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農(nóng)
匯演禮堂四角的舊音箱傳來熟悉的鋼琴聲,一聲一聲的和弦,令人感到似曾相識。 穿著白色小禮服的安貞嫻靜優(yōu)雅地站立在舞臺的左側(cè),頭頂?shù)臒艄獯蛟谒砩?,從黑暗中看去,好像天使的輪廓?/br> 如夢的恍惚里竟讓人分不出是她身上的禮服潔白,還是她的肌膚純凈得像雪。 底下的觀眾不知何時早已寂靜無聲。 安貞在鋼琴聲中將小提琴架好,輕闔雙眼,緩緩拉出第一個音符。 大約在1680年,約翰?帕赫貝爾寫下了這首卡農(nóng)。 之后的三四百年中,這段干凈悅耳的和聲被無數(shù)人喜愛和使用,它的優(yōu)美簡潔像一首與生俱來鐫刻在人生中的詩篇,每個人都能在讀它的過程中看到不一樣的畫面,有些人聽它悲傷淚流,有些人聽它釋然微笑。 這段旋律就像是人類音樂史中必然存在的一部分,只是那個叫約翰?帕赫貝爾的人幸運地在音符的海邊先撿到的這顆珍珠,從此熠熠生輝地閃耀在音樂史上。 安貞在演奏它時想到了雨后的彩虹,她不知道合唱團的小朋友們在哼唱它時想到了什么。 他們都有重度聽力缺陷,無法感受到這個世界的絕大部分聲音。 無法聽到風聲,雨聲,清脆的鳥鳴,不息的水流,喧囂的人群。 無法聽到家人呼喚他們時飽含愛意的聲音; 無法聽到mama為他們煎rou時鍋里滋滋冒油的聲音; 無法聽到爸爸背著他們時一步步踏出的沉重的腳步聲; 無法聽到他們的指揮老師談起自己的學生時是多么溫柔。 無法聽到此刻伴奏的小提琴聲是多么純凈悠揚。 無法聽到此刻他們依次漸進的聲部融匯在一起是多么和諧美妙,神圣得像天籟。 但他們明亮清澈的眼睛一定可以看到,所有觀眾是如何為他們的演出起身鼓掌,他們同樣坐在臺下的家長是如何眼含熱淚地為他們感到驕傲。 演出結(jié)束,全場掌聲如雷。 行禮后,安貞跟著大家一起退場。一走下臺,她就看到了一向胡子拉碴、粗野豪放的牛大叔已經(jīng)哭成了一個淚人。 噗 看到這一幕的安貞差點笑出聲,但很快她就收斂了自己的笑意,因為除了她,一起演出的所有人下臺后都激動得又哭又笑。 為了這一天,每天都風雨無阻地在訓練的孩子們已經(jīng)等了太久,也想了太久。 就連一向克制的指揮老師也淚流滿面了。 情緒是會傳染的,安貞突然覺得自己也有點想哭。 還好很快有工作人員走過來要給她們拍照留念,大家都趕緊擦干眼淚,揚起笑容直視鏡頭,留下了喜悅的影像。 大概11點左右,整場匯演結(jié)束。 激動得按捺不住的小朋友們都被同樣激動的家長們接走了,臨走前,每個家長都對指揮老師和安貞千恩萬謝。 安貞覺得這一年多來一直為這個合唱團辛勤奉獻的指揮老師確實值得這份尊重和感激,但是臨時來救場的自己還配不上他們?nèi)绱松詈竦闹x意。 她本來羞赧地想避開,但是被指揮老師和大叔架住了,這倆人不許她躲。 “安貞xi,沒有你的幫助,今天的演出不可能這么完美,完全超過了我們以前任何一次的練習。” 牛大叔也走上來給指揮老師搭腔:“是啊,小貞哪,今天給你打電話的時候完全沒想到你會答應(yīng)下來?!庇H近得連敬語都不用了。 在給安貞去電之前,他其實已經(jīng)給好幾個相熟多年的小提琴手都打過電話,可惜答案都是拒絕。 畢竟時間很緊張,地方又偏僻,還是給一個名不見經(jīng)傳的兒童合唱團做伴奏,有點尊嚴的小提琴手都不愿意。 最后抱著死馬當活馬醫(yī)的心情給安貞去電,沒想到相識不久的安貞竟然真的會答應(yīng)下來。 