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5章 頂大梁左徒負(fù)重 履商約王親走險(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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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王上高抬!”屈平拱手,慷慨陳詞,“既然是囊腫,就必須切除;既然是壞疽,就一定要割掉,否則,它是要害死人的。王上呀,我大楚幾百年基業(yè),斷不能讓一個囊腫毀于一旦??!” “屈平哪,”懷王看向奏折,“照你這表奏所說,囊腫可就不是一個了,是一個連一個。怎么動刀,你可曾想過?” “臣正在思考?!鼻綉?yīng)道,“臣以為,王上或可依從蘇子所言,改制變法。” “蘇子是怎么言的?” “蘇子之意是,改造當(dāng)年吳起在楚所行之法,使之因應(yīng)方今實(shí)情?!?/br> 懷王沉思良久,目光落在《商君書》上:“屈平哪,你想沒想過使用秦法?” “臣想過,”屈平的目光也落在《商君書》上,“蘇子當(dāng)年入秦,就是沖著這本書去的。蘇子想的大,是天下。蘇子以為,若要結(jié)束天下紛爭,就必須一統(tǒng)天下,而一統(tǒng)天下,惟有推行秦法。” “是呀,是呀,”懷王連連點(diǎn)頭,“此書寡人看過數(shù)遍,越看越覺得好哇?!辈粺o感慨,“想當(dāng)年,就是商君變法之前,凡有大事,秦人得看我大楚臉色。那時節(jié),巴國是巴人的,蜀國是蜀人的,漢中之地,是楚人、秦人、蜀人共分的,商城諸邑是秦楚結(jié)好時節(jié)先王送給秦人的結(jié)好之禮。秦有商城,楚有於城,兩家雖在個別城邑有所沖突,大體仍是好的。所有的改變只在商君變法之后啊!”眼里射出從未有過的光,“寡人真的不敢設(shè)想,若我大楚也行此法,結(jié)果會是如何?” 屈平心頭一凜,抬頭應(yīng)道:“臣倒是想到一個結(jié)果,王上想聽嗎?” “你講!”懷王目光熱切。 “大王不再是大王,楚人也不再是楚人了!” “為什么?” “大王將不再是楚人之王,是天下之帝。作為天下帝王,大王一聲令下,天下莫敢不聽,大王說一,天下莫敢不二。楚人不再是楚人,楚人與所有列國之民一樣,皆是天下人?!?/br> “這個好啊,寡人盼著看到這一天呢!”懷王興奮道。 “可另外一些事情,大王或許不想看到!” “還有何事?” “大王或就聽不到管弦,看不到霓裳,賞不到歌舞,讀不到詩賦,品不到美味,嘗不到佳釀——” “這……”懷王急了,截住話頭,“為什么呀?” “因?yàn)檫@些皆是商君之法所嚴(yán)禁的!按照商君之法,所有楚民只被許可兩樁事,一是耕,二是戰(zhàn)。” “寡人特許不就可以了嗎?” “若此,大王就涉嫌帶頭違法!按照商君之法,刑法面前人人平等,大王也不例外。商君初行變法之時,秦國太子違法,受割發(fā)之辱不說,其傅遭劓,其師遭笞,這是天下皆知的事!” “這……”懷王皺眉了。 雖然看完全書,但他真的還沒朝這兒想過。 “還有,”屈平接道,“無論是在這宮里,還是走出宮門,大王只能看到一種顏色,只能聽到一種聲音,只能使用一種度量,只能聽到一種語言——” “一種什么顏色?” “大王喜歡的顏色!” “不錯呀,”懷王興奮,“寡人特別喜歡紅色!” “若此,大王將看不到除紅色之外的任何顏色,譬如白色、灰色、橙色、金色、黑色……” 懷王這才意識到問題的嚴(yán)重了,沉思良久,抬頭:“秦人是這么過的嗎?” “王若不信,可使人前往秦地驗(yàn)證?!?