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詫異地看著靳長恭靜靜地站在他前方，煙雨秋深暗白，她的身影鉗入其中是那般淡雅行舒，令人欽往又無法移開視線。

    “陛下……”

    他一出聲，那粗礪干枯的聲音像鋸木頭一樣刺耳，難聽。

    僅吐出兩個字，他便震顫著嘴唇，難堪地瞥開眼睫，垂著的手悄然握緊。

    “雪無色，你一路跟著，是想對寡人說些什么嗎？”

    雪無色聞言，想起自己的目的，便再次鼓起了勇氣，他顫巍巍，用著如今這副悲哀丑陋的模樣，面對以前他曾一度不屑怨恨的靳長恭，他卻不由得有些自慚行穢，他眼神游離不安，吞吞吐吐道：“麗國，麗國的事情，不是您做的，是嗎？”

    “不是?！?/br>
    這兩個字就像一劑活力，瞬間便注亮了雪無色那一雙黯淡的眼睛，連他自己都不知道為什么會覺得有一種解脫般的喜悅涌上心頭。

    “真、真的？”

    還煮的呢！

    靳長恭望了望天空，很是優(yōu)雅地翻了一個白眼，她行云若舒般上前兩步，卻見雪無色眉眼一聳，卻是驚退了兩步。

    “……”

    “不，我，我只是覺得身上有點臟，怕……”他也感覺到自己的異常，他的聲音在靳長恭越來越嚴(yán)肅的表情下，最終悄然無息。

    “雪無色，你當(dāng)初在靳宮是怎么逃出來的，又怎么會在‘消失的宮殿’內(nèi)當(dāng)渡船者？”靳長恭并不在意，她負(fù)手遙目隨意問道。

    雪無色黯然下神情，并末隱瞞道：“我被羈押地暗牢中，是父王暗中安排了一個牢獄長進(jìn)宮送給我一瓶假死藥，利用它我成功地逃出了靳國，但是……但是，當(dāng)我出來的時候，麗國卻已經(jīng)沒有了，我當(dāng)時萬念俱灰，就像一抹游魂般茫然在街道游蕩無依時，便遇到了……夏長生，是他將我?guī)нM(jìn)了神廟……之后的事情，陛下您，估計也能猜得到了?！?/br>
    “條件呢？無緣無故，你為何要跟他走？”靳長恭橫眉一掃，聲壓微銳地問道。

    “替我麗國報仇雪恨，殺了靳帝！”

    他盯著淅瀝的地面，神聲頓時猙獰似囚禁的困獸，一字一句狠厲道。

    “是嗎～？”靳長恭似早有所料，神色悠悠揚將視線遺落地空氣的某一處，前方疊嶂凌蒼蒼，淺藍(lán)霧靄天青一色，絕壁橫天險前方，悶雷隆隆，似預(yù)示著暴風(fēng)雨欲來的前兆。

    “他是假冒的吧！陛下，求您帶我一起回靳宮好不好，您也想殺了他吧，因為他害了您，害了麗國，亦害了靳國！麗國是您的附屬國，他這么做分明就是想陷害您于不仁不義，我們聯(lián)手一起殺了他……”

    雪無色急眸泛紅，蒼白無一絲血色的臉頰，因為激動而泛起淡淡的紅暈，卻更顯他此刻尤如瘋癲之態(tài)。

    假冒？靳長恭一怔：不，他不是。要真正追究起來，假冒的人或許是她……

    但這并不是重點，重點是——

    “麗國就算他不滅，寡人亦不會再姑息養(yǎng)jian的?！?/br>
    一聲冷漠寡絕的話從靳長恭薄唇絕情的嘴里吐出，令雪無色臉上的血色急遽消失了。

    “雪無色，你當(dāng)真覺得你麗國，乃至于你與雪族都是無辜可憐的嗎？你麗國想造反作亂已經(jīng)不是這一天兩天的事情了，寡人當(dāng)真不相信你愚鈍得一點都察覺不到。想當(dāng)初年賀時，寡人便多方示意地警告過你的父王，別以身犯險，可惜他偏偏要自尋死路，雖然暗帝那人，寡人亦不喜，但是此事從結(jié)果上來看，他的確算是幫了寡人一個大忙！”

