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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玄幻小說 - 鬼谷子的局(1-10卷)在線閱讀 - 第484章 見梁王孟軻說義保橫棋張儀謀齊(2)

第484章 見梁王孟軻說義保橫棋張儀謀齊(2)

    “可談行施仁政?!?/br>
    “這……”惠王不解地看向孟夫子,“仁政能復仇嗎?”

    “仁政不但能使大王復仇,還能使舉世之人臣服于大王!”

    “以寡人之力,能夠行施仁政嗎?”

    “只要行施仁政,地方百里也足以王天下。大王有地千里,怎能不可以呢?”孟夫子自信滿滿,盯住惠王,“試問大王,如果天下之人無不臣服于王,大王還談什么復仇嗎?”

    “好吧,”惠王退一步,“寡人無知,請夫子賜教,如何才能行施仁政?”

    “大王若想行施仁政于民,就要減輕刑罰,輕薄稅賦,重視農時,精細耕耨,使精壯之人有閑暇修其行,正其氣,勵其志,滋長其孝悌忠信,在家可事其父兄,在外可事其長上。若有這樣的精壯來侍奉大王,大王即使只發(fā)給他們木棒,他們也照樣能夠抵御那些披堅執(zhí)銳的秦、楚之兵。而秦、楚之王奪取農時,四處征戰(zhàn),使其臣民無暇耕耨,父母凍餓,兄弟、妻子離散,怨聲載道。對于那些置其民于水火之中的無道之國,大王高舉仁義大旗征之伐之,有誰能敵呢?”

    惠王閉目,長長“吁”出一聲。

    “仁者無敵啊,大王!”孟夫子加重語氣,一臉熱切,“此乃千古之道,敬請大王勿疑!”

    惠王閉目良久,終于睜眼,看看旁邊的滴漏,朝孟夫子拱手:“夫子學問高深,教誨醒人,寡人如聞圣賢。”再次拱手,“寡人還有一些俗事,已經約人,今日就不留夫子了?!?/br>
    孟夫子剛剛打開話匣子,正欲展開,不想卻得逐客之令,不免失落,拱手:“孟軻告退!”

    惠王禮送孟夫子,站在殿門前的臺階上望著夫子走遠。

    “王上,”毗人小聲問道,“這個夫子可是大才?”

    “是大才!”惠王應道。

    “太好了!”毗人笑了,“眼下朝堂無人,夫子既為大才,王上何不下個旨,讓他輔助王上,成就功業(yè)?”

    “唉!”惠王長嘆一聲。

    “王上嘆什么呢?”

    “夫子雖為大才,卻是迂腐!”惠王遙望孟夫子,見他快要走到宮門口了,幾乎是健步如飛。

    “咦?”毗人詫異,“夫子是怎么個迂腐的,毗人眼拙,沒看出來呢!”

    “你呀,”惠王苦笑一聲,“若是也能看出來,就不是寡人的毗人了!”

    “嘻嘻,是哩,”毗人給出個媚笑,“王上能否譬解幾句?”

    “就他方才所論,”惠王侃侃言道,“口口聲聲不離仁政,論高不及莊周,論雅不及惠施,論用不及公孫衍,論實不及陳軫。寡人雖說寡聞,卻也算是飽讀詩書了,何不曉得什么叫仁政?在這大爭之世,生死系于朝夕之間,講仁政不是迂腐嗎?百姓若是飽衣足食、知書達禮,他們肯為寡人打仗嗎?”

    見惠王的心思彎在這兒,毗人也是怔了。

    “王上,”毗人略略一頓,笑道,“聽聞衛(wèi)鞅赴秦時,先秦公見他三次,第一次聽他講王道,第二次聽他講霸道,直到第三次,衛(wèi)鞅才講出強秦之道?!?/br>
    “你說得是!”惠王思忖有頃,“寡人郁悶久矣,近日天氣晴好,寡人有心游囿,你可知會夫子,若是有暇,就讓他隨寡人一游梁囿,如何?”

