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殺青了，我看過一段剪輯，卓哥摳死了，就給看五分鐘。”

    “什么感覺？”

    “光線用的太牛叉了，之前看《刀尖》，就覺得運光很絕，我還以為老屠是跟他師傅學(xué)的呢，結(jié)果看了這段剪輯我才知道是跟卓哥學(xué)的，真不厚道，居然單對單開小灶。”

    “遲念演的怎么樣？”

    黎瑞達沉默了，他舔了舔唇，面色有些猶豫。

    “別是拍砸了吧？”

    黎瑞達猛地?fù)u了搖頭，“咱們先說好，語不可傳三人啊。”

    “認(rèn)識十幾年了，我什么人你還不清楚？”

    “卓哥親口跟我說的，他越剪越覺得這片子更像是遲念的而不是他的?！?/br>
    崔泠聽完，臉上顯現(xiàn)出若有所思的神色，又問道：“遲念現(xiàn)在算不算你們?nèi)Φ挠门輪T?！?/br>
    黎瑞達聽了，差點把嘴里的酒噴出來，連忙擺手道：“當(dāng)不得，她是我們祖宗還差不多?！?/br>
    崔泠聽了來興趣了，“怎么說？”

    “外人眼里，遲念給我們幾個的作品當(dāng)過三次女主角了，可她真不算我們?nèi)锶?。我水平最次，拍《富江》的時候，拍完才發(fā)現(xiàn)遲念上戲下戲都沒出過戲，傻死了。

    屠子肅和她拍《刀尖》，別看票房口碑都很好，可他自己心里遺憾大了去了，水平不夠只能拍到這一步，遲念能往深里演，可他招架不住。

    卓哥最強，他和遲念倆人都厲害，然后在片場因為理念不合鬧翻了，搞得一堆人聽風(fēng)就是雨在那里造謠傳謠，電影拍完，全劇組都脫了三層皮，拍得太難了。有卓哥這個標(biāo)桿在，剩下的人就算想找遲念，也得先掂量掂量自己啊。”

    黎瑞達說完自己的牢sao，突然狐疑道：“感覺你對遲念很有興趣啊?！?/br>
    “我算是她劇迷，在家休息的時候愛看她演的劇打發(fā)時間?！?/br>
    “看不出來啊，我們崔大才女也看偶像劇。不過你要是喜歡《繁花》，倒也不跌份兒。”

    崔泠搖搖頭，“《繁花》的核太苦了，雖然遲念在里面貢獻了她目前最好的演技水準(zhǔn)，可我不喜歡看。我就愛看她演的那些偶像劇，特別解壓?！?/br>
    “這我可真沒想到?！?/br>
    崔泠搖搖腦袋，試圖讓自己清醒一點，“不提這個了，我找你喝酒也是想問問你有沒有認(rèn)識的投資人?！?/br>
    黎瑞達有點詫異，“你拍紀(jì)錄片也缺錢了？”

    “嗐，說的好像我以前拍片不缺錢一樣。不是紀(jì)錄片的事，我是計劃按自己思路把電影拍了?！?/br>
    要不是怕冒犯到崔泠，黎瑞達都想摸摸她額頭看她是不是發(fā)燒了。

    “瘋了吧，你都說程松跟吳浩然要合作拍片了，你自己拍同一個故事，這不是以卵擊石？”

    “他不信我，我就證明給他看?！?/br>
    聽崔泠這么說，他覺得崔泠有點可憐。

    “婚是離了，可感情上還是放不下他吧?！?/br>
    崔泠眼圈一下就紅了，淚光閃爍。

    “我跟這個王八蛋在一起十三年，要是能真的一別兩寬倒是好了。”

    端起酒杯，崔泠又悶了一大口。

    “黎瑞達，如果我跟你說我信他不喜歡那女孩，你會不會覺得我賤?！?/br>
    黎瑞達遞了紙巾給崔泠，女人已經(jīng)快要掉下淚來，他見不得這個，這是崔泠啊。

    “我信，男人跟誰上床，很多時候跟感情沒半點關(guān)系。”

