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2章 入絕境秦使騰挪馳千里約長撈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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會為難你的,因為寡人是真心與他睦鄰。前番的事,寡人確實不該,使陳軫和齊,他尚未回來復命,寡人就又使宋遺絕齊,叫囂于齊廷,失信于天下。唉,都是靳尚誤我,這個蠢貨,寡人真該治他重罪!” “父王,”太子橫吸一口氣,憋會兒,快意吐出,徐徐調(diào)勻氣息,拱手,“兒臣誠愿赴齊為質(zhì),一是為國家效力,二是為父王解憂。兒臣有一懇請,亦望父王恩準!” “橫兒,你講吧!”懷王笑吟吟地看著他。 “兒臣懇請父王放出秦使張儀!”太子橫緩緩說出。 “什么?”懷王的笑臉一下子僵了,不可思議地盯住他。 “兒臣懇請父王放出秦使張儀!”太子橫一咬牙,重復上句。 “為何?”懷王出氣急促。 “因為,楚國不能再與秦國打下去了?!?/br> “為何不能?” “我們是打不過秦國的,再打下去,失地會更多,死人也會更多,不定還會……”太子橫頓住。 “還會什么?”懷王逼視過來。 “滅祠亡國!”太子橫幾乎是囁嚅了。 “你……”懷王暴跳起來,手指發(fā)抖,聲音發(fā)顫,“你這個怯懦的人!你……你……” “父王——”太子橫跪下,哭泣。 懷王在廳中來回踱步。 不知踱有多少來回,懷王回到席位,聲音平緩下來,但語氣凌厲,威嚴,幾乎是一字一頓:“太子聽旨!” 太子橫叩首:“兒臣聽旨!” “你這就回去籌備,三日之內(nèi),啟程赴齊。至于張儀,我大楚二十萬殉國英靈,皆在先祠里候著他呢!” “兒臣……遵旨……” 兩天之后,太子橫動身赴齊,與他同坐一車的是書僮秋果。 當然,此時的秋果已經(jīng)不叫秋果,由太子橫為她起出一個詩意的名字,夢郢,因為郢都漸去漸遠,或就只在他的夢里了。 太子橫鎩羽而歸,使齊為質(zhì),張儀的命運就懸在鄭袖一人身上了。 自得授靳尚傳授秘笈,鄭袖一改往日的悲悲戚戚,滿血復活了,全身心地盯住懷王。只要懷王不在,鄭袖就會尋出各種借口,走進中宮,一口一個meimei,將魏美人由頭至腳贊美個遍。這且不說,鄭袖還為魏美人親手縫制衣服,購買頭飾,甚至取代魏美人的身邊侍女,親手為魏美人上妝。 魏美人在宮中已守數(shù)年,曉得懷王是如何寵愛鄭袖的。作為媵人,魏美人在宮中的地位原本很低,只有侍奉主母的職分,早晚見到南宮鄭袖是要跪地請安的。卻不想造化弄人,魏美人于無意中得寵,而鄭袖非但不吃她的醋,反倒對她呵護有加,著實讓她感激。 關(guān)鍵是,魏美人與鄭袖都是魏人。當鄭袖講起一家三口血濺襄陵城門、惟她一人茍活于世的悲慘往事時,魏美人哭得稀里嘩啦,也將她的身世一無遺漏地吐給鄭袖,說她本為弓匠之女,其家世代以制作弓弩為生,她有三個哥哥,一個jiejie,惟她最小。二哥、三哥應役戰(zhàn)死,jiejie嫁人,姐夫不久也戰(zhàn)死了,家中惟余大哥承繼父業(yè)。在她七歲時,樂坊選人,樂官挑中她,將她培養(yǎng)至十二歲,送入宮中,之后不久,她作為禮品被魏王贈予楚王,列作媵女。入楚十年,她出宮無望,就在心念俱毀之時,竟然得幸于王,意外受封中宮。