他之前也不過是給她介紹過一次兼職而已,憑她的演奏水平,那樣的商演就是隨便扒拉的菜色,根本談不上什么他對她有什么恩惠,兩個人大概連朋友都算不上。 所以才會對安貞的仗義援助更加感激,真是個好心人啊。 孩子們都被家長接走之后,指揮老師說要請他倆去吃韓牛,慶祝演出成功,安貞本來想拒絕來著。 但是牛大叔一直在旁邊擠眉弄眼,考慮到他單個人并不受老師待見,如果自己拒絕的話,他的那份韓牛也基本沒戲,安貞才答應(yīng)了下來。 餐桌是很能拉近感情的地方,兩瓶燒酒下肚之后,牛大叔情緒激昂。 一會兒拍著胸脯讓安貞喊他大哥,說以后安貞有什么要幫忙的盡管找他樸永泰。 一會兒又好像忘記了安貞的存在,對著指揮老師愧疚痛哭,嘴里還喃喃著一個名字,似乎叫什么智善,最后還一頭栽倒在桌子上,醉得不醒人事。 “抱歉啊,安貞xi,讓你見笑了?!?/br> 牛大叔醉倒后,指揮老師忽然嘆了口氣,滿懷歉意地沖安貞笑了笑。 “沒關(guān)系,沒關(guān)系?!辈恢浪麄z什么情況,安貞只能傻笑。 “我跟永泰其實是夫妻。” 靜默半晌,陡然,指揮老師的聲音幽幽響起。 只是里面不再有輕柔和優(yōu)雅,而是充滿滄桑感和疲憊。 說出這句話之后,她沒有看驚訝的安貞,而是把目光聚焦到空氣中虛無的某一點,好像在凝視什么東西,也許是命運或是其它。 “智善是我們的女兒,是我們的小天使,聰明又善良的小天使?!?/br> “只是先天性失聰?!?/br> “她出生后,我辭掉了鋼琴老師的工作,專心在家陪她,永泰一個人賺錢養(yǎng)家?!?/br> “智善7歲的時候,吵著要上學,我原本并不同意,可是永泰說智善不能一個朋友都沒有?!?/br> “他說早晚有一天,智善要一個人面對這個世界,我們不能陪她一輩子。我們只有現(xiàn)在多工作努力攢錢,智善長大了才會輕松一些,我被他說服了。” “智善去上學的第一天,背著我給她買的小書包,笑得很開心?!?/br> 眼神仍然死死地盯著虛空中的那個點,然而淚水已經(jīng)盈滿了眼眶,講到這里,她慘笑一下。 “但是我們智善在學校里交不到朋友啊,老師說別人看不懂她的手語?!?/br> “她經(jīng)??拗丶野炎约烘i進房間里,連飯也不愿意吃。我想讓她退學,被永泰勸阻了?!?/br> “智善在學校沒有朋友,就更努力想讓大家喜歡她。” “有一天” 再也忍受不了溢出的痛苦,她的嘴唇顫抖了一下。 “有一天,智善去了學校,就再也回不了家了” 空氣靜得出奇,落針可聞。 安貞小心翼翼地放輕自己的呼吸聲,在這樣洶涌的悲傷面前,任何打擾都是一種不尊重。 “后來,我跟永泰就一直分居到現(xiàn)在?!?/br> 講到這里,指揮老師抬手揩掉臉上的眼淚,終于重新看向安貞。 “安貞xi,原本今天我們都已經(jīng)放棄了,安慰自己只要孩子們能體驗到上臺演出的感覺,就是最大的收獲?!?/br> “沒想到最后能得到你的幫助,還取得了這么好的反響。看到孩子們臉上驕傲開心的笑容的那一刻,是我這些年來最高興的時候?!?/br> 吃完飯,告別指揮老師和牛大叔之后,安貞伴隨著熙熙攘攘的人群一起走進地鐵口。 分開之前,她向指揮老師主動請纓,決定每周末都去給合唱團的孩子們伴奏,指揮老師簡直驚喜得難以置信。 安貞想,其實做一個好心人也不錯。 只不過不是為了什么任務(wù),而純粹是她自己想這樣做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