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0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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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日后晌,秦使公孫衍前去拜訪?!?/br> “還有何人?” 飛刀鄒搖頭。 蘇秦又吸一口氣,閉目再入冥思,有頃,抬頭又問:“孫兄的事,可有音訊?” “孫先生與幾個乞兒住在南街口的一個破廟里?!?/br> 蘇秦從袖中摸出一塊絲帛,遞過去:“你設(shè)法引開乞兒,將此信呈予孫兄。待孫兄看過,你就約他今夜三更,悄悄溜到廟門外面?!鞭D(zhuǎn)對樓緩,“樓兄在南街口附近尋處偏靜、無人房舍,待孫兄出來,就由鄒兄背他過去,在下在那兒會他。” “孫兄?”樓緩驚道,“他不是瘋了嗎?” “有時候不瘋?!碧K秦淡淡說道,“去吧,此事絕對保密?!?/br> 二人快步出去。 傍黑時分,依然是商人打扮的公子華見周圍無人,快步閃進秦國館驛,直入公孫衍所住小院。公孫衍聽出腳步是他,急迎出來,呵呵笑道:“真是巧了,在下正在想你,你就到了。”攜其手,將他上下打量一番,連連點頭,“嗯,像個大商人。這趟生意可有進展?” “在下正為此事而來?!惫尤A亦笑一聲,跟著他走進廳中,在客位坐下。 “看這樣子,像是發(fā)財了?!惫珜O衍亦坐下來,斟上一杯茶水,“來,喝杯茶水?!?/br> 公子華接過茶水,小啜一口:“在下托范廚轉(zhuǎn)呈孫子一道密函,大意是說,龐涓已經(jīng)懈怠,孫子脫離虎口的機緣已至,在下已安排好救他赴秦,最后又將君上切盼之情一并講了。” “哦,孫子作何反應?” “孫子捎出一句話,‘瓜熟蒂自落,水到渠自成?!犨@話音,孫子顯然認為機緣未到?!惫尤A又啜一口,神色猶疑,“信中已經(jīng)講明,我們有十足把握救他出去,可孫子仍舊這么說,倒叫在下百思不得其解,特來聽聽公孫兄釋疑?!?/br> 公孫衍低頭沉思有頃,抬頭道:“只有一個解釋,孫子不想去秦國?!?/br> “為什么?” “這得去問孫子?!惫珜O衍緩緩說道,“按照常理,孫子眼下的境況,只要能脫虎口,莫說是他大可施展抱負的秦國,縱使狼窩,他也不應遲疑?!?/br> “嗯,”公子華頻頻點頭,“他眼下已成廢人,活得豬狗不如,裝瘋賣傻不說,還得處處小心龐涓,萬一被那廝得知實情,他就保不住命了?!?/br> “近日可曾有人尋過孫子?”公孫衍突然問道。 公子華搖頭。 “若是不出在下所料,蘇秦此來,不會不去救他。孫子這么推托,抑或與此有關(guān)?!?/br> “是了!”公子華一拍大腿,“蘇子初到那日,當街向他下跪。蘇子眼下聲勢顯赫,又是他的故知,孫子自是信他,也必指望蘇子救他?!?/br> “公子快去,日夜盯牢孫子,不可輕舉妄動?!?/br> 是夜,yin雨雖停,烏云卻未退去,天色黑漆漆的,如倒扣一只鍋蓋。 三更時分,廟門悄悄閃開一道細縫,不一會兒,孫臏以手撐地,從門內(nèi)出來。早已候在附近暗處的飛刀鄒飛身閃出,將他背在身上,快步而去。 