/br> 懷王長吸一口氣。 “再有,”屈平緩緩說道,“如果有人違法,譬如說臣,該當(dāng)腰斬,臣的家人,臣的親戚,臣的十鄰,也就是離臣最近的十戶人家,包括八旬老翁與三齡稚童,皆當(dāng)處以相同刑罰!” “這這這……”懷王急了,“這不合理呀!” “可它合法,這叫連坐法。” “為什么要連坐?” “因?yàn)樗麄冸[情不報(bào)!” “如果他們不知情怎么辦?”懷王揪心了。 “他們是沒有辦法證明自己不知情的。” 懷王苦笑,搖頭:“還有這法?” “問題的關(guān)鍵是,臣并沒有違法!” “???”懷王嘴巴張大了。 “臣是被某個人誣告了?!?/br> “他為何誣告你?” “臣不知呀,王上!”屈平兩手一攤,“或者因?yàn)樗麄儜峙率裁矗┤缯f,萬一臣真的犯了罪,而他們由于未能提前告發(fā)而遭連坐呢?!?/br> “那……”懷王心猶不甘,“你沒有犯罪,不認(rèn)就是!” “臣不能不認(rèn)呀,”屈平兩手又是一攤,“大王的刑獄里有足夠的刑具,臣……” “這這這……這不是枉法嗎?這不是人人自危嗎?” “這是商君之法,王上!”屈平語調(diào)平淡。 “豈有此理!”懷王一拳震幾,似又覺得不甘,看向靳尚,“靳尚,秦法是這樣嗎?” “臣聽聞秦法嚴(yán)酷,可未曾去過秦地,具體如何,臣亦不知。”靳尚淡淡一笑,不把話說死。 “咦?”懷王看向屈平,“屈平哪,你也沒有去過秦國,怎么曉得這么清呢?” “臣沒去過,可蘇子去過?!鼻綄⒃挸痘卣},“蘇子居秦?cái)?shù)月,親眼見證秦法,覺得秦法上不合天道,下不合地理,中不合人倫,這才離秦返家,以錐刺股,苦悟制秦之法,終得合縱之術(shù),成就六國縱親,這些大王全都看到了!” 幾日來,懷王好不容易打定主意效秦之法,卻被屈平一席話否決,整個懵了,勾頭沉思。 “屈平哪,”良久,懷王抬頭,“秦法不行,依你之意,寡人當(dāng)以何策應(yīng)對?” “臣思來想去,大王只可奉行一策,就是蘇子的縱親長策,結(jié)六國之力,以遏秦勢!”屈平給出解決方略。 “若結(jié)六國,我堂堂大楚豈不是與那些蕞爾小邦平分秋色了嗎?” “王上,臣有一問?!鼻蕉⒆淹酢?/br> “請講?!?/br> “王上是要效法三皇,成就天下圣王呢,還是想效法桀紂,成就一代暴君?” “這這這……”懷王苦笑,看向靳尚,“這還用問?誰人想當(dāng)一代暴君?” “天下圣王,無一不視天下人為同胞,與天下人同憂同樂,與天下人共享天下。惟有天下暴君,才要獨(dú)享天下,視天下人為草芥,讓天下人奉其一人之樂!” “屈平哪,”懷王再也無話可說,凝視屈平,不無感慨,“寡人一直以為,你是一個多愁善感的人,不過是以詩文曲賦見長,真沒想到,你這胸襟這般寬廣哪!” “大王過譽(yù)了!”屈平拱手,“臣不過是想大王所想而已。自古迄今,天下萬邦,莫不以德行、勢力說話。楚地廣闊,楚民眾多,勢力雄冠天下。只要大王德行天下,外奉縱策,內(nèi)治法度,楚國之勢必定是天下無敵,大王眼下的蕞爾小邦,能有誰不惟大王的馬首是瞻呢?天下皆聽大王,秦國敢不聽嗎?秦國聽從大王,大王示之以德,要求他廢除嚴(yán)苛之法,秦王敢不聽嗎?那時節(jié),天下列國皆聽大王,大王自然德化天下,豈不是萬古圣王了嗎?” “呵呵呵呵,”懷王笑了,“寡人怕是活不到那么長遠(yuǎn)了!不過,屈平哪,你這話,寡人愛聽!寡人今日來,不是來謀長遠(yuǎn)的。”拿起案上的奏本,“你在這兒講得好呀,國多亡于內(nèi)不治。