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0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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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子如眼睛大睜:“哦?” 酈敧似是沒有聽到他的驚訝之聲,顧自瞇眼,侃侃而言:“使臣巧言花語,即為溢辭。善使者不斗巧,不勸成,此之謂也。以巧斗力者,始于陽,終于陰;以禮飲酒者,始于敬,終于亂;以溢辭傳言者,始于諒,終于仇。是以善使者既不傳溢辭,亦不以溢辭傳言,否則必釀禍端,此所謂禍從口出?!?/br> “晚生記住了!”公子如恍然有悟,默念一會兒,追著問道,“先生所言雖妙,卻是過于曠遠,難解眼前急務(wù)。敢問先生,眼下之事可有應(yīng)對良方?” “你且說說,眼前是何急務(wù)?” “蘇子邀晚生前往館驛商討會同諸事,可晚生對合縱、會同一無所知,父王亦無明旨,晚生是以惶惑。不過,就在晚生出門之際,令尹使人送來密函一封,為晚生出謀籌策。晚生吃不準此人用意,不敢擅斷,特請先生指引!”公子如從袖中摸出昭陽的密函,遞予酈敧。 “孟津?”酈敧看過密函,眉頭凝起,思忖一時,搖頭笑道,“昭陽此謀,非正術(shù)也!” “非正術(shù)?”公子如一臉惘然,“這……能行嗎?” “呵呵呵,”酈敧遞回密函,“野人送公子一策,與列國使臣商討會同諸事時,公子少說多聽。至于昭陽所謀,公子照貓畫虎,只管行去?!?/br> 不是正術(shù),即為邪術(shù)。酈敧非但不反對,反要他照貓畫虎,公子如不解,盯他征詢。酈敧神色祥和,微笑回視。 公子如見他目光篤定,只好點頭允道:“先生既有此說,晚生照章行事就是?!?/br> “去吧!”酈敧翻身站起,走到大樹前,作勢欲爬上去。 公子如攔道:“先生且慢!” “公子還有何事?”酈敧沒睬他,顧自朝樹上爬,邊爬邊說。 “敢問先生,莊真人現(xiàn)在何處?” 酈敧倚在樹杈上,回首一笑:“宋國蒙邑?!?/br> 公子如深揖:“謝先生指引!” 公子如一身輕松地回到郢都。 公子如剛進府邸,家臣報說縱親館驛已來人催促數(shù)次。公子如細看滴漏,見早過申時,也就顧不上洗梳,換好官服,驅(qū)車直奔館驛,遠遠望見趙國副使樓緩候于門外,說是蘇秦與諸位公子、公孫恭候多時了。 眾人聽到聲響,俱迎出來。 見過禮,蘇秦跨前一步,攜公子如之手越過兩進院子,走進一處清幽、雅致的廳堂。廳中不見一兵一卒,亦無仆從侍女,唯有花草果木點綴其間,整體布局祥和安泰,中間擺著七個茶幾,圍成一個大圓,每張幾后各鋪一塊絨毯。 蘇秦走至跟前,指著席位道:“諸位,今日是縱親會同,大家同主同次,隨便坐!”話音落處,自己跨前幾步,就近坐了。 眾人掃視圓席,俱是一怔。列國會同,禮儀尤重,主次之位更是馬虎不得,座次如同行祭時執(zhí)牛耳一樣,與會者無不看重,稍有不慎,輕則邦交失和,重則兵戎相加。此番會談,蘇秦既是召集者,又是六國主使,理當坐于主位。其他諸人皆是副使,當坐陪位。然而,即使陪位,也有上下遠近之分。蘇秦設(shè)此圓席,自行放棄主位,別開生面不說,無疑也是對位次之爭的精妙化解。此舉雖小,卻見了蘇秦的氣量與睿智。六國副使恍過神來,盡皆嘆服,各尋席位坐了。 侍者端上茶水,蘇秦品啜一口,目光落在斜對面的樓緩身上,示意他主持儀式。