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1節(jié)
賈舍人略怔:“哦?蘇子不愿再去咸陽?” 蘇秦點頭。 賈舍人小酌一杯,輕聲嘆道:“唉,錯失蘇子,當是秦公終生之憾?!?/br> 蘇秦又是一笑:“秦公若用蘇秦,亦當是蘇秦終生之憾?!?/br> 賈舍人驚問:“蘇子何出此言?” 蘇秦搬起酒壇倒?jié)M兩爵,舉爵道:“在下與秦公,志不同,道不合,何能共謀?” 賈舍人愈加迷茫:“蘇子志在一統(tǒng)天下,秦公之志亦在一統(tǒng)天下,緣何卻說志不同、道不合呢?” “賈兄有所不知,”蘇秦緩緩說道,“秦公之志只在一統(tǒng),蘇秦之志,一統(tǒng)不過是個開啟?!?/br> “此話怎解?” “不瞞賈兄,”蘇秦小啜一口,眼光從賈舍人身上移開,轉向戶外,“說秦失利之后,在下冥思數(shù)月,總算悟出一條治亂正道?!?/br> 賈舍人兩眼大睜:“請問蘇子正道何在?” 蘇秦收回目光,轉望賈舍人:“賈兄可否先答在下幾問?” “蘇子請問?!?/br> “百家之學,皆為治亂。敢問賈兄,諸子皆欲治亂,目的何在?” 賈舍人思忖片刻:“使天下相安,回歸太平圣道?!?/br> 蘇秦點頭:“再問賈兄,如何可使天下相安?” 賈舍人略略一怔:“蘇子在咸陽時不是講過這個嗎?天下相安之道,唯有兩途,一是諸侯相安,二是天下一統(tǒng)?!?/br> “是的!”蘇秦再次點頭,“在下還說過,諸侯各懷私欲,難以相安,若要治亂,天下唯有一統(tǒng)?!?/br> “蘇子之論,舍人深以為是。” “謝賈兄支持。再問賈兄,天下七強,終將歸于誰家?” “以蘇子在咸陽所論,天下或歸于秦!” “正是!”蘇秦侃侃言道,“在下的確說過,未來天下,必將是齊、楚、秦三國鼎足而立,逐鹿中原,而最終得鹿者必將是秦。假使在下不幸言中,列國歸秦,四海一統(tǒng),請問賈兄,這個天下真能相安嗎?太平圣道真能普施人間嗎?” “這——”賈舍人答不上來,垂下頭去。顯然,數(shù)月不見,蘇秦的思考又進一步了。 “唉,”蘇秦眼望舍人,長嘆一聲,“現(xiàn)在想來,在下在咸陽時所論,實在天真。所上帝策即使成功,也是治標而不治本。標治而本不治,天下縱使一統(tǒng),又有何益?” “敢問蘇子,可否悟出治本之道?”賈舍人抬頭問道。 蘇秦凝視面前的幾案,聲音低沉而堅定:“天下不治,在于人心不治。人心不治,在于欲念橫溢。欲治天下,首治人心;欲治人心,首治亂象。治亂不過是個手段,治心才是務本正道。若是我等只為治亂而治亂,只以強力統(tǒng)一天下,縱使成功,天下非但不治,只會更亂?!?/br> “蘇子所言甚是,”賈舍人沉思有頃,點頭道,“天下若是只以強弱論之,這個世界真也是永無寧日?!?/br> “是的,”蘇秦附和道,“眼下諸侯逞強紛爭,互不相讓,天下若要一統(tǒng),必恃強力。以在下眼界觀天下大勢,有此強力一統(tǒng)天下者非秦莫屬。在下若助秦公,或成此功。然而,秦人本就崇尚武力,今又推行商君之法。在咸陽數(shù)月,在下細研商君之法,感到可怕。商君之法不行教化,毫無悲憫,唯以強力服人。假使秦人真的以此統(tǒng)一天下,亦必以此治理天下。如此恃強之國,毫無悲憫之人,如何能行天道?天道不行,如何能服人心?