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4節(jié)
賈舍人亦還一揖:“終南山寒泉先生弟子賈舍人見過張師弟。” 所有煙云于片刻間消散。二人相視片刻,撫掌大笑。 賈舍人前腳剛走,少梁令吳青也來辭行。張儀托他捎信給小順兒,要他安置好張邑事務,速來咸陽。 數(shù)日之后,秦國大良造公孫衍使魏歸來,未及回府,直接進宮向惠文公稟報蘇秦成功合縱三晉之事。 惠文公似已料到這一結局,淡淡問道:“蘇子下一步是何打算?” “去齊國?!惫珜O衍應道。 “齊國?”惠文公眉頭緊皺,兩眼眨也不眨地直盯公孫衍,“他該去楚國才是?!?/br> “待齊入縱之后,他即去楚國?!?/br> 惠文公大吃一驚:“你是說,蘇秦他要合縱六國,只與寡人為敵?” 公孫衍輕輕點頭,愁眉皺起。 “他不是宣揚合縱三晉嗎,何時改為合縱六國了?” “是赴魏后改的。這是合縱軟肋,微臣正是由此擊他,使魏國君臣皆不入縱。想是蘇子意識到了,緊急更改主張,提出六國縱親,共制強秦。” “什么共制?他這是滅秦,滅寡人!”惠文公怒不可遏,震幾喝道。 “君上,”公孫衍思忖有頃,小聲稟道,“據(jù)微臣所知,蘇子似無此意?!?/br> “不是此意,”惠文公余怒未消,依舊敲著幾案,“他是何意?” “臨行之時,微臣前去拜訪蘇子,與他暢談。蘇子坦言,合縱旨在建樹一個諸侯相安、列國共生、天下共治的太平盛世。按照蘇子設想,六國有秦可合縱,六國合縱可無爭;六國無爭,中原可安;中原安定,秦亦不敢動,天下可無爭矣。天下皆無爭執(zhí),諸侯就可平心靜氣地坐下來,求同存異,尋求共和、共治之道,復歸周初周、召二公時的共和盛世。” 惠文公連說數(shù)聲“迂腐”,從席上跳起,在廳中急踱幾個來回,陡然住腳,大聲叫道:“來人!” 內臣急走進來:“臣在!” “速召樗里疾、司馬錯、甘茂進宮議事!” 內臣應過一聲,正欲退出,惠文公又補一句:“嗯,還有,叫公叔和右庶長也來!” 內臣退出,公孫衍略怔一下,小聲說道:“請問君上,誰是右庶長?” “張儀,愛卿知道他的?!?/br> “張儀?”公孫衍一怔,“他不是在楚國嗎?” “這陣兒來秦國了?!被菸墓珣^一句,端坐下來,兩眼微閉,開始冥思。公孫衍不好再問,也不敢說走,只好正正衣襟,緩緩閉上眼睛。 不消半個時辰,樗里疾、司馬錯、甘茂、張儀諸人緊急趕至,唯有前太傅嬴虔腿腳不便,尚在途中。內臣吩咐諸人在偏廳暫候,親至宮門迎到嬴虔,與他一道進來,方才進去稟道:“君上,老太傅及諸位大人已至,在外候見?!?/br> 惠文公的怒氣早已緩和,臉色也復歸平靜,淡淡說道:“讓他們進來吧!” 老太傅打頭,諸人魚貫而入,分別見禮。 惠文公微笑一下,起身攙起嬴虔,扶至自己身邊坐下,指著其他幾個席位對諸人道:“坐坐坐!”轉對內臣,“上茶!” 內臣擊掌,旁邊轉出幾個宮女,分別斟過茶水,躬身退去。 “公叔,諸位愛卿,”惠文公端過茶水,輕啜一口,緩緩說道,“方才,公孫愛卿使魏歸來,稟說魏國已入縱親,蘇秦已將三晉和燕國合在一起。公孫愛卿還說,蘇秦仍無罷休,打算前去齊、楚,欲使山東六國縱親,共制秦國?!鳖D住話頭,再啜一口。 顯然,這是一個大變故,除公孫衍外,諸臣皆是一震,面面相覷。 惠文公掃視眾臣一眼,神色漸漸嚴峻:“三晉合縱,已無秦矣,何況是六國?諸位愛卿,眼下大秦已到生死存亡之秋,寡人急召諸位來,想請大家議個應策?!?/br> 許久,誰也沒有開口,場面死一般靜寂。 惠文公將頭轉向嬴虔:“公叔,您老見多識廣,可有應策?” 自下野之后,秦公很少向他咨詢朝政,嬴虔也很少關注朝事。此時見召,且又第一個被問,嬴虔顯得甚是局促,兩手互相搓揉一陣,口中方才擠出一字:“打!” 眾人皆笑起來。 惠文公卻沒有笑,一本正經(jīng)地望著他:“請問公叔,打誰?打哪兒?” “打趙人!打晉陽!” 惠文公垂下頭去,陷入長思,有頃,抬眼望著眾臣:“數(shù)月前寡人傳檄伐趙,算是虛晃一槍。