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嫁予何人？”太子申急問。

    “這個——”淳于髡囁嚅一下，臨時編道，“公子虛?！?/br>
    “公子虛又是何人？”

    “是齊國公子。”

    “齊國公子？公子虛？”太子申不無納悶，自語道，“魏申好像不曾聽說此人?！?/br>
    淳于髡呵呵笑出幾聲：“這世上人的何止萬千，殿下不曾聽說也是常情。再說，殿下眼下所慮，只是公主的婚事、公主的幸福、公主的如意郎君，至于什么虛不虛的，只要公主樂意，殿下何必較真！”

    太子申一怔，點(diǎn)頭道：“嗯，先生所言甚是。無論何人，只要梅妹愿意，魏申絕無話說?！?/br>
    “這就成了！”淳于髡呵呵笑道，“老朽明日即去向陛下提親，只是——”看一眼惠施，“這席喜酒，老朽也不能獨(dú)飲，惠子，大媒得算你一份。老朽作男家的，你作女家的，何如？”

    惠施忖不出淳于髡是何主意，甚想觀看下文，拱手笑道：“惠施愿意效力！”

    第二日，淳于髡花費(fèi)重金置辦彩禮，后晌申時，驅(qū)車叫上惠施，進(jìn)宮求見惠王。一見淳于髡，惠王就呵呵笑道：“老夫子，寡人正在想著你呢?！?/br>
    “陛下想草民是客套話，草民想陛下卻是真的?！贝居邝者档?。

    “老夫子快起！”惠王招呼二人坐下，“這次你可沒有忖對，寡人真是在想你?！鞭D(zhuǎn)對毗人，“不信你可問他?！?/br>
    毗人接道：“老夫子，這是真的，方才陛下一直在念叨你。”

    “敢問陛下，為何念叨草民？”淳于髡笑問惠王。

    “不瞞夫子，”惠王斂起笑容，一本正經(jīng)道，“寡人身邊，真還缺少一個像夫子這樣的人。自夫子走后，寡人越想越覺得離不開夫子，實(shí)意求拜夫子為國師，常住宮里，時刻陪伴寡人，司寡人之過。寡人正與毗人念叨此事，打算召請夫子，夫子可就來了。”

    淳于髡哈哈大笑起來。

    惠王一怔，急問：“夫子不愿意？”

    淳于髡指指自己光頭，呵呵樂道：“宮中佳麗如云，早晚見到草民這顆光頭，還不花容失色，東躲西藏？”

    惠王亦借題打趣道：“若是此說，倒不打緊。寡人送你美女五十名，只要老夫子精氣足，莫讓她們失望就行?！?/br>
    “果真這樣，”淳于髡順口接道，“草民更不敢了。宮中佳麗，皆是玉體，草民身賤，豈不是糟踐了？”

    惠王知他不肯，思忖有頃，輕嘆一聲，轉(zhuǎn)過話題：“說吧，老夫子此來，有何指教？”

    淳于髡拱手道：“豈敢指教？草民只是討賞來了?！?/br>
    魏惠王轉(zhuǎn)向毗人：“老夫子的那棵金草，可鑄好了？”

    毗人點(diǎn)點(diǎn)頭，從旁拿過一只盒子，打開來，里面果是一株金光燦燦、栩栩如生的春草。惠王欣賞一時，使毗人遞給淳于髡：“你的賞物，可以拿走了?！?/br>
    淳于髡接過金草，拱手謝道：“草民謝陛下厚賞！不過，草民此來，不是討此賞的?！?/br>
    “哦？”惠王略吃一驚，“夫子還討何賞？”

    “喜酒。”

    “喜酒？”惠王大奇，“何人的喜酒？”

    “梅公主的喜酒?！贝居邝召┵┱f道，“臨行之際，齊王特別吩咐草民，要草民打探陛下跟前可有公主待字閨中，若有，齊王有意向陛下攀親。草民昨日向惠相國打探此事，得知梅公主尚未訂婚。草民竊喜，特拉惠相國保媒，代齊王向陛下求婚?！毖杂?，從袖中摸出一張禮單，雙手呈上，“這是禮單，彩禮已經(jīng)置于偏殿，請陛下驗(yàn)看?！?/br>
    毗人接過，遞予惠王。