列國副使或出身王室,或出身公門,唯有趙國副使樓緩身為人臣,是理想不過的主持人選。另外,趙是合縱發(fā)起國,蘇秦要他主持,自也有報答趙侯之意。 樓緩講完套話,從旁拿過幾卷竹簡,是六國縱親綱要,每人傳發(fā)一冊后,逐句宣讀。綱要內(nèi)容無外乎五通、三同、協(xié)力制秦之類,是大家早就熟知了的,樓緩在此宣讀,無非是走個程序。 宣讀完畢,樓緩邀請?zhí)K秦發(fā)言。 蘇秦也不推辭,不緊不慢地述起天下大勢、合縱緣起及其過程。幾個副使中,唯公子如首次傾聽蘇秦縱論天下,暢議國計民生,任他多么不知政事,不諳民情,也是血脈賁張,大有感悟。 接下來才是正題,商討如何會同。綱要等列國早已認可,無須爭議,諸人關(guān)注焦點只在會同的規(guī)格、盟辭、儀禮、時間、地點等具體事務(wù)上。燕國公孫噲、韓國公子章、楚國公子如三人本性不爭,齊國田文年紀雖輕,城府卻深,趙國樓緩與蘇秦早有默契,只有魏國公子卬不計里表,事無巨細,皆要過問一番。 沒費多少周折,大家就在會同規(guī)格、盟辭、儀禮、時日等方面達成一致,只在選址上起了爭執(zhí)。公孫噲?zhí)嶙h于洛陽會同,請周天子主盟,遭公子卬、田文合力譏諷。樓緩建言會同地點設(shè)于魏國崤關(guān)澠池,正對函谷關(guān),借此向秦展示六國縱親聲威,公子卬震幾叫好,熱切的目光瞄向田文,希望得到他的支持。 田文卻把目光轉(zhuǎn)向公子如。 自進門后,公子如一直正襟端坐,二目微閉,像是仍在深山老林入定,而不是在開一個事關(guān)天下大局的列國特使級縱親籌備大會。 在鬼谷里有過此等經(jīng)驗的蘇秦微微一笑,目光也投過來。其他特使的目光緊跟著紛紛射來。 公子如顯然感受到了,二目微啟,因是首次在此等場合發(fā)言,聲音稍稍打戰(zhàn),吐字卻是清晰:“楚國建議,會同地點設(shè)于孟津?!毖杂?,再次閉目。 公子如不用“在下”而用“楚國”,眾人無不感受到這兩個字的分量。幾年前魏惠王號令天下于孟津朝王,今日,在自家地盤上的公子如既是實質(zhì)上的東道主,又是縱親六國中最大一國的副使,竟然重提孟津,顯然是在釋放一個信號,就是楚國有意讓魏再做東道主,再執(zhí)牛耳。在座諸人皆知公子如不善政務(wù),不諳辭令,因而此言斷不是信口而出,而是有人授意。 大家面面相覷。即使總要質(zhì)問的公子卬,也是愣怔,沒有即刻表態(tài)。 場上靜寂,滴漏清晰可聞。 齊國田文卻似看出玄機,半開玩笑地率先贊同:“呵呵,孟津的確是會同佳址,連會同臺也省得再建,稍作修繕即可?!?/br> 公子卬這也反應(yīng)過來,震幾叫道:“魏國贊同!昔日八百諸侯會盟孟津,共討商紂,今日六國英雄再會孟津,共討暴秦,何其快哉!” 田文笑笑,半是揶揄:“還有魏王陛下孟津朝王之事,大將軍怎就忘了?” 眾人皆笑起來。 見公子卬面色尷尬,公子章笑轉(zhuǎn)話題:“魏兄將秦公比作商紂,豈不是高抬他了?” 眾人又笑起來。 樓緩斂住笑,目光移向蘇秦,意思是再明確不過的。蘇秦將目光依次掃過眾使,依舊微笑,沒有說話。 樓緩微怔,小聲叫道:“蘇子?” 蘇秦望向樓緩,朗聲說道:“趙國副使,有話請講!” 樓緩本想要蘇秦表態(tài),沒想到蘇秦反要他說,囁嚅道:“在下——”見眾人目光紛紛射來,只好將牙關(guān)一咬,“在下以為,會同地點設(shè)在孟津不妥!” 公子卬變過臉色:“請問趙國使臣,有何不妥?” “武王會盟八百諸侯于孟津,旨在伐紂。魏侯會盟列國于孟津,旨在尊周。