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林之間，一個人影宛如鷹鵠般翻騰飛轉(zhuǎn)，落在了關(guān)山墳前，焦文通的身后。

    “老師，你終于來了?！苯刮耐]有回頭，靜靜的道。

    “要么現(xiàn)在去青云堂去坐西山的第二把交椅；要么現(xiàn)在我清理門戶，殺了你。”何伯的話，說得一字平音，幾乎不帶任何感情的因素。

    焦文通微閉的眼睛驀然一睜，“老師，你要殺我？”

    “是。”

    “為什么？”

    “說得好聽一點，是為了圖全抗金救國的大局；說得直接一點，為了西山義軍的團結(jié)，消除后患；說得難聽一點，是為了我家少爺！”何伯毫不猶豫的道。

    焦文通聽完后，輕輕的嘆息了一聲，沒有說話。

    “你只有一炷香的時間考慮。”何伯雙手叉在胸前，好整以暇的淡然道。

    焦文通沉默了片刻，悠然道：“老師，想不到學(xué)生在你心目中全然沒有份量，你也沒有念及一絲舊情。”

    “你錯了?！焙尾f道，“正因為你是我的入室大弟子，也是我最得意的門生，曾經(jīng)大宋的武狀元，所以我把你的份量看得太重、對你的期望太高；結(jié)果，卻收獲了莫大的失望；至于舊情……你有什么資格在老夫面提及‘舊情’二字？”

    焦文通略微一怔，轉(zhuǎn)過頭來，“老師，學(xué)生一想問一問，我究竟做錯了什么，讓老師對我如此偏見？”

    “這樣問題你根本就不該問！你應(yīng)該問一問你自己，這些年來你都做‘對’了什么？”何伯冷冷的道，“當初在東京學(xué)藝的焦文通，是何等的凌云壯志？結(jié)果淪落成一介山賊也就罷了，偏還只會沾沾自滿，熱衷于窩在山寨之中爭權(quán)奪利，最終連自己的救命恩人也害死。鼠目寸光啊、真正是鼠目寸光！你焦文通此生最大的成就，也就只是做個山賊頭子了！現(xiàn)在看到有人的威望超過于人、即將要創(chuàng)立一份比你更大的成就，你就心懷妒恨、不忍為之下屬。老夫真是后悔當初把一身本領(lǐng)對你傾囊相授，成全你做了這么一個沒出息的莽夫！”

    焦文通悶吸了一口長氣，黑得發(fā)亮的臉龐，都漲成了紅紫色。

    “怎么，被老夫說到心中痛處了？”何伯毫不客氣的道，“這些年來，就沒有一個人敢跟你說這樣的話，使得你的傲慢與自滿與日劇增。你自己回頭看看吧，這些年來你都干了一些什么事情。結(jié)交了幾個江湖閑漢、拉起了一幫人馬打家劫舍、嚇住了一群混跡于綠林的烏合之眾，博取了一個‘太行神箭’的虛名，就是你全部的成就與夢想了么？——焦文通啊焦文通，你真是要氣煞老夫了！想來你也是四十開外的人了，活了大半輩子一事無成。你若當真是個碌碌平庸之輩也就算了。偏卻你學(xué)了老夫一身本事、曾經(jīng)也是壯志凌云，現(xiàn)在淪落成這般人模狗樣，整天只知道趴在死人墳前要死要活——與其這樣，老夫不如一掌斃了你，眼不見心不煩！”

    “哎……”焦文通閉上了眼睛，發(fā)自內(nèi)心的長嘆一聲，“老師，你罵得對……好吧，你動手吧！”

    何伯氣得渾身一顫，太陽xue處的青筋都暴起了。

    “你以為老夫不敢？！”

    “動手吧……”焦文通喃喃道，“學(xué)生早已心如死灰，但求解脫。能死在老師的手上，學(xué)生也知足了。”

    “廢物！廢物！廢物！！”