    惠王掃過一眼，置于幾上，抬頭緩緩問道：“田因齊求婚？他為何人求婚？”

    “公子虛?！贝居邝沼謴男渲忻鲆徊?，雙手呈上，“這是公子的生辰?！?/br>
    “公子虛？”惠王接過八字，細(xì)看一時，輕輕放下，點(diǎn)頭道，“年齡倒是不錯，不知此人品性如何？”

    “若問品性，倒是沒個說的，”淳于髡呵呵笑道，“草民只用八個字：才氣橫溢，氣宇軒昂。不過——”話鋒一轉(zhuǎn)，“公子也有不足之處，草民不敢隱瞞。”

    “有何不足？”

    “據(jù)髡所知，公子性格內(nèi)向，不諳名利，與世無爭，喜歡獨(dú)處，尤其是喜歡養(yǎng)花育草，且在百花之中，尤愛梅、菊，幾年前甚至賭氣欲往東海仙山，在那里養(yǎng)梅育草，修道煉仙。不知多少人家提親，公子皆未看上。這些秉性，與時下年輕人所求格格不入，齊王甚是頭疼，卻也拿他毫無辦法。這些弱項(xiàng)，草民特別稟明陛下，萬不可屈了公主?！?/br>
    魏惠王大喜過望，急道：“哦，若是此說，倒是匹配梅兒。田因齊若是真有誠意，這門親事，寡人可以準(zhǔn)允！”忽又想起什么，眉頭皺成一團(tuán)，“只是梅兒與那公子一般性情，甚是執(zhí)拗，不愿嫁人。她若不從，就會死里活里鬧騰，即使寡人，也奈何她不得?！?/br>
    “陛下放心，”淳于髡接道，“草民得授通心之術(shù)，梅公主所想，草民皆可忖知。只要得見公主，草民或可因情勸導(dǎo)，使她樂意歸門?！?/br>
    惠王連聲說道：“好好好，先生果能玉成此事，寡人另有重賞！”轉(zhuǎn)對毗人，“傳梅公主覲見！”

    毗人欲走，淳于髡急道：“不不不，草民不可在宮里見她。聽說公主與殿下甚親，草民可去殿下府中見她一面?！?/br>
    惠王點(diǎn)頭允道：“好吧，一切皆聽夫子?！?/br>
    太子申府中，后花園的梅園，百余株梅樹上掛滿了如葡萄般大小的青梅。一身素衣的瑞梅公主坐在梅亭里，兩眼癡癡地望著樹上的梅子，想著心事。園中別無他人，只有幾只小鳥在梅枝間上躥下跳，喳喳歡叫。

    園門打開，淳于髡晃著油亮的光頭走過來。瑞梅過于專注，竟然沒有聽到越來越近的腳步聲。淳于髡走到亭下，頓住腳步，故意咳嗽一聲。

    瑞梅扭過頭來，陡然見到一個光頭，花容失色，驚問：“你是何人？”

    淳于髡深揖一禮：“老朽淳于髡見過公主?！?/br>
    瑞梅早就聽說過淳于髡的大名，松出一口長氣，微微欠欠身子，拱手復(fù)禮：“小女子見過先生?！?/br>
    淳于髡將她細(xì)細(xì)打量一番，點(diǎn)頭贊道：“公主好標(biāo)致啊！”

    瑞梅平素不愿見人，更不喜在此被人打擾，又聽淳于髡說出此語，頓時臉色一沉，冷冷說道：“先生至此，可有要事？”

    淳于髡呵呵笑道：“沒有，沒有，賞梅而已?！辈活櫲鹈犯惺埽欁宰呱贤ぷ?，在瑞梅對面席地坐下，“老朽坐在這里，公主不介意吧。”

