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就在殿外，中宮殿下大可通傳詢問?！?/br>
    皇后臉色冷了冷：“帶上來?！?/br>
    云掌柜被禁軍押入了崇德殿中，竹道長見此，臉色一瞬間變了變。

    “蘇寺丞當(dāng)真是巧舌如簧，貧道甘拜下風(fēng)。”從方才開始一直沉默不語的竹道長終于冷冷地開口，“但此事始末皆是因為我執(zhí)意行刺，脂粉的方子也是我給他的，云掌柜不過收人錢財為我辦事，其他的一概不知。草民叩請中宮殿下開恩，他雖然與罪妃有血緣關(guān)系，到底罪不至死?！?/br>
    一旁的云掌柜看了他一眼，抿了抿唇，神色很有些復(fù)雜。

    說罷，他再度叩首，三聲悶響在沉默的大殿中回蕩著，在風(fēng)茗聽來很有些不是滋味。

    此人竟然不急于為自己脫罪，反而為他人求情？實在是事出反常。

    她的腦海中響起了沈硯卿那時欲言又止的半句話。

    原來如此嗎？

    她忽然明白了蘇敬則方才一席話的用意，只怕正是要引出這一幕。

    玉衡冷眼看著場上的一切，此刻終于開口道：“道長這話有些意思，劇毒香粉之事，你要如何為他開脫？”

    竹道長冷然：“什么劇毒香粉？廉貞大人即便是定了我的罪，也不該對著他人血口噴人?！?/br>
    “血口噴人？”玉衡冷笑一聲，轉(zhuǎn)而對著皇后一拜，“中宮殿下容稟，凌竹的共犯絕非如他所言，人證物證俱有，請明鑒?！?/br>
    “帶上來吧。”沒有人知道皇后的眼神是在何時冷到了冰點。

    毒香粉的證人自然是風(fēng)茗。

    風(fēng)茗在禁軍的帶領(lǐng)之下走入殿中，稽首再拜，將她買的那盒胭脂雙手奉著舉過頭頂：“民女見過中宮殿下，殿下千秋。”

    “說吧?！?/br>
    “民女曾在綴玉軒購置過脂粉，事后卻發(fā)現(xiàn)這種脂粉一旦停用，皮膚便會加倍地老化黯淡。幸而民女曾學(xué)過些醫(yī)術(shù)，檢出這其中摻雜了大量的朱砂與砒霜，飲鴆止渴以求取得更為顯著的效果，一兩盒便足以致死?！?/br>
    風(fēng)茗頓了頓，又道：“民女聽聞綴玉軒的脂粉也有供入宮中，只怕宮中的娘娘們也會受此荼毒?！?/br>
    “那么你那時為何不報官？”

    “中宮殿下恕罪，民女那時心生疑惑卻生怕有所誤會，便打算借著他們招工，進(jìn)入店中一探究竟，沒想到……他們名為招工，實則是在為金仙觀尋找用來試丹藥毒性的流民。民女不幸，也被他們綁入觀中，幸得幾位大人前來，才僥幸得以獲救?！?/br>
    殿中眾人面面相覷，而后紛紛看向了云掌柜，將他盯得一陣不自在。

    “若是下官沒有猜錯，”玉衡笑了笑，“云掌柜只需在兩三年內(nèi)攜款離開洛都，便無人會懷疑，因為這與那毒金丹不同——它致死需要相當(dāng)?shù)臅r間，對吧？”

    皇后看了近侍一眼，立時便有人上前取過了風(fēng)茗手中的脂粉盒，交給了太醫(yī)。不多時便有了回復(fù)：這盒脂粉與宮中同類的脂粉一樣，都摻了大量的朱砂與砒霜。

    皇后聽罷，揮了揮手：“你們下去吧。”

    風(fēng)茗退出崇德殿時不由得輕舒了一口氣，殿中的壓抑感遠(yuǎn)遠(yuǎn)超出了她的想象。

    竹道長忽而跪倒再拜，言辭懇切：“中宮殿下莫要聽信他們的一面之詞，這香粉的方子是草民給云掌柜的，他完全不知情。”

    “云掌柜，本官有一事想問?！碧K敬則忽而看向了云掌柜，漆黑的眸子里看不出什么情緒，只有一片令人生寒的平靜，“五月二十三、六月初一、六月十四、六月二十。這四個日子，你可知曉？”

    “你在說些什么……”