    “可我受不了，程松是個浪蕩性子，在我之前，他跟別人都是開放式關(guān)系，我說我受不了，我以前真的以為他能為我改變他自己?！?/br>
    “畢業(yè)之后我不知道，念書的時候我能保證他沒偷吃過?！?/br>
    “算了，不說這個了，自己家陳芝麻爛谷子的破事不值得拿出來反復(fù)說，我今天有點失態(tài)了，我在家喝了三天酒，差點喝斷片兒忘了今晚跟你有約?！?/br>
    “你這樣不行，你不是喜歡遲念么？她最近在y省修養(yǎng)呢，我介紹你去她那兒住兩天，呼吸一下新鮮空氣?！?/br>
    “再說吧，我電影的投資還沒著落呢?！?/br>
    黎瑞達感到頭痛，“怎么還惦記這事，趁早歇了吧，什么投資人會投啊，你跟程松版權(quán)上就撕擼不開，而且吳雪峰是拍犯罪片的腕兒，跟他撞題材，純屬老壽星吃□□。你拿什么跟人家爭，別最后是李逵對李鬼，你就是那個被吊打的李鬼?！?/br>
    “我又不求什么大成就，我就是想把我想拍的東西拍出來?！?/br>
    “那你覺得程松和吳浩然會這么想么？你在他們之前殺青上映，人會覺得你是存心硌應(yīng)，你要落在了后頭，那是你拾人牙慧，好巧不巧湊一個檔期上了，好么，唱對臺戲蹭熱度來了。發(fā)現(xiàn)了沒？不管怎么干，都討不了好?！?/br>
    黎瑞達把利害剖析清楚，攤開來給崔泠講，可她卻不在意，她只問：“黎瑞達，你認(rèn)為男人和女人看待事情的眼光區(qū)別在什么地方？”

    黎瑞達斟酌了幾秒，“我不認(rèn)為二分法能說說明什么，按照刻板印象，男人更理性，女人更感性，可實際情況很復(fù)雜，你不能否認(rèn)你會見識過很多女性感情用事，但是男性未必不也是如此。同理，女性在很多時候跟男性一樣，甚至比男性更為理智?！?/br>
    “那換個問題，男導(dǎo)演跟女導(dǎo)演在犯罪題材上的區(qū)別是什么？”

    “在這個題材上，男女比例嚴(yán)重失衡，女導(dǎo)演的作品可能會涉及犯罪，但是她們的注意力其實放在別的方面，而且我不諱言，男導(dǎo)演更熱衷于暴力和沖突?！?/br>
    崔泠聽完，一針見血道：“在電影里，男導(dǎo)演熱愛罪犯?！?/br>
    黎瑞達沒有否認(rèn)，“我們搞藝術(shù)的其實心里都明白，罪惡是迷人的，它極具吸引力，觀眾其實也喜歡。雖然絕大多數(shù)觀眾都具備正常的道德觀，但是這不能掩蓋另一方面，人類的某種天性喜愛罪惡與暴力，結(jié)局當(dāng)然要追求正義，可是重要的是過程，對犯罪過程和追捕過程的觀看，越聰明的罪犯，越受到追捧?！?/br>
    “所以犯罪片的拍攝重點要么是嫌疑人，要么是追捕者，本能偏好與市場喜好在這一點上取得了共識?！?/br>
    “的確如此。”

    “這正是我跟程松出現(xiàn)分歧的地方?！?/br>
    “你想要的是什么？”

    “被害者，我想拍的是被害者?！?/br>
    “可被害者是無法說話的?！?/br>
    “所以他們不管在現(xiàn)實里還是在影像里都成了被忽略的人。我那個紀(jì)錄片沒拍成就是因為我當(dāng)時想選取被害人視角，太殘忍了，我尋找被害者家屬，那些垂垂老矣的父母，我的問題清單就是我手里的刀，我在兇手殺害他們的女兒之后，用語言又殺了他們一遍，我拍出來會起到什么警示效果呢，不過是自欺欺人，我只是把他們的傷疤揭開來，讓好奇者的眼神和話語將他們凌遲一遍又一遍?！?/br>
    “是那件針對少女的連環(huán)強.jian殺人案？”