    何伯氣得跺起腳來，連罵了三聲廢物。

    焦文通半睜開眼睛，眼神迷蒙的看著前方的黛黛青山，一陣風過，鬢角凌亂的頭發(fā)拂到了眼前，赫然現(xiàn)出幾根白發(fā)。

    焦文通伸手撫過鬢發(fā)托在掌中，驚訝的看著這幾根白發(fā)，宛如夢囈的嘆道：“朝如青絲暮成雪……古人誠不欺我！”

    “文通，為師看你面相，并不十分長壽。你可能沒多少年可活了。”何伯說道，“或許真到了死的那天你才會后悔，這一生只留下了遺憾，沒有多少值得欣慰的東西。為師活到了這個歲數(shù)，什么都看穿了。其實功名利祿這些東西，就宛如天邊的浮云。但是，男人大丈夫這一輩子總該去做一些該做的事情，好讓自己老了躺在床上不能動彈的時候回憶起它們，或坦然一笑或心血澎湃，哪怕是嗆然涕下，也不枉此生。”

    焦文通死盯著手掌中的白發(fā)，沉默。眼中卻有異樣的神采在閃爍。

    “要說文武才能，放眼整個河?xùn)|、甚至整個天下，真正能勝得過你焦文通的人，少之又少?！焙尾f道，“但是你的性情決定了，你不可能成為一個真正出色的領(lǐng)袖。要想你的成就與才能等同，你就必須要找到一個值得你輔佐的明主。否則，你焦文通此生注定只有失敗。”

    焦文通的眼睛微然一瞇，“老師是想說，楚天涯就是那個明主？他會比關(guān)山還要出眾？”

    “不試，怎么知道？”何伯說道，“焦文通，你的性情當中很有老夫的影子，一樣的孤傲，一樣的目中無人。因此在我眼中，你既是我的得意門生，也是我半個兒子。如果你還把我當作你的老師，就聽我一句勸：不妨去試一試！”

    焦文通站了起來，轉(zhuǎn)身，凝視著何伯，“如果我不答應(yīng)，你一定會殺了我嗎？”

    “我會?！焙尾厦忌畎?，肯定的點頭，“從私人的情感上講，你與楚天涯在老夫心目中，幾乎是一樣。但站在公心上說，他更有希望創(chuàng)造一份奇跡。而你，不能。偏偏你的存在與不合作，還會影響到他的前途。于是，老夫就寧愿擔起這個惡名……忍痛，大義滅親！”

    焦文通聽完以后，居然沒有生氣，而是緩緩的點了點頭，“學(xué)生一直很好奇，為什么我此生最敬重的兩個半人當中，有一個半都在替楚天涯說好話？”

    “你是說已故的關(guān)山與老夫嗎？”何伯哂然一笑，“真是難道，老夫在你心目中，居然還占據(jù)了‘半個’席位。”

    焦文通不以為意的微微一笑，“學(xué)生在老師面前，從來不敢有半點隱瞞。沒錯，學(xué)生此生只敬重已故的父親、關(guān)山以及半個老師……如果有可能，我希望楚天涯會是另外半個！”

    “你不會失望的。”何伯淡淡的道，心中總算有所欣慰。其實他很清楚焦文通的性格，如果真的是“心如死灰”他早就拔劍自刎了。之所以一直這樣僵著不肯出山，無非是需要一個足夠的臺階來下。

    放眼整個青云堡，能給他這個臺階下的，只有何伯這個老爺子親自來“罵請”。其他人，都夠不上焦文通心中的份量。

    “多謝你，老師?！苯刮耐ㄝp吁了一口氣，“十幾年了，已經(jīng)沒有人對學(xué)生說這樣直耿與激烈的話語。學(xué)生知道該怎么做了。請老師先行一步，就說……焦某，會準時赴往青云堂，參加端午大會！”

    第168章 參天云廈

    東邊日出朝霞艷麗。禮炮聲中，青云堂前的大臺上，吹響了數(shù)十面大號角，萬人歡呼！

    萬眾矚目的青云堡端午大會，終于開始了。

    最先走上臺前的，是白詡。他親手寫了一篇美賦用作今日大會的開場，從楚國屈原開始，說到如今的抗金救國。揚揚灑灑數(shù)千言，文辭華美慷慨激昂卻又不失俗，斬獲了大片的叫好之聲。

