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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玄幻小說 - 鬼谷子的局(1-10卷)在線閱讀 - 第549章 見王叔白云傷感打鹽戰(zhàn)楚王暗訪

第549章 見王叔白云傷感打鹽戰(zhàn)楚王暗訪

    楚王后宮是個(gè)偌大的花園。

    花園建在水澤上,因?yàn)榕伺c水永遠(yuǎn)是相得益彰的存在。由數(shù)條水道連通,有進(jìn)水有出水,合起來達(dá)三千多畝,占據(jù)整個(gè)宮城的三分之二。澤水清澈見底,經(jīng)過特別修治,鳥瞰起來,構(gòu)成一個(gè)規(guī)整的“羋”字。“羋”字里面,有港有汊,有水有陸,有橋有梁,有棚有廊,亭臺樓閣錯(cuò)落有致,哪一處都閃爍著楚國百工的匠藝。

    水澤外面是兩丈八尺八高的宮墻,墻頭上還豎著一根挨一根長約二尺二的青銅合金矛尖。尖與尖相連,鋒利如刺,使得從墻上翻越幾乎是不可能的事。

    這道高不可越的宮墻將宮里與宮外隔離起來。不同娘娘、嬪妃與她們所生的王子、公主,還有數(shù)以千計(jì)的宮人、宮役,就住在這個(gè)龐大的“羋”字里。

    懷王引領(lǐng)屈平走向“羋”字的西角,指著一塊苑林:“屈平哪,在這兒起蓋巫咸神廟如何?寡人已讓廟尹看過,據(jù)他說,是塊風(fēng)水寶地呢?!?/br>
    “此地清幽,想必祭司喜歡!”屈平應(yīng)道。

    “娘娘帶她看過了,說是喜歡呢!”懷王笑道,“你這兒若無異議,寡人就旨令上官大夫動工了。聽他說,工師已在描繪圖紙呢?!?/br>
    “只要大王、娘娘喜歡,祭司樂意,臣就沒有異議。”

    “既是此說,這事兒就定下了?!睉淹蹀D(zhuǎn)過話頭,盯住屈平,“屈平哪,我們說說正事。”

    “臣謹(jǐn)聽!”

    “昨日的事,寡人得謝謝你。你不但救了子啟,還讓大楚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包括寡人,無不身臨其境,深受震撼哪!”懷王由衷感慨,“屈平哪,是你讓大家曉得了什么叫王法!又是你讓大家曉得了有什么可以超越王法!”

    “我王圣明!”屈平揖禮,“只是,臣不敢居功!”

    “哦?”懷王愕然,盯住他。

    “建議臣聽從神諭的是祭司,赦免鄂君之罪的是巫咸大神!”

    “咦?”懷王怔了。

    懷王一直認(rèn)為是屈平設(shè)下奇謀,既救子啟,又全王法,更讓朝野接受一場觸及靈魂的洗禮,只沒想到答案卻是這般,不是計(jì)謀,而是真正的天意,救下子啟的真是巫咸。

    “屈平哪,”懷王壓不住好奇,“你且說說,子啟諸人貪財(cái)忘義,觸犯王法,犯下不赦之罪,巫咸大神為何卻要赦免他們呢?”

    “臣以為,原因有三,”屈平釋道,“一是巫咸大神大慈大悲,不僅寬待巴人,也寬待楚人及天下所有的人。大神主司天下云雨,云雨布施事關(guān)天下百姓,并非只有巴人哪!”

    “你說的是,”懷王點(diǎn)頭,“其二呢?”

    “子啟為大王骨血,王法為大王所頒,朝臣不敢用法,用法的只能是王。王若施法,則為骨rou相殘,這是巫咸大神的母性之慈所不忍的,是以赦免。還有其三,巫咸大神并非赦免子啟一人,而是赦免更多的人哪。烏金事涉滿朝文武,更涉及一千五百無辜宛民,他們皆是底層百姓,參與搬運(yùn)或押送,一是不得已而為之,二也是為養(yǎng)家糊口。按照大楚現(xiàn)行王制,他們皆在受刑之列!面對一千五百個(gè)無辜生命,一千五百個(gè)破碎家庭,巫咸大神她不能不赦?。 ?/br>
    “善哉,巫咸大神!”懷王往空祭拜。

    “大王,”屈平凝視懷王,“巫咸大神是巴人的神,楚人多不信。楚人不信巴神,就低看巴人。巴人得不到尊重,就不服心。欲服巴人之心,先尊巴人之神。巴人雖說無國了,但巴人還在。秦得蜀地,我得巴山,我若不能服巴人之心,巴人就會附秦。今巴人之神赦免王子,赦免涉及此案的眾多朝臣,是上天賜予楚人結(jié)巴人之心的契機(jī),臣是以奏請王上,舉國敬奉巫咸,善待巴人,讓巫咸大神也為楚民祈福怯禍!”

    “寡人準(zhǔn)奏!”懷王指向廟址,“寡人在此建廟,亦為示范?!?/br>
    “此廟為王室致祭之所,”屈平奏道,“臣請?jiān)趯m外亦建一座巫咸神廟,供楚民祭拜。至于郢都下里的神廟,大王也可撥出一點(diǎn)??钣枰孕蘅槪┌腿思腊?!”

    “準(zhǔn)奏。”

    “臣叩謝大王!”屈平再揖。

    “屈平哪,”懷王擺手,示意免禮,“建廟的事兒可作長遠(yuǎn)之計(jì),我們的當(dāng)務(wù)之急是秦人哪!淅水一戰(zhàn),秦人志氣大漲,商於之地更難收回了!商於失于先王之手,先王一生,東破吳越,南得黔滇,西鎮(zhèn)巴蜀,臨終卻失於地十五邑,為此自責(zé),難以瞑目啊。是寡人向先王誓言收復(fù)商於,先王才算合眼!”