公叔建議這一槍來實的,諸位意下如何?” 司馬錯立即接道:“微臣贊同伐趙!趙人首倡合縱,就該付出代價!微臣愿領軍令狀,不得晉陽,誓不回師!” 惠文公順著眼角瞥向張儀,見他閉目端坐,嘴角似笑非笑,如泥塑一般,心里已知端底,卻不問他,目光掃向公孫衍、樗里疾和甘茂:“公叔、司馬愛卿皆欲伐趙,你們可有異議?” 甘茂遲疑一下,緩緩說道:“微臣以為,若是伐趙晉陽,莫如伐韓宜陽。” 惠文公心里一動,傾身問道:“哦,此是為何?” “趙之晉陽位于平原之上,無險可守,趙人是以高墻深溝,儲糧殖民,防備甚嚴,我無機可乘,屢攻不下。反觀宜陽,周圍盡是高山險川,韓人是以防備松懈,我有機可乘,或有勝算。再說——”甘茂故意頓住,目視惠文公。 “說下去!”惠文公兩眼眨也不眨地望著他。 “晉陽地方貧瘠,占之無益。近年來,銅不如鐵,宜陽素有鐵都之稱,我若得之,不知可省多少費用!” “微臣贊同左更所言?!惫珜O衍接上一句,“從大梁回來,微臣一路上都在思索此事。合縱雖從趙始,趙卻是塊硬骨頭,啃之不易。魏有龐涓、惠施、朱威等人,眼下亦不宜圖。三晉之中,唯有韓國有機可乘。申不害早死,韓侯年事漸高,力不從心。韓室?guī)讉€公子,皆是平庸,蘇秦合縱,韓侯積極響應,蓋因于此。魏、韓素來不和,我若伐宜陽,魏或不動。趙人遠離宜陽,愛莫能助。我若得宜陽,即可以此要挾韓侯,逼韓侯退縱。只要韓人退縱,蘇秦合縱不攻自破?!?/br> “嗯,愛卿看得又遠一步?!被菸墓c頭贊許,“得點碎鐵是顧眼前,破除合縱才是長遠!不過,正如甘愛卿所言,宜陽雖說可伐,但其周圍盡是高山險川,更有魏人占據(jù)崤關,我無路可借,如何伐之?” “君上放心,”公孫衍似已胸有成竹,“微臣早已琢磨此事。在魏之時,微臣訪過函崤谷地,從當?shù)孬C戶口中得知,函谷關東十數(shù)里,溯潐水而上,越馬首山,可入洛水谷地。此番回來,微臣親去察過,的確可行。另從華山東側南下,越夸父山、陽華山等,亦可經(jīng)由洛水谷地,進攻宜陽?!?/br> “大良造所言不錯,”司馬錯接道,“當年微臣借道宜陽入洛陽迎親,走的就是夸父山,雖然路遠,卻可走馬。不過,這是險路,韓人早有覺察,特別設有關卡。當年借道入洛,韓人是準允的。若是由此進軍,只要韓人稍有防備,就會陷入絕地?!?/br> 惠文公心頭一震,轉向公孫衍:“公孫愛卿可曾考慮這點?” “考慮過?!惫珜O衍點頭,“用兵在奇,在詭,在突然。韓人若有防備,只有一個解釋,就是我們準備不周,用兵不奇。” 惠文公閉上眼去,思忖有頃,再次抬頭,目光掃向張儀,見他依舊閉目端坐,唯一的不同是,嘴角已不再是似笑非笑,而是帶有明顯的哂笑。 惠文公微微抱拳,傾身問道:“右庶長意下如何?” 眾臣皆將目光投向張儀。 這幾日里,張儀赴秦并官拜右庶長的事已如風兒一般傳遍咸陽,但因張儀從未上朝,即使司馬錯、公孫衍、嬴虔三人,也是第一次見他,目光里充滿好奇。 張儀睜開眼睛,朝惠文公拱手說道:“君上是問征伐,還是應對合縱?” 惠文公驚道:“兩者可有差別?” “當然有?!睆垉x應道,“若問征伐,微臣初來乍到,不明情勢,不敢妄言?!?/br> “如此說來,愛卿已有妙策應對合縱了?”惠文公面現(xiàn)喜色,傾身急問。 張儀搖頭道:“妙策沒有?!?/br> “那……愛卿可有應策?” “微臣正在考慮。” 張儀繞來繞去,等于說了一堆廢話。眾臣大失所望,可也覺得好玩,皆笑起來。 此時顯然不宜說笑,惠文公咳嗽一聲,坐直身子,掃視眾臣一眼,緩緩說道:“諸位愛卿,今日暫先議至此處,至于是伐趙還是伐韓,待寡人斟酌之后,再與諸位詳議。” 眾臣盡皆告退。 張儀本以善言聞名,今日卻在如此高規(guī)格的會議上三緘其口,實出眾人意料之外。出宮門之后,幾乎沒有人搭理張儀,張儀也未理睬他們,各自乘車回府。 是夜黃昏時分,張儀府前突然馳來一隊宮衛(wèi)。 