在魏美人講到兩個哥哥及姐夫戰(zhàn)死于沙場時,鄭袖放聲長哭,兩顆不幸的心就這樣通過親人的死國壯舉而牢牢地紐結(jié)在一起。由此出發(fā),鄭袖就懷王所好、懷王所惡、甚至在床第之歡中該如何迎合等,對魏美人悉心指導,對她的臥室色彩、床幔顏色、服飾搭配等也按懷王喜好予以評判。魏美人天性純樸,未曾有過這般心計,聽得是心服口服,一一照辦,果然得到懷王更多的稱贊。作為回報,魏美人也在懷王開心時為鄭袖說話,一個一個jiejie地稱贊南宮。 秘笈就是秘笈。 不消數(shù)日,懷王已從多個渠道獲取了鄭袖的言行,不無感慨地對宮尹道:“唉,今日看來,是寡人委屈南宮了!” “我王處處賢明,老奴愚鈍,不知我王是哪兒委屈南宮了呢?”宮尹笑問。 “你可知何為賢淑?” “賢是美,淑是好,賢淑就是美好之意,對不?” “呵呵呵,”懷王笑道,“你講得過于籠統(tǒng)。先看這個‘賢’字,從臣從又從貝,又即馭,臣、又相合,指主人馭臣,譬如如寡人馭你。下面是個貝字,就是錢,所以,賢就是會管理錢,會過日子,會精打細算?!?/br> “嘖嘖嘖,”宮尹贊嘆,“王上若是不講,老奴真還不曉得呢!‘淑’字又作何解?” “這個‘淑’字呀,”懷王捋一把烏黑的胡須,“從水從叔。叔乃撿拾谷物,水、叔相合,即從水中撿拾谷物?!?/br> “老奴真是無知,還以為叔就是阿叔呢,”宮尹憨憨一笑,“可這……從水中撿拾谷物,又是何意?” “你想想看,收獲季節(jié),谷物落地,且是落到水中了,若不馬上撿起來,豈不就爛掉了嗎?” “老奴明白了,”宮尹急切應道,“這淑字就是珍惜谷物,勤儉持家!” “是哩,”懷王贊道,“這賢淑二字呀,是要用在女人身上的。居家過日子,要想把日子過好,就必須勤儉持家。男人要掙到錢財,女人要善于理財,把錢用到該用的地方;男人要在田野里收獲,女人要撿漏拾遺,以免不必要的浪費?!?/br> “可王上呀,”宮尹又是一笑,“南宮娘娘既沒有為大王理財,也沒有從水中拾禾呀!” “怎么沒有呢?”懷王應道,“婦人事夫,莫過于用色。有色美于己且還奪己寵者,婦人必生妒心,此為婦人天性??舌嵭淠兀克龝缘霉讶藲g喜新人,非但未生妒心,反倒呵護她,關(guān)愛她,甚至對她比寡人呵護得還要周到,這叫什么?這就叫賢淑。她這是讓寡人后宮和睦,好騰出全力忙于朝事啊。孝子事親,忠臣事君,皆當如此才是?!庇芍钥畤@一聲,“善哉,南宮賢淑哉!” 宮中全是耳朵,懷王的贊嘆自然一字不落地傳入南宮。 見機會成熟,鄭袖就拿起一套早已備好的服飾,走進中宮,將衣服抖給魏美人,笑道:“meimei呀,阿姐為你新做一套夜服,看下合身不?這套絲料柔和滑膩,如嬰兒肌膚。想當年,阿姐侍奉大王時,常穿的就是這料子,每一次都讓大王沉迷,舍不得脫它,總是不停地摸來摸去。阿姐讓他摸急了,嗔他,大王呀,你這是摸人呢,還是摸衣呢。大王笑了,這才脫掉它?!?/br> “阿姐,您真好!”魏美人接過睡衣,拿手一摸,果是絲滑,輕聲,“這是啥料?” “是魯縞,上等貨色,我好不容易才弄到幾匹,舍不得用呢,這給meimei做一套。” “謝阿姐了!”魏美人拿衣服走到鏡前,“我看看合身不?” 鄭袖跟過來,為她脫去身上衣飾。 魏美人著急欲試,鄭袖卻不急了,按她坐下,摸摸這兒,揉揉那兒,大呼小叫地贊美起她的色相來:“我的老天呀,難怪大王歡喜meimei呢,連jiejie也想啃你一口!