    “臣有二策,可得商於!”

    “請講!”

    “一是治內(nèi),二是治外?!鼻劫┵┭缘溃爸蝺?nèi),大王要狠下心來,變法改制,使大楚脫抬換骨,否則,就無法抗御強(qiáng)秦。治外,大王要奉行蘇秦縱策,結(jié)盟五國,尤其是齊?!?/br>
    “事有次第,你且說說,這個(gè)內(nèi)該從何處治起?”

    “仍然從烏金起始?!鼻綉?yīng)道,“巫咸大神雖然赦免了鄂君之罪,但烏金私流的可能仍然存在,因?yàn)榍厝说貌坏酵鸬貫踅?,是不會甘心的!?/br>
    “你擬個(gè)詔命!”懷王思慮一下,吩咐,“事有一二,不可過三。再有烏金輸秦者,寡人不再祈請神諭,即誅三族!”

    “臣受命。”

    “呵呵呵,”懷王興奮起來,“不瞞愛卿,烏金有了,寡人也已旨令兵坊琢磨烏金鍛造技藝,三年之后,待我軍卒全部裝配好烏金兵器,寡人再征商於,與秦人決戰(zhàn)!”

    “大王宏愿雖好,卻是忽略一事!”

    “何事?”

    “依然是烏金。”屈平應(yīng)道,“據(jù)臣所知,宛地有礦六坑,有大小爐膛不下三十,但其中并無一坑、亦無一爐在大王手中呀!”

    懷王怔住了。

    “臣已查明,”屈平接道,“所有的礦坑皆在封君、世家手中,為其私產(chǎn)。既為私產(chǎn),大王就無權(quán)處置,只能以市價(jià)向他們購買。臣尚未計(jì)算裝備三軍需要多少烏金,但可肯定的是,這是一筆巨額開支!”

    是的,懷王從未想到這一層。

    “敢問大王,這么一筆開支,錢從何來?”屈平直視懷王。

    “愛卿可有應(yīng)策?”良久,懷王方道。

    “這就是臣的治內(nèi)之策。”屈平應(yīng)道,“臣奏請大王效法先君悼王,修訂歷代先王的過時(shí)之法,從封君、世家手中收回烏金、黃銅、金、銀、珠貝等物的籠斷治權(quán),取締金節(jié)等法外特權(quán),在商貿(mào)、開礦、捕魚、狩獵、墾殖等域,給所有平民以自由、平等之生產(chǎn)、商貿(mào)權(quán)利,由大王設(shè)專司統(tǒng)一管轄。償能如此,大王呀,以楚地之廣,楚物之博,楚民之勤,長不過數(shù)載,民可富,資可豐,庫可溢,國必大治!”

    懷王抬頭看天,良久,似乎忘掉屈平,沿水澤大步走去。

    屈平跟在后面。

    懷王走有一程,頓住,盯住屈平:“你的制外之策,也即厲行縱親,結(jié)齊制秦,可以做了。你可推舉個(gè)合適人選,出使齊國!還有,轉(zhuǎn)告蘇子,如果方便的話,寡人請他郢都作客!”

    “臣領(lǐng)旨!”

    此番烏金案,子啟因年輕氣盛而吃了大虧。懷王的一頓暴打無非是些體外傷,抹些藥、忍一忍也就過去了。把他嚇壞的是那日在萬眾睽目之下的神諭體驗(yàn),真正地驚了他的心,動了他的魄。

    由于背傷沒好利索,子啟被府人小心翼翼地抬回府中,爬在榻上將養(yǎng)幾日,方覺輕些。

    外傷輕了,內(nèi)傷卻是加重。每到晚上,子啟一入睡就做噩夢,夢中盡遭惡徒追殺,且被殺的部位無不在腰間,醒來后驚出一身冷汗,背瘡也就分外苦痛。

    將養(yǎng)期間,鄂君府前車水馬龍,幾乎天天都有親朋好友趕來探望。

    惟一沒來的是王叔。

    第十日上,王叔來了,同來的還有射皋君與彭君。

    “王叔,”子啟從榻上跳下來,拱手,苦笑,“不肖侄就不行大禮了!”

    王叔撩起他的衣襟,驗(yàn)看他后背上一大片裹著藥的紗帶,淚水出來。

    “王叔,沒事的,只是皮rou傷,疾醫(yī)說,再過幾日就可結(jié)痂。只要一結(jié)痂,就沒事了。”子啟反倒安慰王叔。

    “賢侄呀,”王叔抹把淚水,“幾日前就說來望你的,可叔一直沒來,不為別的,就為叔見不得賢侄的傷。聽你射皋叔說,這幾日你好一些,叔才過來。也正好有些事務(wù),咱叔侄幾個(gè)打個(gè)商量?!?/br>
    “謝王叔!”子啟禮讓,“我們廳中說話!”

    幾人來到客廳,王叔三人在席位坐下,子啟屁股上也有傷,只好直直地跪著。

    “賢侄,”射皋君看著他的跪相,憋不住了,一拳砸在幾案上,“你的這場苦斷不會白受!”轉(zhuǎn)向王叔,“二哥,你發(fā)句話,小弟這就使人宰掉那廝,為啟侄討回公道!”

    “不消射皋叔動手!”子啟恨道,“待傷痊愈,小侄自去手刃那廝!”

    “賢侄,你要手刃哪個(gè)廝?”王叔問道。

    “左徒,屈平!”

    “唉,”王叔長嘆一聲,“賢侄,還有射皋弟,如果你們就此殺掉屈平,屈平可就是個(gè)枉死鬼了!”

