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落梅風(fēng)第一折下
今日的戲果真與尋常才子佳人的故事頗為不同,說的是數(shù)百年前某朝jian臣當(dāng)?shù)乐畷r,忠武侯一族為人所害蒙冤抄斬,其子幸得朝中清流暗中相助保住性命,數(shù)年后追隨中興之主撥亂反正之事。 這戲本其實也算不得多么新穎,戲中人的計謀往來也頗為淺顯,然而伶人們的文戲皆是神色栩栩,嬉笑怒罵直入人心,而武戲更是鏗鏘有力、目不暇接,引得看客們紛紛擊掌高聲叫好。 饒是如此,這漫長的一幕又一幕戲仍是讓風(fēng)茗感到了些微的困倦。當(dāng)戲臺上正唱到忠武之后返回京城假意侍奉jian臣之時,她一時不忍倦意,朦朦朧朧地睡了過去。 夢中的一切都彷如隔著一層薄霧般迷蒙,依稀只可見簡潔大氣的宴會廳堂之中是嘈雜慌亂的賓客。他們不約而同地讓開了一處地方,而那里似乎正倒著一具七竅流血的尸體。 風(fēng)茗有些茫然地看了看這似曾相識的場景,卻一時也想不起更多,只覺得腦海中有微微的刺痛感。她又轉(zhuǎn)過頭望向宴席首座的方向,奇特的是她雖然同樣看不清那幾人的臉,卻能清晰地聽見他們之間的對話。 “城主,我已派人查過,毒下在了被害者所食的綠豆糕中,而他的涼茶是無毒的,除此以外,其他賓客的糕點與涼茶之中也均沒有下毒的痕跡?!?/br> “后廚那邊呢?” “這些糕點是在出鍋后才分盤擺放的,而后便立即配好了茶水送來此處,似乎也沒有下毒的機會?!?/br> “這可就奇怪了……” 他們又交談了數(shù)句,卻似乎仍然沒有什么明確的頭緒。而就在這時,似乎一直坐在他們所謂“城主”身旁的女子徐徐開了口,聽聲音竟似不過十四五歲:“父親,問題或許并不在糕點上?!?/br> 原本有幾分懵懵懂懂的風(fēng)茗在聽到這個聲音的時候猛地一驚,扶著刺痛感強烈的額頭,終于想起了這是何處。 因為那聲音的主人正是她自己,或者說,三年前的自己。 耳旁的聲音并未因為她的震驚而停止。 “哦?說來聽聽?!?/br> “如今天氣正炎熱,而我注意到被害者是在吃了擺放在涼茶杯邊的那塊糕點之后毒發(fā)身亡?;蛟S兇手是在糕點分盤后送往此處時,在茶杯外側(cè)的杯沿上抹了一圈毒。如此一來,若是被害之人因苦于炎熱而立即飲用涼茶,便會直接中毒而亡。而即便被害之人無意飲茶,杯身也會因天氣炎熱而茶水冰涼在外側(cè)結(jié)出一層水珠,待杯沿處的水珠滴落下后洇入一旁的糕點中時,這毒便也仍是悄無聲息地下了進去。” “有理……來人,去查一查離開后廚后經(jīng)手過這盤糕點的都是哪些人?!鴥海澥麦w大,你在此處等待結(jié)果便可,切勿給了行兇者可乘之機?!?/br> “女兒明白?!?/br> 風(fēng)茗隱隱地看到風(fēng)城城主——也就是她的父親似乎抬手揮了揮,立刻便有下屬應(yīng)聲起身前往后廚調(diào)查。四周賓客的聲音仍舊是吵吵嚷嚷地聽不真切,只是也不外乎一些溢美之詞而已。 她看著首座方向上的那一個“自己”似乎又與閑雜之人寒暄了幾句,便起身走向了“她”原本的席位。 風(fēng)茗驀地心中一悸,似是想起了什么可怕之事,在這個迷離的夢境之中有幾分踉蹌地向著“她”跑了過去。 而就在她舉步的一瞬間,熟悉的一幕已然出現(xiàn)。 一個侍女打扮的人疾步走到那個“自己”的面前,低聲說了些什么。明明離得并不算近,風(fēng)茗卻又偏偏能清晰地聽見她的低語。 “九小姐,婢子斗膽問一句,這件事……可是已經(jīng)有了結(jié)果?” “已大致有了眉目,何事?” 那侍女似是有些慌張與忌憚,四處張望了一番,方才道:“婢子先前無意間看到了些……本不該看見的事情,如今想著或許對小姐有些用處,便斗膽來找您了。還望小姐能看在這個份上,保我性命無虞?!?/br> “你見到了何事?竟會如此性命攸關(guān)?!?/br> “還請小姐借一步說話?!?/br> 這一路的距離似乎格外地長,風(fēng)茗尚未跑到那兩人面前時,便見她們一前一后地走到了宴會廳堂外臨湖的長廊上。 她隨即便跟著她們的腳步跑到了長廊之上,正見得“風(fēng)茗”背靠著欄桿,微微俯首凝神地聽著那侍女的話語。侍女抬手指了指北城的方向低聲又說了些什么,一旁的“風(fēng)茗”毫無防備地看了過去,絲毫沒有注意到侍女驟然抬起的另一只手。 “住手!”風(fēng)茗本能地一個箭步?jīng)_了上去,便要隔開侍女作勢要推“自己”墜樓的雙手。 然而那個侍女臉上仍舊帶著譏誚的笑意,似乎全然沒有因為她的出現(xiàn)而大驚失色。 再定睛看時,身后又哪有三年前的那個“風(fēng)茗”? 風(fēng)茗還來不及從這驟然的變故之中緩過神來,便感到了腰間被猛的一推,身后早被做過手腳的欄桿應(yīng)聲斷裂,她只感到一陣極為熟稔而恐懼的失重感,而后眼前便是眩目的天旋地轉(zhuǎn)。 “……”風(fēng)茗猛地睜開了眼,只覺得眼前的景象一片恍然,卻又是無比的熟識。她朦朦朧朧地聽到臺上的戲仍舊在咿咿呀呀地唱著,這分明是中原的洛都,而非北疆的風(fēng)城。 風(fēng)茗尚未從方才夢中的往事之中回過神來,腦海中仍是昏昏沉沉的一片,鼻尖卻捕捉到了一股熟悉的淡淡墨香。 而那戲臺之上,弱柳扶風(fēng)的旦角正宛轉(zhuǎn)地唱著一曲《落梅風(fēng)》:“斜陽外,草如霧,西風(fēng)駐寒池如玉。明月樓無人眺京都,子規(guī)聲莫語歸去。動新愁,云別岫,溯江水殘月隨流。畫船載將人去也,人間事何惹得淹留?……” …… 怎么又夢到三年前的事情了……風(fēng)茗定了定仍有余悸心神,在心中感慨了一番。 風(fēng)城因山勢而分作南北兩城,南為外,北為內(nèi),近年來多有齟齬。而自從主張兩城和解的南城主事在三年前的夏宴上猝然遇害、身為城主嫡女的風(fēng)茗也險些喪命之后,兩方積重難返的矛盾也終于一觸即發(fā),至今仍是僵持不下。 鼻尖縈繞著的淡淡墨香讓風(fēng)茗恍惚的神思又清醒了幾分,她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正倚靠在沈硯卿的肩頭,只要稍微一抬眼便可看到他線條利落分明的側(cè)臉映襯在戲臺燈火之中。 不知為何,一向頗為敏銳的沈硯卿似乎并未察覺到風(fēng)茗已經(jīng)醒來,一貫從容含笑的目光此刻卻是沉靜地望著遠方。這目光卻又似乎并未落在戲臺之上,仿佛已清透地看盡了勾欄之中的萬象,又仿佛什么也沒有在看。 風(fēng)茗也只是愣了一瞬,便趕忙坐起身來,有幾分尷尬地咳了一聲,低聲道歉:“咳……抱歉?!?/br> “醒了?”沈硯卿偏過頭來看向她,微微挑起的眼尾仿佛帶著三分不經(jīng)意的微笑,讓先前沉靜的目光也如湖水因風(fēng)皺面,“可是因為近日樓里冗雜之事太過費神了?” 