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落梅風第六折下
客房中燭火的暖芒輕輕地搖了搖,映得屋中之人投在墻上的身影也隨之顫了顫。 玉衡總算給昏睡過去的風茗打理好了略顯雜亂的客房,又為她換上輕袍緩帶的衣物,這才將她一點點地扶上了床榻,又蓋好了衾被。 盡管仍是在病中,風茗睡得倒也是十分安穩(wěn)。她的睫毛長而微翹,在燭光搖曳之中看得便更明顯一些,似有一點點的碎金在她的睫毛之間若隱若現(xiàn)。 玉衡抬手試了試風茗額頭的溫度,嘆了一口氣,又徑自去尋了一塊帕子,蘸了些溫水敷在了風茗的額頭。 做完了這些,她又將房中案幾上的幾份去熱藥物分門別類,整整齊齊地放好,這才倚著案幾坐下微微闔眼,與其說是養(yǎng)神,倒不如說是終于有了靜下來思索整件事情的空閑。 雖說祁臻遇害的案子也算是告了一段落,但此案牽所牽扯到的事情,似乎遠比案情本身要復雜許多。譬如一年前客店之中的那場火災(zāi),連繡衣使的卷宗之中也是語焉不詳?shù)囟橐馔???赡軉??而與整個案子若即若離的名伶輕鴻,又是否在其中扮演了某種角色呢? 玉衡猛地睜開了眼,她聽到了自房門處傳來微弱的衣帶風聲。 她的手微微一抬,隨手拈起的一只小藥瓶已經(jīng)向著聲音的來源脫手飛出。 “?!薄?/br> 清脆的碎裂聲。 小藥瓶碎得四分五裂,與之相對的,一只再尋常不過的黑色棋子也在地面上碎成了兩半。 玉衡心中一緊。門外之人已經(jīng)疾步掠入客房之中。 不及多思,她隨身的長劍已是錚然出鞘,反手便向來人刺了過去。 來人似乎也有些猝不及防,隨手便拿起案幾上的一支毛筆,筆桿一橫便勉強地擋住了玉衡的攻勢。 來人瞥了一眼床鋪的方向:“還不曾領(lǐng)教過廉貞大人的身手,不過……何必在此擾人清凈?” 玉衡狹長的雙眸緊緊地盯著對方,小心地權(quán)衡著他此言幾分真假。 對方似是看透了她的思慮,輕笑一聲,當先身形一動,雖看似并不算快,卻轉(zhuǎn)瞬已是沒了蹤影。玉衡思量片刻,起身將客房的門自屋內(nèi)閂好,而后足尖一點,身形迅疾如流電,自窗口一閃掠出。 此夜無月,但有漫天星斗與人間燈火遙遙輝映。 不速的來客執(zhí)筆的一手負于身后,在夏夜的微風之中立在后院樹木的枝頭,夜風之中的衣袂輕輕鼓動,頗有幾分飄飄欲仙之感。 玉衡此刻歸劍入鞘,但以入鞘之劍飛身刺出,一道銳利而極細的暗芒正如那夜空中飛逝的流星,徑直向著來客而去。 似有一陣風卷過,吹得檐下的鐵馬于寂靜的夜色之中叮當作響。 來客縱身點足一掠,卻不料玉衡的劍鞘也極快地轉(zhuǎn)了方向直逼他的眉心,索性便在一回身時將墨筆在指間一轉(zhuǎn),以筆桿末端擊向玉衡的后頸。他的身法看起來飄逸而灑脫,似乎與迅疾二字所去甚遠,卻又偏偏在這剎那之間的交鋒之中全然不遜于玉衡。 玉衡不得已向下一躬身,又以劍鞘平平地回轉(zhuǎn),擊向了對方的雙腿。這劍明明是帶著有幾分笨重的劍鞘,一擊刺出之時卻仍舊有著劍刃的薄與快,如蒼鷹逆風而翔,又帶著一絲直要分開這洛都之中沉沉夜色的光芒。 來客將墨筆一收,縱身向前一躍,直接以足尖輕輕點上玉衡的劍鞘尖端,而后在空中靈動而不失風雅地一翻身,向后掠去。繁星之下,他的這一退避曼舞如曇花臨風盛放,而寬袍廣袖卷起花草的清香彌漫天地,一瞬便是絕俗脫塵的風姿。 院中樹木簌簌而動,聲如萬千懸冰迸出細碎瓊玉。一片落木蕭蕭之中,恰可窺見來客身形飛轉(zhuǎn),他淺色的衣衫如星河流轉(zhuǎn),一霎便是千里,似要融入萬頃夜色,卻又倏忽之間無聲地落地。 玉衡的劍鞘也緊隨而至。 此刻若有他人觀戰(zhàn),定會覺得這番場景奇特至極。