    大臺的兩側(cè)有兩排座椅，楚天涯坐在右手的首座上，身側(cè)緊挨著馬擴。對面的頭兩個位置卻是空著的，薛玉坐在了第三把交椅上。那兩個空位，其中一個屬于白詡，另一個是給焦文通安排。

    孟德的眼睛時不時的盯著那個空位置，臉上的神色有些慍惱與不耐煩。等白詡將賦文頌到一半時，他忍不住了，對楚天涯道：“兄弟，焦文通也不象話了！”

    楚天涯輕抬了一下手示意他不要動怒，微然一笑道：“罷了，人各有志?！?/br>
    “哼！……”孟德惱火的哼了一聲，看了看坐在對面的薛玉與蕭玲瓏，看到他們臉上也各帶尷尬與憂郁之色，復(fù)又嘆息了一聲，說道：“兄弟，等過幾天你就跟蕭郡主把婚事辦了吧！我看她最近都憔悴了不少，也是焦文通給害的。這時候你與她成親，百利而無一害?！?/br>
    “我會考慮的?！背煅妮p輕的點了點頭，轉(zhuǎn)眼看向蕭玲瓏。蕭玲瓏卻是低耷著頭若有所思，沒有注意到楚天涯這邊的關(guān)注。

    正當這時，臺上的白詡大聲說道：“群龍不可無首！小生建議就在今天，由我們眾家兄弟一起推選出一位，可以領(lǐng)袖群倫的大首領(lǐng)，做我的們——主公??！”

    白詡將“主公”二字說得格外的重，顯然是在強調(diào)這一稱呼的特殊性。

    馬上，孟德與馬擴等人，以及早已心中有所默契的頭領(lǐng)嘍羅們一起揮拳大喊起來——“主公、主公！”

    坐在兩側(cè)觀禮的太原知府張孝純等人，都會意的笑而不語。

    “下面，就從在座的頭領(lǐng)們開始，一一舉薦主公的最佳人選。每人限舉一位！”白詡說完就退后幾步，對著兩側(cè)的座椅拱手道，“諸位頭領(lǐng)，請！”

    孟德嚯然站起走到臺上，對眾人環(huán)環(huán)一抱拳，“孟德先來——某推舉太原楚天涯，做西山大首領(lǐng)、做我們的主公??！”

    臺下頓時歡呼一片，高呼楚天涯的名字！

    馬上，馬擴、薛玉、王荀等人，加上大小的首領(lǐng)與勝捷軍的軍官，包括投靠青云堡的百姓代表，共計一百多人，全都站到了臺上聲援楚天涯，支持推選他當大首領(lǐng)。

    就連深知內(nèi)情的張孝純等人也以為大局已定，紛紛起身來向楚天涯表示“祝駕”。

    楚天涯卻是坐著沒動，面帶微笑的看著對面。

    那里，還坐著一排人，白詡、薛玉、蕭玲瓏和湯盎這四位首當其沖，后面還跟著一批來自太行各寨的首領(lǐng)，如梁興、傅選、劉澤等輩，也有二十幾個人。

    詭異的一幕出現(xiàn)了，孟德等人在高聲歡呼，白詡這一幫人則是出奇的沉默。

    孟德也注意到了，驚訝的看了白詡一眼后將手一揮，“兄弟們安靜！——白先生似乎有話要說？”

    “沒錯?！痹诒娙说淖⒁曋?，白詡起身走到臺上，對眾人一拜，說道，“小生有另外的人選要推舉?！?/br>
    “何人？”和孟德一樣，所有人都表示出驚訝。因為大家都知道，白詡是楚天涯最堅定的支持者之一。難道在這節(jié)骨眼上，白詡要反水？

    白詡面沉如水的環(huán)視了眾人一眼，平聲靜氣道：“小生代表我身后的這些人，一并推舉……太行神箭焦文通，做西山大首領(lǐng)！”

    “嘩——”

    現(xiàn)場頓時爆出一片驚嘩之聲！

    孟德頓時愣了，瞪大眼睛看著白詡，仿佛從來就不認識他，“你……你說什么？！”

