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6節(jié)
蘇秦抬起頭來,木然望著他。 竹遠話外有音:“天有不測風云,你看這天,說冷也就冷起來,蘇子不宜一直守于此處?!甭月砸活D,將話說得又明一些,“走吧,蘇子最好離開此處,走得越快越好!”將手搭在蘇秦肩上,別有用意地重重一按,長嘆一聲,徑去房中。 蘇秦由不得打了個寒噤,轉眼看向房外,天色果然驟變,烏云壓頂,朔風呼呼,說冷真就冷起來。 聽到不遠處傳來竹遠沉重的關門聲,蘇秦緩緩起身,拖著沉重的雙腿,一步步挪回客棧。 是日黃昏,雪花紛紛揚揚,大地一片潔白。 在運來客棧的獨門小院里,蘇秦癡癡地坐在客廳里,兩眼凝視著窗外的老槐樹。將近一個時辰的落雪使槐樹的枝條披上銀裝,那支曾經(jīng)送走吳秦的大枝上面,也已積起一層厚雪。 蘇秦正在望著老槐樹發(fā)怔,門外響起敲門聲。 蘇秦心中一動,開門一看,卻是店家。 店家深揖一禮,笑道:“請問蘇子,此處住得可好?” 蘇秦還過一揖,賠上一聲干笑:“還好,謝掌柜關照?!?/br> 店家又是一笑:“蘇子在小店已住兩月有余,所交押金早已用完,飯菜、日用均在小店賒欠。小店本小利薄,蘇子,你看這——” 蘇秦心頭一寒,知店家見他前途無望,前來逐客了,也就斂起笑容,淡淡說道:“掌柜莫要客氣,住店自然要付店錢。麻煩店家算算,在下尚欠多少?” 店家早有準備,從袖中摸出一塊竹片,遞給蘇秦:“在下已經(jīng)算好,請?zhí)K子過目?!?/br> 蘇秦接過竹片,掃瞄一眼,驚道:“在下僅住兩月,已付五金,何以仍欠這許多呢?” 店家微微一笑:“回蘇子的話,賬是一筆一筆算出來的,本店斷不會多收一圜錢。蘇子是十月晦日黃昏時分入住本店的,迄今已過兩個晦日又兩日,按照本店規(guī)矩,當算三個滿月,店錢為一十二金。蘇先生一日三餐,吃用折合五金。另有房舍清掃費、洗衣費、茶水費、洗浴熱水費、養(yǎng)馬費、草料費、馬棚費、軺車費及其他日用,又折三金,打總兒當是二十金。先生已付五金,尚欠一十五金?!?/br> 蘇秦心頭火起,臉色紫漲:“似你這等算法,豈不是黑店了嗎?” 店家又是一笑:“本店久負盛譽,不曾黑過一客,蘇子何出此語?” “好,我且問你,店錢每月四金,可你講好減去一金的,為何仍算四金?” 店家略想一下,拍拍腦門,笑道:“噢,對對對,在下想起來了,確有此事!這樣吧,本店減去一金,蘇子再付一十四金即可?!?/br> “你——”蘇秦氣結,“既然是每月三金,在下僅住兩月單兩日,算作三月,加起來也不過九金?!?/br> “蘇子別是誤解了,”店家笑道,“在下的確說過減你一金,但指的是第一個月,并不是每月都減一金?!?/br> 蘇秦冷笑一聲:“在下總算明白,那位仁兄何以會吊死在你這店里!” “這——”店家臉上掛不住了,微笑換作干笑,“一事歸一事,蘇子莫要扯到他人?!?/br> “好了,”蘇秦冷冷地下了逐客令,“你出去吧,剩余多少,在下明日一并付你?!?/br> 店家哈腰笑道:“蘇子想也不是賴賬之人,明日付也成。蘇子歇著,在下告辭?!?/br> 店家走后,蘇秦關上房門,臉色煞青,在廳中連走幾個回,打開包裹,拿出錢袋,摸來找去,竟然只有三金,再摸身上,也不過四五枚銅板,一時愣在那兒,思忖有頃,屈指算道:“賣田共得三十金,還大哥一金,置衣八金,置車馬八金,開壇三金,押店家五金,在函谷關置換一金……” 蘇秦七算八算,真也只有這么多了。蘇秦起身又踱了幾個來回,彎下腰去,順手拿起店家留下的賬目,自語道:“如此算賬,真太氣人。店錢自應包括清掃費、熱水費等,至于養(yǎng)馬費,當真是第一次聽說,軺車存放也要收費,更是匪夷所思。怪只怪自己入住時未曾問個明白,眼下只由聽他擺布了。也罷,先生這軺車想是值些錢,待我明日將它賣了,還他就是?!?/br> 翌日晨起,蘇秦起床,見雪止了,趕到后院套上車馬,徑往集市。