    “王叔?”子啟眼睛睜大。

    “這么說吧,”王叔語氣緩緩的,“假使沒有屈平,只怕賢侄早在神祭之前就被大楚的王法腰斬示眾了!”

    三人皆是驚愕。

    “你們說說,”王叔掃視眾人,“事情鬧大了,一邊是法,一邊是情,你們?nèi)羰谴笸?,又能怎么辦?靳尚出個(gè)餿主意,讓大王行施家法,也就是賢侄挨的這頓打,拖屈平去看。靳尚想的倒是不錯(cuò),屈平是個(gè)寫辭賦的,心一定軟,只要屈平應(yīng)下,事兒就過去了。不料想的是,屈平?jīng)]有應(yīng)下。為什么沒有應(yīng)下呢?因?yàn)樗荒軕?yīng)下啊。賢侄觸犯的是國法,不是家法。這事兒已經(jīng)鬧得天下皆知了,家法怎么行得通呢?如果一頓皮鞭能夠了事,今后怎么辦?大家伙都在看著呢。宮中不是只有一個(gè)王子,其他王子,還有諸位兄弟,還有其他王親,還有外戚,哪一個(gè)都與大王扯著皮,通著脈,連著筋。有此先例,他們有誰肯再守王命呢?有誰肯再服王法呢?他們都將是無法無天啊,因?yàn)橐延邢壤?,大不了讓大王來一頓皮鞭了事!如果各室王子、各家王親個(gè)個(gè)無法無天,宗室心里能服?百官心里能服?誰都不服,讓大王怎么號令大楚呢?長此以往,楚國可真就土崩瓦解了??!”

    王叔一氣講出這些,三人無不心服。

    “嘖嘖嘖,”王叔接連贊嘆數(shù)聲,“思來想去,神諭真正是個(gè)好主意呀,上可全王法,下可全親情。公開祭天,現(xiàn)場示眾,上至王親貴戚,下至街巷百姓,誰都看在眼里,沒有誰不服心哪!”

    “王叔是說,”子啟小聲,“那個(gè)橫裂是……是他們故意做出來的?”

    “阿叔看過了,是太廟的龜甲,是廟尹主持,由大巫祝他們燒的炭火,怎么可能故意呢?太廟的神是楚人的,巫咸神是巴人的,他們不在一個(gè)翕里!”

    “那……”子啟愕然,“若此,與他屈平何關(guān)?”

    “那日謀議時(shí),”王叔講出原委,“是那屈平奏請神諭,奏請巴神,而巴神的祭司就住在屈平府中,與屈平朝夕相處!”

    “王叔是說,那道橫裂是祭司祈禱來的?”

    “是??!”王叔慨嘆,“為救你的命,那個(gè)祭司可是把什么都豁出去了,當(dāng)著萬眾的面,赤裸全身哪!”

    子啟捂臉,良久,抬頭:“王叔,小侄該如何致謝?”

    “待你痊愈之時(shí),向屈平下個(gè)請柬,一是答謝他的救命之恩,二是代王叔邀他并祭司賞游章華,阿叔久未與人論詩答對了!”王叔給出謝方。

    “侄啟從命!”

    “再有一個(gè),”王叔掃視三人,“賢侄這得救了,合該議議秦人的事?!笨聪蛏涓蘧吧涓薜?,你可去見那個(gè)姓車的,探探他的口風(fēng)!”

    “二哥,”射皋君應(yīng)道,“探歸探,咱得有個(gè)底數(shù),是不?”

    “你們說說,這個(gè)底數(shù)如何給?”

    “我還是那句話,”彭君應(yīng)道,“退款!”

    “彭哥呀,咋退哩?”射皋君一臉苦相,“秦人給的錢,該分的全都分下去了,官堆上沒剩幾個(gè)。錢已經(jīng)分給大家,再讓收回來,你看看,有哪家肯哩?別的不說,單是彭哥你家,能肯嗎?你肯,幾個(gè)小侄子肯不?嫂夫人,她肯不?還有老哥的幾個(gè)嫡兄弟,他們哪個(gè)肯呢?”

    射皋君的一連串發(fā)問,將彭君噎得說不出話來。是呀,無論是誰,吃到口并吞下肚的美食,再讓他吐出來,是要摳嗓眼的。

    “小侄贊同射皋叔?!痹谕跏蹇催^來時(shí),子啟接道。

    “既然這樣,就是我說的,先探探風(fēng)?!蓖跏褰o出決斷,“如果秦人不肯通融,我們再議應(yīng)對不遲。如果秦人通曉大義,尚可權(quán)變,就先聽聽他們作何權(quán)變吧?!?/br>
    烏金出事后,惠王急召張儀回到咸陽。

    “唉,唉,唉!”乍一見面,惠王就連嘆三氣,嘆聲夸張,抑揚(yáng)頓挫,還夾雜一個(gè)苦笑和數(shù)個(gè)搖頭。

    “王兄這是怎么了?”張儀盯他一會兒,呵呵樂了,“是哪兒不舒服了嗎?別是嗝住氣了吧?”

    “是這兒!”惠王指指心窩,“疼?。 ?/br>
    “是為那一丁點(diǎn)兒金子才疼的吧?”張儀歪頭望著他。

    “好你個(gè)賢妹夫呀!”惠王急了,從席上起身,在廳中來回急走,邊走邊說,“什么叫那一丁點(diǎn)兒金子?那是過千鎰呀,那是你姐夫從這牙縫子里一小點(diǎn)一小點(diǎn)兒刮下來的呀!不瞞妹夫,自打你做起這筆生意來,寡人我這……唉,別的不說,單是后宮,連她們的那點(diǎn)兒脂粉錢寡人都予以減半了!這下可好,犁頭沒撈到,連本也虧了呢!這叫個(gè)啥子哩?偷雞不著蝕把米呀!”夸張地捂住心窩,“哎喲,哎喲,你這一提到,寡人的心口就又……哎喲……”

    “哈哈哈哈,”張儀長笑數(shù)聲,“儀有一劑良藥,不定能治王兄這個(gè)病呢!”