深色衣衫的人長劍攻勢倏忽之間便是千變?nèi)f化,身姿迅捷凌厲,半融在夜色之中幾乎難以分辨。而淺色依然的人乍看來似乎只是在轉(zhuǎn)弄著手中的墨筆,身法風雅而灑脫,看起來漫不經(jīng)心,卻在對敵之時全然不落下風,而若是給他一卷畫紙,多半還能繪出一幅長卷。 玉衡與他交手良久,只覺得雙方皆是對彼此的出招頗為熟稔,若是再這樣拖延下去,自己的體力難免會先于對方耗盡。 這樣的念頭在腦海之中一閃而過,她手中的劍立時便又向著對方的方向平平地削過去,劍格上的暗芒如一線驚電,刺破夜色千重。 花葉還在簌簌地飄著,卻已是無法落地。那一劍平平地削出去,隱隱帶著劍氣彌散在夜色之中,激得那些觸到劍鞘花葉紛紛地反跳起幾寸,又在空中被劍氣削成了碎片。 來客亦是不緊不慢地負手向后疾退,直至身形掠至院中樹下的大理石桌凳旁,而那大理石的桌面上正擺著白日里不知哪位客人留下的殘局。 眼見對方的劍已近身前,他反手對著那大理石桌不輕不重地一拍,震得殘局上的黑白子俱是跳起了幾分。他看似頗為隨意地攬過那些棋子,順勢一個回身,長袖翻卷之間黑白子已然被次第擲出,而他的神色一如那些謀定全局的棋手落子時的自信。 一陣叮叮叮的響動之中,玉衡只覺得自己的這一劍被對方以棋子攔截了十余次,盡管那些棋子俱是在劍氣之中被削成了兩半,她仍是覺得這連續(xù)的力道讓她手中的劍幾乎要脫手飛出。 眼見這一劍必然落空,玉衡果斷地挽了個劍花,轉(zhuǎn)而又是一刺。 而在劍鞘的尖端抵到對方喉部的同一瞬,那支墨筆的筆桿也輕輕地抵住了玉衡此時大開的命門。 墨筆是再普通不過的墨筆,但這把劍卻是頗為別致。劍身狹長輕盈,劍柄與劍身處唯有一塊墨色的玉石鑲嵌其間充作劍格。 夜風習習,星辰明滅。 兩人均是沉默了片刻,齊聲發(fā)問:“是你?” 來客率先漫不經(jīng)心地將墨筆收了回去,笑道:“我倒是不曾想到你還活著?!?/br> “同樣的問題我也很想問一問?!庇窈獗阋矊⒌种鴮Ψ降膭σ皇眨е鴦P起了唇角,“讓我想想該怎么稱呼你呢……師兄?” …… 夜色已深,而今晚的廷尉寺中,仍是燈火通明。 孟瑯書已將祁臻一案需要呈交于尚書省的卷宗撰寫完畢,蘇敬則見此,便走上前收拾起了書房之中用作參考的其他卷宗。 “敬則,你覺不覺得,這個案子背后的東西,似乎還有很多沒有答案?”孟瑯書收拾著案桌上的雜物,忽而不知是想到了什么,問道。 蘇敬則答道:“或許吧,不過廷尉寺的調(diào)查做到此處,也算是能讓上峰滿意了?!?/br> 因手邊之事已告一段落,孟瑯書的神色也輕松了幾分:“你倒是一點都不好奇——不過也是,很多事情都不是廷尉寺所能著手的。” “廷尉寺執(zhí)掌審讞諸事,也有無從著手的案子?”蘇敬則似乎是有了幾分興趣,問道,“我雖知道繡衣使偶爾會插手,但到底也只是有協(xié)助之名?!?/br> “若我不曾記錯,先帝晚年寧州的一場大案,便是全權(quán)交給了如今的崔尚書審理?!泵犀槙冻隽藥追稚衩氐纳裆?,儼然是一副講述市井秘聞的模樣,“實際上,這樣的事情也就是集中在平康末年的兩三年里而已?!?/br> 蘇敬則煞有介事地微微頷首:“原來如此,這也難怪我先前抄錄備份舊卷宗時,見過好幾冊寫得不甚嚴謹?shù)木碜凇!?/br> “說到那幾冊卷宗,我初來廷尉寺時倒是聽過另一種說法……”孟瑯書頓了頓,稍稍壓了壓聲音,“那些卷宗都是為了掩人耳目而偽造的,真正的調(diào)查結(jié)果,都在那間舊書房中。” “似乎廷尉寺中的傳聞,總是和舊書房有幾分關(guān)聯(lián)?” “大約是因為平康朝的遺物總歸容易惹人遐想?!