走有一時,飛刀鄒來到一處院落。周圍并無人家,顯然是座獨院。門開著,樓緩迎出,四顧無人,接他們進去,迅速將院門關(guān)上。 蘇秦聞聲迎出廳堂,與樓緩一道將孫臏架下來,攙進廳中。飛刀鄒返身退出,在院門外候立。樓緩亦走出去,順手關(guān)上房門。 屋里亮著火燭,但所有的門窗均被密封,外面一點也看不出來。 見孫臏已在席上坐好,蘇秦也坐下來。二人相視,誰也沒有說話。有頃,蘇秦首先打破沉默,顫聲道:“孫兄,你……受苦了!” 孫臏的嘴角淡淡一笑,微微點頭。 蘇秦搖頭嘆道:“在下是在趕去邯鄲的途中得知此事的,在下……萬未想到,事情會是這樣。”頓了一下,“孫兄,你……恨龐兄嗎?” “當然恨!”孫臏笑道,“開始那幾日,恨得咬牙!后來,后來漸漸不恨了。” “為何不恨了?” “想通了唄?!睂O臏說得很慢,“說到底,師弟也不容易。只是他想得太多了?!背烈饕粫r,又補一句,“為他自己。” 蘇秦肅然起敬,拱手道:“孫兄修為已至此境,在下嘆服!” 孫臏苦笑一聲,拱手還禮:“這算什么修為?聽之任之而已?!?/br> “唉,人生在世,”蘇秦再次拱手,油然嘆道,“能夠做到隨遇而安才是修為,是真正的大修為啊?!?/br> “隨你說吧,”孫臏呵呵笑笑,轉(zhuǎn)過話頭,抱拳道,“幾個乞兒都有夜間出恭的毛病,在下不能待得過久,免得多生枝節(jié)。” 蘇秦點頭,將合縱方略及近日赴魏的情勢約略講過,抬頭道:“孫兄,按照常理,合縱于魏有百利而無一害,可——魏王、龐涓不消說了,惠施、朱威竟也反應冷漠,實令在下不解?!?/br> 孫臏思忖有頃,緩緩說道:“從大處看,列國縱親是悲憫之道,既有大愛,也是可行,不失為解決天下糾紛的上上之策。至于魏室反應冷淡,在下以為,原因不難理解。” “請孫兄指教?!碧K秦眼中放光,傾身問道。 “依蘇兄方才所講,”孫臏說道,“合縱旨在謀求三晉合一,與燕結(jié)盟,從而實現(xiàn)以弱抗強,達到勢力制衡,強制和解?!?/br> “正是?!碧K秦連連點頭。 “三晉縱親,旨在對抗齊、楚、秦三個大國。魏國朝臣皆不熱心,必是有所顧慮。他們或許會問,既然三晉可以縱親,齊、楚、秦為何不能橫親?” “在下對此也有考慮,”蘇秦解釋道,“在下的步驟是,首先合縱三晉與燕國,然后至楚,邀請楚國入縱,從北冥到江南,皆成縱親,將秦、齊兩國東西分隔,逼其不敢妄動?!?/br> “嗯,”孫臏笑道,“這要好多了。不過,在下在想,即使五國合縱,將秦、齊排除在外,也似不妥。南北為縱,東西為橫。南北合縱,如一字長蛇,假使東西連橫,就如攔腰兩截棍子,這在用兵,當是大忌。一旦開戰(zhàn),長蛇勢必瞻前顧后,稍有不慎,就有可能左支右絀,首尾難顧?!?/br> 蘇秦身子更是趨前:“孫兄之意是——” “善搏擊者,絕不會腹背樹敵,”孫臏侃侃說道,“蘇兄既然合縱五國,何不再加一國,將齊國也納入縱親,六國合一,以秦為敵。六國縱親,內(nèi)可無爭。秦有四塞之固,苛法之威,列國縱有強兵,亦無可加害,天下勢力由此制衡,豈不是好?” 蘇秦閉目沉思,有頃,拱手道:“聽孫兄之言,如撥云見日矣!” 孫臏拱手回禮:“蘇兄過譽了?!?/br> “哪里是過譽?”蘇秦由衷贊道,“孫兄只此一言,已高在下多矣!”轉(zhuǎn)過話頭,不無關(guān)切地望著孫臏,“孫兄,在下此來,還有一事,就是設(shè)法營救孫兄。