    “是何良藥,快說!”惠王停住腳步,坐回席位。

    “是樁舊事?!睆垉x緩緩說道,“王兄可曾聽聞齊相管仲是如何制服莒、萊二國的國君嗎?”

    “寡人未曾聽聞?!?/br>
    “哈哈,沒有聽聞就好說了!”張儀正襟,動作夸張地捋把胡須,“當(dāng)年管仲用于齊,桓公不爽魯君,欲發(fā)兵擊之。管仲曰,臣有一策,可不傷一卒而服魯國?;腹珕柌撸苤僭?,君服綈即可。綈為加厚的絲繒,穿之甚暖?;腹悾笥倚е?,齊民從而跟之,綈大貴。管仲發(fā)令,齊民不得織綈。齊民無綈,求購于魯,魯君喜甚,令其民棄耕而植桑、養(yǎng)蠶、織綈,魯君使魯國商人貨其綈予齊,得錢兌糧而歸。未及三年,見魯民皆不耕種,管仲令齊民不得穿綈。魯綈無處可賣,農(nóng)田皆成桑園,魯民大饑,糧價(jià)暴漲。管仲在齊魯邊境廣置糧倉,低價(jià)售糧,魯民皆奔齊地。魯君無奈,亦奔齊求降?;腹磻?zhàn)而服魯矣。”

    “咦,”惠王聽進(jìn)去了,“這樁舊事有意趣。寡人亦不爽楚王久矣,你且說說,你這個(gè)管仲,如何服楚?”

    “楚非魯,楚民非魯民,楚王非魯公,張儀亦非管仲呀!”

    “哈哈哈哈,”惠王長笑幾聲,亦捋一把胡須,“曉得,曉得,寡人全都曉得!”壓低聲,“可管仲他怎么能與從鬼谷里出來的賢妹夫比呢?再說,蘇秦不在楚國,也顧不上楚國,南蠻之地,有誰能是賢妹夫的對手?”傾身,“敢問妹夫,欲用何策,也能讓寡人不戰(zhàn)而屈楚人之兵?”

    “惑其主,毀其鐘,止其謀,亂其心!”張儀一連給出十二個(gè)字。

    “惑其主?毀其鐘?止其謀?亂其心?”惠王一字一字地吧咂一遍,凝眉,“毀其鐘,何意?”

    “王上可知黃鐘大呂?”

    “《周禮》卷二十二,《春官宗伯·大司樂》載,‘奏黃鐘,歌大呂,舞云門,以祀天神’,可是此否?”

    “正是!”張儀朗聲應(yīng)道,“此句是說,黃鐘為陽律之首,大呂為陰律之盛,二者和合,可祀天神!王上呀,若是天神得祀,則國運(yùn)昌隆?。 ?/br>
    “以賢妹夫之見,何為楚之黃鐘?如何毀之?”

    “黃鐘,乃陽律之首,起樂之聲,古人常以之喻國之重器。敢問大王,何為國之重器?是金子嗎?”

    “非也?!被萃醪患偎妓?,“國之重器,乃人才也!”

    “我王圣明!”張儀拱手。

    “好了,毀其鐘可解。止其謀呢?”惠王盯住張儀。

    “要止其謀,先得知其謀!敢問王兄,假使您是楚王,眼見秦人磨刀霍霍,該作何謀呢?”張儀反問。

    “若是對付張儀,寡人當(dāng)從蘇秦縱策,結(jié)盟齊國!”

    “王兄還有何疑?”張儀笑問。

    “最后一個(gè)呀,亂其心。怎么亂?”

    “就用王上那點(diǎn)兒從牙縫子里刮下來的金子呀!”

    “唉,”惠王再次捂住心口,做出痛苦狀,“賢妹夫呀,你能不能不要再提這個(gè)事兒?”又拍幾下,牙關(guān)一咬,“說吧,你打算如何用它?”

    “換鹽?!?/br>
    “換鹽?”惠王眼睛睜大。

    “唉,”張儀長嘆一聲,“犁頭是不行了,金子已到楚國那撥權(quán)貴的手里,討回來也是不可能了。既然都不可能,為什么不換點(diǎn)兒鹽吃吃呢?”

    “可這……”惠王怔了,“巴人的鹽泉,我們也有兩處,聽聞蜀地也發(fā)現(xiàn)鹽了,寡人還打算賣鹽呢,還要他們的鹽做啥?”

    “亂其心哪!”張儀一字一字,說得很慢,余味雋永。

    惠王閉目有頃,猛地一拍大腿,連出兩聲:“妙哉,妙哉!”

    二人相視,大笑。

    “好吧,”惠王笑畢,拱手,“楚國的事,就勞煩妹夫了。對了,忘了告訴你一樁喜事,陳莊終于死了,如你所說,是讓巴人殺死的。哈哈哈,那小子,心想得大,到人家的屋檐底下還不收斂,巴人吃不消他,就割了他的腦袋,聽說是將他的腦殼子做成尿器了,也虧巴人想得出!”