店家擔心他偷偷溜掉,使人遠遠跟在后面。蘇秦瞥見,猶如吞下一只蒼蠅,只盼速速尋個買主,還上他的黑錢,離開這處傷心之地。 這日是臘月二十八,因是小月,再過一日就到年關了,因而集市上人來人往,到處都是置買年貨的老秦人。蘇秦尋個熱鬧處停下車子,卸下馬匹,拿出備好的木牌插在車上,上面早已寫有“鬻車”二字。不一會兒,果有幾人圍攏過來,照著軺車東瞅西瞧,其中一人趴在雪地上,審看車軸。 蘇秦裘衣錦裳,卻在這兒賣車,面子上也覺過不去,因而并不睬他,顧自微閉兩眼,站于一側。審有一時,鉆入車下的那人站起來,拍了拍沾在身上的積雪,問蘇秦道:“先生這輛車子,要賣多少錢?” 蘇秦早已想好,不假思索道:“一十二金?!?/br> 那人再次鉆進車下,仔細察看一番,搖頭道:“是老車了,你修過不久吧。” 蘇秦點頭。 那人再將身上的雪拍掉,輕嘆一聲:“唉,這位官人,不瞞你說,似你這車,又舊又破,裝飾也差,少說用過百年,車軸上還有裂痕,不堪大用了。官人知道,軺車主要是賣個車軸,車軸若是不好,車子就是一堆廢料?!?/br> 聽那人講得有鼻子有眼,蘇秦曉得遇到行家了,急切問道:“依你之見,當值幾金?” 那人伸出四個指頭。 蘇秦驚道:“才四金?不說這車,單是修它,在下也花去二金?!?/br> 那人笑道:“不瞞官人,這輛車子本值六金,因是修過,扣除二金,軸兒有傷,又扣一金,在下算你四金,是看你車上有點裝飾,多加一金。” 車馬屬于富貴人家,原本超越蘇秦的知識,那人這又講得頭頭是道,蘇秦完全蒙了,悶頭苦想一會兒,半是嘟噥道:“在下急需十二金,否則不會賣它?!?/br> “呵呵呵,是哩,”那人笑了,“大凡賣車賣馬的,都是急等錢用。如若不然,有車有馬多好,誰愿步行呢?” “八金如何?”蘇秦討價了。 那人聳聳肩,徑直走了。 眼見圍觀的幾人紛紛離去,蘇秦急了,大聲叫道:“這位先生,留步!” 那人踅回來。其他幾人見了,復圍攏來。 蘇秦笑道:“在下連馬奉送,只要一十二金。” 那人走到馬跟前,察看牙口,贊道:“嗯,馬倒不錯,可值五金?!?/br> 蘇秦急道:“先生,在下減你一金,十一金如何?” 那人又是一番搖頭:“依你這車馬,在下出九金已是多了。不瞞先生,在下早有車馬。眼下是年關,大家都在置辦年貨,忙活過年,沒有誰愿意買車。在下觀你氣色,想是急等錢用,實意幫你個忙。先生若是不賣,各走各路也就是了。” 蘇秦想想沒有退路,只好咬牙道:“好吧,九金就九金!” 那人從衣袖里摸出一個錢袋,數(shù)出九金,遞到蘇秦手中。 蘇秦接過,看了車馬一眼,轉身急去。 蘇秦前腳離開,身后幾人就歡叫起來。沒過多久,那個買車人就在原地大聲吆喝:“快來看哪,大周天子軺車,百分之百赤銅,百年古董,起價三十金,快來看哪!” 蘇秦聽得面燥耳熱,心中就如刀扎。顯然,那人是欺他自己不懂貨色,將好貨賤賣了。想想也是,單是軺車上的赤銅,若是化成銅水,不知能鑄多少圜錢?蘇秦想想氣惱,卻也無理由返回交涉,只好撒開兩腿,又羞又惱地逃離集市。 回到客棧,蘇秦尚未把氣喘勻,就已聽到敲門聲。蘇秦開門,果是店家那張笑臉。 店家打一揖道:“蘇子將車馬賣了?” 蘇秦也不答話,從袋中摸出九金,又將原來的三金拿出,一并兒擺在幾上。 店家掃過一眼,笑著問道:“蘇子,這才一十二金,尚差兩金呢?” 蘇秦心中憎惡,從牙縫中擠道:“就這些了!” 店家的臉上依舊掛著笑,但笑中已帶譏諷:“蘇子是干大事業(yè)的,區(qū)區(qū)二金,蘇子想必不會賴賬吧!” 蘇秦心底泛起一陣惡心,從旁取出那兩套從未穿過的士子服,冷冷說道:“這兩套服飾是在洛陽新做的,連我身上這套共是八金。除去身上這套,單這兩套,一套是春秋裝,另一套是夏裝,少說當值四金,我從未穿過,以此抵你二金如何?” 店家瞧一眼兩套衣服,微笑中略帶鄙夷:“蘇子衣冠是量身定制的,于在下何用?再說,這些衣冠只合貴人穿用,在下身賤,哪里有福消受?退一步說,縱使能用,似此衣冠,在下在咸陽僅花一金即可買到,如何能值二金?” 