眼前之急,不是縱策,是治內(nèi)。寡人此來,是要請你來治治這個內(nèi)!” “怎么治?”屈平問道。 “就從烏金始治!”懷王一字一頓,“寡人明日頒發(fā)王命,就是你前番起草的,也由你付諸實(shí)施!” 屈平怔了。 作為文學(xué)侍從,他是無權(quán)推行王命的。 “上官大夫!”懷王看向靳尚。 “臣在?!苯泄笆?。 “從明日起,你放下其他諸事,只做一事:輔助屈平,推行王命!” 靳尚怔了。 屈平更是怔了。 二人面面相覷。 上官大夫等同于中原列國的上大夫,位居朝中列大夫之首。屈平不過是個文學(xué)侍從,照理當(dāng)由上官大夫轄制。此時懷王竟然讓上官大夫去輔佐自己的下屬,怎么聽也是匪夷所思的事。 “王上,”屈平稟道,“臣為列大夫,靳大人是臣上官,臣……” 懷王看向?qū)m尹。 宮尹從袖中摸出詔命,呈送懷王。 “屈平,你看看這個!”懷王將詔命遞給他。 屈平接過,展開,呆在那兒。 詔命赫然寫著“左徒”二字。 左徒為楚宮中權(quán)力最重的官,再上一步,就是昭陽的令尹大位了。 “左徒大人,還不謝恩?”懷王笑吟吟道。 屈平這才反應(yīng)過來,手奉詔命,起身,跪叩:“臣屈平謝王厚遇!” “呵呵呵,起來吧,”懷王抬手,“左徒大印,明日寡人朝堂上頒!”起身,轉(zhuǎn)對宮尹,“起駕!” 懷王大朝,遷升屈平為左徒,頒布詔命,嚴(yán)禁烏金等系列產(chǎn)品的邊貿(mào),其中列明,無論是何產(chǎn)品,只要內(nèi)含烏金,皆在被禁之列,違者嚴(yán)懲。 滿朝震驚,尤其是子啟。 子啟將詔命抄寫一份,趕至紀(jì)陵君府宅,見偌大的廳堂里坐的盡是人,看人頭不下三十。王叔居于正中主席,彭君、射皋君分坐兩側(cè),人手一長卷賬冊。 在場人的表情無不喜慶。 這是一個喜慶的日子。負(fù)責(zé)犁鏵貿(mào)易賬務(wù)的彭君、射皋君已將首批四萬只犁鏵的賬款全部厘清,在公布紅利。 子啟進(jìn)來時,射皋君正在宣讀賬款。 子啟遲疑一下,在后面坐下。 射皋君宣讀完畢,負(fù)責(zé)監(jiān)督的彭君認(rèn)定射皋君所公布的帳目確鑿無誤,之后,看向王叔。 “諸位親友,”王叔拱手一圈,“承蒙大家看得起羋楸,信任羋楸,將真金白銀投給羋楸,羋楸難以表達(dá)感激,只有盡心盡力,為大家謀福謀利。此番犁鏵貿(mào)易,諸位紅利翻番,可喜可賀。俗語云,親兄弟,明算賬。任何人只要對首批貨物的帳目有所質(zhì)疑,就可向他們二位發(fā)問,求請?jiān)敿?xì)。生意講的是賠賺,但無論是賠是賺,賬目都要算在明處,是不?” 眾王親紛紛搖頭,表示沒有疑問。 “既然沒有疑惑,”王叔再次抱拳,“羋楸就視作過了。今日大喜,羋楸聊備薄酒清湯,請大家開懷暢飲?!睋粽?。 府宰應(yīng)聲,早已候等的仆從絡(luò)繹不絕地將美酒佳肴皆端上來。眾親就在廳堂吆三喝五,投壺行令,狂歡起來。 子啟向王叔招手。 王叔走出,與子啟走到偏廳。 子啟呈上剛剛頒布的王命詔書。 王叔看過,臉色沉了。 如此重大之事,懷王事先竟然未向“過問工貿(mào)諸事”的王叔征詢意見,甚至未透給他只言片語,竟就直頒王命了! 當(dāng)然,懷王有理由這么做,王叔畢竟只是過問,且是先王的授權(quán)。作為大楚新王,懷王大可以不予征詢。 王叔閉目。 彭君、射皋君也都看到子啟的招手,隨跟過來。 王叔沒有睜眼,只將詔書遞過去。 二人看過,各吸一口寒氣,看向王叔。 “是昭陽嗎?”王叔的聲音出來,顯然是問子啟。 “今日大朝,昭陽沒到?!?/br> “哦?”