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8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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眾人笑也不妥,責(zé)也不妥,面面相覷,誰也不好做聲。倒是田文灑脫,呵呵笑出幾聲,朝他又是一揖:“聽聞上將軍言語幽默,今日信了!” 公子卬不好再說什么,亦笑一聲,拱手揖道:“見笑了?!?/br> 田文轉(zhuǎn)對蘇秦揖道:“家父未能躬迎,甚是抱歉,特別囑托在下,一定要妥善安排蘇子及眾位公子、公孫。臨淄狹小,容不下諸多人馬,只好委屈他們暫住郭外。至于諸位特使及隨員,在下已安置在驛館。不便之處,還請諸位見諒?!?/br> 蘇秦亦拱手道:“安置甚當(dāng),謝大人了。” 田文朝蘇秦及眾人拱手揖道:“蘇子、諸位,請?!毖杂?,田文轉(zhuǎn)過身去,緩緩走至自己車前,吩咐御手頭前馳去。 大隊車馬跟在后面,轔轔馳向臨淄。 是夜,四國使臣在國驛館住下。從大梁到臨淄,眾人連走十?dāng)?shù)日,皆是勞頓,早早歇了。 蘇秦召來樓緩,議至夜半。樓緩將稷宮之變細(xì)說一遍,蘇秦嘆道:“大前年在稷下時,在下曾聽過彭先生教誨,受益匪淺。此番復(fù)來,在下原還打算再向先生討教,不想他竟先一步去了!唉,天地悠悠,生命卻是短暫,時不我待??!” 樓緩也是唏噓。二人又議一時,樓緩見蘇秦太累,辭別去了。 翌日晨起,田文復(fù)至。蘇秦問及上朝面君之事,田文道:“彭祭酒仙逝,陛下感傷,特別詔命,近日不朝。至于何時上朝,需候陛下旨意。” 蘇秦拱手道:“既是如此,在下向田兄打探一事?!?/br> “蘇子請講。” “仲尼至齊,聞《韶》三月,不知rou味。請問田兄,可知仲尼昔日聞《韶》處?” 田文點頭道:“知道,離此不遠(yuǎn),原是太師高昭子府宅,高氏落敗,此宅轉(zhuǎn)手三家,眼下被一個古怪的老樂師買下,改作樂坊了?!?/br> “如此甚好,”蘇秦喜道,“煩請?zhí)镄忠谙虑叭?,一來緬懷仲尼,二來也順便聽聽你們齊國的雅樂?!?/br> “在下愿效微勞?!碧镂男?yīng)道。 二人起身,蘇秦脫去官服,換上一身干凈素雅的士子衣冠穿上,剛要走出廳堂,正在附近溜達(dá)的公孫噲看到,急走過來:“二位欲去何處?” “仲尼聞《韶》處?!碧K秦頓住步子。 “哦!”公孫噲大喜,急道,“可否捎帶在下?” “公孫既愛《韶》音,就一同去吧!” 公孫噲急回房中,換過一身素衣,三人有說有笑地走出驛館。 高昭子府宅不過數(shù)百步遠(yuǎn),談笑間已是到了。田文報過家門,門人進(jìn)去稟報,一個須發(fā)皆白的老樂師迎出來,見是田文,臉色微沉,略一拱手:“老朽見過大人?!?/br> 田文回過禮,指蘇秦、公孫噲道:“老先生,晚生引見兩位貴客。這位是四國特使蘇秦,這位是燕國公孫姬噲,聽聞此處是仲尼聞《韶》處,特來祭拜?!?/br> 老樂師微微抬頭,掃二人一眼,略一拱手:“二位稀客,請?!辈患疤K秦、公孫噲回禮,顧自轉(zhuǎn)過身去,頭前走了。 兩人皆是一怔,因田文前有介紹,也就見怪不怪了。 老樂師引領(lǐng)三人徑直來到孔子聞《韶》處,指著前面一個破舊的樂壇:“兩位稀客,這就是仲尼聞《韶》處,你們祭拜吧!” 