張儀聞報,未及出迎,秦公已經(jīng)健步走進,眾衛(wèi)士亦如豎槍一般站滿庭院。 張儀叩見?;菸墓銎鹚志甲?,呵呵笑道:“愛卿喬遷數(shù)日,寡人早該上門為愛卿燎灶,可總有雜務纏身。這陣兒稍稍得閑,寡人想起此事,問過內臣,說是燎灶吉日,這就趕著來了?!?/br> 燎灶也叫祭灶神,是秦地風俗。凡是喬遷新居,總有親朋好友上門賀喜,各帶胙rou、咸魚等食物,涮鍋試灶,大擺宴席。河西本是秦地,張儀又在河西長大,自然也知這個習俗,拱手謝道:“能有君上為微臣燎灶,灶神也當知足了?!?/br> 惠文公呵呵笑道:“灶神可是得罪不起喲!”轉對內臣,“快,獻胙rou?!?/br> 內臣擺手,幾人抬過幾個食籮,里面盛滿胙rou、美酒等各色食物。 內臣讓張儀驗過,吩咐仆從抬下,然后與香女、宮中御廚一道趕往廚房,祭祀灶神,準備酒肴。不消一刻,御廚將早已備好的菜肴重新熱過,溫好酒,內臣吩咐端上,擺滿廳堂。 惠文公指著肚子笑道:“寡人既來燎灶,自是空了肚子的。聽聞愛卿海量,我們君臣不醉不休?!?/br> 內臣揮退仆從,親自斟酒。 酒過數(shù)巡,惠文公似是上了興致,吩咐將爵換成大碗,連飲數(shù)碗,推碗說道:“愛卿果有雅量,連喝這么多,竟如沒事人一般。倒是寡人,有點暈了?!?/br> 張儀亦放下大碗:“君上暈亦不暈,微臣不暈亦暈?!?/br> 惠文公脫口贊道:“好言辭!”思忖有頃,越加贊賞,連連點頭,“聽人說,美酒能醒神,喝到佳處,心里就如明鏡一般。愛卿說出此話,看來是喝到佳處了。” 張儀順口說道:“君上圣斷,微臣的確喝到佳處了。” “哦,”惠文公呵呵笑道,“愛卿既然喝到佳處,白日所慮之事,當也慮好了?!?/br> 張儀點頭道:“回稟君上,微臣慮好了?!?/br> “好好好,寡人這也剛好喝至佳處,正可一聽?!?/br> “微臣想到一個口訣,或可應對合縱。” “是何口訣?” 張儀微閉雙眼,似在背書:“連橫強秦,正名拓土,聲東擊西,遠交近攻?!毖杂?,兩眼完全閉上。 惠文公沉思有頃,抬頭問道:“這口訣甚是艱澀,寡人愚癡,一時想不明白,望愛卿詳解?!?/br> 張儀睜開眼睛:“敢問君上何處不明?” “愛卿這第一句是綱,后面三句是目。蘇秦合縱,愛卿應以連橫,當是妙著。強秦是根本,也是寡人意志所在。后面三句,從理上講,寡人也還明白,只是具體實施,寡人尚未想通,請愛卿教寡人?!?/br> “君上過謙了?!睆垉x微微拱手,侃侃說道,“微臣以為,所謂正名,就是南面稱尊。自孟津之會后,局勢大變,天下進入并王時代。眼下山東列國,宋、中山湊趣不提,單說六個大國,魏、楚、齊三國已經(jīng)稱王,蘇秦合縱若成,必將是六國相王。山東六國相王,秦仍為公國,在名分上就會遜人一頭,雖得道義,卻失王氣?!?/br> “拓土呢?六國若是紛爭,寡人或可亂中取利,有所蠶食。六國若是縱成,牽一發(fā)而動全身,叫寡人如何拓土?” “蠶食不成,可以鯨吞?!?/br> “鯨吞?”惠文公大睜兩眼,緊盯張儀,身子微微前傾,“鯨吞何處?” “巴、蜀?!?/br> 惠文公長吸一口氣,再次閉目。 “君上,”張儀緩緩說道,“方今天下,堪與君上爭鋒的,不是三晉,不是燕國,而是齊、楚。齊遠隔三晉,鞭長莫及,不為眼下急務。楚卻不同。楚已得吳、越,下一步必圖巴、蜀。巴、蜀方圓不下兩千里,物產(chǎn)豐饒,民眾數(shù)十萬,風俗純樸,毫不遜色于吳、越。巴蜀為楚上水,得蜀則得楚,得楚則得天下。再說,這塊肥rou,君上若不圖之,亦必為楚所得。楚國原本廣大,已得吳越,若是再得巴蜀,君上莫說是出關爭雄,即使偏安關中,亦恐不可得。” “嗯,”惠文公點頭道,“這當是愛卿口訣中的擊西了。聲東呢?” “攻韓?!?/br> “攻韓?”惠文公一怔,繼而連連點頭,“嗯,愛卿妙計!還有最后一句,遠交近攻,愛卿可有解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