    靳長恭沒有給他歇氣的機會，再度將她心中的話一鼓作氣，全部渲瀉給如今歇斯底里的男人聽一聽。

    雪無色張闔嘴，急輕的眼珠子似要凸出來般瞪大，他想辯解時，但卻發(fā)現(xiàn)如何措詞，都在那一雙犀利得能夠看透一切的黑眸下，無所遁形。

    “那——那便是你們能夠隨便滅掉一個國家，殺了那么多無辜的、千千萬萬的人的理由嗎？！”他最終卻還是忍不住，凄厲地咬牙，冷笑連連道。

    靳長恭一把抓住他的衣襟處，迫使他的臉抬起來，逼他直視她那映透一切清冽卻又似黑洞般幽深的瞳仁。

    “看清楚了！雪、無、色。”

    她揮手遙遙一指，她指著那一片無垠青暗的天空，然后緩緩地再指下那泥濘不堪的地面。

    “這個世界！這個世道！不是只有黑與白，連天都地都隨時變幻著型態(tài)，你生處在這一片弱rou強食的地界，這一次是你麗國棋差一著，所以最終是你麗國被滅國了，轉(zhuǎn)念一想，倘若當(dāng)初是我靳國被你麗國聯(lián)同別的國家反叛成功，那被滅掉的就是寡人的靳國，便是寡人國內(nèi)那千千萬萬你所謂的無辜者，以人度已，難道這就是你口中想要申訴的理由？”

    那比震天的雷聲還要更加響徹震耳發(fā)聵的厲喝聲，令雪無色腦袋一陣陣的空白，四肢竟麻木不仁。

    “我、我……我不知道……”他就像一張白色的紙片在風(fēng)中搖曳，他想著她的話，想著他父王母后的尸體，想著那一句弱rou強食，他驀地抱著腦袋就像受驚的斑鹿蹲了下來，先是激烈地顫在抖，然后便是低低地啜泣聲。

    “那是我的親人啊，我的母妃，我的兄弟姐妹啊……”

    “我……寧肯委屈自己去侍奉一個男人，去做那最低賤，我曾經(jīng)最不屑的事情，也想要讓他們可以好好地活得下去的子民啊……”

    “如今……我都將自己弄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了，我只是想要替他們報仇，難道我錯了嗎？真的……錯了嗎？！”

    說到最后，他竟泣不成語，坐在地上就像一個委屈的孩子一樣嚎啕大哭。

    靳長恭滑身慢慢矮蹲下來，于他面對面，聽著那一聲聲心底最嘶心裂肺的吶喊聲，她伸臂將他顫抖似風(fēng)中殘葉的身軀擁進(jìn)懷中。

    “你沒有錯，錯的只是現(xiàn)實，還有那存在于人們心中促成這一切罪孽事件的貪欲?！?/br>
    她唯有如此安慰著。

    “嗚嗚……啊啊，陛下，嗚嗚……”他就像受傷幼獸尋求慰藉，他張臂跪抱著她，將頭挨在她的肩膀上，似要用盡全身力氣一樣，嘶聲啞音地哭喊著。

    天越來越陰霾，尤如馬車上的某些人的眼睛。

    在雪無色漸漸平靜之后，靳長恭才道。

    “寡人不能帶著你回靳國，你懂嗎？”

    雪無色抿緊唇瓣，卻更加用力地抱緊她，一聲不吭。

    “現(xiàn)在的你，已經(jīng)不適合跟在寡人的身邊了?！?/br>
    他身體徒然一僵。

    “你自小便是生活在麗國的皇宮中，后來被送來靳國亦一直待在靳宮中，或許，接下來的時候，你可以趁此機會好好地看一看這片你不曾真正看透過的大陸，順便好好地充實一下自我，我想——你最終會找到你想要的答案的?！?/br>
    靳長恭松開了他，準(zhǔn)備起身，他卻失措慌張地想伸手抓住她的離開。

