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6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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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儀靜心傾聽,二人談的并不是國事,而是東拉西扯,談天說地。張儀隱約聽到樗里疾提及觀戲一事,蘇秦哈哈大笑,說是午膳時辰已至,不妨前去后庭,一邊觀戲,一邊用膳。樗里疾欣然同意,二人攜手步出廳門。 張儀從眼角里瞄見蘇秦走出,立即正襟端坐,兩眼閉合,輕輕咳嗽一聲。蘇秦根本沒有斜眼看他,也似沒有聽到他的咳嗽聲,有說有笑地與樗里疾一道,從離他十幾步遠(yuǎn)的主甬道上走過,徑出院門去了。袁豹諸人也都悄無聲息地跟在后面,沒有誰理會坐于偏廳的張儀,似是他根本就不存在。 這下可把張儀惹火了。眼見眾人越走越遠(yuǎn),連腳步聲也聽不到了,張儀氣得臉色烏青,面目猙獰,拳頭捏起,睜眼四望,見院中再無一人,忽地站起,搬起面前一個幾案,高高舉起,猛地砸在另一只幾案上,扯嗓門吼道:“來人哪!” 幾案碰撞所發(fā)出的巨大聲響及張儀聲嘶力竭的怒吼果然招來幾個下人。他們沖過來,見張儀怒成這樣,皆是不知所措。 張儀吼道:“快叫你們主子過來!” 一人轉(zhuǎn)身飛跑而去。袁豹急至,見到這個樣子,朝張儀忙打一揖,賠笑道:“對不起,方才忙得暈頭,慢待先生了?!?/br> 張儀禮也不回,怒道:“去叫蘇秦過來!” “這……”袁豹遲疑一下,再次揖道,“先生稍候,在下馬上稟報?!?/br> 不一會兒,袁豹返回來,揖道:“先生,主公有請。” 聽到“有請”二字,張儀也算消下氣來,仍不還禮,但卻“嗯”了一聲,沉臉跟在袁豹后面,走向后庭。 拐過幾個彎,二人來到另一進(jìn)院子,遠(yuǎn)遠(yuǎn)聽見里面歡聲笑語,“咚咚咚咚”響聲不絕,就如音樂似的。 張儀憋著怒氣,倨傲至階,在階前停住腳步。 袁豹伸手道:“先生,請進(jìn)。” 張儀此舉原是等候蘇秦迎他,見袁豹這么說,也就不好硬撐,含怒抬腿,邁上臺階。 進(jìn)門一看,張儀火氣更熾,因?yàn)樵鹤又行拇钪粋€巨大的木臺,兩男兩女正在臺上跳舞,“咚咚”的響聲,正是從他們的腳底下發(fā)出的。再后面,正對院門處,主廳廊下,蘇秦端坐中央主位,樗里疾、公子華兩側(cè)作陪,一邊吃菜喝酒,一邊觀看舞蹈,不時發(fā)出笑聲。他們面前各擺一只幾案,案上擺滿酒肴,山珍海味俱全。 看到酒rou,張儀頓也覺出肚子餓了。昨晚慪氣,幾乎沒吃什么,早晨忙活衣服的事,也沒顧上用餐,方才又坐半日,一肚皮悶氣,幾案上擺放的茶水硬是未嘗一口。此時此刻,張儀雖無用餐之心,肚皮卻不爭氣,原就咕咕直響,這下見了酒rou,越發(fā)響得歡實(shí)。 張儀強(qiáng)自忍住,掃一眼蘇秦,見他兩眼只在舞臺上,根本沒有看他。張儀正欲說話,袁豹已拐向右側(cè),伸手邀他。張儀硬著頭皮,跟在袁豹身后,走至右側(cè)廊下。這里也擺一案,案后是一席位。 袁豹指著席位,揖道:“先生請坐。” 張儀巴咂一下嘴唇,怒瞪蘇秦一眼,氣呼呼地坐下。蘇秦仍舊沒有看他一眼,只在那兒與樗里疾一道,專注地望著舞臺。 舞臺上,幾個男女跳得更歡,看得二人連酒肴也忘卻了,傻傻地盯住臺面。 袁豹揖道:“這陣兒剛好用膳,先生若不嫌棄,可在此處吃頓便餐。” 張儀本欲不吃,無奈肚中難受。轉(zhuǎn)念一想,自己向來屈人不屈己,即使慪氣,也得填飽肚皮。