    良久,張儀吁出一口長氣。

    死罪雖免,不可不罰。作為懲治,懷王削去鄂君的宛城封地,只保留一個(gè)空的封號,同時(shí)罷免昭鼠的宛郡工尹職爵,詔告全楚各邑,以儆效尤。

    懷王的這道詔令自然是由左徒府實(shí)施。在到鄂君府、昭鼠宅第宣旨的那日后晌,屈平意外接到子啟的請柬,語氣十分客套,一謝他的救命之恩,二代王叔邀請他與祭司前往作客,地址在章華臺。

    屈平琢磨不透背后深意,在處理完府中事務(wù)后,將請柬納入袖中,回到草廬。

    近些日來,屈平很少在他的府宅過夜,無論再晚,都要設(shè)法回到廬中。

    因?yàn)閺]中有白云。

    他已無法忍受見不到她的日子,哪怕只有一天。

    白云回來了,已在迎他。

    “阿哥,”白云興奮道,“今朝阿妹尋到一處地方,可以立廟!”

    “是嗎?”屈平笑道,“在哪兒?”

    “在東街。”白云應(yīng)道,“是靳大人尋到的,說是地主愿意捐出來。我去看了,位置好呢,挨近一片水澤,是塊高坡,大小正好立廟。”

    “祝賀阿妹!”屈平拱手,“那處地方阿哥曉得,那處高臺是當(dāng)年干將、莫邪的鑄劍臺,當(dāng)是郢都最好的位置了。對了,阿妹,想不想去謝謝人家呢?”

    “謝誰?”

    “就是將那塊寶地捐給阿妹的人哪!”

    “你知道他?”

    “知道?!鼻綇男渲刑统稣埣恚翱?,人家請你來了!”

    白云掃一眼,驚訝道:“是鄂君啟?”

    “是的,”屈平點(diǎn)頭,“巫咸大神救他一命,作為回報(bào),他獻(xiàn)出這塊寶地!”

    “喲嘿,”白云嫣然一笑,“這個(gè)是該回謝一下?!?/br>
    云夢澤章華臺,輕風(fēng)撫柳,陽光明睸。

    三休臺下,當(dāng)屈平、白云跳下他們的輜車時(shí),迎候在臺階處的是鄂君啟與一個(gè)裝飾妖艷的美姬。

    美姬不是別個(gè),是品香樓的頭牌,秋果。

    當(dāng)然,她現(xiàn)在不叫秋果,叫一品香。品香樓中,一品香沒有名號,有名號的是排在她身后的香,是二品香、三品香、四品香,直到九品香。

    一品香只她一個(gè),二品香,兩個(gè),三品香,三個(gè),之后循序類推,九品香,九個(gè)。

    一品香深藏不露,只陪鄂君一人。

    相見禮畢,子啟二人陪同屈平、白云踏上三休臺,游覽各處宮殿并景致。子啟如導(dǎo)游一般,為他們一路解說每一處勝境。

    游覽一畢,子啟引領(lǐng)幾人走向觀波閣,講出當(dāng)年先威王如何在此禮賓五國共相蘇秦、蘇秦如何當(dāng)場揭掉號稱三百多歲的假冒仙人蒼梧子的老壽眉而促成楚國縱親的故事,聽得秋果唏噓不已。

    沿著觀波亭后面的臺階拾級而下,幾人來到云夢澤邊,走向澤水岸邊的碼頭。碼頭前停泊兩艘大船,一艘如龍,叫龍船,一艘如鳳,叫鳳船。

    龍船是楚王專乘,王親若無楚王邀請,只能乘坐鳳船。

    幾人登上通往鳳船的踏板,候在船艙門口的王叔偕夫人迎上前去。

    雙方見面,奇特的一幕發(fā)生了。

    王叔無視屈平,而是二目如炬,直直地盯住白云。

    白云回以同樣的目光,死死地盯住王叔。

    二人都似著了魔,都是一動不動,都是不眨眼睛。在這個(gè)瞬間,他們像是都要把對方看透。

    王叔的眼睛漸漸下移,從她的臉上移到脖頸上,再順著她的脖頸移向胸脯。

    一條金鏈從她的脖頸垂下來,直入她胸前的衣襟里。

    王叔的目光漸漸鎖在那條金鏈上。

    子啟懵了,看看王叔,看看白云,轉(zhuǎn)向屈平,一臉納悶。

    屈平也是呆了。

    顯然,這是他做夢也沒有料到的一幕。

    “夫君,客人?”見王叔的目光直直地盯在人家的酥白胸脯上,君夫人過不去面子了,拿肘子輕頂一下王叔,悄聲。

    王叔這也回過神,目光從白云的胸脯上收回,看向屈平。

    “臣屈平叩見王叔并夫人!”屈平朝王叔二人深深一揖。

    “屈平!”王叔盯他一會兒,拱手回禮,點(diǎn)頭,“嗯,果然是青年才??!”目光再次轉(zhuǎn)向白云。

    白云亦前一步,大方揖禮:“巫咸山巫咸廟祭司白云叩見王叔并夫人!”

    不待王叔說話,君夫人跨步上來,一手拉過白云,將她好一番打量。

    “嘖嘖嘖,”君夫人撫摸白云的纖手,“好一個(gè)絕世佳人哪!”看向屈平,“有此佳人朝夕相伴,左徒大人好福分喲!”

    見君夫人出語直白,白云臉上現(xiàn)出羞澀,看一眼屈平,勾頭不語。

    “謝君夫人!”屈平未動聲色,朝她拱手。

    “嘖嘖嘖,”君夫人又是幾聲贊嘆,咬死這個(gè)話題,“一個(gè)才子,一個(gè)佳人,真叫個(gè)天下絕配喲!”看向王叔,“夫君哪,此地風(fēng)緊,不是待客處呢!”攜手白云,徑自走進(jìn)船蓬。

    王叔朝屈平笑笑,指船,禮讓:“今天既到王叔的船上,王叔就不作官稱,叫你屈子了。屈子,請!”

