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營中專司勤雜的士卒隨同蘇敬則前去安置行裝后，謝徵還不及在歇下時多做思索，營帳的門簾便再次被人掀開。

    “看來你們方才談得不錯，是我多慮了。”沈硯卿回首看了看營帳之外的方向，這才放下手走入帳內(nèi)，低聲笑道。

    “真不知道你這句話究竟是在貶損誰。”謝徵看起來心情尚算不錯，似笑非笑地回擊了一句后方才問道，“你這是去了何處？”

    “風蔚派來的人到了，就在你出帳后不久。于情于理，我都該去見一見他。”沈硯卿一眼便瞥見了被謝徵端正置于案桌之上的“別秋”，正色道，“如今看來，白虎符也好風城的勢力也罷，都到齊了?！?/br>
    “話雖如此，即便加上白虎符所能調(diào)動的兵力，我也仍是沒有十足的把握。”謝徵輕嘆一聲，又道，“我從未想到過昔年的事會盤根錯節(jié)至此，但你又是為何能知曉得如此詳盡？”

    “至少先將那些人調(diào)來，再鋒利的武器，也唯有握在自己手中才能令人安心?！鄙虺幥渎勓孕Φ?，“至于我么……枕山樓自是一個不錯的情報來源，廷尉寺亦然?！?/br>
    “閣下的秘密很多?！?/br>
    “局中之人皆是如此。畢竟謝小將軍如何能以當年特赦后的一介白身做到如今的校尉，我亦是十分好奇。”沈硯卿一面朗然笑著，一面振袖將袖中的短劍向著謝徵拋去，“我也該去風蔚那里了，事已至此，倒是沒有什么繼續(xù)隱瞞的必要?！?/br>
    “繁聲？”謝徵抬手接過袖劍后不消細看便已將它認出，他面上難免帶上了些許愕然之色，不多時卻又笑了起來，將袖劍交還與沈硯卿，“也是，父親盛贊的人，怎會死得這般輕易？雖然容貌全然不如當年，行事倒還有幾分往日遺風?！?/br>
    “謝小將軍口才見長。”沈硯卿接過袖劍收好，略微正了正神色，“此行是專程來道別的，風蔚如今只怕仍有觀望之心，故而不得不走這一遭以免生變?！?/br>
    謝徵聞言起身，先一步掀開了門簾：“如此，我送你一程吧?！?/br>
    “也好?！鄙虺幥湮⑽㈩h首，隨著他走出了營帳。

    謝徵本還想再問他當年如何得以生還、如何將此事繼續(xù)查下去、得知平陵之變由先帝cao盤時又是何種心境，但此刻見得他這一派慵懶從容的模樣，又反倒覺得不必再多問什么。

    正如他也不曾過問自己在并州之時的過往。

    畢竟昔年君王一念，便已是局中人十年的生死顛沛，再相見時又何必徒增傷感？

    兩人皆是沉默地走著，卻是沈硯卿率先開了口：“他留在了此處？”

    謝徵循著他的目光抬眼看去，正見得幾人擎著三兩件文人雅士尋常的隨身之物向著一處營帳走去。

    “不錯，畢竟這等時候，隨意放人離開可不是什么明智之舉?！敝x徵頷首應道，“更何況我也很好奇，能夠讓長纓敢于托付此等大事的，究竟是什么樣的人?！?/br>
    “若是擔心他會危及于你，那大可不必?！鄙虺幥淦^頭來帶著些許明了的笑意瞥了謝徵一眼，“洛都的權(quán)貴望族尚且是紛飛四散自顧不暇，何況無權(quán)無勢之人呢？”

    “此言在理?！敝x徵仍是遙遙地望著那個方向，忽而一笑，“不過……你們文人的所謂雅好，都是如此別致么？”

    沈硯卿定睛看去，正見蘇敬則手中捧著一只細頸天青色瓷瓶，微微垂眸默然地隨著那幾名士卒向著營帳的方向走去，似乎并未察覺到他們二人的目光。

    那瓶中斜斜插著的卻是一枝已有些許枯萎之色的梅，枝頭原本應是團簇的花朵不知被什么利器齊齊地削得七零八落，殘存的花瓣之上似又點綴著難以辨別的深色。

    “誰知道呢？”沈硯卿牽了牽唇角，瞥見謝徵這副若有所思的迷惑模樣，便調(diào)侃道，“別看了，人都走了。謝小將軍對此當真是頗為上心呢。”