    瑞梅忽地起身，不無慍怒道：“先生要賞，自賞就是！”拂袖走下亭子，沿小徑而去。

    淳于髡緩緩說道：“梅公主留步?！?/br>
    聽到淳于髡直呼她的名諱，瑞梅一怔，不由自主地頓住步子，扭回頭，語氣依舊冷冰：“先生何事？”

    “方才老朽路過街頭，碰巧遇到一個瘋漢，公主想不想聽聽他的趣事？”

    瑞梅心頭一顫，知他是為孫臏而來，且能來此園中，必是經(jīng)過胞兄太子申同意了的?？催@樣子，許是她的要求有個眉目了，既驚且喜，復(fù)上涼亭，語氣微微緩和，輕聲問道：“請問先生，那瘋漢有何趣事？”

    “公主不能站著聽，”淳于髡微微一笑，指著對面的席位，“請坐?！?/br>
    瑞梅凝視他一會兒，復(fù)坐下來，兩眼眨也不眨地直望著他。

    “公主，”淳于髡陡然斂起微笑，語氣嚴(yán)肅，開門見山道，“你與孫將軍之事，殿下都對老朽說了。聽殿下說，公主欲將孫將軍接至府中，照料他一生，可有此事？”

    瑞梅臉色緋紅，低下頭去，輕咬下唇，默不做聲。

    “老朽正為此事而來，有話欲問公主?！?/br>
    瑞梅喃喃說道：“先生請問。”

    “公主只是喜歡孫將軍呢，還是愛他？”

    瑞梅將頭垂得更低，許久，方才說出一字：“愛?！?/br>
    “是愛他的心呢，還是愛他的人？”

    “心?！?/br>
    “若是愛他的心，公主愿意為他犧牲一切嗎？”

    瑞梅不再羞怯，落落大方地抬起頭來，鄭重點(diǎn)頭。淳于髡看到，瑞梅的眼中盈出晶瑩的淚珠。

    “看公主的淚珠兒，當(dāng)是真心的，老朽愿意幫忙?！贝居邝拯c(diǎn)點(diǎn)頭，緩緩說道。

    “謝先生成全！”瑞梅拱手謝過，以袖拭淚。

    “老朽幫忙，可有兩種幫法，一是如公主所愿，說服陛下，將孫將軍或接入宮中，或接至此處，由公主悉心照料，守候一生；二是治愈孫將軍瘋病，除去兩個膝蓋骨老朽愛莫能助之外，老朽擔(dān)保孫將軍如常人一般。這兩種幫法，公主可以任選一種?！?/br>
    “真的！”瑞梅喜極而泣，大睜兩眼，不可置信地望著他的光頭，“孫將軍之病，先生真能治愈？”

    “能不能治愈，還要取決于公主。”

    “我？”瑞梅大怔，“小女子能有何用？”

    “有有有，”淳于髡接道，“只要公主允準(zhǔn)一事，孫將軍的瘋癥即可痊愈?！?/br>
    “說吧，只要能夠治愈孫將軍，要小女子做什么都成?！?/br>
    “嫁人。嫁給齊國公子?！?/br>
    瑞梅兩眼發(fā)直，驚得呆了。好一會兒，她才回過神來，從牙縫里擠道：“原來，先生是變了法子提親來的！”

    “是的?！贝居邝栈位喂饽X袋，“老朽此來，正是為齊國的公子虛提親?！?/br>
    瑞梅冷冷說道：“小女子此生，除去孫將軍，誰也不嫁！”言訖，再次起身。

    淳于髡呵呵笑道：“看來，公主愛的并不是孫將軍的心，而是他的人了?！?/br>
    瑞梅一怔，復(fù)坐下來，緩緩說道：“先生如何保證治愈孫將軍？”