今日蘇子倡導六國會同,意在結(jié)束紛爭,共制暴秦。韓公子所言甚是,秦公既不能等同于商紂,也不能等同于周天子,因而不宜再將會同臺設(shè)于孟津?!?/br> 公子卬探身道:“請問趙使,依你之言,會同地點設(shè)于何處合宜?” 樓緩語塞:“這——” “別不是設(shè)在貴國邯鄲吧?”公子卬身子朝后一仰,放聲長笑。 樓緩臉上漲紅,再次將目光移向蘇秦。 蘇秦輕咳一聲,斂神說道:“諸位特使,我等在此商談天下會同,是使命,更是職分。我等一言一行,無不關(guān)系天下大事,黎民安危,不可輕言戲辭,傷及和氣!”目光掃向公子卬,然后依次掃過諸位使臣,見大家紛紛正襟斂神,再次出聲,“六國會同,應(yīng)以互相尊重、互相諒解為前提,凡事皆應(yīng)求同存異,共商合議。關(guān)于會同地點,燕國特使提議設(shè)于洛陽,趙國特使提議設(shè)于澠池,楚國特使、魏國特使提議設(shè)于孟津,諸位誰有其他提議,盡可在此表述?!?/br> 眾人盡皆搖頭。 “既然沒有其他提議,”蘇秦以指輕扣幾案,“我們就在上述三地選取一個。我們共是七人,超過四人同意者,方為定址。先說洛陽,同意者伸出二指,就像這樣——”伸出二指,然后放下,目光掃過眾人。 只有公孫噲舉手,依樣伸出兩個指頭。 蘇秦候一會兒:“其次是澠池,同意者舉指?!?/br> 樓緩、公子章緩緩將手舉起。 蘇秦再道:“再次是孟津,同意者舉指?!?/br> 公子卬、田文、公子如盡皆舉指。蘇秦略作思忖,伸出二指。公孫噲見蘇秦舉手,亦改過來。公子章一見,也忙舉手。唯有樓緩遲疑半晌,方將兩個指頭緩緩伸出。 “既然諸位盡皆同意,”蘇秦收回手指,“會同地點就定于孟津,吉期為秋分日,卯時起禮,午時執(zhí)牛耳。其他相關(guān)事宜,均以今日議定的為準,請諸位特使各自回奏君上,求同存異,共成合縱大業(yè)!” “敬受命!” 眾人走后,樓緩湊到蘇秦跟前:“蘇子,您……真的認同孟津?” 蘇秦眉頭皺起,久久沒有說話。 樓緩小聲嘟噥:“您是特使,隨便說個地點,有誰能說二話?” “唉,”蘇秦長嘆一聲,“如果天下諸事在下都能定下,我等又何必四處奔波、合縱會同?既然是列國會同合縱,在下又怎能隨便說個地點?” 樓緩急道:“方才,您若不舉手指,他們也湊不夠四人?!?/br> “縱親六國,齊、楚、魏三家最具實力。三家俱薦孟津,在下若是不舉手,你說定在何處?會盟地址定不下來,如何會同?我們總不能將精力一直耗在這樁事上吧?!?/br> “會同地址再放孟津,又不能去邀周天子,叫天下如何看待?再說,魏得惠子、龐子,勢力復強,六國皆去孟津,魏王會不會——”樓緩打住話頭。 “你說的是,在下憂心的正是此事。但事已至此,即使會同地點不在孟津,該發(fā)生的照舊發(fā)生?!?/br> 樓緩默然。 公子如回到府中,沉思良久,起身徑投太子府,將這日議定的合縱諸事細細稟過。 送走公子如,太子槐吩咐靳尚召請左司馬屈武、右司馬景翠及屈丐、屈平等七八個得力近臣謀議。眾人也都知道了合縱成功的事,群情振奮。屈武長子、一直鎮(zhèn)守襄陽的裨將軍屈丐按捺不住,率先說道:“殿下,天賜良機,末將請命伐秦,光復我商於失地!” “屈將軍所言極是!”太子槐也是情緒高昂,“商於之恥一日不雪,本宮之心一日不寧!今機緣已至,本宮召請諸位,只為商定一個萬全之策?!蹦抗庵鹨粧哌^眾人,“諸位皆是本宮膀臂,也都熟知秦人,有何良策,這就說出來?!?