想到此處,張儀輕輕“嗯”出一聲,算是應(yīng)允。 袁豹拍手,一個下人端著一只托盤徑走過來,將食物一一拿出,擺在幾案上。張儀一看,怒火再起,因?yàn)樯厦鏀[放的,竟是一葷一素兩盞小菜,一杯粗茶,一碗粳米飯。袁豹見飯菜擺放停當(dāng),拱手揖道:“先生用餐,在下告退?!辈淮龔垉x回話,轉(zhuǎn)身自去。 張儀咬牙切齒,幾番沖動,想要掀翻幾案,沖到蘇秦跟前,指著他的鼻子臭罵一頓,鬧他個天翻地覆,又強(qiáng)行忍住。無論如何,眼下是在人家屋檐下,自己這又衣著破爛,實(shí)在像個乞丐,能賞一頓飯菜,也算不錯。再說,到眼下為止,從面子上講,蘇秦迄今沒有瞧見自己,這些下人如此待他,也是人之常情,狗眼看人低嘛。也好,這些都是話柄子,待會兒與他會面,看不羞死他,噎死他! 這樣想著,張儀就又隱忍不發(fā),端碗拿筷,忍氣吞聲,喝茶吃飯。 臺上舞蹈進(jìn)入高潮,兩男兩女無不搖頭擺臀,八只腳尖不停地在木臺子上又踢又踏,有輕有重,竟也抑揚(yáng)頓挫,甚有節(jié)奏。更有情趣的是,一人擅長口技,一邊踢踏,一邊發(fā)出各種聲音,就似音樂一般,且與腳底的踢踏聲渾然一體,相輔相成,交互成韻。舞臺也是奇特,是個圓形,漆成紅色,里面中空,像是一面大鼓,幾人腳穿木屐,屐尖著地,敲打臺面,就如鼓槌似的,發(fā)出“咚咚”響聲。 蘇秦三人看得忘我,俱用腳尖踏地,兩手擊掌,情不自禁地和著臺上節(jié)奏發(fā)出各種聲音。然而,這等熱鬧于張儀來說,每一個聲音都如利刃剜心。正自難忍,臺上一曲舞畢。蘇秦擺手,眾舞者退下。 公子華拱手問道:“請問相國,這是何等舞蹈,甚是有趣,在下今日開眼界了?!?/br> 蘇秦應(yīng)道:“公子喜歡就成。這叫躡利屐,是邯鄲舞蹈,別處見不到的?!?/br> “躡利屐?”公子華急問,“此名何解?” “公子聽說過邯鄲學(xué)步否?” “聽說過,說是有壽陵人來邯鄲學(xué)步,結(jié)果,邯鄲之步?jīng)]有學(xué)成,自己竟然連原來的走法也不會了。在下覺得奇怪,縱使再笨,也不能笨到不會走路了吧?” 蘇秦呵呵笑幾聲,指著臺子緩緩說道:“那個壽陵人學(xué)的就是這種舞步,公子若是不服,那里有雙利屐,可以上臺一試。” 公子華果然走上臺面,取過一雙利屐,慢慢穿上,學(xué)那舞者樣子,踮起腳尖,不料剛走一步,就“哎喲”一聲,栽倒于地,惹得幾人好一陣大笑。公子華顯是跌痛腳脖子了,一拐一拐地走下臺面,邊走邊做鬼臉,引得他們又一陣大笑。 他們的每一聲笑,都如刀子一般扎來。聽到后來,張儀實(shí)在忍無可忍,大喝一聲:“夠了!”話音落處,跟前幾案已被他掀翻,粗茶淡飯散落一地。 幾人皆吃一驚,齊齊扭頭看來。 蘇秦臉色微變,扭頭問道:“何人在此喧嘩?” 袁豹急走過去,跪地叩道:“主公息怒,是一個客人。” “什么客人?”蘇秦掃張儀一眼,怒不可遏,“叫花子也敢放肆!轟他出去!” 袁豹急道:“主公息怒,他說他叫張儀,是主公故知?!?/br> 聽到張儀的名字,樗里疾、公子華皆吃一驚,面面相覷,而后又將目光移向張儀,再移向蘇秦,不知他唱的是哪一出戲。 “哦?”蘇秦似也怔了下,“是張儀,張賢弟!”思忖有頃,裝模作樣地又將張儀打量一眼,搖了搖頭,“不可能,張賢弟何等灑脫,怎會是這副模樣?喚他過來。” 袁豹應(yīng)過,起身走至張儀跟前,揖道:“張先生,主公召你過去?!?/br> 張儀忽地起身,大踏步走過去,距蘇秦數(shù)步站定,仰起脖子,手指蘇秦喝道:“蘇秦豎子,你睜開大眼好好瞧瞧,面前之人可曾相識?” 蘇秦將他上下打量一番,哈哈連笑數(shù)聲,既不抱拳,也不欠身,拉長聲音緩緩說道:“嗬,還真是張儀,張賢弟!”