    “臣領旨?!?/br>
    三日之后,孟夫子陪伴惠王前往梁囿。

    梁囿亦名圃田澤,是魏室開辟最早的游獵場所之一,位于大梁之西約數十里處,不消一日也就到了。囿中有澤有山,林木蔥郁,花美草肥,是惠王自年輕時代就喜愛的游獵勝地,近年來年歲日衰,氣力不濟,改作垂釣。定都大梁之后,惠王最愛的休閑就是扯上惠施來此釣魚?;菔┳吆?,惠王失去釣伴,很少來游了。

    這日惠王卻無釣興,攜孟夫子登上一座土丘,立于丘頂,眺望遠近林澤。

    林澤中,無數兵士將麋鹿等獵物從四面八方驅趕入惠王的視野之內,各種飛禽走獸驚慌奔走,一只母鹿竟于慌亂之中闖入惠王的箭矢所及之地。

    “聽聞夫子箭術無雙,可射此鹿否?”惠王指點母鹿。

    “不能?!?/br>
    “哦?”惠王看向孟夫子。

    “射獵非時也?!泵陷V指鹿應道,“春和景明,動物孕生,傷一及眾,大王能忍心嗎?”

    “夫子說得是,”惠王呵呵笑道,“寡人怎么能忍心呢,不過是看著它們樂一樂而已!”轉對毗人,“傳旨,不要驅趕了,讓它們各歸其所吧!”

    毗人傳旨。

    孟夫子笑了,朝惠王拱手:“軻賀喜大王!”

    “哦,喜從何來?”惠王怔了。

    “喜從仁來!”孟夫子指著眾鳥獸,一臉喜悅,“大王能對鳥獸施仁,亦必能對臣民施仁,這就是仁政??!”

    “哈哈哈哈,”惠王卻似沒有聽見,看著那些仍在慌亂盤飛、四處奔逃的鳥獸,“請問夫子,賢者亦樂此否?”

    “只有賢者才樂此?。 泵戏蜃討暯拥?,“不賢之人雖有此囿,亦不見樂呢!”

    “哦,這是何解?”

    “《詩》中說:‘經始靈臺,經之營之;庶民攻之,不日成之。經始勿亟,庶民子來。王在靈囿,麀鹿攸伏;麀鹿濯濯,白鳥鶴鶴。王在靈沼,于牣魚躍?!f的是昔日文王動用民力筑臺造沼,萬民歡樂,稱此臺為靈臺,稱此沼為靈沼,樂見其中的麋鹿魚鱉。為什么呢?因為圣王筑臺造沼是為與民同樂,所以他們自也歡樂。反之可見《湯誓》:‘時日害喪?予及女偕亡?!绻傩沼荒?,寧愿與大王同歸于盡,雖有臺池鳥獸,大王能快樂嗎?”

    “夫子堪為上天賜給寡人的良師?。 被萃醮笫歉锌?,拱手贊道?!爸x大王褒獎!”孟夫子回禮。

    “走走走,隨寡人別宮敘話!”惠王攜孟夫子之手沿坡道走入不遠處的別宮,于庭院中就席,再次拱手,“今得良師,于愿足矣!”

    “謝王賞識!”孟夫子謝過。

    “唉,不瞞夫子,”梁惠王輕嘆一聲,“對于這個國家,寡人也算是盡心了。河西歲兇,寡人就將河西之民移至河東,將粟米等載往河西賑災。河東歲兇時亦是這般。反觀鄰國為政,沒有一個國君有寡人這般用心的。可讓寡人百思不得其解的是,鄰國之民并不見少,寡人之民亦不見多,這是為什么呢?”

    “大王問得好??!”孟夫子慨然應道,“大王好戰(zhàn),軻請以戰(zhàn)陣喻之。兩軍陣上,戰(zhàn)鼓響起,兵刃相接,一方戰(zhàn)敗,棄甲曳兵而逃。奔逃之卒,有的逃一百步止步,有的逃五十步止步。如果逃五十步的挖苦嘲笑逃一百步的,大王以為如何?”

    “如果是在一百年前,以仁義交兵,這個是要笑的,因為兩軍交戰(zhàn),按照規(guī)矩,勝者追逃不可過五十步。逃五十步已經無憂了,再逃五十步就是多余!”惠王應道。

    這個常識是未經戰(zhàn)陣的人所不曉得的。

    然而,孟夫子就是孟夫子,眼珠兒一轉:“軻所問的是當下,非百年之前!”

    “若是當下,就不可以了。”惠王接道,“沒有逃出百步,也是逃呀!”

    “大王既然曉得這個,為什么又來奢望自家的子民多于鄰國呢?”