天下一統(tǒng)而人心不服,一統(tǒng)又有何益?” 賈舍人垂頭再入冥思,過了一會兒,抬頭望向蘇秦:“看來,蘇子是要摒棄一統(tǒng)帝策,走諸侯相安之路了?!?/br> 蘇秦點頭。 “只是,”賈舍人稍加遲疑,接道,“一如蘇子所言,諸侯各懷私欲,難以相安,蘇子如何才能去除他們的欲心,讓他們彼此妥協(xié)、和解,和睦相處呢?” “合縱?!?/br> “合縱?”賈舍人一怔,“何為合縱?” “賈兄請看,”蘇秦抬眼一掄,將幾案上的碗碟盡數(shù)收起,在幾案一端的兩側各擺一只大碗,邊擺邊說,“這是齊國,在東面,背后是海;這是秦國,在西面,背后是戎狄,”搬起酒壇擺在幾案的另一端,“這一大片是楚國,在南面,有這么大,占去大半江山,”拿起四盞小碟,依序擺在酒壇的北面,夾在兩個大碗之間,又在其中間隙散布些許泡棗,指著它們,“從這兒到這兒,依次是韓、魏、趙三晉,這盞碟子是燕,越國本在這兒,現(xiàn)在都在這只壇里;北方諸胡、西方諸戎、南方諸夷、泗上諸侯、中山、義渠等,皆小而軟弱,難成氣候。”兩眼直勾勾地盯著案上的陣勢,好久方才抬頭,“賈兄可否看出名堂?” 賈舍人睜大眼睛,湊前一陣,又仰后一陣,仍是不得其解,搖頭道:“這是天下勢圖,舍人愚笨,看不出玄妙。何為合縱,還請?zhí)K子指點?!?/br> “既然賈兄謙讓,在下只好班門弄斧了?!碧K秦望著幾案又審一時,侃侃說道,“方今天下,成敗只以強弱論之。強大則盛,盛必欺人;弱小則怯,怯必受欺。自春秋以降,天下攻伐數(shù)以千計,沒有一例是以弱欺強、以小凌大的。”蘇秦手指幾案:“賈兄看這天下大勢,齊、秦、楚三國,就如三只猛虎,各抱地勢,伏臥于東、西、南三方;三只猛虎中間是韓、趙、魏三晉,三晉猶如三只餓狼,犬牙交錯,你撕我咬;唯獨燕國偏安于東北一隅?!?/br> 賈舍人又看一陣,仍是一頭霧水地望向蘇秦。 蘇秦又是一笑,緩緩說道:“天下若要長治久安,首治人心;欲治人心,首要治亂。治亂之道唯有兩途,一是一統(tǒng),二是諸侯相安。一統(tǒng)可謂是以暴治暴,以亂治亂,雖易成功,卻是治表,不能持久。諸侯相安雖難實現(xiàn),卻是治本,一旦實現(xiàn),或可長治久安。” 賈舍人顯然是更想知道答案:“這與合縱何干?” “賈兄若是細審此圖,”蘇秦望著勢圖,指點三晉,“不難看出天下樞紐所在。天下樞紐何在?在于三晉。賈兄細想,近百年來,天下紛爭雖頻,多在中原,所謂中原逐鹿是也。何為中原?中原也即三晉,也就是這三盞小碟子,或這三只餓狼。三晉或與秦爭,或與齊爭,或與楚爭,或窩里斗,自與自爭——” “蘇子是說,”賈舍人恍然開悟,急不可待地接道,“合縱就是三晉合一?!?/br> “正是?!碧K秦重重點頭,“天下如局,縱橫皆為局路。古來規(guī)制,東西為橫,南北為縱。韓、魏、趙三晉橫貫南北,區(qū)分東西,堪為天下樞紐。三晉三分,就如一只只孤狼,任由周邊三虎欺凌。三晉縱親,三狼成群,縱使惡虎也奈何它不得。” “妙哉!”賈舍人油然洞明,喜不自禁道,“一旦三晉縱親,秦不敢東犯,齊不敢西趨,楚不敢北向,秦、齊遠隔三晉,欲爭不能。楚地雖大,然北是三晉,東北是齊,西北是秦,亦不敢擅動刀兵。大國皆息刀兵,可無爭矣?!?/br> “合縱還應包括燕國?!碧K秦補充道,“三晉合一,外加燕國,其勢天下無敵,秦、楚、齊必不妄動。