沉穩(wěn)與狡黠,這原本截然不同的兩者卻能被流水無痕地融合在一處,化為獨有的氣質(zhì)與風(fēng)華。 既然對方給了自己臺階下,風(fēng)茗便也不多說什么,索性默然地點了點頭。 “看你一直臉色不佳,是病了?還是是做噩夢了?”沈硯卿端詳著風(fēng)茗的神色,末了嘆了一口氣低聲發(fā)問,抬起手輕輕地覆在了她的額頭。 “只是夢到了以前的事情,覺得……今是而昨非吧?!憋L(fēng)茗微微閉上眼搖了搖頭,額頭上感受到的是自他手心傳來淡淡溫度,“先生,我這是睡了多久了?” 沈硯卿聞言卻是展眉一笑,放下了手道:“還好意思問?這會兒戲倒是剛剛唱完,這一個時辰過去,我的肩可都有些酸了?!?/br> “這么久?抱歉……”風(fēng)茗向著戲臺張望了一番,果然看見戲已唱完,幾位伶人走上臺前謝幕,臺下人們離開時衣物摩擦的窸窣聲以及戲迷們驚呼聲交織成一片,看來也別有市井意趣。 沈硯卿反倒是帶著幾分戲謔地笑道:“真想賠禮的話,不如過幾日得了空,再請我來一次?” “……先生覺得這戲很有趣?”風(fēng)茗顯然不曾料到他會這樣回答,愣了片刻方才牽了牽嘴角,問道。 “聊以打發(fā)時候罷了,總好過那些尋常戲碼。”沈硯卿笑了笑,輕描淡寫地問道,“如何?” “既然先生喜歡,那我也樂意之至了?!憋L(fēng)茗輕快一笑,雖是本能地覺得沈硯卿似乎并未說出實情,卻仍是一口應(yīng)了下來,“不如便等我完成了明日的委托?我方才聽那輕鴻娘子在臺上謝幕時說,這出戲要連著演上十日呢?!?/br> “這自然是由你來決定了。” “不過……”風(fēng)茗似是想到了什么,起身離開時又低聲問道,“戲里的那位忠武之后,最后如何了?” “結(jié)果啊……”沈硯卿玩弄著手中的折扇,眸中的光芒又透露出幾分先前看戲時的沉靜之意,“亂臣伏誅新帝登基,忠武之后雖得了封賞,卻因曾事奉于亂臣手下而頗受非議,數(shù)年后終因功高震主而丟了性命。最后一折里其妻于江南被捕,臨刑前正見得故鄉(xiāng)落梅時節(jié)風(fēng)雨如晦,心緒紛亂不已,便自占一曲《落梅風(fēng)》言其心境。” “想不到竟是這樣慘烈的結(jié)局……”風(fēng)茗倒是著實驚了一驚,只因勾欄里向來都愛編排歡喜團圓的戲碼,如此編排倒當(dāng)真少見,“我原以為到封官進爵便是結(jié)束了。” “世事向來無常至此,因而人們也就偏愛將那歡喜團圓寫在戲本之中?!鄙虺幥涞恼Z氣之中不乏遺憾,琉璃色的眸子里仍舊盛著三分笑意,“這出戲反其道行之卻似乎仍是很受看客喜愛,那寫出戲本的人,倒也有趣?!?/br> “只是戲本到此作結(jié),未免也太過倉促。無論如何,總該給出一個后來得以平反的結(jié)局才是?!憋L(fēng)茗微微搖了搖頭,低聲惋惜道。 這樣說著,他復(fù)又輕嘆了一聲,徑自笑著,卻不知究竟是在嘆惋什么:“后來?可惜這世間之事,哪里會有那么多的‘后來’呢?” 聽得此言,風(fēng)茗也不由得平白生出了幾分感慨來。 世人皆愛團圓美滿,即便是傾力一搏后落得了如戲曲之中的這般結(jié)果,也總期望著后來人為之平反或是贊頌。 可世上哪有這么多后來呢? 她不禁又回憶起醒來之時聽到的那曲《落梅風(fēng)》,心下也有幾分感慨,望著勾欄外沉沉的夜幕,輕聲地哼唱了幾句:“動新愁,云別岫,溯江水殘月隨流。畫船載將人去也,人間事何惹得淹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