    白詡深吸了一口氣，大聲道：“小生代表太行九山各寨的頭領(lǐng)，一并推舉太行神箭焦文通，做西山大首領(lǐng)！”

    眾人無不大驚！

    臺下頓時議論紛紛，吵作一團。場面幾乎失控。

    孟德有點急了，上前幾步低喝道，“白先生，你瘋了？！”

    “小生沒有瘋?！卑自傄琅f平靜，甚至還凝視了楚天涯幾眼，說道，“小生再說一次——我們要推舉焦文通，做我們的主公！”

    這一下孟德徹底愣了，連張孝純等人都呆立當場了，唯獨楚天涯仍像當初那樣的坐在座椅上，臉上泛著柔和的微笑，眼神之中甚至包含著一絲對白詡的感激之情。

    孟德已是滿頭霧水，看了看楚天涯，又看了看白詡，全然不知這二人在打什么啞謎！

    這個時候，薛玉和蕭玲瓏等人也一并站了起來走到白詡身邊，紛紛道，“沒錯，我們要推選焦文通！”

    經(jīng)過了一番爭論之后，現(xiàn)場突然由嘈雜陷入了詭異的寧靜。所有人都盯著仍然端坐的楚天涯。

    楚天涯很自然的起身走到臺上，對眾人抱拳拜了一拜，說道：“眾家兄弟對楚某如此錯愛，楚某誠惶誠恐感激涕零。楚某自己也是在座的頭領(lǐng)之一，因此，我也要推選一人。”

    “你要推選哪位？”

    楚天涯迎著眾人各色的眼光，微然一笑道：“我推選——楚天涯！”

    “呃……什么？”包括孟德在內(nèi)，所有人再次一愣。

    “你們沒有聽錯，我就是推選的我自己?！背煅男χ痤侀_的道，“如果有人要問我一個理由，我會告訴他——因為我有充分的自信，能夠勝任大首領(lǐng)一職！我有把握帶領(lǐng)兄弟們干出一番轟轟烈烈的大好事業(yè)！”

    字字鏗鏘，擲地有聲！

    類似這樣的自我“感言”，絕對從未出現(xiàn)在過大宋的天空之下。就憑這個時代蘊育出了程朱理學(xué)與若干的封建教條，中庸、推諉、謙遜與禮讓才是主流的思想。

    因此楚天涯的這番話，實在是太過“非主流”，太讓所有人意外。

    不過，幾乎在場的所有人，都感覺到胸中有一股熱血，在沸騰！

    雖是只有支言片語，但是楚天涯表達出他強大的自信與爽直磊落的性情。要的就爭取，喜歡的就不放過——這何嘗不是大碗喝酒、大塊吃rou的綠林豪杰們一慣尊崇的法則！

    “好——”孟德發(fā)出了一記歇斯底里的叫好聲。

    馬上，群起而響應(yīng)！

    青云堡的大會，以一個詭奇而出人意料的形式達到了高|潮。

    白詡與蕭玲瓏等人則是靜默而無語，與歡騰叫好的人群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楚天涯在看著白詡與蕭玲瓏等人微笑，笑容之中滿是感激與欣慰。

    或許，真的只有局中之人，才理解此間的微妙。

    楚天涯走到了白詡等人身前，“敬謙，焦二哥呢？”

    白詡微然一笑，“馬上就到。與何伯一同。”

    “多謝……”

    白詡再度一笑，“該謝何伯?！?/br>
    說不說不透，理不挑不明。把焦文通正式的“推上臺”再“選舉失敗”，這才是穩(wěn)固楚天涯地位、打消山寨寨眾心中疑慮的最好辦法。

    旁人又如何能想通？包括精通權(quán)術(shù)的張孝純在內(nèi)。

    而這個辦法，很有可能是出自焦文通本人的授意。否則，白詡、薛玉和蕭玲瓏這些人，怎么會不約而同的站在了一起，如此默契？

    果然，正當大會進行到最高|潮的時候，臺上傳來一聲大喊，“太行神箭，焦文通到！”

    眾人發(fā)出一片驚咦，齊刷刷的轉(zhuǎn)過脖子看向臺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