    “王叔先請!”屈平回讓。

    王叔跨前一步,一把攜住屈平的手,并肩跨入船艙。

    這是一艘巨大的船,里面如同宮殿,各種設(shè)施,應(yīng)有盡有。

    鳳舟開始移動,于不知不覺中滑向澤中。

    遠(yuǎn)山映襯,景色絕美。

    子啟朝近旁一個(gè)暗艙打個(gè)響指,一時(shí)間,管弦協(xié)奏,鐘石交響。音樂聲中,艙門啟開,一行八個(gè)美女絡(luò)繹進(jìn)來,長袖翩翩,舞姿曼妙。

    舟入深澤,碧波萬頃,曲緲人曼。

    王叔卻如中了邪,壓根兒無視樂曲,也似忘了眼前的客人,時(shí)而閉目遐想,時(shí)而瞟一眼白云。

    白云也是,從進(jìn)艙的那一刻起,兩只大眼一直鎖在王叔身上,似是看不夠他。

    屈平則完全放松下來,兩眼迷離,專心賞曲。

    只有君夫人暗暗著急,一會兒看看王叔,一會兒看看白云,一會兒看看屈平,再后看向子啟。

    沒有一人睬她。

    一曲奏畢,王叔仍舊無話,一意沉浸在遐思里。

    場面尷尬起來。

    子啟輕輕咳嗽一聲,揮退舞者。

    君夫人打破沉寂,盯住屈平:“聽聞屈子精通音律,可知此曲?”

    “君夫人過譽(yù)了!”屈平拱手,“恕臣妄斷,此曲當(dāng)為召南民風(fēng)!”

    “嘖嘖嘖,”君夫人連聲贊嘆,“屈子大才今日知矣!”

    接著,君夫人順口吟出:

    喓喓草蟲,趯趯阜螽

    未見君子,憂心忡忡

    亦既見止,亦既覯止

    我心則降

    “哈哈,”子啟興奮道,“此詩小侄自幼就會?!眲驓猓右骱竺鎯申I:

    陟彼南山,言采其蕨

    未見君子,憂心惙惙

    亦既見止,亦既覯止

    我心則說

    陟彼南山,言采其薇

    未見君子,我心傷悲

    亦既見止,亦既覯止

    我心則夷

    “嘖嘖嘖,”君夫人豎起拇指,“賢侄好記性呢!”

    “哈哈哈哈,”子啟笑過幾聲,“小侄這叫班門弄斧呀!”故作驚愕地盯住屈平,“也是奇了,他們不過是奏個(gè)樂、跳個(gè)舞而已,并未吟出曲辭,屈子何以斷出此曲就是召南民風(fēng)呢?”

    “回稟公子,”屈平拱手,“原妄斷此曲,依據(jù)有二,一是此曲純樸柔美,琴瑟和合而又不失剛正,與召南之風(fēng)近似,二是舞者色彩服飾、肢體動作,均與召南之風(fēng)相似?!?/br>
    “哈哈哈哈,”子啟大笑幾聲,“好一個(gè)琴瑟和合、肢體動作呀,”看向白云,別有意味,“未見君子,憂心忡忡,見過君子了,這也‘覯止’了,佳人該當(dāng)‘我心則降’才是。對不,我的小美人兒?”摟住身邊的秋果,嘴巴伸過去,動作夸張。

    秋果嚶嚀一聲歪進(jìn)他懷里,兩手勾住他的脖子,將嘴唇迎上。

    君夫人也把身子靠向王叔,仍在恍惚中的王叔本能而機(jī)械地用臂彎攬住她的腰身,君夫人就勢依偎過去。

    顯然,這是事先備好的一出戲,是有意演給屈平和白云看的。

    船艙里一雙一對,只剩下屈平與白云了,且又雙雙挨在一起,再無一點(diǎn)兒肢體動作,倒是難為情了。

    但屈平依舊不為所動,正襟端坐。

    白云瞄屈平一眼,撲哧一笑,灑脫地解開長發(fā),將頭猛地一擺,一頭烏發(fā)幅度極大地甩向屈平,半是調(diào)釁地看向子啟,語氣揶揄:“可憐這首小詩,經(jīng)公子一解,竟就是歪了呢!”

    “喲嘿,”子啟急了,松開美姬,坐直,看向紀(jì)陵君,“王叔,小侄所解難道不正么?詩中所述,難道不是夫君在外,婦人苦候不見,愁思不得,憂心忡忡,熱切盼望夫君歸來,她好親近么?”

    王叔依舊盯在白云身上,神情恍惚,仿佛沒有聽到。

    “屈子,”子啟轉(zhuǎn)對屈平,拱手,“你是大才,在下不學(xué)無術(shù),敬請賜教!”

    屈平淡淡一笑:“若是論《詩》,公子該當(dāng)請教王叔!”

    子啟轉(zhuǎn)向王叔:“王叔?”

    王叔聽若無聞,目光依舊在白云身上。

    子啟看向君夫人,努嘴。

    “夫君哪,”君夫人臉色尷尬,擰他一把,“啟兒向你求救哩!”

    王叔回過神了,沖屈平笑笑。

    “王叔,”子啟指白云,“她說小侄解得不對,您評評看!”

    “解……解什么呢?”王叔撓頭。

    “瞧你,”君夫人笑道,“心神游蕩到哪兒去了?是《召南》,‘喓喓草蟲,趯趯阜螽。未見君子,憂心忡忡。亦既見止,亦既覯止,我心則降’?!?/br>
    “呵呵,”王叔干笑兩聲,盯住子啟,“你作何解?”

    “小侄的解是,”子啟眉飛色舞,“詩里那位女子思夫甚切,憂心如焚,俟夫君回來,二人終于享受人間極樂,興甚志哉!”指白云,“祭司卻說我解歪了!王叔評評,小侄究竟是歪了沒?若是歪了,又歪在哪兒?”

