺設(shè)一壇,有無本事,壇上自見分曉?!庇许?,長嘆一聲,“唉,但愿此人就是先生所說之人。若此,我們就可了卻一樁大事,回山繼續(xù)修持了?!?/br> 賈舍人點頭。 與賈舍人告別之后,蘇秦與小二結(jié)過賬,回到房中。許是太累了,蘇秦沒有洗漱,就在榻上躺下,早早睡了。 躺有一時,蘇秦輾轉(zhuǎn)反側(cè),腦子里一直想著賈舍人的話,根本無法入睡。折騰有頃,蘇秦干脆起床,披上裘衣,走至客廳,在幾案前并膝坐下。坐有一時,蘇秦?zé)o意識地抬頭望向窗外,陡然打個寒戰(zhàn)。蘇秦起身,快步走到窗前,拉開窗簾。 窗外,月光澄明。院中陰冷處還留有幾日前的那場殘雪。雪映月光,院中顯得分外明朗。院子正中稍偏一點,一棵光禿禿的老槐樹悄無聲息地挺立在寒風(fēng)里。一根足以承受一人重量的粗杈橫在腰上。毫無疑問,那位名叫吳奏的仁兄,必是掛在那根枝上走上不歸路的。 望著那根樹杈,蘇秦身上頓出一層雞皮疙瘩,眉頭擰起,在廳中不停踱步,耳邊響起賈舍人的聲音:“……看到蘇兄剛才的樣子,簡直跟吳兄初來時一模一樣,大家因而呆了……蘇兄,世間總有許多巧合,是嗎?” 蘇秦再次踱到窗前,望那槐樹凝思一陣,自語道:“賈兄說的是,此事當(dāng)真巧了。他吳秦前腳剛走,我蘇秦后腳即到,就跟事先商量好似的;我連尋數(shù)十家客棧,偌大一條士子街,卻只能住進(jìn)他曾經(jīng)住過的房間,就像是命定似的;吳秦來時也是冬天,也是高車大馬,也是裘衣錦裳,也是變賣田產(chǎn)、孤注一擲,跟我就像是一個人似的;他叫吳秦,我叫蘇秦;‘吳’與‘無’諧音,‘蘇’與‘疏’諧音,一個是‘無秦’,一個是‘疏秦’,都有與‘秦’無緣之意……” 想到此處,蘇秦心頭陡然一凜,自語道:“如此之多的巧合,難道是上天予我的警示?” 蘇秦慢慢冷靜下來,回至幾前,正襟端坐,微閉雙目,進(jìn)入冥思。 翌日晨起,蘇秦已是氣沉心定。 聽到外面人聲漸多,蘇秦慢慢睜開眼睛,站起來,再次走到窗邊,望著外面的槐樹和那根吊死吳秦的枝杈,眉頭完全舒展,臉上現(xiàn)出剛毅和自信。 蘇秦洗漱完畢,有人敲門。 見是賈舍人,蘇秦揖道:“在下見過賈兄。” 賈舍人回一禮:“舍人不請自來,有擾蘇兄了。” “賈兄客氣了?!碧K秦笑道,“在下初來乍到,人地兩生,得遇賈兄,當(dāng)是福氣,何談打擾二字?”伸手禮讓,“賈兄,請!” “蘇兄先請!” 二人并肩走進(jìn)廳中,分賓主坐定。 賈舍人目視蘇秦,別有深意地說:“蘇兄,昨夜睡得可好?” 蘇秦微微一笑,算是應(yīng)了。 “嗯,”賈舍人環(huán)顧四周,笑道,“吳仁兄在時,也是這般模樣,蘇兄何不稍加改變,也好驅(qū)驅(qū)晦氣?!?/br> “此處唯有正氣,在下不曾見到晦氣?!碧K秦又是一笑,手指外面的槐樹,“請問賈兄,取走吳仁兄性命的,可是那個枝杈?” 賈舍人順著他的手勢望去,果然看到那個粗枝?;匾曁K秦,見他周身上下,非但尋不出任何沮喪,反倒洋溢出一股洋洋灑灑的浩然正氣,肅然起敬,抱拳說道:“蘇兄所言不錯,在下也感受到了一股正氣。吳仁兄若有蘇兄這般胸襟,斷不會有此結(jié)局?!?/br> 蘇秦亦抱一拳:“謝賈兄褒獎!敢問賈兄,來此幾時了?” 賈舍人長嘆一聲:“唉,算起來,竟是兩年有余!” “哦?”蘇秦怔了,“觀賈兄談吐,當(dāng)是有才之人,緣何未得重用?” 賈舍人苦笑一聲:“凡來此地之人,皆說自己有才,在下也是。在下懷才而來,誰想時運不濟(jì),迄今未被君上見用。兩年下來,求仕之心,已是死了?!?/br> 蘇秦又是一怔:“天下如此之大,此處不被見用,賈兄何不投奔他處?” “哪兒還不是一樣?再說,”賈舍人嘿然一笑,“在下在此還有一點營生!” “哦?”蘇秦甚覺新奇,“敢問賈兄,是何營生?” 賈舍人笑道:“一點小生意,不值一提?!甭灶D一下,“不過,這樁生意或與蘇兄有關(guān),不知蘇兄感興趣否?” 蘇秦亦笑一聲:“既與在下有關(guān),在下自然感興趣!” 賈舍人拱手:“蘇兄既感興趣,可隨舍人前往一處地方?!?/br> 蘇秦亦拱手道:“恭敬不如從命了!賈兄請!” “蘇兄,請!” 二人出門,沿士子街走有一程,在一扇大門前面停下。 賈舍人指門道:“蘇兄,就這兒了?!?/br> 蘇秦抬頭,見門楣上寫著“英雄居”三個金字,贊道:“好名字!”轉(zhuǎn)對賈舍人,“賈兄的營生原在這兒?!?/br> 賈舍人伸手禮讓:“蘇兄請進(jìn)!” 