假使孫兄逃出此地,欲去何處?” “齊國?!睂O臏不假思索。 “齊國甚好!”蘇秦緩緩點頭,“孫兄若有此意,待三晉縱成,在下就去齊國,一來說服齊國入縱,二來為孫兄做些鋪墊?!?/br> “謝蘇兄了?!?/br> “只是,”蘇秦略作遲疑,“此事尚需再候一些時日,委屈孫兄了?!?/br> “蘇兄過慮了,”孫臏呵呵笑道,“眼下在下最不發(fā)愁的就是時間,談何委屈?” “好吧!”蘇秦抱拳道,“時辰不早了,在下也不多留孫兄,待孫兄脫出虎口之日,再行暢談?!?/br> 孫臏點頭。 蘇秦擊掌,飛刀鄒聞聲走進,蹲下負起孫臏。蘇秦抱拳,與孫臏依依惜別。 就要出門時,孫臏扭頭叮囑道:“哦,蘇兄,在下忘了一句:打蛇要打頭,擒賊要擒首?!?/br> “擒賊擒首?”蘇秦喃喃重復一聲,豁然開朗,抱拳謝道,“謝孫兄指點!” 飛刀鄒背負孫臏重新回到小廟,在門外將孫臏放下。孫臏與他別過,轉(zhuǎn)身進門,將門隨手關(guān)上。飛刀鄒閃入陰影中,側(cè)耳傾聽一陣,確證里面并無異動,方才轉(zhuǎn)身離去。 就在蘇秦、樓緩、飛刀鄒三人離開院子沒入夜色中后,兩個黑影也從暗處閃出,遠遠跟在后面,直到他們隱入館驛。 回到館驛后,蘇秦坐在廳中,反復思索孫臏所言,越想越覺在理。是的,單是四國合縱,不僅格局小,后遺癥多,且不利于合縱真正目的的實施。從表面上看,合縱是通過制衡減少或制止征伐,但對蘇秦而言,建立天下共治、諸侯相安的全新格局才是其所謀求。如此合縱,東西皆敵,兩面受制,列國應對尚且不易,何來余力去走下一步? 及至天明,蘇秦對孫臏的建議越發(fā)篤定:六國合縱,共抗暴秦。 蘇秦上榻稍稍瞇盹一陣,醒來已是辰時。按照常理,魏宮也該退朝了。蘇秦洗梳已畢,駕車直驅(qū)上卿府。 落座之后,蘇秦直抒來意,提及六國合縱,共抗暴秦之說。 朱威果然興奮,就六國合縱抗秦一事與他暢聊兩個時辰,問及諸多問題,包括齊、楚入縱的可能性及如何入縱等細節(jié),末了點頭道:“嗯,六國縱親,共抗暴秦,這個好!只是——”打住話頭,看著蘇秦。 “上卿有話直說?!?/br> “‘抗’字不好,在下建議改為‘制’字?!?/br> 蘇秦連連抱拳:“好好好,上卿堪為一字之師了!” “特使過譽了!”朱威拱手回禮,由衷嘆道,“唉,不瞞蘇子,近日在下反復思慮此事,蘇子倡導三晉合縱,實乃大胸襟,大方略,在下越想越是嘆服。三晉爭斗已久,你死我活,結(jié)果真也應驗了那個說法,就是‘鷸蚌相爭,漁人得利’,讓秦、楚、齊屢屢鉆空子,撿便宜。蘇子合縱,是利益三晉的大業(yè),在下卻——”苦笑一聲,連連搖頭,似是自責,“卻打小算盤,實在不該,唉,不該呀!” “是在下的算盤打得小了!”蘇秦呵呵笑道,“在下四處張揚合縱三晉,對抗秦、齊、楚,其實犯了大忌,是短視,不是遠見。三晉合一,樹敵過多不說,反倒可能促進三個大國聯(lián)合,反于三晉不利。” “蘇子所言甚是,”朱威亦笑起來,“不瞞蘇子,在下真就是這么想的。其實不只是在下,多數(shù)朝臣皆有此憂?!?/br> 蘇秦大笑起來,趁勢引入正題:“是啊是啊,莫說是朝臣了,就連陛下也都躲著在下,好像在下是個瘟神似的?!?/br> 朱威聽出話音,傾身問道:“請問蘇子,可有在下幫忙之處?” 