王叔睜大眼,緊盯子啟。 “就小侄所知,這事兒與昭陽無關(guān)?!?/br> “不是昭陽,又是誰攛慫的?” “屈平!” “他一個案前弄臣懂個什么?”彭君一臉不屑。 “彭叔,”子啟苦笑一聲,“從今日始,他不是弄臣,是左徒了?!甭灶D,“這且不說,父王還將靳尚、昭睢、景鯉、屈遙等幾個干練人手,劃撥左徒府轄制!” “什么?”射皋君暴跳起來,“竟然連上官大夫也歸他管?” “屈平?”王叔重復(fù)一句,“聽說此人文采不錯呀!” “是哩?!弊訂?yīng)道,“十三歲寫出《桔頌》,十六歲參與蘇秦合縱,為六國起草盟誓,父王惜其才,封他為文學(xué)侍從。幾日前,此人奉王命前往荊門為王師英靈招魂,遇大雷雨,吹斷旗桿。但此人得巴巫相助,不僅將云雨驅(qū)走,還真的施出法術(shù),讓天上落下流星雨,說是亡靈歸幡。眾皆驚嘆。今日遷任左徒,是破格擢升,連晉三階!方才退朝之后,朝堂炸了!” “看來你是知他了!” “父王身邊的人,小侄不敢不知?!?/br> “此人可有弱處?”王叔看向他,“譬如說,金銀,奇珍,奴仆,田產(chǎn)?” “無一是其所好。” “美人呢?” “就小侄所知,”子啟略略一想,接道,“此人頗得女人緣,郢都貴婦、才女,包括父王身邊的寵妃,爭相誦其詩賦,慕其才情,名門閨秀私底里議起,莫不以嫁他為幸,不過,迄今為止,小侄未曾聽聞他與哪個美人有染!” 王叔閉目,有頃,聲音出來:“彭弟,聽說昭鼠手中有個彩壺,你可見過?” “見過一次,”彭君接道,“昭鼠當(dāng)個寶,聽說花了大價錢,藏得緊哩?!?/br> “把它搞來?!?/br> “呵呵,”子啟笑了,“王叔看上了?” “想過過眼?!?/br> “啥?”子啟震驚,“他那個破玩意兒小侄見過多次,拿來作夜壺還賺不中看呢,怎么能過王叔的眼?” “唉,”王叔苦笑,“你呀!”搖頭。 “好好好,”子啟吐下舌頭,“小侄這去討來就是!” “王叔,”射皋君一臉惆悵,“第二批的三萬張犁頭估計(jì)快備齊了,這貨……還要發(fā)不?” “發(fā)!”子啟握拳,“否則,還要金節(jié)做什么?” “唉,”王叔輕嘆一聲,“還是等等吧。是好事,就要多磨。” “等不得呀,二哥!”射皋君急了,“按照契約,三個月內(nèi)交第二批貨,屈指算來,辰光這已快到了!” “唉,”王叔再嘆一聲,“王兄出此禁令也不是無來由啊。淅水之戰(zhàn)你們也都看到了,秦人是拿我們的烏金制成兵器??!” “二哥呀,”射皋君急辯,“秦人的烏金兵器哪能扯到咱的犁頭上呢?咱這犁頭從交付秦人到淅水開戰(zhàn),滿打滿算不過半月,秦人工匠就是日夜不睡,也打造不出這么多的兵器!這是風(fēng)馬牛不相及的事!” “相及與不相及,你們自己還不清楚?”王叔盯他們一眼,“這幾年,你們還不是明里暗里把這烏金賣給秦人?” 射皋君吧咂一下嘴皮子,不再吱聲。 “王叔,”子啟接道,“我們大可不必與秦人爭,是昭氏、景氏那兩個東西鼓搗大王打這一仗的,景氏是為於地十五邑,昭氏則與齊人撕扯不清,這里面有貓膩!” “我在想,”王叔若有所思,“萬一秦人將這些犁頭鑄作矛頭呢?” “王叔,”子啟應(yīng)道,“鑄與不鑄是他們的事!彭叔說的是,我們沒必要與秦人爭。別的不說,單是這淅水之戰(zhàn),秦人沒有增兵,沒有壘墻,還把涅邑、黑水關(guān)讓給咱,這說明人家就沒準(zhǔn)備打,是我們要打。再說,秦室的人跟咱一樣,也是只想發(fā)財(cái)?shù)?,張相國還在為咱保媒,如果保成了,咱與秦室就是一家親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