二人走進(jìn)院門,見里面空空蕩蕩,并無一個“英雄”。蘇秦正自驚異,賈舍人引他走至一進(jìn)院子,院門上寫著“論政壇”三字。 蘇秦望著三字:“賈兄,此為何意?” “蘇兄進(jìn)去一看,一切就都清楚了?!?/br> 蘇秦微微一笑,邁腿跨入。 里面是個大廳。廳甚大,可容數(shù)百人,正對門處是個講壇,正對講壇處是四個席位,席前各擺一案。再后鋪了多排席位,并無一張幾案??茨菢幼?,似是看古戲用的。 看有一會兒,蘇秦若有所悟,點頭道:“這就是院門上的三個字了。去年在下在齊國稷下,見過這種擺設(shè),但論的不是政,是天下學(xué)問。想必此壇是讓士子論政用的?!?/br> “正是?!辟Z舍人應(yīng)道,“這就是聞名士子街的論政壇,天下士子皆可在此暢所欲言,談?wù)撎煜抡?。?/br> “聽這語氣,此壇是賈兄開的?” “蘇兄高抬在下了?!辟Z舍人笑道,“你看在下這副模樣,像是能開壇的人嗎?” “真人不露相嘛?!碧K秦回以一笑,“此壇既非賈兄所開,方才為何卻說是自己的營生?” “說來話長,”賈舍人苦笑一聲,“秦公繼位之后,廣開言路,納士求賢,列國士子紛至沓來。然而,秦地褊狹,職爵有限,并非所有士子都得驅(qū)用。再說,赴秦士子中,更有許多濫竽充數(shù)之輩,一時也是良莠難辨。于是,一些久留此地、未受驅(qū)用的士子,因熟悉秦國政壇,就在士子中間四處游走,專為那些新來的士子提供方便,久而久之,竟然形成生意。這家客棧本是接待士子用的,掌柜看到這樁生意不錯,就停止接客,將店整個改過,設(shè)置此壇,做了壇主,果是生意紅火。在下不才,被壇主看上,特別聘為評判,順便招攬客人?!?/br> “怪道此人這么熱情,原來如此!”蘇秦在心中嘀咕一句,眉頭一擰,抬頭問道:“敢問賈兄,你們這樁生意是如何做的?” 賈舍人指著前面的木壇:“蘇兄請看,那是講壇。新來之人皆可開壇。開壇之時,就站在那兒論述為政主張,答疑解惑。”指著壇下的四個席位,“這是評判席,無論是誰,一旦開壇,他的為政主張能否說中秦公心意,如果中意,他能得到多大的職爵,全由這幾人評判。不瞞蘇兄,設(shè)壇至今,他們的評判很少失準(zhǔn)呢!” “哦?”蘇秦大是驚奇,“真有這么神嗎?” “當(dāng)然神了!”賈舍人笑道,“如若不然,誰肯花錢在此開壇?” 蘇秦微微一笑:“既然如此靈驗,你們這些評判為何不受重用?” 賈舍人苦笑一聲:“都像在下一樣,沒有富貴之相唄。不然那些算命占卦的為何總是替別人指點吉兇呢?” “嗯,說的也是。” 賈舍人指向后面的席位:“這些是觀眾席,一旦有人開壇,就有士子來聽,聽的人越多,爭論越熱烈,說明開壇人講的越有分量。即使不能在秦得用,眾士子也會將他的聲名遠(yuǎn)播列國。” 蘇秦掃視一周,轉(zhuǎn)對賈舍人:“請問賈兄,壇主何在?” 賈舍人伸手指指正在遠(yuǎn)處閉目端坐的竹遠(yuǎn):“就是那人,竹先生?!?/br> 蘇秦聚目望去,見那人仙風(fēng)道骨,坐如磐石,定非尋常生意人,心中頓時明朗起來,斷定此壇必是秦公所設(shè),竹先生,還有眼前這個賈舍人,也必是秦公心腹。賈舍人幾番試探,又引他至此,不過是想試探他的深淺??磥?,欲見秦公,此壇是非過不可了。 想到這里,蘇秦現(xiàn)出一笑,抱拳道:“再問賈兄,若開一壇,需金幾何?” “三金即可?!?/br> 蘇秦苦笑一下,隨口說道:“若是貧窮士子,手中沒有三金,就不能開壇嘍?!?/br> “沒錢也可開壇,但有一個前提,就是此人必須事先提出懇請,并由其中一個評判引見壇主,由壇主觀相。只要通過壇主觀相,就可為他開壇,但開壇費不是三金,而是六金。” 蘇秦大是驚異:“此又為何?” “若是此人最終見用,可用俸祿補交開壇費。若是不能見用,損失則歸掌柜!” 蘇秦連連點頭:“嗯,這個倒也公允?!?/br> 賈舍人不無期望地看著蘇秦:“敢問蘇兄,愿否在此開一壇呢?” 蘇秦早已想定,輕輕點頭,從袖中摸出三金,遞予賈舍人:“煩請賈兄稟報壇主,為在下開設(shè)一壇?!?/br> “謝蘇兄抬舉?!辟Z舍人雙手接過三金,鞠一大躬,“請?zhí)K兄稍候片刻,在下這就稟報壇主去!” 賈舍人急步走至竹遠(yuǎn)跟前,將三金置于幾案,揖道:“稟報竹先生,洛陽士子蘇秦請求開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