泵犀槙?,“更何況興平二年的時候,舊書房外也確實有值夜的廷尉寺官吏出過人命,案子到現(xiàn)在也還是懸而未決?!?/br> “看來廷尉寺的夜晚……不甚太平?!碧K敬則便也笑了笑,不動聲色地轉(zhuǎn)開了話題,“今日時候不早,這卷宗也只有明天才能呈交尚書省了——這邊的幾冊卷宗,孟少卿可還需要?” 孟瑯書只是大致地瞥了一眼,便道:“自然是用不到了,你到時將它們收拾好,就早些回去吧?!?/br> 蘇敬則將卷宗一冊冊地打理好:“夜路難行,孟少卿也早些回家才好?!?/br> 說罷,他徑自取過了一盞燭臺,與孟瑯書又簡單地道過別,一手抱著幾冊卷宗,離開了書房。 因是夏天,拂面的夜風不帶任何寒意,這沉沉的夜色便也少了幾分森冷的莫測。蘇敬則端著燭臺一路沿著走廊轉(zhuǎn)過一個彎,向著東側(cè)的卷宗庫而去。 此刻約摸已是宵禁,偌大的廷尉寺中只有方才孟瑯書所在的書房之中亮著燈,而在轉(zhuǎn)過一個彎后,那一扇被燭光照亮的窗戶也不再能看見。 蘇敬則借著燭臺搖曳的光芒走到了東側(cè)走廊上的卷宗庫,取出鑰匙打開了門鎖。 卷宗庫緊鄰著的,便是走廊盡頭的舊書房。 檐下的銅鈴在夜風之中急躁而無序地叮當亂響著。 蘇敬則將卷宗庫里的燈臺點亮,而后轉(zhuǎn)身虛掩大門,將手中的燭臺隨手放在了門邊的案幾上,便趨步走向了屋中林立的書架之間。 窗外夜色沉沉,而屋內(nèi)的燭臺輕輕地搖曳著暖色的火苗,光芒昏暗而明滅不定。 蘇敬則依照著記憶,一冊一冊地放置著卷宗。 屋內(nèi)的燭光猛地一閃,光芒暗了幾分。蘇敬則恍若未覺,抬手將手中的最后一冊卷宗插入書架上的縫隙之中,向后退了幾步,仔細地檢查起了卷宗擺放的順序。 他正取下幾本擺放有誤的卷宗準備重新整理之時,一道冷冽的聲音忽而在身后響起:“這么晚了,蘇寺丞在這里做什么?” 蘇敬則雖是心下一驚,但也立即認出了來人的聲音。他將手中的卷宗放入書架之上,而后轉(zhuǎn)身行禮道:“陸寺卿?!?/br> 陸秋庭點了點頭,淡淡地看著他,并不言語。 蘇敬則見他如此,心知多半并非什么好事,但仍舊神色如常道:“祁少府一案的卷宗已撰寫完畢,下官是替孟少卿來歸還此前參考所用到的卷宗?!?/br> “那么門邊的那個燭臺,可是你隨手放下的?” “……正是?!?/br> “你不妨自己去看一看?!?/br> 疑惑之下,蘇敬則放下了剩余的幾冊卷宗,越過了陸秋庭一路走到了卷宗庫的門口,而眼前的景象卻是他如何也想象不到的。 燭臺不知何時倒在了門邊,尚未冷透的蠟油帶著燃燒的痕跡在門下漫開,而門上已有了一片并不算小的燒焦痕跡,還在若有若無地飄著白煙。 蘇敬則見狀便打算俯身仔細查看一番,卻立即被陸秋庭出言阻止:“別碰,剛剛撲滅的?!?/br> 他微微俯身看了看那燒焦的痕跡,而后轉(zhuǎn)身對陸秋庭道:“多謝陸寺卿?!?/br> 陸秋庭沉默片刻,只是說道:“日后你若在廷尉寺值夜,行事須多加小心?!?/br> “是?!?/br> “夜深了,你早些回去吧,剩下的事情我來做?!标懬锿@了一聲,又補充道。 “那……陸寺卿也多保重。”蘇敬則只是猶豫了片刻,便應(yīng)了下來,簡單地道過別后,離開了卷宗庫。 直到目送著蘇敬則的身影消失在了視野之中,陸秋庭這才折返回到了此前的書架旁,將剩余幾冊擺放有誤的卷宗一一地檢查過后歸了位。 做完這些,他又有意無意地向前走了幾步,看向了此處書架上的標注。 平康十七年。 卷宗似乎并沒有被動過的跡象。 他漫無目的地抬手,一冊冊地撫過它們的書脊,只是在經(jīng)過“寧州易氏案”時,幾不可查地頓了片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