蘇秦抱拳道:“在下甚想覲見陛下,促成六國合縱之事,特請上卿引見。” 朱威面現(xiàn)難色:“陛下臨行之際,特意頒旨,此去梁囿,只為清靜幾日,朝中大小事體,皆由太子所決,任何人不得前往相擾?!?/br> 蘇秦思忖有頃,再次抱拳:“就請上卿引見太子?!?/br> “在下愿效微勞!” 梁囿在大梁西北,離大梁三百余里,靠近陽武。這兒山小坡緩,水草豐美,野味眾多,是理想的狩獵區(qū)。早在立都安邑之時,魏室就在此處辟出方圓六十里的獵區(qū)。移都大梁之后,這兒更見重要。梁囿旁邊有片水澤,水澤之陽有一大片雜木林子,名喚夾林,甚是奇秀,清幽別致,生長各種奇葩異草。惠王甚是鐘愛,撥出專款,使人沿澤修筑別宮,幾乎每年都要到此小住一時,其地位堪比逢澤邊上的龍山別宮。 惠王年輕時喜歡狩獵,尤愛獵取鹿、野豬、野馬等大型動物。許是年歲大了,惠王愛靜不愛動,狩獵也漸漸轉(zhuǎn)為垂釣。受此影響,惠王近年修建的別宮大多設(shè)在水澤邊,旁邊無一例外地設(shè)有釣臺。 釣魚也是惠施的嗜好。自離大梁之后,這對君臣幾乎日日守在澤邊,各自拋鉤,一邊養(yǎng)神,一邊垂釣。二人往往悶坐一日,誰也不說話,連魚兒咬鉤也視若不見。公子卬引人外出射獵,日出而行,日落而歸。幾個嬪妃也得自在,在附近拈花惹草,歡聲笑語不時飛來。 這日午時,二人正自垂釣,毗人躡手躡腳地走來,小聲稟道:“陛下,殿下來了,在宮外求見?!?/br> 惠王睜開眼睛,思忖有頃,轉(zhuǎn)向惠施,見他仍在閉目養(yǎng)神,往水中一看,魚兒不知何時已經(jīng)上鉤,浮漂被它拖得團團打轉(zhuǎn),急忙叫道:“惠愛卿,快起鉤,是條大魚!” 惠施睜開眼睛,斜一眼水面,呵呵樂道:“陛下,大魚咬的是您的鉤!” 惠王一看,果是自己的鉤。原來,惠施在下風頭,微風早將他的浮漂吹至惠施前面,惠施的則被吹至岸邊,漂在一堆水草邊上。 惠王趕忙起鉤,果是一條幾斤重的草魚。那魚兒許是在水中掙扎久了,出水時未做劇烈反抗。在毗人的協(xié)助下,惠王沒費多少周折就將它拖上岸來,扔進水桶。 惠王樂不合口,對毗人道:“申兒有口福,來得正是時候。你將此魚送入膳房,午宴就吃它了!” “陛下,”毗人湊前一步,小聲稟道,“跟殿下一道來的另有一人,是……三國特使蘇秦?!?/br> “哦,”惠王似是一怔,有頃,抬頭問道,“關(guān)于合縱,朝臣可有議論?” “回稟陛下,”毗人稟道,“武安君避談,上卿、司徒等人初時反對,后又贊同。蘇秦此來,就是上卿引見的?!?/br> 惠王閉目沉思有頃,緩緩說道:“好吧,既然此人來了,就讓他也吃一口?!?/br> “臣領(lǐng)旨!”毗人應過,提上水桶快步走去。 “惠愛卿,”惠王慢慢轉(zhuǎn)向惠施,“看來,魚是釣不成了?!?/br> 惠施微微一笑,一語雙關(guān)道:“陛下本為釣魚而來,魚已釣到,行將入鼎,陛下也該收鉤了?!?/br> “哦?”惠王掃一眼惠施,順勢問道,“聽你話音,蘇秦此來,愛卿已有應對?” “陛下,”惠施斂起笑容,抱拳奏道,“近日微臣一直在琢磨此事,思來想去,感覺蘇秦的合縱方略甚是可行,至少說,對我大魏有百益而無一害?!?/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