    “不知道也無妨，本官只是很好奇，為何河?xùn)|郡四次官銀失竊的第二日，洛都附近的水道之中便會有或大或小的沉船事件？掌柜如果還是不知道的話……”他忽而笑了一聲，輕蔑得像是在看一樁鬧劇，語調(diào)依然平靜溫和，“那么你知不知道這四次之中都有損失的只有綴玉軒？知不知道昨日秦御史派去的人在河道里打撈出了——官銀？”

    盡管最后兩個字放輕了不少，殿中之人仍舊聽得真切。而幾乎壓垮云掌柜的，也正是這最后兩個字。

    “云掌柜打得一手好算盤，知道商船難免受到渡口的搜查，便索性將運(yùn)有官銀的船鑿破。船只會失去平衡撞沉其他商船，而官銀沉入河底，只需要事后趁無人時派深諳水性之人打撈便可。”

    云掌柜的臉色越發(fā)難看。

    “本官猜測，前幾日的沉船之事本是你的最后一手，卻沒料到河?xùn)|郡事發(fā)，洛都嚴(yán)管渡口，河道被秦御史的人及時封鎖，你便將沉船之事派人散播出去，引得流民哄搶以求破壞封鎖——不知道本官猜得對不對呢？”

    “中宮殿下明鑒，”云掌柜聽罷，頗有悲意地瞥了竹道長一眼，有幾分艱澀地開口，“是草民一心想要為罪妃云氏報仇，因而與人勾結(jié)竊取河?xùn)|郡官銀分贓，借著這筆錢一面打通關(guān)節(jié)一面購入了大量的朱砂與砒霜。至于凌竹道長……他是被我再三脅迫才有了合作的?！?/br>
    皇后冷然開口：“你勾結(jié)的，是誰？”

    “回稟中宮殿下，是……原本負(fù)責(zé)打撈之事的……左民尚書。”

    寂靜的崇德殿中，只有皇后將茶盞狠狠拂落摔碎的脆響。

    這最后的一番指正，在風(fēng)茗聽來也是措手不及：竟然連看似無關(guān)的沉船案和左民尚書也牽涉其中。

    “中宮殿下，此事……”

    皇后斜睨了竹道長一眼：“事已至此，你還想……保護(hù)他？”

    “……是。”

    “那好，”皇后揚(yáng)起唇角笑了起來，“看在你們?nèi)绱饲樯钜庵氐姆萆?，本宮不如賜你們二人——”

    風(fēng)茗聽到此言心中一驚，不料皇后的后半句卻是——

    “按著罪妃云氏的方法，同年同月同日死?！?/br>
    ……

    這場壓抑的朝會終于散去。

    “真是一個復(fù)雜的案子，好在總算有了個結(jié)果。”玉衡走出崇德殿后，神色也不自覺地放松了幾分。

    一同走來的蘇敬則也是輕松地笑了笑：“千秋節(jié)的休沐日也總算可以放下心休息一番了?！?/br>
    “對了，還沒有請教蘇公子，你是怎么知道他兩人有這樣一層關(guān)系的？”玉衡問道，“我不覺得短短一日之內(nèi)就能看出些什么?！?/br>
    “沈先生昨日找到我時提及了此事，想來他在洛都這么些年，應(yīng)是發(fā)現(xiàn)了什么蛛絲馬跡?！碧K敬則的神色凝了凝，“何況這之后我與陸寺卿前往邙山攔截馬車又一路上山與凌竹對峙時的所見所聞也證實了一點——他這樣做不是為了仇恨也得不到什么利益，那么便只有這樣才能勉強(qiáng)解釋幾分了。”

    “你可沒有全然相信。”玉衡挑了挑眉，輕聲笑道，“不然何必用那番‘慷慨激昂’的陳詞來試探？你那時是在賭他們的感情?！?/br>
    “這怎么算得上‘慷慨激昂’？而且那可是實話，怎么能叫試探？”蘇敬則便也笑了起來，“不過我確實在賭，既然凌竹已能冒天下之大不韙和云楚合謀，又為何不會頭腦一熱為他脫罪呢？”

    “頂罪，真是匪夷所思啊……”玉衡漫不經(jīng)心地感慨了一句，轉(zhuǎn)而低聲道，“可惜了，不能把同謀著為他們提供這些毒物的風(fēng)城之人定罪?！?/br>
    “朱砂和砒霜不算禁物，而醉生散又只能追蹤到與他們合作的雪嶺，這些人做事果然油滑?！碧峒把X等人在此事之中若隱若現(xiàn)的那張臉，蘇敬則也難免有幾分沉郁之意，“而且逃之法外的，也不只是他們而已?！?/br>
    玉衡立即明白了他的一下所指——左民尚書背后的人，他至今沒有露出一點馬腳。