指著旁邊一個席位,“坐坐坐!” 張儀哪里肯坐,手指蘇秦大聲數(shù)落:“蘇秦豎子,儀一直視你為丈夫,不想?yún)s是小人一個,一朝得志,情義全忘!” “張賢弟,”蘇秦冷冷應(yīng)道,“此話從何說起?若說得志,也是賢弟你得志才是。賢弟在楚做下驚天大事,震撼列國,聽說近來更發(fā)一筆橫財。賢弟得志若此,卻來邯鄲裝窮,打扮成這副模樣,豈不是有意寒磣在下?” 聽到蘇秦揭他“和氏璧”之事,將他視為小偷,張儀恍然明白過來,手指顫抖,怒不可遏地叫道:“你……你這個小人!我……我……”喘幾下粗氣,“我跟你情斷……”一口氣卡在嗓眼,后面的“義絕”二字,竟是說不下去。 蘇秦呵呵又笑幾聲:“張賢弟,不要將話說重了。賢弟來我府上,故意寒磣在下,在下念及過去情義,就不與你計較長短。天下知賢弟之人,除先生之外,當(dāng)是在下。賢弟心大,又在荊楚得志,若無大事,斷不會來此小國僻壤。說吧,有何要事,在下盡管力微,若是能幫,也會盡力的?!?/br> 張儀哪里忍得下去,跺著腳道:“你……你……你個豎子,算……算你狠!”一個轉(zhuǎn)身,邁步欲走,蘇秦叫道:“慢!” 張儀頓住步子,扭頭恨恨盯住蘇秦。 蘇秦轉(zhuǎn)對候立一旁的袁豹:“此人既穿丐服登門,不打發(fā)亦不吉利。去,賞他十金!” 袁豹似已備好了,走上前去,從袖中摸出十金,遞予張儀:“此為十金,請先生收好?!?/br> 張儀這時也恢復(fù)了神志,拿手接過,朝地上狠狠一摔,用腳連踩幾踩,朝蘇秦“呸”地猛啐一口,仰天長笑數(shù)聲,昂首闊步,揚(yáng)長而去。 見張儀越走越遠(yuǎn),看不到了,蘇秦似是變了個人,緊追幾步,趕至門口,見張儀已經(jīng)不見蹤影,頹然跪地,聲淚俱下:“賢弟……我的好賢弟啊!”一邊哭號,一邊將頭猛磕地面,許是用力過大,發(fā)出“咚咚”悶響。 袁豹亦走過來,在他旁邊跪下,含淚攙他:“主公——” 蘇秦這兒一進(jìn)一出,兩副面孔,兩番表演,將樗里疾、公子華完全攪暈頭了。 愣了一時,樗里疾緩緩走來,扶起蘇秦,回至席位前,見他仍在涕淚交流,唏噓不已,不解地問:“蘇子,你……你這唱的是哪一出戲?” 蘇秦回過神來,拿袖子抹把淚水,長嘆一聲:“唉,在下這么做,為的還不是你們?” “為我們?”公子華大驚,轉(zhuǎn)望樗里疾,見他也是一臉茫然。 蘇秦點(diǎn)點(diǎn)頭,對二人一字一頓:“你們可以回去復(fù)命了。轉(zhuǎn)告秦公,就說蘇秦所薦之人,這就去了?!?/br> 直到此時,樗里疾方才猛醒過來,忙不迭地朝蘇秦拱手:“謝蘇子了!謝蘇子了!” “還有,”蘇秦也不還禮,顧自說道,“張儀世居河西,祖產(chǎn)、祖墳、家廟皆在少梁張邑。”略頓一下,轉(zhuǎn)對袁豹,“在下累了,送客!”緩緩起身,視樗里疾、公子華于不顧,如醉酒一般,跌跌撞撞地朝門外走去。 袁豹不放心,朝樗里疾二人抱歉地拱拱手,跟在蘇秦后面,朝聽雨閣方向急步追去。 望著二人的背影,樗里疾若有所思,轉(zhuǎn)對公子華道:“子華,你速稟報君上,追繳張子祖產(chǎn),安頓其祖墳、家廟。在下在此守候張子,萬不可出現(xiàn)意外!” “下官遵命!” 豐云客棧門口,店家、香女正在店外守望,遠(yuǎn)遠(yuǎn)看到張儀大踏步過來,一臉怒氣,已知端底,互看一眼,誰也沒有說話。 張儀走到門口,瞧也不瞧他們,埋頭走進(jìn),一腳踹開自己院門,反手關(guān)門。香女思忖有頃,小心翼翼地跟在后面,推開房門,見張儀不在廳中,知他到內(nèi)室去了。香女本想跟進(jìn)去勸解幾句,猶豫一下,頓住步子。 就在此時,外面有人敲門。香女開門一看,卻是那個乞丐。 