    “這……”惠王語塞,撓頭。

    “只要不違農時,五谷就會吃不完。只要密結的漁網不撒向池塘,魚鱉就會吃不完。只要斧斤定時入林砍伐,材木就會用不完。假使五谷與魚鱉不可勝食,材木不可勝用,子民就能養(yǎng)生葬死,不留遺憾了。大王若使子民養(yǎng)生葬死而無遺憾,就是在開啟王道仁政??!”孟夫子目光殷切地盯住惠王。

    惠王亦回以專注的目光,顯然是聽進去了。

    “大王啊,”孟夫子趁熱打鐵,侃侃接道,“五畝之宅,只要在周圍種上桑樹,五十歲的人就可以衣帛。雞豚狗彘之畜,只要飼養(yǎng)繁殖得時,七十歲的人就可以吃rou。百畝之田,只要適節(jié)令耕種,數口之家就可以無饑。只要重視鄉(xiāng)校之教,申明孝悌之義,頭發(fā)花白的人就不會負載于道路。試想,年屆古稀的人若能衣帛食rou,黎民百姓若能無饑無寒,大王想不王天下,也是難哪!”

    惠王聽得興起,呼吸急促,二目射出欲光。

    “然而現實呢?”孟夫子目光逼視,“子民已經在吃狗彘之食,國君仍無察覺;道路已有凍餒之人,國君仍不賑濟。待子民凍餓至死,國君卻說:‘是年成不好,不能怪我?!f此話者與持械殺人有什么不同呢?持械殺人,之后說:‘是械殺之,不能怪我?!@怎么可以呢?”

    孟夫子氣勢如虹,鋒入軟肋,惠王額頭汗出。

    “由是觀之,”孟夫子緩和語氣,盯住惠王,“大王無須抱怨,只要做到饑荒之時不怪罪老天,天下之民就會比肩接踵,紛至沓來?!?/br>
    惠王掏出帛絹擦完汗,袖起,拱手:“夫子好說辭,寡人受教矣!”

    “還有,”孟夫子誨人之興正濃,乘勢陳詞,“殺人至死,杖殺與刃殺有不同嗎?”

    惠王猜不出夫子實意,略略一頓:“都是個死,沒有不同?!?/br>
    “用刃殺人與用政殺人,又有什么不同嗎?”孟夫子繞到題上。

    惠王皺眉:“沒有不同?!?/br>
    “大王圣明?!泵戏蜃庸笆?,“有此一君,在其宮,庖有肥rou,廄有肥馬;而在其野,民有饑色,途有餓殍,這就如同率獸吃人。野獸相食,人且惡之。為民父母,不施仁政,就如同率獸食人。這樣的國君怎么能為人父母呢?仲尼說過:‘始作俑者,其無后乎!’他為什么這么說呢?因為俑如人形,以陶俑陪死者入葬與以活人陪死者入葬在意念上沒有不同。為民父母者,怎么能行此惡政,只管自己豐衣足食,而無視其子民活活餓死呢?”

    “痛快!”惠王額頭再次出汗,卻不顧汗水,起身,深揖,“夫子言辭精辟入里,誠吾師哉!自今日始,寡人將以師禮尊事夫子!”

    孟夫子亦忙起身,與惠王對揖。

    “來人,擺宴,佳肴、歌舞侍奉師尊!”

    “臣領旨!”毗人匆忙安排去了。

    宴席上,孟夫子大談仁政,言必及圣賢,從三皇五帝到魏文侯改制強國,再到白圭治魏,旁征博引,虛中有實,惠王聽得如癡如迷,與他促膝相談至夜半方歇。

    翌日晨起,惠王無心游園,也不思釣魚,傳旨擺駕回宮,欲告祭太廟,擇吉日禮拜孟夫子為國師,以仁政為立國之本。

    回到宮城已近黃昏,惠王仍無倦意,再擺盛宴,起八佾舞樂禮待孟夫子,召太子嗣作陪。

    領舞之人叫趙姬,是惠王十多年前納趙女為妃時作為媵妾陪嫁過來的。此女地位雖賤,但長得俊美,天性善舞,入宮后不甘寂寞,拜樂官為師,日夜苦練,終于修至舞如仙飄,聲如鶯啼,連宮中樂女也無出其右,迅速得到惠王關注,晉封為妃。宮中大凡舉辦重大舞樂,惠王都要欽點趙姬出場。