    “還不是因為長纓……”謝徵抿了抿唇，沒有再說下去，“走吧?！?/br>
    “我記得即便是謝氏仍在之時，你也因為隨謝將軍去軍中歷練，甚少與她見面。”沈硯卿不緊不慢地跟上了他的腳步，笑道，“想不到感情如此深厚?！?/br>
    “莫忘了她也算是你的師妹，那時我回到洛都府中之時，自然常常碰見父親教授她劍術(shù)。何況……”謝徵說到此處，不由得略微頓了頓，低聲道，“我畢竟沒能做一個稱職的兄長。洛陽宮忌憚白虎符的下落而又不知長纓未死，因而這些年來至少不會讓我在并州遇險，但她的處境想來卻是不同?！?/br>
    “這到底并非人力所能逆轉(zhuǎn)之事?！鄙虺幥涑聊似蹋H有些無奈地輕笑，“正如這些年來，哪怕是短暫的幻夢，我似乎也總是在錯過?！?/br>
    謝徵一時不知如何作答，抬眼眺望之時，卻見營地的轅門已近在眼前。

    “謝小將軍且回吧?！鄙虺幥湟嗍瞧沉艘谎坜@門的方向，抬手示意謝徵不必再送，而他此刻也已然恢復了平日里慵懶隨性的語調(diào)，“待諸事塵埃落定后，若還有機會，我便邀你來共醉一場?！?/br>
    “好，一言為定?！?/br>
    ……

    別過謝徵后出營折往北方行進約一炷香的時間，沈硯卿便遠遠地看見了一處低矮簡樸的郊野客店。

    客店外正有一名小二打扮的人有一搭沒一搭地灑掃著院落，察覺到有人靠近后卻也只是懶懶地瞥上一眼，便重又低下頭慢悠悠地掃凈了院中的枯葉雜物，放下掃帚轉(zhuǎn)身進了屋。

    沈硯卿卻是心下明了，此地本為風氏一處用以接洽的商鋪，而方才進屋的正是主管此處事物之人。由此看來，風蔚多半已在這里落了腳。

    他這樣想著，腳步卻并未有半刻的停頓，徑直地向著那間客店走去。

    適逢春意未至的時節(jié)，院外雖有些許松柏青蔥而立，也仍是化不開院中寂寂荒草掩映出的幾分蕭索。他略微一抬頭，便見得那屋頂之上的青白色天空亦是沉沉地頹唐著，一如重病之人灰敗的面色。

    將將步入院中之時，沈硯卿便驟然感受到了四下里若有若無的來自兵刃的肅殺之氣。而他卻只做不知，毫不在意地輕笑一聲，上前推開了虛掩著的屋門。

    “閣下便是沈硯卿沈先生？久仰。”

    沈硯卿循聲看去，便看見眉目舒朗的青年端坐在一處案桌前，桌上布著一方棋盤，而兩側(cè)有數(shù)人侍立。

    “三公子客氣了。”沈硯卿從容地向他笑著微微頷首，舉步走上前來，“原來三公子喜好對弈?！?/br>
    “不必多禮，算來沈先生年歲居長，又與我的meimei十分熟稔……稱我風蔚便可?！憋L蔚隨手撥弄著盒中的黑子，忽而話鋒一轉(zhuǎn)，笑道，“沈先生可愿來一局？”

    沈硯卿見他這般模樣，卻也是并不急于說明來意，欣然走上前端坐于風蔚對面，亦是笑著應道：“樂意奉陪。”

    “那么我便不客氣了?！憋L蔚說著已執(zhí)起一顆黑子，攜著幾分刀劍相擊般的凌厲力道落于棋盤之上。

    沈硯卿但笑不語，他垂眸看著棋盤，右手隨意地拈起一顆白子，卻只是向著他心中定下之處閑然地一彈。

    “啪”地一聲脆響過后，白子正正地落在了那一點，又輕輕地跳了一下。

    風蔚略有些訝異地挑了挑眉，隨后又落一子。

    兩人如這般往來數(shù)次后，終究仍是風蔚率先開口。他瞥過沈硯卿一眼，忽而道：“沈先生的氣色看來似乎不太好?！?/br>
    “拜令嚴所賜?！鄙虺幥湟嗍切α诵ΓH為閑適地又落一子。

    風蔚拈著一顆黑子，動作略微頓了頓：“你不怕我動手暗算？我的意思是，他畢竟是風城的城主，也是我的父親?！?/br>
    “風蔚公子不妨先說一說，你為何會如此果斷地應邀而來？”沈硯卿笑了笑，并未正面回答他的問題，亦不急于提出合作，“雖說你的父親已然逼死了他的親生弟弟，又違背風城之訓南下中原，或許過上幾日，連他的女兒也……”沈硯卿說到此處，不覺輕哼了一聲，“可不論是風城的規(guī)矩還是九小姐，都還不足以讓穩(wěn)坐繼任者之位的三公子冒險至此?！?/br>
    “這卻還是要多謝沈先生的那封信?！憋L蔚眉頭微鎖地落下黑子，似有些許不快，“你不過是想用風茗來威脅我——別忘了，風茗畢竟是父親最為疼愛的女兒，與南城叛逆豈可同日而語？”

    “這并非威脅?！鄙虺幥鋮s是笑了起來，話鋒一轉(zhuǎn)，“風蔚公子有沒有想過，如今風城的處境如何？”