蘇秦上前,朝樂壇緩緩跪下,行三拜九叩大禮。公孫噲看到,亦走過去跪拜。 二人禮畢,蘇秦轉(zhuǎn)對老樂師,深揖一禮:“晚生蘇秦敢問前輩,此處既為仲尼聞《韶》處,可有《韶》音?” 老樂師陡然二目如炬,將他凝視片刻,收回目光,緩緩說道:“既為仲尼聞《韶》處,自有《韶》音?!?/br> 蘇秦再揖道:“晚生不才,可否一聽?” 老樂師遲疑有頃,抬頭問道:“老朽敢問蘇子,緣何欲聽?” “晚生聽說,仲尼至齊,聞此曲三月不知rou味。晚生既來齊地,若是錯過如此好曲,豈不引為終身之憾?” 老樂師拱手揖道:“此曲陳朽,早不時興了。自仲尼之后,鮮有人聽。蘇子既然有此雅興,可隨我來?!?/br> 老樂師頭前走去,蘇秦三人跟在身后,不一時,來到一個龐大樂廳。老樂師指指觀賞席位,蘇秦三人見過禮,席地坐了。 樂廳呈穹形,地上鋪著紅色地毯,樂壇上擺著編鐘、鼓、琴、瑟、磬、簫、方響、塤、竽、箏、骨笛等十余種樂器,氛圍甚是典雅。 更奇特的是,老樂師只輕輕擊掌,廳中即起回鳴。旁側(cè)轉(zhuǎn)出十余名樂手,各就各位。老樂師走到眾樂師中央,拿起一管洞簫,微微啟唇,廳中立時余音繚繞。老樂師又出一聲,眾樂師一齊跟進(jìn),一場規(guī)模宏大的交響樂《韶》正式起奏。剎那間,金、石、土、木、竹、絲、匏、革八樂齊鳴,余音回蕩。 蘇秦三人全被此曲所挾帶的巨大聲勢震撼了。 蘇秦緊閉雙目,全身心地沉浸于《韶》里,整個身體隨著音樂的節(jié)奏而起伏有致。 《韶》為舜時所作,也叫《大韶》,共分九奏,也叫九歌或九章,主要包括祭天、竽舞、射獵、會同、祈雨、祭火、關(guān)雎、缶韻、中和等,鳳凰來儀是其高潮。每章均以洞簫起奏,分別展現(xiàn)前古先王,尤其是帝堯的豐功偉績。 九曲奏畢,在樂聲戛然而止時,蘇秦竟無一絲察覺。 “蘇子!蘇子!”公孫噲見老樂師已經(jīng)揮退眾樂手,緩步朝他們走來,輕聲叫道。 蘇秦仍無知覺,依舊微閉眼睛,搖動身子,似是那優(yōu)美的樂音已經(jīng)匯入他的體液,與他的靈魂融為一體。 公孫噲急了,伸手就要推他,老樂師止住,在他對面坐下。 蘇秦從恍惚中醒來,睜眼一看,樂音早畢,老樂師坐在自己對面,急拱手道:“前輩雅樂,晚生受教了!” “非老朽雅樂,蘇子言大了。”老樂師緩緩說道。 見出口即失言,蘇秦苦笑一聲,不無抱歉地抱拳說道:“謝前輩教誨!是晚生聽得傻了,竟是連話也說不齊整?!?/br> 老樂師顏色大懈,呵呵笑出幾聲:“看得出來,蘇子知音了?!?/br> “知音不敢,晚生只是聽進(jìn)去而已。” “蘇子既聽進(jìn)去,敢問此曲如何?” “仲尼曾說,君子為學(xué),‘興于詩,立于禮,成于樂’,晚生今日悟矣!” 老樂師拱手道:“蘇子能出此語,堪為知音矣!老朽聊備薄茶一壺,欲請?zhí)K子品啜,不知蘇子能賞光否?” 蘇秦拱手揖道:“能飲前輩香茗,晚生幸莫大焉!” 老樂師眉開眼笑,起身攜了蘇秦之手,置田文、公孫噲于不顧,徑朝后院走去。 田文、公孫噲大窘。尷尬有頃,田文聳聳肩道:“看來,香茗是喝不上了,我們還是走吧?!?/br> 公孫噲長嘆一聲,望著老樂師和蘇秦遠(yuǎn)去的方向,緩緩起身,與田文一道,不無遺憾地走出樂坊。 御書房里,上大夫田嬰將蘇秦幾日來的動靜扼要稟過。 “哦!”齊威王朝前傾傾身子,“愛卿是說,蘇子日日去那樂坊,與人談樂?” “是的,”田嬰點頭,“一連三日,每日都去?!?/br> “是何樂坊?” “是私家樂坊。