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3節(jié)
惠文公在貼身內臣的陪伴下緩步走向先君孝公的寢宮——怡情殿。自孝公走后,這個宮殿就由孝公的貼身老內臣看管,除惠文公外,平素少有人來。 兩人尚未走到,遠遠竟見孝公的老內臣跪在外面?;菸墓跏羌{悶,近前正欲問他,老內臣叩道:“老奴叩見君上!” 惠文公急前一步,親手將他攙起:“老人家為何跪在這兒?” “老奴在恭候君上?!?/br> “恭候寡人?”惠文公大吃一驚,“你如何知曉寡人要來?” “回稟君上,”老內臣稟道,“凌晨時分,老奴在朦朦朧朧中看到先君,先君要老奴守在門外,說是君上要來。老奴不敢違命,一直守在這兒,君上果然來了?!?/br> “你從早上一直守到這陣兒?” “正是?!?/br> 惠文公大是驚奇,將老內臣攙進宮中,面對正堂上的孝公靈位跪下,拜過幾拜,讓眾人退下,只留下老內臣。 “老人家,”惠文公望著老內臣,“先君還對你說過什么?” “先君還說,‘你對駟兒說,寡人交待之事,莫要忘了!’” “還有什么?”惠文公急問。 老內臣搖頭。 惠文公思忖有頃,吩咐老內臣:“請老人家守在門外,寡人只想靜一會兒?!?/br> 老內臣起身退出,走至門口,將宮門反手掩上,守在門口。 惠文公對靈位再拜三拜,起身走至孝公的榻前,閉上雙眼,兩手撫床,似乎孝公仍在床上。跪有一時,惠文公起身走至密室,打開密室之門,從中拿出石匣,擺于幾案上,輕輕打開,兩眼怔怔地望著石匣上的幾行文字:“周數八百,赤盡黑出;帝臨天下,四海咸服。老聃?!?/br> 與此同時,惠文公的耳邊響起孝公的聲音:“周數八百,是說周室當有八百年氣運。赤盡黑出,是說周室氣運當盡,大秦當興……商為木德,國色為青;周為火德,國色為赤;秦為水德,國色為黑。上天造物,使五行相克,克木者必火,克火者必水,是以商為周代,周也終將為秦所代。此所謂‘赤盡黑出’。周數八百,今已七百有余。也就是說,不出百年,周室氣數當盡。天下列國,能夠取代周室的唯我大秦。此非我愿,實乃天意啊……駟兒,如此王業(yè),寡人已是無能為力,只能指靠你了。列祖列宗,也只能指靠你了……” 惠文公面對石匣,亦是三拜,自語道:“君父所囑,兒臣不敢有一日忘卻。天命所托,兒臣不敢有一日相違,只是——”潸然淚出,“兒臣……兒臣雖然有心,卻是德微力弱,孤掌難鳴,懇請先君,懇請列祖列宗在天之靈,護佑兒臣得遇大賢之才,兒臣必鞠躬盡瘁,以應天命?!?/br> 言訖,惠文公朝石匣再拜幾拜,將石匣合起,重新放回密室,鎖好密室房門,走至廳中幾前坐下,輕聲叫道:“來人!” 老內臣、內臣雙雙走進:“臣在!” 惠文公將目光轉向內臣:“請竹先生御書房覲見!” 內臣稟道:“竹先生不在咸陽。” “哦?”惠文公一怔,“你怎么知道他不在咸陽?” “昨日臣有小事求教先生,賈先生說,竹先生暫時不在,要臣過兩日再來,臣是以知道竹先生不在咸陽。” 惠文公沉思有頃:“傳旨,竹先生何時回來,就讓他何時覲見!” “臣領旨!” 三日之后,竹遠從終南山回來,早有宮人候在這里,宣旨請他入宮。竹遠洗漱一畢,換過衣冠,隨宮人進宮,被內臣引入御書房中,叩道:“修長叩見君上!” “先生不必拘禮!”惠文公扶他坐于客位席前,自己也于主席坐下,拱手道,“這幾日嬴駟心中煩悶,特請先生過來聊聊?!?/br> 竹遠拱手還禮道:“君上可為何事煩悶?” “唉,”惠文公輕嘆一聲,“不瞞先生,君父有商君,方成大業(yè)。嬴駟不才,甚想仿效君父,有所成就,然環(huán)視左右,竟無一人堪比商君之才。朝無大賢,真叫嬴駟孤掌難鳴??!” 竹遠兩眼凝視惠文公,面呈微笑:“大良造難道不是大才嗎?” “公孫愛卿是個人才,”惠文公回以一笑,“卻不是大才。嬴駟原以為公孫愛卿可代商君,不想幾年下來,甚失寡人所望!” 竹遠點頭道:“時過境遷,才人輩出,群英薈萃,時下莫說是大良造,即使商君再世,怕也落伍了?!?