    “嗯,”王叔捋須有頃,“祭司所評甚當(dāng),此詩講的并非思婦,而是君臣相思呀。君君臣臣,各安其道,離君臣苦,離臣君思。只有君臣和睦,琴瑟和合,才能國泰民安,天下歸治!”

    “哎呀,”子啟摸摸頭皮,吐下舌頭,“聽王叔此解,小侄真就是想到岔上嘍!”

    “公子沒有想到岔上,不過是想歪而已!”白云重復(fù)她的觀點(diǎn)。

    “岔就是岔,我這……”子啟看向屈平,“屈子,怎就又成歪的了呢?”

    “就此詩所喻,”屈平略一思忖,解道,“王叔解作琴瑟和合,君臣融洽,為儒門之見,公子解作夫妻相思,人倫極樂,為俗民之見,各自成理?!?/br>
    “是了,是了!”子啟興奮起來,看向白云,“大祭司呀,屈子所解你可聽見?羋啟所解也是成理,哪兒是解歪了呢?”

    “如左徒所言,此曲為召南之風(fēng)?!卑自泼橐谎矍剑Z氣平淡,“風(fēng)為民氣之吹,此詩當(dāng)是召南百姓借思婦之口譏諷時(shí)弊呢!公子不曉得蒼生之苦,未能讀懂此詩,所以解歪了?!?/br>
    “敢問祭司,”子啟再撓頭皮,“此詩所諷何弊呢?又是怎么個(gè)諷呢?”

    “諷的是征戰(zhàn)之苦。”白云看向北方,“王命征戰(zhàn),不恤民難,丈夫秋日應(yīng)征,或已喋血沙場,再無歸期。思婦卻不曉得,仍在曉盼暮望。思婦由秋盼到冬,由冬盼到春,由春盼到夏,不知不覺,秋日又至,希望、絕望并生于心,眼前不由生出幻境。在這幻境里,思婦終于看到其夫歸來,于是男歡女愛,琴瑟和合,切切私情,溢于言表……”越說越慢,聲音微微哽咽,“幻境過后,公子可曾想過?”

    子啟還沒說話,秋果卻聯(lián)想到自己的家事及出征并戰(zhàn)死的兩個(gè)叔叔及兩個(gè)弟弟,大受觸動,放聲悲哭。

    屈平的眼眶也濕潤了,深情凝視白云。是的,此詩他吟過不知多少遍,真還沒有吟出這般感覺??磥?,對于百姓疾苦,白云所感遠(yuǎn)勝于他。

    王叔朝夫人努嘴,夫人會意,跟他走出艙門,來到船頭。

    君夫人小聲嗔怪:“見到美人,魂都沒了?”

    王叔白她一眼:“你想哪兒去了?”

    “什么想哪兒了?”君夫人回嘴,“是你交待過撮合他倆的,說是只要屈平愛上這個(gè)妞兒,就會在意大王的非分之想,他們君臣就會起隙,就會為此女爭風(fēng),可你……人家沒爭,自家倒先爭上了!”

    “你就曉得爭風(fēng)!”王叔斥道,“去,收她為義女!”

    “義女?”君夫人眼珠子連轉(zhuǎn)幾下,笑道,“這個(gè)好咧,臣妾這就去!”

    二人返回艙中,于原位坐定。

    “祭司,”君夫人看向白云,笑吟吟道,“老身有一不當(dāng)之請,不知當(dāng)講否?”

    “夫人請講!”白云應(yīng)道。

    “老身膝下無女,甚是無趣,今見祭司倍覺親近,誠意納為義女,望祭司成全!”

    屈平、白云皆怔,互望一眼。

    王叔盯住白云,語氣熱切:“夫人所言,亦為老夫心意!”

    “謝王叔、君夫人厚愛!”白云拱手,“只是,此為大事,白云不敢擅專,尚須稟報(bào)父母高堂,誠望王叔、君夫人理解!”

    “這……”君夫人面色尷尬,看向王叔。

    “呵呵呵,”王叔笑道,“這個(gè)自然?!眱A身,“敢問祭司,高堂何在?”

    “在……”白云傷感了,閉上眼睛,臉轉(zhuǎn)向屈平,身體也靠過來。

    屈平一手握住她,另一手指向窗外,叉開話題:“王叔,那個(gè)小島景致不錯(cuò)哦,能否近些賞玩?”

    “好咧!”不待王叔發(fā)話,子啟擊掌,沖隔艙叫道,“左側(cè)小島,近些!”

    鳳舟緩緩地蕩向小島。

    賞過小島,見天色不早,鳳舟回返。

    王叔看向屈平:“聽聞屈子博學(xué),老夫倒是想起一事,正好請教屈子!”

    “請教不敢,”屈平拱手,“敢問王叔何事?”

    王叔看向子啟。

    子啟擊掌,艙門開處,一人抱進(jìn)一只陶壺,小心翼翼地?cái)[在屈平的幾案上。

    陶壺很大,足有半人高,比水桶還粗,工藝稍顯粗糙,但年代久遠(yuǎn),壺上還有仕女與水、岸、花等彩繪。

    見到彩壺,屈平二目放光,緊緊盯住它,繼而雙手捧起,上下左右翻看,旁若無人。

    良久,屈平輕輕放下,看向紀(jì)陵君。

    “此為老夫近日所拾,”王叔指著彩陶,“一直吃不準(zhǔn)它是何物,敬請屈子鑒定!”

    “回稟王叔,”屈平應(yīng)道,“如果晚輩沒有看錯(cuò),此壺當(dāng)是女英壺?!?/br>
    “哦?”王叔傾身,“屈子何以知之?”