原是高昭子舊宅,昔日仲尼聞《韶》處,本已敗落不堪,三年前,忽然被一個老樂師買下。老樂師甚是有錢,從列國聘來許多樂師,在府中演《韶》。” “哦?”威王怔道,“有此大師,寡人竟是不知!” 田嬰應(yīng)道:“據(jù)犬子所說,樂師來路不明,起初在雍門,浪跡街頭,鼓琴為生,人稱雍門周。后來,雍門周不知何故得到一筆橫財,買下那處宅子,開設(shè)樂坊。雍門周為人古怪,雖然開設(shè)樂坊,卻從不奏他曲,只演《韶》樂,且三日才演一次,一次只演三刻鐘。此曲陳朽,早已過時,齊人無人愛聽,因而他的樂坊門可羅雀,整個臨淄,除去鄰人,幾乎無人知他。若不是此番蘇秦前去聽《韶》,微臣也是不知?!?/br> “唉,”威王長嘆一聲,“羞殺寡人矣!能演《韶》者,方為大師。寡人自幼好樂,恨不與伯牙同世,常夢大樂師光顧,后得鄒子演琴,即引為知己,用以為相。今有大師光臨數(shù)載,寡人卻是一絲不知,堪比楚地那個好龍的葉公了!”唏噓再三,連連搖頭。 田嬰趕忙起身,跪地叩道:“此事罪在微臣,請陛下降罪。” “起來吧!”威王再嘆一聲,“這事兒怎能怪你呢?今日臨淄,靡靡之音不絕于耳,即使伯牙再世,亦足以湮沒矣!”略略一頓,“不說其他,單此一點,蘇子就不一般哪!” 田嬰遲疑一下:“微臣可否知會蘇子,讓他覲見陛下?” “不不不,”威王擺手道,“讓他去稷下!稷宮何時為彭子送殯?” “后日。” “就后日吧!可在稷宮為彭子舉辦一場送別論壇,邀蘇子同去。” “微臣領(lǐng)旨!” 翌日傍黑,蘇秦從雍門周處聽樂歸來,忽然感覺館中異樣,廳中燈火輝煌,眾人皆是一本正經(jīng)地端坐于席,似是有重要客人到訪。 公子章眼尖,最先望到蘇秦,笑道:“看,蘇子回來了!” 眾人起身迎候,走在前面的是田文和田嬰。 田嬰急走幾步,朝蘇秦深鞠一躬,連連拱手道:“在下來遲了,請?zhí)K子恕罪!” 蘇秦亦回一禮,呵呵笑道:“上大夫客氣了!在下此來,一切都是上大夫安置的,在下謝猶不及,何能怪罪?上大夫,請!” 二人攜手同至廳里,按賓主之位坐了。 田嬰長嘆一聲,搖頭道:“唉,蘇子想必也都知道了,這幾日稷宮里大事不斷,先是彭祭酒仙去,后是淳于子光臨,在下身兼稷宮令,里外是忙,累得腰都直不起來了?!?/br> “上大夫可得當(dāng)心貴體?!碧K秦笑道,“上大夫若是累倒了,在下再來臨淄,別是連個落腳之處也尋不到了?!?/br> 田嬰尷尬一笑,朝眾人拱手致歉道:“蘇子及諸位公子、公孫光臨,在下有所怠慢,還望蘇子及諸位公子、公孫多多擔(dān)待!” “呵呵呵呵!”蘇秦也回一揖,連聲笑道,“上大夫一心要請罪,看來在下連個玩笑也開不得嘍!好好好,我們不說這個。請問上大夫,稷宮之事進(jìn)展如何?仲尼聞《韶》不知rou味,在下不及仲尼,聞《韶》數(shù)日,嗅到rou味仍是香的,不過,外面諸事倒是一概不知了。” 眾人皆笑起來。 田嬰頓住笑,應(yīng)道:“謝蘇子念記!彭祭酒明日入殮,陛下頒旨,明日申時為彭祭酒舉辦一場特別的送行儀式,在下剛剛安排妥當(dāng),急趕過來看望諸位?!?/br> “哦,請問上大夫,是何特別儀式?”公子卬問道。 “回公子的話,”田嬰應(yīng)道,“彭祭酒一生致學(xué),倡導(dǎo)學(xué)術(shù)爭鳴,開辟一代新風(fēng),為今日之昌盛稷下立下蓋世奇功。