大國不妄動,小國不起爭,天下紛亂可解,雖分實合。天下合,可無爭,天下無爭,人心可以始治矣?!?/br> “如何治心,蘇子可有考慮?” “是的,”蘇秦緩緩說道,“自周至趙,在下一路上都在思索這個難題。在下在想,人心不古,私欲橫溢,若讓天下人皆如先圣老聃所言的絕欲棄智,回至遠古三圣的真人時代,已無可能;依在下之見,仲尼的仁義禮制,墨翟的天下兼愛,楊朱的人人為我,皆是治心之道,雖說途徑不一,卻是同歸一處,大可起而用之。人心向善不向惡,自古迄今,天下百姓不喜歡殺戮,智者不喜歡殺戮,即使諸侯,也沒有幾人真心愿意殺戮;喜歡殺戮的只有禽獸,禽獸殺戮是因為禽獸要交配,要獵食。人不是禽獸,因為人有良知,有良能,更有良心。人知羞恥,人要穿衣裳,人不會當眾媾合。人有畏懼之心,人畏懼天,畏懼孤獨。畏懼天,就會遵循天道;畏懼孤獨,就會善待他人。人人善待他人,世上就無征伐,就無殺戮,就無爭執(zhí),久而久之,欲心也就自然去除了。”說至此處頓下,有頃,苦笑一聲,“在下胡說這些,賈兄是否覺得可笑,是否覺得在下是異想天開呢?” 賈舍人沉思良久,改坐為跪,沖蘇秦行三拜大禮:“蘇子在上,請受舍人三拜!” 蘇秦驚道:“賈兄,你……這是為何?” 賈舍人拜過三拜,方才說道:“非舍人拜蘇子,是舍人代天下蒼生誠拜蘇子。無論蘇子能否成此大業(yè),這顆赤心,亦足以感天地、泣鬼神了?!?/br> 蘇秦起身,繞過幾案,朝賈舍人對拜三拜,不無感動道:“有賈兄鼎持,蘇秦一定勇往直前,死不旋踵!” 賈舍人起身,坐下,朝蘇秦打一揖:“非舍人鼎持。蘇子善念,但凡天下良心,皆會鼎持!”略頓一頓,“蘇子既來邯鄲,舍人敢問,合縱大業(yè),可是從趙始起?” “正是。”蘇秦回一揖道,“魏自文侯以來,一向恃強,今有龐涓、惠施諸賢,國勢復盛,不宜首倡。韓處楚、秦、魏、齊四強之間,形勢尷尬,無力首倡,三晉之中,唯趙合宜,在下是以首赴邯鄲?!?/br> “嗯,”賈舍人點頭道,“蘇子能夠把握大勢,從高處著眼,小處入手,合縱或能成功。敢問蘇子,舍人不才,可有幫忙之處?” “謝賈兄了?!碧K秦拱手揖道,“在下正愁孤掌難鳴呢!在下初來乍到,途中聽聞趙侯病了,可有此事?” 賈舍人將趙宮形勢及近日聽聞悉數(shù)講予蘇秦。蘇秦冥思有頃,抬頭笑道:“真是說來就來,在下今日就要麻煩賈兄了?!?/br> “蘇子但講無妨?!?/br> “依眼下情勢,賈兄可知何人能夠接近趙侯?” 賈舍人不假思索:“安陽君?!?/br> “好?!碧K秦拱手道,“煩請賈兄設法將在下已到邯鄲之事透與安陽君?!?/br> 洪波臺上,太子雍走進宮門,屏退左右,趨至肅侯病榻,叩道:“兒臣叩見君父?!?/br> 趙肅侯一忽身從榻上坐起,望他一眼,微微笑道:“雍兒,來,坐在榻邊?!?/br> 太子雍謝過,起身坐在榻前。 “雍兒,”肅侯不無慈愛地撫摸著太子雍的頭,“見過三叔公了?” 太子雍仰臉望著肅侯,輕輕“嗯”出一聲。 “他的病情如何?” “果如君父所言,他是裝病。兒臣求問朝政之事,說秦公派使臣約盟伐魏,兒臣不敢擅專,請他定奪?!?/br> “他怎么說?” “三叔公說,秦人不可信,眼下之急不在魏人,在中山,因而請調晉陽守軍兩萬駐防代郡,并討要虎符。兒臣已按君父所囑,準允他了?!?/br> “他還說些什么?” “三叔公拿出一個清單,上面凈是吏員的職缺升降,要兒臣審準。