    “不，不要走！”

    就像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一樣，雪無色不住地?fù)u頭。

    靳長恭卻很堅決地拂袖掙開他的手，搖身一轉(zhuǎn)，便踏著規(guī)律而沉穩(wěn)的步伐朝著馬車上走去。

    “陛下，你還記不記得您曾經(jīng)答應(yīng)過我，如果我?guī)湍憔攘饲匚桕?，便?yīng)充我一個條件？”

    他趴在地上，看著那絕情的背影，面目淚跡斑斑，凄聲大叫。

    靳長恭腳步一頓，卻沒有轉(zhuǎn)過身，僅仰首淡淡道：“寡人記得，可——若是你此刻要寡人兌現(xiàn)那一個承諾——是帶你一起走，那寡人會看不起你的！”

    雪無色神色一震，似被重?fù)粢话泐j廢委地。

    久久沒有聽到他的聲音，靳長恭轉(zhuǎn)眸，撩袍抬步上了馬車，花公公蹲于車旁伸手接過她。

    “啟程！”

    蜿蜒的隊伍重新沿著顛簸的山路緩緩啟動了，蒙蒙細(xì)雨竟轉(zhuǎn)瞬間便傾盆落下，無人回頭的馬車后面，雨花漸亂迷人眼，唯一道蕭瑟僵硬的身影在雨中靜靜地佇立著。

    靳長恭一坐下，便感覺到車內(nèi)所有人都神色各一地覷著她。

    她自然感覺到了，卻沒有多少心思理會他們，煩燥地揉了揉額間，斜躺下來，花公公瞧著靳長恭神色陰晦，立即眼明手快地替她墊了一個軟枕，讓她舒服地躺著。

    “當(dāng)我看遍了這世間的繁花似綿，凋零落魄之后，當(dāng)我如你所言找到心中的答案是，你就會愿意帶著我一起走嗎？”

    遙遙一聲嘶啞的聲音，帶著哽咽般，像是懇求一絲拯救的聲音，從后方破空傳來。

    靳長恭動作一滯，她放下手，抬眸隔著一層薄幕的輕紗看著那雨中挺直著身軀的男人，嘴邊忍不住微微勾起。

    “好，寡人拭目以待！”

    當(dāng)他們這一支隊伍漸行漸遠(yuǎn)，那一道纖細(xì)孤寂身影在朦朧的雨最終模糊不見。

    “智者此名號，在下真需得讓賢于陛下了?！敝钦咔平L恭臉色好轉(zhuǎn)，亦膽子肥了，搖首玩笑了一聲。

    靳長恭懶懶地橫了他一眼，掀唇道：“在寡人這里可沒有讓賢一說，通常自認(rèn)沒有用的人，寡人一般都交花公公去當(dāng)花肥使的，智者確定要讓賢？”

    智者瞧著四周嘲弄的眼神，輕咳一聲，連道：“開玩笑，開玩笑而已?！?/br>
    “陛下，剛才鷂雀傳回消息說，云狼在神遺之地中并沒有發(fā)現(xiàn)蓮謹(jǐn)之，甚至連云娘、止公子，以及柳梅姐妹都一樣沒有消息?！逼跏稚戏恢还郧傻木G毛小鳥，跟靳長恭回稟道。

    云狼是靳長恭特地留下來帶著一批人去尋找失蹤的人，原想神遺之地隕落，他們雖然失散卻不想現(xiàn)在竟直接失蹤了？

    “會不會是被蒼帝的人抓走了？”夏合歡猜測道。

    公冶神色莫測，似水映月般清眸微沉，道：“我身邊的侍衛(wèi)已經(jīng)全部尋來，但是止蘭的消息他們卻也是不知道，看來必定是出了事?！?/br>
    靳長恭瞳仁幽深無垠，她看向那表情生硬的瑪寶，陰冷一笑：“無妨，就算他們真的抓了人質(zhì)，我們手中亦不是還有一個籌碼在嗎？”