/br> “先生所言甚是,”惠文公附和道,“如果沒有龐涓、孫臏,公孫愛卿之才,或可震撼列國?!甭灶D一下,“請問先生,士子街上可有新人?” “君上招賢令一出,列國士子紛至沓來,僅只幾年,咸陽士子街已是名滿天下,堪比齊國稷下。據草民所知,街頭所有客棧均已住滿,每日仍有新人趕至,客房供不應求?!?/br> 惠文公樂不可支,抱拳謝道:“這都得力于先生的運籌,嬴駟謝過了!” 竹遠還一禮道:“君上思賢如渴,用賢得當,這是自然之果。” “請問先生,近日可有堪用之才?” “小用或可,不堪大用?!?/br> “不瞞先生,”惠文公和盤托出真意,“列國情勢萬變,人才紛出,嬴駟有點急了。此番請來先生,是求先生睜大慧眼,速為寡人物色一個堪用大才?!?/br> “修長鼎力而為?!?/br> “聽說先生近日回寒泉去了,可有此事?” “修長剛從山中歸來,立時覲見君上來了?!?/br> “哦!”惠文公面呈喜色,“先生此去,想必見到寒泉前輩了?” “家?guī)熗行揲L問候君上?!?/br> “前輩可有點撥贏駟之處?” “家?guī)熥屝揲L轉呈君上,”竹遠抱拳道,“家?guī)熃找褂^天象,紫氣東來,當有大賢赴秦,或可為君上驅用?!?/br> “太好了!”惠文公兩眼放光,起身朝終南山方向長揖至地,“寒泉前輩,贏駟這廂有禮了!” 自出小秦村后,蘇秦一路西行,不消數日,就已趕到咸陽。 蘇秦一路所見,無論民風、民俗,皆與山東諸國不同,雖說尚未達到齊人管仲治下的路不拾遺,但人民殷實、夜不閉戶卻是實情。蘇秦早知秦法苛刻,因而在路過武成時,特地買來數卷《秦法》,一路讀至咸陽,再結合所見所聞,對秦國大有了解,自信此番赴秦,是走對棋了。 蘇秦的軺車緩緩駛進咸陽城門時,天色已近黃昏。入門不久,蘇秦望到一個正在路邊收拾小攤位的老者,吆住車子,跳下打一揖道:“請問老丈,士子街如何走法?” 老者還過一禮:“官人可一直向前,走過三箭地,向左拐,再向右拐,看到一條大馬路,走下去就是宮城。士子街就在宮城左側?!?/br> 蘇秦謝過老者,驅車離去。 望著漸去漸遠的車馬,老者搖搖頭,輕嘆道:“唉,又是一個。富貴使人狂喲!” 按照老者的指點,蘇秦不費多少周折,果然來到士子街。 天色昏黑,寒風凜冽。大街兩旁凈是客棧,無不是燈紅酒綠,人影綽綽。蘇秦大喜,從最邊上一家開始,連問十余家,均已住滿。 蘇秦倒吸一口涼氣。他早就聽聞列國士子赴秦者甚眾,但多至這種程度,卻是令他震驚。稷下學宮雖有學子數千,但多是慕名前往求學的年輕人,真正學有所成的士子不過數百,而學有大成,堪稱稷下先生的不過十幾人而已。這條士子街卻是不同,凡赴秦者,無不是飽學之士,或至少身懷一技之長,遠行千里至此,都是謀業(yè)來的。 蘇秦又問十余家,眼見走至大街盡頭,竟無一家容他。 蘇秦真正急了。天色已晚,若是尋不下住處,在這咸陽城里,一無朋友,二無熟人,他這么高車大馬,裘衣錦裳,若是混得露宿街頭,豈不成為天下笑柄? 蘇秦正自著急,前面又見一處門楣,抬頭一看,上面寫著“運來客?!?。門面甚是氣派,前后占去二十余丈街道,不用多問即知是一家大店。眼下正是晚膳時分,蘇秦驅車過去,看到店中人員眾多,已知也住滿了。 蘇秦輕嘆一聲,毋須再問,正欲前往下一家,小二迎出來,看他一眼,小聲問道:“官人可是來住店的?” “正是!”蘇秦連連點頭,揖道,“請問小二,貴店可有空房?” “客官趕巧了,”小二再次打量一番蘇秦的車馬和衣著,還禮道,“本店昨日剛剛騰出一套空房,還算齊整,不知官人愿意住否?” 蘇秦喜出望外,連連點頭:“愿意,愿意!” 小二喊過一個小廝,將車馬牽至后院,領蘇秦徑入店中,對柜臺后面的店家道:“空出的那套房子,這位官人愿住!” 店家打量一眼蘇秦,點點頭,抱拳道:“官人愿住,請隨我來!” 蘇秦還過一禮,隨他走至后院,繞過幾個彎,走至一進小院:“就這兒了!”