兒臣大體上掃了一眼,凡是去他府上探過病的,全都升了。那日上朝的,除四叔公、御史等外,能降的他全都降了。既沒有上朝也沒有去探望他的,不升不降。兒臣二話沒說,也按君父所囑,照準他了?!?/br> 趙肅侯微微點頭。 “不過,”太子雍想了一會兒,小聲說道,“名單上最后一人是河間令申寶,三叔公突然越級升任他為晉陽都尉,兒臣甚感詫異,詢問肥義,得知申寶原為肥義手下參軍,去年升任河間令,此番又升晉陽都尉,連躍數(shù)級,簡直就是青云直上?!?/br> 趙肅侯閉上眼去,濃眉緊鎖,有頃,睜眼望著太子雍,笑問:“你如何看待此事?” “兒臣心中嘀咕,覺得其中或有隱情,安排肥義將軍暗查?!?/br> “哦,他可查出什么?” 太子雍從袖中摸出一個密折,遞予肅侯。 肅侯看過,輕輕拍了拍太子雍的腦袋,贊道:“好雍兒,只幾日不見,你就長高了。沖你這個頭,寡人在這榻上,也能安睡一時呢?!?/br> “謝君父褒獎。” “寡人聽說,洛陽有個叫蘇秦的士子已來我邦,眼下就在邯鄲。雍兒可知此人?” 連如此細微之事父王也能知情,太子雍大是吃驚,同時也由衷敬服,微微點頭:“嗯,兒臣年前曾聽肥義提過此人,說他是個狂生,去年赴秦,向秦公晉獻帝策,欲掃平列國,一統(tǒng)天下,所幸未為秦公所用?!?/br> “你可尋空會一會他,看看他是何等狂法。” “兒臣領旨?!?/br> 豐云客棧里,蘇秦正在與賈舍人敘談趙宮情勢,店家走來,揖道:“有擾二位了。請問,哪一位是蘇先生?” 蘇秦起身回揖:“在下就是?!?/br> “有位客官尋你?!?/br> 蘇秦在邯鄲并無熟人,此時有人來尋,不用問就知何事。蘇秦瞟賈舍人一眼,舍人笑道:“蘇兄快去,好事這就上門了?!?/br> 蘇秦抱拳道:“賈兄稍候,在下去去就來?!?/br> 賈舍人亦抱拳道:“舍人恭候佳音。” 蘇秦隨店家走至門口,一身貴族打扮的肥義趨前問道:“先生可是洛陽蘇子?” 蘇秦回道:“正是在下?!?/br> 肥義瞇起眼睛,將蘇秦上下打量一番,點頭道:“嗯,果是有些氣度?!甭砸槐?,“在下肥義見過蘇子?!?/br> 蘇秦早已摸清趙宮內情,自然知道肥義是誰,卻也不去點破,抱拳回道:“洛陽蘇秦見過肥子。” 肥義避至一邊,側身指向街上的車駕:“我家主公久聞蘇子大名,欲請?zhí)K子前去品茗,請?zhí)K子賞光。” 蘇秦再次抱拳:“恭敬不如從命!” 蘇秦跳上車,肥義揚鞭,車馬急馳而去。不一會兒,車駕停在一扇朱門前面。蘇秦細看門上匾額,上面寫著“風雅園”三字。聽見聲響,有人迎出,趕走車馬。肥義引領蘇秦直入大門,走進一進小院,推開一扇紅門,回身朝蘇秦道:“蘇子稍候片刻?!毖杂欉M門,不一會兒,復至門口,“蘇子,主公有請?!?/br> 蘇秦趨入,見廳中端坐一個半大少年,觀其衣著,知是太子了,急拜于地,叩道:“洛陽士子蘇秦叩見殿下!” 太子雍亦如肥義一般,圓睜大眼將他上下打量一番,微微頷首,指著旁邊席位:“蘇子免禮,請坐?!?/br> “謝殿下賜坐!”蘇秦謝過,起身坐下,抬眼打量太子,見他雖然年幼,儀態(tài)卻是非凡,斷非尋常孩童可比。 太子雍抱拳道:“趙雍久聞蘇子大名,得知蘇子光臨邯鄲,特使肥義將軍冒昧相邀,有擾蘇子,還望蘇子寬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