睢瞧,這眉眼兒,這身板兒,面如桃花,腰如柔蛇,”輕輕搓揉她的屁股,“嘖嘖,這屁股蛋兒才叫迷人呢,”壓低聲音,“大王最歡喜的就是這地方,meimei真叫個美!” “阿姐?”魏美人臉色紅了,“瞧你講的!” “這有什么呀?”鄭袖笑了,“阿姐這也脫光,讓meimei看看!” 鄭袖不由分說,脫光自己,在鏡前扭動身體。 “嘖嘖嘖,”魏美人退后一步,欣賞一會兒,贊道,“阿姐呀,你才叫個美呢!” “唉,歲月不饒人哪,”鄭袖嗟嘆一聲,在鏡前扭動身軀,“相當年,阿姐初入宮時,也確實美過。可這辰光,阿姐老矣,唉,老矣,老矣!”將她的手導向自己的兩只奶子,“不信你摸摸這兒,自打生下子蘭,它們就不再硬挺了?!比嗄髱紫挛好廊说?,“瞧meimei這,像是兩只乳鴿兒,一不小心怕是就要飛呢!” 魏美人一臉羞澀,笑了。 鄭袖也笑起來。 突然,鄭袖正在笑著的臉僵住了,目光落在她的鼻子上。 “阿姐?”魏美人怔了。 “meimei,你這鼻子怎么了?”鄭袖盯住她。 “阿姐,沒……沒怎么呀!”魏美人摸向自己鼻子。 鄭袖近看,遠看,目光一直不離她的鼻子,還用手指按在上面,揉幾下。 “阿姐?”魏美人發(fā)毛了。 “難怪大王他……”鄭袖欲言又止。 “大王他……怎么了?”魏美人是真急了。 “唉,meimei呀,”鄭袖收回手,輕嘆一聲,“你哪兒都美,只這鼻頭略略塌了一小點兒,讓大王嫌棄呢?!?/br> “我……”魏美人摸向自己的鼻頭,“它不塌呀,大王也從未提過這個呀!” “你摸摸阿姐的!”鄭袖拉過她的手,放在自己的鼻頭上,“用力捏。捏過,再捏你的,自己比比看!” 魏美人捏一下鄭袖的鼻子,又捏自己的,確實,自己的鼻子軟塌塌的,似乎沒有骨頭,而鄭袖的鼻子,怎么捏都是硬挺挺的。 “不瞞meimei,”鄭袖附在她的耳邊,“大王有次摸在我的鼻頭上,說了一句話?!?/br> “說啥了?” “大王說,不瞞你說,寡人見不得的是魏妃的鼻子,她哪兒都好,只那鼻子,能有你的一半就好了!” “大王他……真的這么說?”魏美人嚇到了。 “是呀,”鄭袖應道,“阿姐一直以為大王不過是哄我高興,今朝細審,大王是當真呢!” “阿姐,我……”魏美人一臉急切,“哪能辦哩?” “阿姐教你一方,不一定管用,你可試試。” “快講!”魏美人真正急了。 “再見大王時,只要大王看你,你就設法把鼻子掩飾一下,展示出你的優(yōu)勝地方。譬如說阿姐吧,”鄭袖指向自己的rufang,“這倆奶子軟塌了,只要他來,我就死活不脫肚兜兒,脫了也設法不讓他細審。這招兒可管用呢!” “嗯嗯,我試試?!蔽好廊诉B連點頭。 兩日過后,入夜,懷王駕到,歇在南宮。 一番歡娛過后,懷王躺在榻上,看向鄭袖:“袖兒,寡人有樁閑事兒問你?!?/br> “我王請講?!编嵭滟巳霊淹醯母觳矎澙?。 “這幾日來,魏妃見寡人總是飾掩其鼻,頗是奇怪。聽說你與魏妃交好,可知緣由?” “臣妾曉得呢,可……”鄭袖一臉為難,“難為情呀,臣妾還是不說為好?!?/br> “說吧,你與寡人,沒有什么是不能說的?!?/br> “臣妾若是說了,大王不可生氣!”鄭袖講出條件。 “說吧,寡人不生氣!” “meimei是……”鄭袖指一下他的腋窩,“厭惡大王這兒的狐臭味!” “什么?”懷王一把推開她,忽地坐起,嗅幾下,“寡人有狐臭嗎?” “臣妾未曾聞到!”鄭袖笑了,“許是臣妾的鼻子不好使吧,感覺大王通體都是香的,尤其是出汗辰光,那股味兒是臣妾最愛!”