尸體倒在倉庫散亂的雜物之間，被一大匹灰布蒙住。鮮血早已將那灰布浸透，然而饒是如此，若非這濃烈的血腥氣味和尸體未被布匹遮住的一只手，乍一看間恐怕很難發(fā)現(xiàn)這是一具死尸。

    風(fēng)茗的目光落在那一只手上，灰布下露出的一截真絲袖口繡工精細(xì)，一看便知不是尋常百姓的穿著，而手中緊握著的泥金玉骨折扇更昭示著死者絕非什么小人物。

    那店小二似是稍稍地回過了神：“這……這是……祁少府……”

    風(fēng)茗聽得“祁少府”三字便是一驚：“何以見得？”

    “他是我們店里的?？?，這件衣裳、還有這把玉骨折扇，都是在綴玉軒定制的，我絕對不會認(rèn)錯……”

    風(fēng)茗深吸了一口氣，平復(fù)了一番腦?；璩恋姆?，扶著額頭說道：“別慌，速去通知掌柜封鎖客店，然后再報官?！?/br>
    ……

    檐下銅鈴叮咚作響，驚走檐上棲息的飛鳥。簡約而雅致的軒室之中，案上的茶壺正裊裊地冒著氤氳著茶香的熱氣。

    “怎么大清早便來了我這兒？害得我茶水糕點皆未備好，只能委屈你再坐一會了。”陸秋庭雖是這樣打趣著，手上沏茶的動作卻也片刻未停。只是他面上雖是有所掩飾，但仍舊顯出了幾分疲態(tài)，“說來上次枕山樓一別后一直不曾得空，倒是我怠慢了客人了?！?/br>
    “認(rèn)識了這么些年，何必同我客套這些？”慕容臨慵懶帶笑地反問了一句，而后又道，“不過是想看看你因何而稱病告假，如今看來確無大礙。”

    “看來你在洛都的生意談得也頗為順利，只是不知‘那事’又有多少進(jìn)展？”陸秋庭將沏好的梅子茶點入描金茶盞中，又取過青瓷碗蓋一一蓋好，這才不緊不慢道，“這幾年廷尉寺里并沒有什么動靜?！?/br>
    “無妨，我想問的也并非是這幾年的事。”慕容臨雙手接過茶盞，取過碗蓋撥了撥茶沫，似是在欣賞茶湯的成色，“秋庭，你可還記得興平二年舊書房的案子？”

    “怎么突然問起此事？”陸秋庭的動作頓了頓，“怕是要讓你失望了，此案當(dāng)年被判作死者用火不當(dāng)?shù)囊馔?，但實際上是因為證據(jù)不足懸而未決至今?！?/br>
    慕容臨似乎更有了幾分興趣：“哦？”

    陸秋庭不緊不慢地解釋著：“關(guān)于這個案子的手法想必你也有所耳聞。只是被害人供職于廷尉寺中，平素也不曾結(jié)下什么恩怨，而那日舊書房與卷宗庫之中也均無失竊之物。這樣動機(jī)不明的案子，最是難以調(diào)查。”

    “其實也不算完全無跡可尋?！蹦饺菖R思忖了片刻，悠悠道，“舊書房，對么？兇手這樣大費周章地將尸體貼合陳年舊跡，只是為了聳人聽聞？多半是想借之后廷尉寺對舊書房的全面封鎖，從而讓所有人都無法接觸到里面的某件事物?！?/br>
    “你想說兇手前往這間舊書房的動機(jī)，與當(dāng)年的辛卯之變、甚至更早的謝氏之難有關(guān)？”陸秋庭依舊神色淡淡，“舊書房確實是辛卯之變的大火中為數(shù)不多保留下來的地方，但倘若其中留下了什么蛛絲馬跡，重建之時恐怕早該發(fā)現(xiàn)了?！?/br>
    “若是有人刻意在房中藏了什么呢？比如說……”慕容臨稍作停頓，到底沒有說出那個名字。

    “應(yīng)嵐？他沒有這么做的理由吧?！标懬锿s似乎全然不避諱，神色之中也似乎沒有因這位昔年故友而有多少變動，“他若要藏什么秘密，旁人是很難找出線索的，何況這樣一來，發(fā)現(xiàn)者是敵是友都不確定……他會干這種沒有把握的事？”

    “或許他早將線索留在了別處，也或許……他有把握騙過所有人逃出那場大火呢？”慕容臨微微蹙眉，沉聲道，“我聽聞當(dāng)年大火過后，官署中的尸體皆是不辨面目，你們是如何確定舊書房門外的死者就是他？”

    “自然是驗過了尸骨的性別年齡之類，還找到了些不曾完全燒毀的貼身佩戴之物?！标懬锿サ哪抗庥袔追植蛔匀坏仄沉似炒巴怙L(fēng)中颯颯輕響翠竹，失神似的猶豫了片刻，終是低聲說道，“你不曾親眼看見，當(dāng)晚的火勢無人能全身而退。更何況，這八年以來我們也沒有任何他活著的消息?！?/br>
    慕容臨只是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盡管并不算贊同，卻也沒有繼續(xù)這個話題：“兇手沒有找到房中的蹊蹺，便用這樣的方法使得此處封鎖至今，看來‘東西’多半還在?！?/br>
    “那時我尚且不在廷尉寺中，也完全不曾聽到什么風(fēng)聲?！标懬锿コ烈髁似?，不置可否。