    “據(jù)《王禹記》所載,”屈平侃侃言道,“舜帝親手制作陶壺一對,一送娥皇,一送女英,供二妃沐浴時(shí)舀水之用。”拿起壺,做舀水并沖淋動作,“當(dāng)是這般使用?!绷灵_壺底,指上面的字,“這里有‘重華’二字,當(dāng)是舜帝名號?!敝笁孛娌世L,“所繪之女,就服飾看,當(dāng)為帝妃女英?!?/br>
    “天哪!”子啟咂舌,看向秋果,“原來是圣女洗澡用哩,怪道……”

    “呵呵呵,”王叔豎起拇指,“屈子果是博學(xué)!”看向子啟,“賢侄,讓他們好生包裹,待會兒放到屈子車上。”

    “好咧?!弊訂⒛闷鹛諌?,起身就走。

    “公子留步!”屈平看向王叔,“敢問王叔,為何放臣車中?”

    “呵呵呵,是這樣,”王叔笑道,“老夫拾到此物時(shí),有言在先,無論何人,只要識出此物,老夫就拱手奉送。”

    “臣屈平懇請王叔收回此言!”屈平拱手。

    “屈子,”王叔為難,“難道你要老夫食言嗎?”

    “臣不敢!”屈平應(yīng)道,“只是,王叔若不食言,屈平就得失心了!”

    “哦?”王叔盯住他,“你失何心?”

    “臣不才,”屈平指向天地,“早年曾對天地盟誓,此生此世,不做違心之事,不受違心之物。此壺既為王叔所拾,當(dāng)為王叔所有,他人之物,屈平受之違心。”

    “呵呵呵,屈子真是潔士!”王叔夸獎一句,看向白云,“若是此說,老夫就送給祭司了?!?/br>
    “我?”白云沒有料到王叔直接繞到她身上,驚愕。

    “不是送,是捐!”王叔笑道,“聽子啟說,祭司欲在宮外修建一座巫咸廟,老夫甚喜,多少捐些善款,”擊掌,“抬進(jìn)來!”

    二人開艙門進(jìn)來,抬著一只箱子,將箱子放在白云前面的幾案,離去。

    “祭司請看!”

    白云啟開,是碼放整齊的一箱金鍰。

    “此為一百金鍰,權(quán)作立廟之資。倘若不足,祭司可隨時(shí)登臨老夫柴扉!”王叔指向陶壺,“還有此壺,老夫也作獻(xiàn)祭,為巫咸神女沐浴洗塵!”

    望著這對熱心為巫咸廟捐地、捐金的叔侄,白云百感交集,淚水奪眶而出。

    白云盯住王叔,再次凝視她。

    二人對視。

    白云起身,跪地,凝神,望空祭拜,喃喃出辭,顯然是在與神交流。

    良久,白云起身,朝王叔并夫人深深一揖:“巫咸山巫咸廟祭司白云誠謝王叔、君夫人、鄂君厚贈!白云已將三位獻(xiàn)捐大禮稟明巫咸大神,巫咸大神允準(zhǔn)收下,祝福王叔、夫人、鄂君!”

    王叔、君夫人雙雙跪地,往空祭拜。

    子啟望見,亦拉秋果跪拜。

    章華臺下,望著屈平、白云的輜車滾滾駛遠(yuǎn),子啟悄道:“王叔,您莫不是……相中那個(gè)祭司了?今兒一見,小侄真正服哩,瞧把那詩解的,連我這鐵石心腸也聽得心里酸楚楚的。不是吹的,若論才藝,敢說不比那姓屈的差,王叔若是得之——”

    “你瞎扯什么?”王叔橫他一眼。

    “可……”子啟怔了,“今朝您那眼神,小侄從未看到過呢!”撲哧笑了,“連嬸娘也看不下去了喲!”

    “唉!”王叔長嘆一聲。

    “王叔為何而嘆?”

    王叔沒有應(yīng)他,見車塵已散,微微閉目。

    王叔眼前浮出巫咸山,巫咸廟,一個(gè)絕世美女坐在崖邊,面對空谷彈琴。

    王叔的淚水流下來。

    “王叔?”子啟盯住他,驚愕。

    “阿叔想起一個(gè)人來!”王叔緩緩說道。

    “誰?”

    “巫咸山巫咸廟中的祭司!”

    “咦?”子啟叫道,“就是她呀!”又是一笑,“王叔呀,您怕是鬼迷心了,提著燈籠找燈籠!白祭司她明明白白就是從那山上、從那廟里走下來的!”

    “唉!”王叔又是一聲長嘆,語氣感傷,“賢侄有所不知,阿叔所說的那個(gè)祭司早在十八年前就已死了!”

    “?。?!”子啟驚道,“她怎么死的?”

    “跳崖!”

    “會不會是……”子啟想了下,小聲,“她跳崖后沒有死,讓個(gè)樹枝掛住了啥的?”

    “確證死了,巴人將她殮在石棺里,架在懸崖上,可她……”王叔吸入一口長氣,慨然嘆出,“這又分明活過來了!”

    “王叔,”子啟壓低聲音,“那祭司與您是不是……”故意頓住,詭秘一笑。

    “是的,”王叔點(diǎn)頭,“王叔有負(fù)于她?。⊥跏迩匪粭l命??!”放任淚水流出來,“二十年了,當(dāng)是她來討賬了!”

    “王叔,”子啟急道,“您是說,祭司?”

    “是的,”王叔喃聲,“她們一模一樣,那眼神,那鼻子,那嘴巴,那聲音,還有那走路的姿態(tài)……”

    “要是這說,”子啟笑了,“天底下貌似的人可就多去了,有天我在宛城街上看到一個(gè)人,怎么看怎么像我呢。我讓車夫一路跟著他走,嘿,越看是越像呀,音容笑貌,言語舉止,無一絲兒不像,若不是讓人查出來他姓啥名誰,家住何處,我真還以為活見鬼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