    “對。”

    “所以你想要通過虛構(gòu)敘事來完成自己的表達？”

    “你之前有一點說的很對，女導(dǎo)演的作品即使涉及犯罪，重心也往往在別的方向。程松想要的是拍攝案件偵破過程，我一開始也是這么想的，可是我越往下寫越覺得索然無味，有原型案件的情況下，這只是一種對現(xiàn)實的改編，我最想要的是問一句‘然后呢？’，案件偵破之后罪惡真的結(jié)束了嗎？受害者只是被罪犯傷害么？”

    “這個視角很有趣，但是……”

    “但是能不能拍出想要的效果是未可知的，而且不夠商業(yè)化，盈利前景并不美妙?！?/br>
    “然而你對這些其實并不在乎?！?/br>
    “對，我主要還是想找個人聊天，一個人喝酒，小酌是情趣，時間長了就很乏味了。實在不行，賣房拍唄”

    “都三十好幾了，你怎么還跟念大學(xué)那會兒一個樣，那可是你家老頭兒留給你最值錢的東西?！?/br>
    “嗝！”

    崔泠很不淑女地打了個酒嗝。

    “那不然怎么辦，反正這電影我肯定要拍，不拍我過不去這道坎，咽不下這口氣。”

    “崔泠，你看著我”

    黎瑞達鼓起勇氣，伸手摁住了崔泠的肩膀。

    “干嘛呀，怪不好意思的?！?/br>
    崔泠酒意泛上來了，整個人醉眼迷離。

    “嚴(yán)肅點，你看著我的眼睛?！?/br>
    黎瑞達覺得他整張臉都燒起來了，但是他知道他沒醉，他問崔泠：“你是為了向你程松證明你是對的，還是為了拍一部自己想拍的電影？”

    崔泠遲疑著回話。

    “兩者都有吧?！?/br>
    “挺好，還是以前那個崔泠，回去吧，把這事兒想明白，想清楚我這個問題，再把你說的那個新劇本寫了，好好寫?！?/br>
    受酒精影響，崔泠大腦反應(yīng)有些不靈光，她呆呆地答了聲。

    “哦。”

    說完又有些回神。

    “不對啊，黎瑞達你什么意思??？”

    “沒什么意思，等你想明白了，劇本寫好了，咱們再談拍不拍的事兒。

    現(xiàn)在，我送你回家。”

    說完黎瑞達起身，拉著崔泠的胳膊走出了小包間。

    酩酊正是熱鬧時候，來來往往全是人。

    出了酒吧門，黎瑞達用手機叫了代駕，把崔泠送回了她的公寓。

    崔泠一路上渾渾噩噩的，無數(shù)思緒在腦袋里亂飛。

    黎瑞達是個真君子，沒有半點趁人之危的意思，連門都沒進，送她到門口，看她鎖好門就離開了。

    崔泠用殘存的神志給自己做了簡單清潔，換好睡衣，然后一頭倒在了沙發(fā)上。

    再醒過來的時候，是凌晨三點鐘。

    崔泠從沙發(fā)上坐起身，頭痛欲裂，但是感覺此刻是她離婚一周來最清醒的時候。

    她想起了她跟黎瑞達的聊天。

    雙手抱頭在心里罵自己，丟不丟人啊，崔泠。

    想完最尷尬的事，崔泠又想起了黎瑞達的問題，還有他的那句“想明白了，再談拍不拍的事兒?！?/br>
    那里面似乎蘊含著某種暗示，當(dāng)然，也可能是她自己臆測出的可笑錯覺。

    崔泠理了理自己蓬亂的頭發(fā)，又從冰箱里拿了罐啤酒。

    冰涼的酒液滑過喉嚨，讓崔泠更清醒了。

    她拿著啤酒走到書房，在寫字臺前坐下來。

    從抽屜里翻出一張a4打印紙，在筆筒里挑了只粗馬克筆。

    在紙上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