    “內(nèi)憂外患?！?/br>
    “不錯，風城踞山勢之險建成，而后才立足北疆多年。你覺得若是如風連山這般輕易南下，風城之人敵不敵得過中原精銳？”

    “……”風蔚一時無言。

    “你們的第一任城主立下不涉中原政事的規(guī)矩，意圖原本便是在此。風城的人手數(shù)目遠遜中原，在民間做些消息生意尚可，一旦插手到了政務……”

    “中原也好諸胡王庭也罷，必會在我們將情報泄露前予以重擊?！憋L蔚輕嘆一聲，接過了他的話語，“無論哪一方，都不會允許一個滲透朝堂宮廷的江湖勢力存在——但父親又怎會不明白？”

    “他不是不明白，他是想趁著洛都二世祖?zhèn)兊膬?nèi)亂，徹底掌控住中原的情報勢力，乃至于……”

    風蔚聽得沈硯卿冷冷地笑了一聲，心知他想說的是風連山早已有了逐鹿中原的野心：“但風城的人手根本不足以這樣做?！?/br>
    “所以才有了雪嶺，還有利令智昏被他騙到了明面的風歸藏?！鄙虺幥渌菩Ψ切Φ仄沉孙L蔚一眼，琉璃色的眼眸之中竟有些許森冷之意，“而后借力于那時先帝的指令暗中搭上趙王做低姿態(tài)，謀得些許趙王這些年來利用前左民尚書斂來的官銀。如此，便又有了招募人手的錢財?！?/br>
    “……證據(jù)呢？”

    “盡可核對一番雪嶺之中大致的貨物往來。三公子以為，那時區(qū)區(qū)醉生散如何能在風城之中大張旗鼓屢禁不止地進出買賣？不過是因為風連山便是暗中與石斐接洽的醉生散商人?！鄙虺幥浞餍鋵⑵渲胁刂谋”鴥話伣o了風蔚，“你當然可以選擇不信，但風城這番得罪洛都之后的安危，便是誰也不能保證了?！?/br>
    “可我聽聞西坊之變……”

    “多半是先代總管發(fā)現(xiàn)了端倪?！鄙虺幥鋼u了搖頭，眸光沉沉，“于他而言，那不過區(qū)區(qū)幾名可以隨時被替代的屬下。但醉生散的生意獲利甚廣又牽涉平陵之變，卻是萬萬斷不得。”

    風蔚正翻閱著那冊書，聞言不可置信地定了定神，方才再次問道：“你認為趙王會反撲？”

    “這是最好的可能?！鄙虺幥湟娝纳駝訐u。微微傾身向前，冷然直視著風蔚的眸子，話語篤定得近乎威脅，“若是趙王兵敗，那么風城作為共犯……呵呵，如今傳檄起兵的藩王，可沒有一位是仁慈的?！?/br>
    風蔚沉吟了許久，方才合上書冊，輕嘆一聲算作告負：“我也不過只是對沈先生托人傳來的話略有疑慮。”

    “自然。”沈硯卿旋即便又端坐下來，帶著慵懶的微笑落下了最后一子，“風蔚，這一局是你輸了?！?/br>
    “愿賭服輸。”風蔚闔了闔眼，似有些許疲憊。

    沈硯卿見此，料定他的決心或許還未足夠堅定，便又從容笑道：“風蔚公子可愿再聽我一言？”

    “請說?！?/br>
    “可還記得我在那封信中提過，興平五年夏并州的羯奴叛亂？”

    風蔚有幾分不解地微微頷首：“我還特意去調(diào)查了一番因此身故的幾位使者，他們皆是聽聞了雪嶺制造的西坊之變后，主動——”說到此處，他的目光忽而一凜，“你的意思是……他們是當真查到了什么，抑或只是父親永絕后患？”

    “我最初懷疑是雪嶺借勢而為又企圖栽贓于繡衣使，后來得益于令嚴的一番對策，又險些認為雪嶺的背后是南城?！鄙虺幥渎暰€微沉，對風蔚的猜測不置可否，“可惜終究是職權(quán)所限，加之西坊之變后枕山樓已是外強中干，未能徹查。”

    他很清楚無論風連山因何如此，都已足夠令他心寒——對最寵愛的、絕不會與自己有權(quán)力紛爭女兒尚且如此，何況是他風蔚呢？

    “那時你既已向我傳信，想必心中也有所猜測——”風蔚暗暗地握緊了拳，“你有沒有提醒她要小心？”

    “如你所言，她畢竟是風連山最疼愛的女兒，這樣的話，她會信？”沈硯卿說到此處，卻是不由得苦笑，“更何況她若是信了，我擔心……她更不會委曲求全，甚或?qū)︼L連山出言不遜，惹禍上身。”

    風蔚闔眼輕嘆一聲，一時不語，而沈硯卿亦不催促什么。

    “那么，沈先生可否說一說你的計劃？”良久，風蔚終究是苦笑著開口發(fā)問，而他說到此處話語聲亦是遲疑著低了下去，“還有我的些許私心……可否求你在計劃之中，保風茗無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