    歌舞是《鳳鳴》,但講述的是鳳鳴于逢澤,而不是岐山。此舞還有一半,是龍吟,被惠王刻意拿掉了,似乎是覺得它過于狂亂,不適合孟夫子這樣的師尊聽。

    曲緲人曼,舞美聲囀,孟夫子眼睛半閉半睜,全身心地沉入樂曲。

    領舞的趙姬舞得實在太美了,唱得實在太好了。魏嗣如癡如醉,二目發(fā)直,兩柱欲光從眶洞里射出,由始至終,片刻不離地聚焦在趙姬身上,好像他是第一次見到趙妃,也是第一次聽到她的歌聲似的。

    《鳳鳴》共有三曲。第一曲畢,樂止人靜。

    孟夫子尚未表態(tài),魏嗣的巴掌率先響起來。

    孟夫子微微睜眼,斜睨魏嗣,看到了他的兩道欲光,嘴角浮出一笑,微微閉上眼睛。

    惠王的老臉掛不住了,重重咳嗽一聲。

    魏嗣卻是全身心地沉浸在趙姬身上,既沒有看到孟夫子的反應,也沒有聽到惠王的咳嗽,顧自盯牢趙姬,看著她擺出一個完美的亮相姿勢,在一聲酥軟的道安之后緩緩退場。

    第二曲剛要啟動,毗人匆匆趨進,至惠王跟前小聲稟道:“王上,相國張大人使秦歸來,在門外求見?!?/br>
    惠王正自窩火,遂借坡下驢,旨道:“哦,是張儀回來了呀!”揚手,“舞樂暫停,有請張相國覲見!”

    毗人令所有樂手退出,傳張儀入見。

    張儀早曉得了孟夫子之事,此時入見,也是他特意設計的。

    君臣禮畢,率先盯住孟夫子。

    孟夫子坐得筆直,目不斜視,連余光也不看張儀。

    張儀看向惠王:“這位是——”

    “寡人正要引見呢!”惠王指孟夫子道,“這位就是鄒人孟軻,名傳天下的大學問人!”指向張儀,“夫子,這位就是張儀,寡人的相輔!”

    孟夫子睜眼,看向張儀,略略拱手:“鄒人孟軻有禮了!”

    張儀卻未回禮,只是二目如炬,盯住孟夫子。

    孟夫子雖有定力,也仍舊被他盯得大不自在,遂挪挪屁股,晃幾晃身子,使自己坐得更直,同時二目閉起,只在右眼皮之間留出一道細縫。

    “哈哈哈哈……”張儀于突然間不無夸張地大笑幾聲。

    在場諸人皆被他笑怔了,尤其是孟夫子,曉得這笑是為他發(fā)出的,將最后那道細縫也完全閉上,匯聚心神以思考應策。

    “張儀,你為何而笑?”惠王摸不著頭腦了。

    “為那些沒有見過世面的莽夫俗子而笑!”張儀近前一步,對孟夫子拱手,朗聲說道,“魏人張儀見過夫子!”禮畢,大大咧咧地走到毗人為他備好的席位上,一屁股坐下。

    “莽夫俗子怎么了?”惠王大是不解。

    “早在鬼谷山中時,儀到宿胥口易貨,聽到鄉(xiāng)野鄙夫傳聞說,鄒地有個孟夫子,是異人異相,有三只耳朵,三只眼,額前還長一只角……”張儀故意頓住。

    “這這這……”惠王驚呆了,“怎么會有這種傳聞?”

    “是呀,”張儀搖頭,“儀也是不信哪,就與他們爭執(zhí),還打了一架呢!”長笑,“哈哈哈哈,今朝真人現相,竟是與常人無異,儀沉冤得雪,心情暢快,王上說說,能不大笑幾聲嗎?”

    “哈哈哈哈……”魏嗣大笑起來,“真好笑,真好笑!”

    惠王亦笑起來,指張儀:“呵呵呵,好一個張愛卿呀,你這不會是當真的吧?”

    “當真,當真!”張儀看向孟夫子,“夫子,你們鄒地可有這等傳聞?”

    孟夫子全身繃緊,嚴陣以待,不料張儀講出這么一段屁話來,繃緊的神經陡然松弛。但無論如何,孟夫子是笑不出來的,內中可謂是五味雜陳,干咳幾聲,鄭重回擊:“鄒人都在忙于禮樂孝悌,無暇扯閑。不過,孟軻在宋時,倒也聽過不少傳聞?!?/br>
    “哦?”惠王急問,“什么傳聞?”

    “傳聞張相國舌長三尺,可繞脖一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