    “是這樣，”淳于髡侃侃說道，“老朽游走列國，愛好獵奇，化內(nèi)方外無所不知。齊國東海有仙山，山上有仙草，可治此癥。仙山飄浮于大海之上，霧氣籠罩，游移不定，非常人所能至。能至此山之人，據(jù)老朽所知，唯有齊國的公子虛。老朽受殿下之托，求公子虛討要仙草，公子虛只提一個條件，就是娶公主為妻?！?/br>
    瑞梅顯然相信了這個故事，瞪眼問道：“公子虛為何一定要娶小女子？”

    “待出嫁之后，公主可以直接詰問公子?！贝居邝諆墒忠粩偅@出一副愛莫能助的樣子，以手撐地，站起身子，“公主好好想想，是終生守著一個瘋子呢，還是得到仙草，徹底治愈孫將軍之病？公主何時想明白了，可以告訴老朽，老朽既已允諾，一定兌現(xiàn)諾言?！?/br>
    淳于髡轉(zhuǎn)過身去，晃著光頭，搖搖晃晃地沿來路走去。走有幾步，身后飄來瑞梅的聲音：“先生，您可告訴那位齊國公子，就說小女子愿意出嫁?！?/br>
    淳于髡頓住步子。

    “不過，”瑞梅冷冷說道，“小女子也有一個條件，公子必須首先拿回仙草，治愈孫將軍之??！”

    “呵呵，”淳于髡撲哧笑道，“你倆真還是一對兒。不過，你們二人，一個要先出嫁，一個要先治病，實(shí)讓老朽為難！這樣吧，老朽折中一下，公主可先嫁往齊國，舉行個儀式，待孫將軍之病徹底痊愈，由公主親自驗(yàn)明，再入洞房，公主意下如何？”

    瑞梅沉思良久，含淚答道：“就依先生。”

    得知瑞梅愿意出嫁，魏惠王大喜過望，親至太廟，為她的婚事問卦，抽到一簽，是六五坤卦，上上簽，爻辭是“黃裳元吉”，意思是，這樁婚事可以保持柔順本色，大吉大利?；萃鯓凡豢芍В?dāng)即定下吉日，吩咐毗人準(zhǔn)備嫁女。

    自孫臏瘋后，武安君夫人瑞蓮公主不忍目睹梅姐傷心欲絕的樣子，很少回宮。聽說這樁婚事是梅姐自己愿意的，瑞蓮不勝欣喜，急回宮里看她，不想梅姐仍在太子申的宮中。瑞蓮正欲前往東宮望她，陡然想起臨走之時，龐蔥交代她早點(diǎn)回府，因?yàn)槲浒簿袢湛赡芑貋?。瑞蓮看看天色，急叫御手撥馬回府。

    果然，瑞蓮剛到府門，就聽門人說龐涓回來了。自入縱之后，魏惠王全力以赴，號召眾臣光復(fù)河西，龐涓也陡然明白了合縱的好處，興奮異常，將全部身心投入到練兵備戰(zhàn)之上，幾乎每日都住逢澤大營，很少回府。

    瑞蓮下車，急步走回，遠(yuǎn)遠(yuǎn)看到龐涓端坐廳中，正在聽從龐蔥稟報(bào)府中諸事。瞥見瑞蓮，龐蔥識趣地站起，笑對龐涓道：“大哥，前院里還有點(diǎn)小事，蔥弟待會兒再來稟報(bào)。”

    龐涓點(diǎn)頭，龐蔥退出，在門口遇到瑞蓮，哈腰見過禮，匆匆走開。

    瑞蓮急趨過來，在龐涓前面跪下，深情叫道：“夫君——”

    龐涓輕輕一拉，瑞蓮順勢倒入他的懷中。二人正在擁抱，門外傳來腳步聲，瑞蓮掙脫開來，在對面坐下?？吹讲o別人，只是侍候茶水的婢女，二人皆笑起來。

    瑞蓮喜形于色，急不可待地說：“夫君，奴家有個天大的喜訊。”

    “哦！”龐涓微微一笑，“是何喜訊？”

    “梅姐要出嫁了！”

    “梅姐出嫁？”龐涓陡吃一驚，“嫁予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