在他耳邊,悄聲,“像是發(fā)情的公鹿呢!” “悍哉!”懷王的心境依舊留在魏美人那兒,牙齒咬得格嘣嘣響。 “大王呀,您嚇人呢!”鄭袖緊緊摟住他,“您答應過臣妾不生氣的呀,您……您就原諒她吧,她是臣妾的好meimei呀!” 懷王哼出一聲,一把推開她,穿上衣服,大踏步出去。 是夜,魏美人在熟睡中被宮人拖走,關(guān)入禁室,于次日上午被處劓刑,打入冷宮。 南宮鄭袖再度受寵,只能算是車衛(wèi)秦所授計劃的第一步,接下來的一步才是關(guān)鍵,就是由鄭袖向懷王吹送枕邊風。 靳尚能夠合法進入后宮的惟一地點是巫咸廟,這是懷王特許的。大祭司白云離開之后,后宮巫咸廟一應祭祀就由鄭袖主持,鄭袖就任命白云的大弟子為祭司,將溝通宮外其他巫咸廟的事務,交給靳尚,是以靳尚有一只可隨時出入后宮的金牌,但目的只能是巫咸廟。 巫咸廟的偏殿里,鄭袖支走身邊人,不無興奮地將魏美人如何中計、懷王如何震怒、如何劓魏美人并再度寵她的事務細敘述一遍,末了朝靳尚連連拱手,充滿感恩。 “娘娘呀,”靳尚壓低聲音,“這事兒您確實得感恩,但不是感恩臣尚!” “不感您的恩,我該感恩何人?” “秦國相國,秦使張儀!” “?。俊编嵭潴@呆了,“他……他不是被下入死牢了嗎?” “張相國雖被下入死牢,但他的下人沒有呀。還記得那個送給娘娘白色裘衣的秦國大商嗎?張儀在出使之前,就托他問候娘娘,臣對他講了娘娘的煩心事,他稟報張儀,張儀遂出此妙策,使娘娘從魏美人手中奪回大王!” 鄭袖沉思一時,抬頭:“靳大人,您是要本宮向大王求情,救出張相國嗎?” “眼下怕也只有娘娘能夠救他一命了!” “我救不了!”鄭袖苦笑,“你是曉得大王的,為商於的事,還有兩番征戰(zhàn),大王是真的生張相國的氣了!我若為他說話,大王怕就……” “娘娘怕什么?” “怕是要跟魏美人一樣!” “唉,”靳尚長嘆一聲,回她一個苦笑,“大王若是真的殺了張儀,娘娘怕就不是魏美人那樣的結(jié)局了!” 超越害怕的永遠是恐怖。 “什么結(jié)局?”鄭袖果然驚到了,兩只大眼眨也不眨地盯住他。 “娘娘曉得伍子胥嗎?”靳尚緩緩接道,“當年伍子胥引吳軍殺到郢都,先昭王連夜出逃,可憐宮妃子女,盡皆落入?yún)侨酥?,縱使不死,也是受盡凌辱啊?!?/br> “你是說,秦人——”鄭袖頓住。 “不瞞娘娘,”靳尚壓低聲音,“大王是氣昏頭了,寧可不要商於,不要漢中地,不要黔中地,也要秦人獻出張儀。張儀是秦王的左右臂,秦王不想失去張儀,可張儀不想讓秦、楚再度開戰(zhàn)了,這才應允大王之請,來咱楚地。秦王為護張儀,集大軍不下四十萬,分黔中、巴蜀、漢中、商於四路,外加韓人,共五路大軍,就守在咱的國門口。大王只要殺張儀,五路大軍就會殺向郢都,那辰光,大王只有一條路可走,就是全力抗擊秦人,一戰(zhàn)而勝。娘娘呀,萬一大王戰(zhàn)不勝……” “天哪,”鄭袖花容失色,“哪能辦哩?” “所以,張儀不能死呀,娘娘無論如何,也要救他出來,一是報恩,二是為未來計!娘娘呀,子蘭畢竟還小呢,遠沒有立事!” “可……我怎么救他?” 靳尚如此這般,鄭袖答應試試。 是夜,懷王再入南宮,見鄭袖在涕哭。懷王問她,鄭袖不肯說,只是服侍大王睡下。睡至夜半,鄭袖再度悲悲切切地哭起來。 懷王被她哭醒,從榻上坐起:“袖兒,說說,為何啼哭?” “大王呀,”鄭袖伏在他的身上,哭得一抽一抽的,“臣妾是……是為張儀……” “張儀?”