陛下恩旨,以上卿之禮安葬彭先生,同時在稷宮舉辦一場空前規(guī)模的學(xué)術(shù)論壇,以天下學(xué)子的真知灼見為彭祭酒送行?!?/br> 田嬰說完,掃視眾人,目光落在蘇秦身上。 蘇秦忖知其意,慨然嘆道:“以此方式送別彭先生,可謂是前無古人了。陛下惜才如此,真乃賢君矣!在下雖說學(xué)識淺薄,卻有感彭先生教化之功,有心前去為先生送行,不知上大夫能恩準(zhǔn)否?” “恭迎,恭迎!”田嬰連連拱手,“聽聞蘇子學(xué)識淵博,口若懸河,若能光臨稷宮,非但稷下生輝,眾學(xué)子得益,九泉之下,彭先生的英靈,亦必寬慰?!?/br> “上大夫美言了?!碧K秦亦拱手道。 田嬰朝在場諸位拱手一圈,轉(zhuǎn)對蘇秦道:“諸位,此事就這么定下,在下告辭,明日申時,稷宮見!” 稷宮位于臨淄之內(nèi),宮城西門之外,與宮城僅一墻之隔,有專用的林蔭道與宮城相通。齊王只要走出西門,就可直達(dá)稷宮。西門亦稱稷門,稷宮位于稷門之外,因而亦稱稷下。 稷宮占地數(shù)千畝,起自西門,延至南門,綿延數(shù)里,被縱橫阡陌、花園草坪、荷塘魚池等切割成許多方塊,每個方塊構(gòu)成一個院落,院中亭臺樓閣櫛比鱗次,果木花卉相映成趣,遠(yuǎn)遠(yuǎn)望去,宛若一個巨大的后花園。 凡是投奔稷下的士子,只要學(xué)有所長,皆有所居,亦皆有所養(yǎng)。稷宮以學(xué)問為上,若是學(xué)問得到眾士子的認(rèn)可,即可由祭酒推薦,通過學(xué)宮令轉(zhuǎn)奏齊宮,由齊王詔命為稷下先生。無論何人,只要被聘為稷下先生,就可在稷宮起蓋一座院落,得到朝中大夫的薪俸,開宗立派,擇徒授藝。 稷宮中心是一處大宅院,坐北面南稍偏,由祭酒居住。院門前面是一個方形廣場,鋪滿地磚,周邊大樹參天,樹下草坪連綿,最多可容數(shù)千人。凡大型論壇,即在此場舉辦。 申時,蘇秦一行趕到時,喪禮行將開始,廣場上一片靜穆。正對院門處,擺著彭祭酒的楠木棺材,漆得烏黑油亮,棺頭上是個巨大的“奠”字,奠字之上是“大宗師”三字,皆是齊王親筆所題。棺木前面由木板新搭一個論壇,高約三尺,上面鋪一層黑色麻毯。論壇兩側(cè),擺著數(shù)十個花圈,顯然是朝中諸臣及稷宮諸先生送的。 磚地上鋪一層席子,席上站著稷下士子,皆著麻服。眾士子分成若干隊,每隊前面突兀一人,無不氣宇軒昂,表情靜穆。無須再問,即知他們是稷下先生。身后之人,當(dāng)是門下弟子。新來士子、未及拜師或不愿拜師者,則分站兩側(cè),自成縱隊。廣場中央空出約一大步寬的空地,可站兩行,顯然是留給蘇秦他們的。 果然,他們剛一抵達(dá),就有人導(dǎo)引他們步入這塊空場。蘇秦打頭,后面依序站著公子卬、公子章、公孫噲、樓緩,再后面是飛刀鄒等隨行諸人,在各自席位前站定。 看到客人皆到,主持喪禮的田嬰在一聲鑼響之后步入論壇,朝棺材及眾士子各鞠一躬,聲音略顯沙?。骸爸T位先生,諸位嘉賓,諸位士子,辛丑日子時三刻,一代宗師、稷下祭酒彭蒙先生乘鶴仙去。今日申時,我們齊集此處,深切哀悼先生,緬懷先生!”頓了一下,咳嗽一聲,掃視眾人一眼,“諸位朋友,祭禮開始,向彭先生英靈叩拜!”轉(zhuǎn)過身去,在壇上跪下,朝棺材行祭拜大禮。 場上近兩千人皆屈膝而跪,行祭拜大禮。與此同時,跪在棺材兩側(cè)的樂手奏起哀樂。 有頃,哀樂停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