那乞丐一直蹲在店中,看到張儀回來,立即趕來敲門。香女眉頭微皺,怕張儀聽見,小聲說道:“你這漢子,能否稍稍再候一時,衣服自會還你?!?/br> 乞丐大聲叫道:“不成,不成!我已守候一日,待在這種鬼地方,憋屈死了!叫那個大人出來,速速還我衣服!” 香女氣惱,斥責(zé)他道:“你這漢子,雖然拿你一身衣服,不是也還你一套了嗎?拿好的換你破的,你卻不知足!” 聽到此話,乞丐當(dāng)即將身上衣服脫下,“啪”地摔在地上:“誰要這身好衣服!穿上這個出門,連碗稀湯也討不來!” 香女見他差點(diǎn)脫得赤條條的,一時羞紅滿面,急轉(zhuǎn)過身,叫道:“小二,快快將他趕走!” 小二聞聲趕來,與乞丐撕扯。正鬧得不可開交,忽見張儀走出,幾步?jīng)_至乞丐跟前,將他一把抓過,猛力一推,乞丐一屁股蹲在地上,疼得眼淚都快流出來了。 張儀三下五除二,將身上丐服脫下,摔在他臉上,朝他聲嘶力竭地喝道:“滾,滾滾滾,滾!” 乞丐何曾見過如此暴怒之人,嚇得全身打戰(zhàn),屁滾尿流,一把抓過破衣,連滾帶爬地溜出門外。 張儀拍拍手,回至廳中,站在那兒喘息一時,在席上端坐,閉上眼睛,任兩滴飽淚滾出眼角,流下面龐,濺落席上。 翌日晨起,聽雨閣里,賈舍人正與蘇秦敘話,袁豹走進(jìn),稟道:“主公,辰時將至,一應(yīng)物什皆已齊備。” 蘇秦點(diǎn)點(diǎn)頭,對賈舍人揖道:“下面就看賈兄的了?!?/br> 賈舍人還一揖道:“蘇子放心,在下一定將他安全帶至咸陽,薦予秦公?!?/br> “帶至咸陽就行了,”蘇秦淡淡說道,“賈兄不必薦他?!?/br> “此是為何?”賈舍人望著蘇秦。 “秦公若是不知用他,談何圣君?” “嗯,”賈舍人點(diǎn)頭道,“不過,在下尚有一慮,也想提醒蘇子?!?/br> “賈兄請講。” “一路上,我與張子相談甚多,知他是個奇才。蘇子不僅不邀他共創(chuàng)縱業(yè),反而費(fèi)盡心機(jī),逼他入秦。張子入秦,必以蘇子為敵。蘇子難道就不怕合縱大業(yè)壞在張子手里嗎?” 蘇秦沉思許久,輕嘆一聲:“果真如此,亦是天意!” “此話何解?” “賈兄有所不知,在鬼谷之時,先生預(yù)言,天下和解之道,唯在兩途,一是列國一統(tǒng),二是諸侯相安。賢弟志在一統(tǒng),不會贊同在下合縱。道不同,不相與謀。在下志在合縱,賢弟志在一統(tǒng),他與在下不可能并駕齊驅(qū)。務(wù)大業(yè),必求同心。二人異心,非但大業(yè)難成,反生阻礙。再說,賢弟與在下,雖走兩途,卻歸一處。無論他成,還是在下成,目標(biāo)都是天下大同。這一點(diǎn),在下也是知他的?!?/br> “蘇子苦心,可否告知張子?” 蘇秦思忖許久,輕輕搖頭:“不必了?!庇诸D許久,緩緩起身,“他若真的一意壞我合縱,有多大力,就讓他使出來吧!時辰不早了,在下恭送賈兄?!?/br> 豐云客棧里,張儀一宵未睡,一直坐在廳里,閉目冥思。香女陪他一夜,天亮?xí)r卻瞇盹過去,及至醒來,日出已過,到辰時了。香女趕忙洗梳,正欲打算弄些吃的,外面?zhèn)鱽砬瞄T聲。香女開門一看,竟是店家。 店家揖道:“夫人早!” 香女一眼瞥到他手里的賬簿,已是明白來意,回禮道:“店家早?!?/br> “張子在否?” “店家可要算賬?” 店家多少有些尷尬,干笑一聲:“夫人與張子已住許久,本店利薄本小,因而這想……請夫人墊付些微本金,以利周轉(zhuǎn)?!?/br> 香女微微一笑,揖道:“這個自然。夫君正在歇息,小女子與店家結(jié)賬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