    左民尚書也算是朝堂上的一個美差了，他根本不需要通過竊取河?xùn)|郡的那一點點官銀來中飽私囊。在任的這位尚書雖自詡清流，本也是舊黨之人，更不可能與長秋宮有什么仇怨。

    玉衡能夠想到的最合理的解釋便是，這不是簡單的左民尚書與云掌柜或是竹道長的交易，而是他背后之人與雪嶺、甚至可能是風(fēng)氏南城的利益交換。

    可惜，無論她、蘇敬則，甚至是皇后，都沒有任何證據(jù)證明這樣一個人的存在。

    她微微揚(yáng)起頭看著風(fēng)雨欲來的天色，幽幽地嘆了一聲：“早晨來時尚且是一片晴空，這么快就變天了啊……”

    ……

    風(fēng)茗隨著稀稀落落的人群走出了崇德殿，漫無目的地駐足看著那些官員三三兩兩地一面走著一面竊竊私語。

    崇德殿中不斷翻轉(zhuǎn)著的一切讓她至今都仍覺得有幾分恍惚。云掌柜不顧一切地謀害帝后，是因為他meimei不明不白的慘死嗎？那么竹道長又是為了什么？

    他所得的利益遠(yuǎn)遠(yuǎn)比不上為含章殿煉丹所得，對皇室也全然沒有什么仇恨可言。

    龍陽之好在當(dāng)世其實也算不上多么另類，為何皇后的所作所為卻仿佛是深惡痛絕？

    陰沉的天空之上，黑云垂得極低，仿佛隨時會迎來一場傾盆大雨。

    “風(fēng)姑娘，此處不可多留，該走了。”

    風(fēng)茗回過神來，見是陸秋庭恰好經(jīng)過，便點了點頭，舉步向著閶闔門走去：“多謝陸寺卿?！?/br>
    陸秋庭很難得地笑了笑：“不必客氣，廷尉寺還未謝過風(fēng)姑娘這兩日的幫助。”

    “商會本也有意追查沉船一案，分內(nèi)之事罷了，何況做決定的也是沈先生……”風(fēng)茗說著，問出了心中的疑惑，“方才在殿上，陸寺卿身為廷尉寺卿卻并未多言，這是為何？”

    “因為中宮殿下心中，流民案的結(jié)果原本便無足輕重，那么我自然也無法多說什么?！标懬锿サ卣f著，“她態(tài)度轉(zhuǎn)變，是因為兇手有謀逆之嫌，最終定下殺心，卻是因為那兩人的關(guān)系——可笑。”

    風(fēng)茗沒有敢再追問皇后為何如此，便與陸秋庭斷斷續(xù)續(xù)地閑聊著，一路走到了閶闔門下。

    見風(fēng)茗的腳步頓了頓，陸秋庭道：“風(fēng)姑娘是要等人？那么本官現(xiàn)行告辭了?！?/br>
    “也算不上……陸寺卿慢走?！?/br>
    風(fēng)茗點了點頭，走出宮門后陸秋庭沿銅雀街向著廷尉寺官署的方向走去，而她漫無目的地駐足了片刻，想著這樁連環(huán)案的始末，心緒一時有些紛亂。

    陰沉到極點的天空之上，開始有雨絲斷斷續(xù)續(xù)地飄落下來。

    沈硯卿抬手接住了幾滴雨絲，他向著宮門方向走去的腳步略微停了停，將一早備好的青竹傘取了出來。

    看起來，崇德殿的朝會已經(jīng)結(jié)束了。

    沈硯卿一面走著一面將傘撐開，繪著寫意山水的傘面緩緩地在雨中綻開，接住了一滴滴的雨水，而傘下的他則不經(jīng)意地與一人擦肩而過。

    雨滴敲打在銅雀街路面的石磚上，碎成點點微光，沈硯卿的腳步?jīng)]有半分停留，徑直向前走去。

    陸秋庭不知是想到了什么，略一駐足，回望了片刻。待到沈硯卿察覺到身后的目光轉(zhuǎn)身看去時，對方的背影已然漸漸遠(yuǎn)去。

    沈硯卿無心去多想什么，他撐著傘走過一間間的官署，最后停在了紫衣少女的面前。

    “不回去么？已經(jīng)下雨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