推開房門,“客官請看,這是廳堂,可會見客人。這是書房,可讀書寫字。這是臥室,隔間有洗浴的地方,早晚有熱水供應。房內一切擺設,雖不算最好,但在咸陽城里,也是數一數二的了?!?/br> 蘇秦打眼一看,果是奢華。想到自己出身寒微,前程未卜,卻住這么大、這么好的地方,心中微顫,隨口問道:“費用如何?” “客官是長住呢,還是短???” 蘇秦遲疑一下:“這個卻是難說?!?/br> “嗯,”店家點頭應道,“這倒也是,凡到此處的士子,有住月兒四十的,有住年兒半載的,也有住三年五年的,真還沒個準兒。客官貴姓?” “免貴,在下姓蘇名秦,洛陽人氏?!?/br> “不瞞蘇子,一般來說,本店是按月結算。不足一月,算是滿月。這一進院子是本店里最好的一套,包月四個足金,膳食另計。我觀客官是個大才,將來必定飛黃騰達,特別減去一金,算是交個朋友,今后也好有個仰仗?!?/br> 蘇秦打個驚愣,但想到一旦見用,這幾金也不算什么,再說除此之外,真還無處可住,心里一橫,打個揖道:“謝店家了。就這么定下?!?/br> 店家還過一揖:“請客官預付五金?!?/br> 蘇秦從袋中摸出五金,遞予店家。店家驗過,見是大周足金,又在手中掂掂,沖外面叫道:“來人!” 剛好小二提著蘇秦的包裹走過來,應道:“小人在此!” “侍候官爺住下,看官爺有何需求,一并辦了?!?/br> 小二應聲喏,放下包裹,沖蘇秦揖道:“官爺,請!” 一切安頓好之后,蘇秦隨小二興致勃勃地走到前廳,尋個席位坐下。廳中約有二十幾人,不用再問,就知是列國士子。 然而,蘇秦剛一坐下,就感到氣氛有異。整個飯廳鴉雀無聲,多數士子的目光中流露出哀傷。這且不說,幾乎所有目光不無驚詫地射在蘇秦身上,好像他是一個怪物。 這個氣氛使蘇秦極不自在。蘇秦想了下,猛然意識到自己穿戴不對。外面寒冷,裘衣錦裳自是沒個說的。人都進屋了,他依然是這身穿戴,顯然不妥。還真別說,屋中暖和,剛進來時顯不出來,這陣子身上倒是熱乎起來,蘇秦感覺汗都出來了。 蘇秦尋到原因,起身進房,脫去身上裘衣,換了一套薄的穿上,又到鏡前看過,確信并無異樣,再度回到廳中。 然而,諸位士子并未因他換過裝束而改變態(tài)度,依舊跟方才一樣,滿臉哀傷、目光詫異地盯住他看。 蘇秦怔了。顯然,士子們的態(tài)度與他的裝飾無關。 蘇秦略想片刻,決定以動制靜,遂正襟危坐,大聲叫道:“小二,來兩個菜,一葷一素。再來一壺熱酒,加上姜蔥!” 小二應聲“好咧”,轉身而去。不一會兒,小二端來兩盤菜,一壺熱酒,兩只酒爵,擺在幾案上。蘇秦用酒洗過酒爵,提壺倒酒。 蘇秦做這一切時,動作非常緩慢,一舉手一投足,均顯出他所特有的定力。果然,沒過多久,一個三十來歲的士子踱過來,并膝坐在蘇秦對面,沖小二叫道:“也來兩個小菜,一壺熱酒!” 蘇秦沖他一笑,將幾上另外一爵倒?jié)M,抱拳道:“這位仁兄,若是看得起在下,與蘇秦同飲如何?” 那士子亦抱拳還禮:“恭敬不如從命。在下姓賈,名舍人,打衛(wèi)國來的。請問蘇兄來自何地?” 蘇秦端起酒爵:“在下是周人,打洛陽來。賈兄,請!” 賈舍人端起酒爵,與蘇秦輕碰一下:“蘇兄,請!” 兩人同時仰脖,一飲而盡。 然而,周圍的氣氛沒有因此而稍有改變。坐在廳中的二十幾個士子仍像方才一樣,以哀傷而奇異的目光望著蘇秦,看得他心里發(fā)毛。 蘇秦掃一眼眾士子,小聲問道:“請問賈兄,他們這是怎么了?” “唉,”賈舍人輕嘆一聲,“蘇兄有所不知,這兒剛剛發(fā)生一件大事!” “哦?”蘇秦驚道,“是何大事?” “前日夜間,”賈舍人緩緩說道,“有位仁兄一時想不明白,尋無常去了,上吊走的,就吊在他住的那進院子里,掛在院中那棵老槐樹上。昨兒大家為他送行,今兒都還沒有緩過神來呢?!?/br> “哦,原來如此!”蘇秦長出一口氣,“敢問賈兄,那位仁兄所為何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