蘇秦怒極,將身上裘衣刷地脫下,扔在幾案上:“加上這個,總該夠了吧?” 店家望一眼蘇秦,忖出他身上確無他物了,這才長嘆一聲,顯出無奈的樣子:“唉,也罷,得饒人處且饒人。念蘇子租居本店多日,在下也就不與你計較長短了。你可以走了,蘇先生?!?/br> 蘇秦背起包裹,朝店家狠盯一眼,大踏步走去。 院中的老槐樹上,一只小鳥飛來,在院中蹦跳幾下,飛落于吳秦吊死的那根大樹枝上,喳喳連叫幾聲,蹬落一團雪花。 通過與蘇秦在論政壇公開議政,惠文公好不容易消除了蘇秦的“帝策”影響,卻又陷入另一重煩惱。 擺駕回宮之后,惠文公獨坐幾前,濃眉緊鎖,悶有好一陣兒,陡然將拳頭擂于幾上,臉上現(xiàn)出殺氣,怒道:“什么稱王正名?什么遠交近攻?什么一掃天下?寡人苦思數(shù)年,好不容易方才想定的秦國未來大政,竟被此人三言兩語,赤裸裸地擺在天下人面前!這個蘇秦,簡直是在找死!”忽一下站起,在廳中來回踱步,“此人簡直就是鉆在寡人肚里的蛔蟲,若不除之,不知要壞多少大事!” 又踱幾個來回,惠文公回至幾前坐下,叫道:“來人!” 內臣急進:“臣在!” “通知黑雕,讓這個人徹底消失!” “臣領旨!” 內臣退至門口,轉身正要離開,惠文公又道:“慢!” 內臣頓住步子,回望過來。 惠文公放緩聲音:“你且退去,容寡人再加斟酌?!?/br> 剛好在這日后晌,使魏車隊返回,浩浩蕩蕩地駛入咸陽東門。 將至秦宮時,樗里疾吩咐公子華:“你先進宮向君上復命,我去一趟士子街,看看蘇子在否。” 公子華笑道:“都到家了,早晚都是復命,也不急在這一時。聽上大夫念叨一路,想這蘇秦本領了得,小華也去會一會他?!?/br> 樗里疾笑笑,二人同乘一車,馳至運來客棧,在門外停下,急入店中,直奔蘇秦住處,連敲幾聲,未見回應。 店家過來,見是公子華,趕忙叩拜于地:“草民叩見公子爺!” 公子華指著蘇秦的院子:“蘇子可在?” 店家見公子華如此關注蘇秦,暗暗叫苦,囁嚅道:“蘇子前……前晌退……退店,已是走了。” “走了?”公子華見店家言語吞吐,神色微凜,“他怎么走的?” “這……”店家越發(fā)支吾,“蘇子盤費用盡,無錢再住下去,今日晨起,前去集市賣了車馬,空身走了?!?/br> 公子華冷笑一聲,正欲問話,樗里疾止住他,轉問店家:“可知蘇子投往何處去了?” 店家搖頭。樗里疾朝公子華努努嘴,兩人走出客棧,徑去英雄居。不一會兒,公子華從英雄居里出來,打聲唿哨,立時跟來數(shù)人,直奔運來客棧。 店家見公子華陰臉復來,又見幾人面上皆有殺氣,神色大變,不待問話,撲通一聲跪在地上,結巴道:“公……公子爺,蘇……蘇子留……留有衣……衣冠?!?/br> 公子華冷冷地望著他:“說吧,還有什么?” 御書房里,惠文公在廳中閉目端坐,眉頭緊皺,仍在琢磨蘇秦之事。 陡然,惠文公睜開眼睛,從幾案下摸過一片竹簡,在正面寫個“殺”字,在反面寫個“赦”,拿過來端詳一陣,拋向空中。竹簡在空中翻轉幾下落地,在地上彈一下,不動了。 惠文公沒有去看竹簡,而是慢慢閉上眼睛。 不知過有多久,惠文公的眼睛微微啟開,四處搜索那片竹簡,見它彈落于墻根處,正面朝上,上面赫然現(xiàn)出一個冷森的“殺”字。 “唉,”惠文公眼中現(xiàn)出一絲失望,不無惋惜地輕嘆一聲,“蘇子,不是寡人不惜才,是天不容你!” 惠文公正自嗟嘆,內臣急進:“稟報君上,上大夫、公子華使魏歸來,在外候見。” 惠文公正正衣襟:“宣其覲見!” 樗里疾、公子華雙雙進門,叩道:“微臣叩見君上!” 惠文公擺手:“兩位愛卿,平身!” 樗里疾、公子華謝過,起身坐下。 惠文公問道:“此行可有佳音?” 樗里疾搖頭道:“正如君上所言,龐涓果然不容孫臏,誣其謀逆,魏王不辨真假,輕信龐涓,判孫臏斬刑,龐涓及眾卿求情,魏王改判臏刑,面上黥字,使孫臏成為廢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