    “我也不知。不過不妨想一想，是什么能讓人不惜代價地去火燒廷尉寺呢？”慕容臨復(fù)又笑了笑，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樣，“這樣的手筆，絕不遜于誅滅謝氏之時的動作，或許……”

    早在八年前，當(dāng)年的廷尉寺少卿應(yīng)嵐便似乎已查出了謝氏謀逆之事的蹊蹺。

    陸秋庭擎著茶盞的手頓在了半空之中，一貫冷定的神色幾度變幻，終究定格為一聲嘆息。

    窗外風(fēng)竹之聲依舊颯颯。

    ……

    剛過了點卯的時辰，廷尉寺的官員們已散去各間書房與卷宗庫各司其職，來往之間倒也算井井有條。

    “想不到繡衣使也在調(diào)查此事。”西側(cè)的書房之中，孟瑯書思索著方才玉衡所言之事，感嘆道，“洛都內(nèi)外的乞討流浪之人向來無人關(guān)注，若非近來失蹤喪命者更多，恐怕至今也是無人發(fā)覺?！?/br>
    “雖是如此，但兇手殘害流浪人的手法匪夷所思，若是日后變本加厲地加之于百姓，情況不堪設(shè)想。”玉衡微微頷首，一改平日里的嬉笑模樣，語調(diào)冷靜而從容，“我看卷宗庫之中的記錄，相似的情況在數(shù)年前似乎便偶有記載，這可不是什么好消息?！?/br>
    孟瑯書也是難得一副如臨大敵的神色：“這兇手當(dāng)真是有恃無恐?！?/br>
    玉衡又道：“六月便是千秋節(jié)了，長秋宮的意思是，在這之前必須有所定論。”

    “說到長秋宮……陛下近來還是老樣子？”似是想到了什么，孟瑯書試探著問了一句。

    “不錯，仍是整日地在含章殿寢殿中煉丹，偶爾召請一下金仙觀的那位道長?！庇窈饴犃T卻是笑了笑，“這也不算什么秘密，孟少卿何必緊張？”

    孟瑯書正準(zhǔn)備答話之時，忽聽得有人輕叩房門：“孟少卿，城郊出了命案。如今陸寺卿告假半日，還請您來定奪?！?/br>
    孟瑯書微微一驚，神色凝重了幾分，對玉衡道了一聲“失陪”，便起身打開了書房的門：“死者可又是洛都的乞丐之流？”

    “不……并非是那個案子。”前來尋他的主簿愣了愣，說道。孟瑯書聽罷剛剛松了一口氣，便聽得那主簿又道：“死者是將作少府祁臻，在城郊那家客店里?！?/br>
    孟瑯書剛剛緩和了些的神色便又是僵了僵，又問過了幾句現(xiàn)場的情況，說道：“……知道了，我這邊尚有些事，且擇可靠之人代我先行去調(diào)查一番吧。”

    “方才下官來時還曾遇見蘇寺丞，他倒是提及此事或可由他代為前往，不知孟少卿意下如何？”

    孟瑯書聞言反是笑了笑，說道：“難得他有這等閑心，也好，由他前去我也放心些?！?/br>
    “是?！敝鞑疽妱菀膊欢嘌裕瑧?yīng)下了孟瑯書的話便轉(zhuǎn)身告退了。

    “看來洛都近日里當(dāng)真是不甚太平?！庇窈庠谝慌砸蛔植宦涞芈犕?，反倒是半開玩笑地牽了牽嘴角，“孟少卿任重道遠(yuǎn)?！?/br>
    孟瑯書笑著搖了搖頭道：“廉貞大人快別說笑了，我本也并非斷案出身，撰寫卷宗往來各司尚可，處理這樣的案件便實在有幾分力不從心?！?/br>
    “若孟少卿覺得分身乏術(shù)，玉衡自然也可相助?！庇窈庑α诵Γ笳?，“祁臻畢竟是少府卿，茲事體大不容耽擱，還需盡快查出真相，也好專心調(diào)查這一個案子?！?/br>
    孟瑯書聽罷，神色卻并未有所舒展：“裴統(tǒng)領(lǐng)似乎對乞人之案頗為上心。”

    “統(tǒng)領(lǐng)所想，豈是我能妄加猜測的？”玉衡笑道，“想來也是為了千秋節(jié)時的安定著想。”

    “也是，倒是我多問了。”孟瑯書便也不再深入詢問，轉(zhuǎn)而道，“說來這祁少府的案子，廉貞大人似乎有幾分興趣？”

    “興趣倒也算不上，只是這位祁少府畢竟曾供職于度支部，為長秋宮做過不少事。”玉衡說道，“算是有頭有臉的人物，多半怠慢不得，只不知為何卻去了城郊的客店？”

    孟瑯書輕咳一聲，道：“此事廉貞大人想必不知，祁少府大約半年前納了一房妾室，然而祁府夫人善妒不許他接回家中，他便暫且將妾室安置在那家客店中?！?/br>
    “原來如此，當(dāng)真是有意思。”玉衡聽罷忍俊不禁，說道，“孟少卿且寬心吧，有蘇寺丞在，想必不會有什么紕漏的?！?/br>
    孟瑯書于是向著玉衡一揖，重又在她對面坐下，討論起了先前的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