/br> 幾個年輕人七嘴八舌,各自說出伐秦方略,漸漸形成合議,就是趁列國合縱、秦人無力南顧之時,兵分三路,一路出宛城,由涅陽西進;一路出穰,由湍水河谷北上;一路出均陵,沿丹水河谷北上,鉗擊淅、於,而后三路大軍由東而西,直搗於中,奪取武關(guān),進而掃平整個谷地。 幾個年輕人熱情洋溢地獻計獻策,唯有左司馬屈武閉目端坐,自始至終未出一言。 太子槐憋不住了,目光轉(zhuǎn)向他:“老將軍,您與秦人對陣多年,熟知商於,想必已有破敵良策,可否賜教本宮?” “回稟殿下,”屈武應(yīng)道,“商於谷地形勢險惡,關(guān)隘眾多,原本易守難攻。自商鞅始,已歷四任郡守,無不謹小慎微,尤其是現(xiàn)任郡守孟邵,智勇兼具,是秦公親選將才,膝下四子皆飽讀兵書,精通武藝,各有萬夫之勇。孟邵上任六年,借地勢筑關(guān)設(shè)壘,層層布防,并將谷地之民施以秦法,勸農(nóng)耕織,教民死戰(zhàn),是我勁敵。微臣以為,收復失地,萬不可倉促圖之!” 屈武出言即長秦人志氣,大出眾人意外。 太子槐長吸一口氣,二目緊盯屈武:“以老愛卿之意,我當如何圖之?” “兵不出奇,難有勝算!” “如何出奇?” 屈武從袖中摸出一卷羊皮,鋪開來,是一張軍用形勢草圖,上面密密麻麻布滿符號。太子槐看有一時,抬頭問道:“本宮愚昧,請老將軍教我!” “微臣不敢!”屈武手指草圖,詳細解道,“殿下請看,從這兒到這兒,總長逾六百里,俗稱商於谷地。這條黑線叫商於道,也叫商山道,西至藍田,中經(jīng)商州,東至淅、於,兩側(cè)皆是大山,峰高谷深,無路可通。我若以勢壓之,與秦逐城逐壘爭奪,或可取勝,犧牲必大。以微臣之見,我當借六國合縱、秦人無暇他顧之際,以方才所議三路為佯攻,主力悄出漢中,沿沔水北上,越少習山入丹水上源,直攻商城。商城若得,武關(guān)自破,於中、於東、淅等七邑,皆如甕中之鱉,商於谷地不戰(zhàn)可下!” 屈武一番話說完,在座諸人皆是驚喜,屈平更是瞪大眼睛,不無欽敬地凝視這位久經(jīng)沙場的堂伯。顯然,對于如何光復商於、報復前仇,屈武早已成竹在胸。 “好方略!”太子槐思慮有頃,朝屈武抱拳致敬,“屈將軍不愧我大楚柱國??!” 屈武叩首:“末將不才,愧對殿下褒獎!” “屈將軍,快快請起!”太子槐離席,親手將他拉起,扶他坐下,長嘆一聲,“唉,當年公孫鞅乘我與巴、越交戰(zhàn),襲占商於谷地,父王為此夜不成寐,勵精圖治,終使我大楚百廢俱興,如旭日勁升,翠筍破土,前年更得越地千里,人口百萬,盛況空前。本宮有意借合縱之機光復失地,雪我前恥。屈將軍,今日指靠您了!” 屈武哽咽道:“殿下放心,末將即使肝腦涂地,也要擊敗秦人,光復失地,不負陛下、殿下知遇之恩!” 太子槐壓低聲音,目光銳利:“諸位愛卿,今日所議,乃我絕密,任何人不得外泄!屈將軍!” 屈武抱拳:“末將在!” “精密籌劃,確保此戰(zhàn)萬無一失,一舉破秦!” “末將遵旨!” 太子槐轉(zhuǎn)向景翠、屈丐及幾位將軍:“諸位將軍,你等各自備戰(zhàn),協(xié)助老將軍成此大功!本宮前去章華臺,奏報父王!” 諸將振奮:“末將得令!” “還有你——”太子槐的目光緩緩落在屈平身上。 屈平抱拳:“屈平候旨!” “本宮觀你言辭得當,舉止從容,文章燦爛,有意委你一份重差?!?/br> 屈平朗聲應(yīng)道:“屈平赴湯蹈火,在所不懼!” “公子如一意修身,不善應(yīng)酬。你可跟隨左右,輔其支應(yīng)列國事務(wù),振我大楚威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