    “唔！唔！”瑪寶少年聞言，便死命地，狠狠地瞪著靳長恭，想說話卻因為xue道被制，又說不出來，只能瞪眼干著急。

    一路上他們行程很順利，既沒有遇到暗帝設(shè)伏的阻礙，也受到各州府衙的官員們紛紛搞不清楚狀況出城夾道相迎，但是他們卻僅僅是看到一支裝備精良的軍隊，屬于靳長恭的馬車卻只是從他們面前呼嘯而過，從不作一絲停留。

    行程進(jìn)行到一半，其間華韶一直都沒有轉(zhuǎn)醒過來，這讓神武一族的人都覺得多少有些奇怪，曾多次想暗中出手探查一下他身體的具體情況，都一一被靳長恭與花公公他們截下。

    久而久之，族老古邱便心中有了疑慮，但是一時半會兒又尋不著什么證據(jù)，礙著靳長恭的身份，他自然是不敢輕易妄動的。

    一路之上，除了趕路之余，靳長恭亦沿路觀察了靳國這不大一旮達(dá)塊兒，但設(shè)立的州郡卻甚多，閑置的官員自然也多，在中樞地域田地荒蕪得厲害，基本上鮮少有人耕種犁田。

    在降雨量的花田區(qū)部分的坡田雖然有農(nóng)民地收獲，但糧食栽種卻是稀稀拉拉，看起來就是一副營養(yǎng)不良的模樣。

    對此，靳長恭與公冶兩人曾經(jīng)抵足夜談，討論一些方策。

    由于止蘭與云娘一直沒有探聽到下落，公冶與他們的行程便是到蕖縣城，他便要先行告辭了。

    似早有預(yù)料，靳長恭倒也沒有過多挽留，他出來這么久，必定也有很多事情需要回去處理，況且她回到靳國估計也是一大堆焦頭爛額的事情，還不知道暗帝那個瘋子會有什么后招在等著她，在此分行，也算是為以后彼此見面無后顧之憂作準(zhǔn)備。

    “得到他們的消息后，記得通知我一聲?！苯L恭遞給他一柄青傘。

    馬車隊伍停在一旁，她與公冶此刻站在一棵老榕樹下道別。

    公冶看著她，眉眼彎彎，想了想，才問了一句：“長恭，難道你真的不怕我將你的真實身份告訴別人？”

    靳長恭一怔，在確定他不是開玩笑，而是很認(rèn)真地在問她時，才破顏一笑。

    “害了我，對你有什么好處，我們可是合伙人，我賺你便賺，我虧你也得不到好處，我相信你的眼光不會這么差，舍我就別人的，不是嗎？”靳長恭感覺到細(xì)雨如霧，便替他撐開傘把，擋住他頭頂那析瀝瀝滴落的雨水。

    “長恭……”公冶失神地看著她的眼睛，突然脫口而道：“你說，讓我們之間的合作更緊密一點好不好？”

    “什么意思？”靳長恭疑惑地看著他。

    “我們聯(lián)姻吧?！?/br>
    公冶收斂了臉上的笑意。

    “什么？！你要嫁給我？！”

    靳長恭吃驚不已，這一聲也沒有給控制好音量，大得連那邊一直等候的花公公一等人都給驚動了。

    公冶聞言，看了看四周窺視的眼睛，面一黑，忍耐道：“我是指，八歧烏與靳國之間的聯(lián)姻，不是指我跟你?！?/br>
    靳長恭挑眉睨了他一眼，然后臉上浮出極度的失望，撇撇嘴抱怨道：“搞什么啊，原來只是一場誤會，害寡人白白高興一場，不過這件事情以后再說吧?！?/br>
    她轉(zhuǎn)身朝著花公公們走去，背對著朝他揮了揮手，道：“一路平安，我會派一隊人護(hù)送你回去的，記得要保持聯(lián)系?！?/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