懷王驚呆,一把將她推開,“你怎么能為他哭?” “臣妾……”鄭袖泣道,“后晌辰光,臣妾前往巫咸廟里拜祭,許是困了,就打個盹,夢見巫咸大神現(xiàn)身了,她的旁邊站著白祭司。大神說,你不忘祭我,我也予你一個警示。郢都將有大禍,你可攜子前往下東國避難!臣妾嚇壞了,問是何大難,大神說,是秦人要打入郢都。我問為啥,大神說,因為大王要殺秦使張儀,張儀是秦王的臂膀,秦王要來報仇,我正要再問,一下子醒了。”又泣幾聲,哽咽,“我的大王啊,郢都若破,你我不能相保,還有子蘭,妾……妾中心如刺,是以傷悲……嗚嗚嗚嗚……” 懷王震驚了。 “大王啊,”鄭袖突然跪下,朝懷王叩首,“臣妾求求您,這就放走張儀吧!” 懷王的面孔由震驚漸漸轉(zhuǎn)為扭曲。 懷王摸索著穿上衣服,緩緩下榻。 懷王走出房門。 “大王——”鄭袖大放悲聲。 懷王猶如沒有聽見,直走出去。 聽到懷王走遠,鄭袖止住泣,呆在那兒。 黑夜深沉,懷王孤獨一人,步履沉重地走向通往前殿的宮門。 接后三日,懷王未來南宮,一直歇在御書房里,與王叔等眾王親、昭睢等眾宗親,就鄭袖之夢反復謀議,眾親皆曰張儀可殺,理由只有一個,復仇。 王叔還算出一筆大賬,前面兩戰(zhàn),楚國雖敗,但秦、韓皆傷,尤其是秦人,死傷怎么算也過二十萬。若拼人數(shù),楚人眼下的能戰(zhàn)之士遠超秦人。再說,屈平使齊,五國縱盟簽約在即,韓國不敢妄動。惟有秦人,楚人并不懼怕。秦得漢中、黔中二地,非但是秦人之福,反倒是秦人之禍,二地百姓皆為楚人,無不在巴望楚人驅(qū)走入侵者。至于鄭袖之夢,實乃無稽之說,不足取信。再說,巫咸為巴神,即使真想警示楚王,也該直接托夢于楚王,而不是托夢于一個后宮婦人。且王叔又提及從前,說鄭袖、靳尚一直在為張儀說話,這個夢不定是他們編出來的呢。懷王使人于宮中查詢,果然查出在南宮托夢那日,靳尚也去后宮巫咸廟了。 懷王旨令收走靳尚的后宮出入金牌,并于第四日大朝,當廷頒詔,數(shù)列張儀禍楚罪狀,頒布詔命,于丹陽大戰(zhàn)的祭日在郢都太廟行施大祭,祭品為張儀,施祭方式是,生割其舌以祭死國忠魂,生剜其心以祭列祖列宗,之后懸其首于三軍旗桿,誓師伐秦。 楚廷里群情激昂,沒有一人搭理靳尚。 祭日在即,楚國太廟緊鑼密鼓地籌備祭事。與此同時,懷王詔書傳達楚國各地城邑,將張儀罪狀樁樁件件,悉數(shù)昭示于楚人。年輕楚人,尤其是下層楚人,無不激昂慷慨,紛紛棄業(yè)從軍,皆欲殺敵立功,改換門庭。 秦、韓震動,加緊備戰(zhàn)邊疆不說,更對占領(lǐng)區(qū)嚴格戒備,以防楚人反叛。 祭日在即,司刑入獄,對張儀宣讀懷王詔命,令獄卒將張儀戴上腳鐐枷鎖,關(guān)入死牢。 司刑宣布完畢,張儀沒說什么,只是苦澀一笑。 這一生,于他已到盡頭。 在祭日的前夜,死牢里靜得出奇。 張儀閉目端坐,如同在鬼谷里從師兄打坐。 一陣腳步聲近,是一名獄吏并兩名獄卒。獄吏打開牢門,二獄卒一人端托盤,上面擺滿噴香的烤rou,一人抱酒壇,壇上擺著兩只大碗。 “張大人,”獄吏朝張儀拱個手,“按照王命,明日辰時,您就要上路了。今宵良宵,明月朗照。小人奉司刑令,以薄酒一壇,為大人餞行?!?/br> 獄吏示意二獄卒擺好酒菜,打開張儀的長枷及鐐銬,遞給他一只特意打濕的長巾。張儀拱手回禮,接過濕巾,擦臉,拭手。 “張大人,”獄吏指著案上烤rou,“盤中有鹿rou、羊rou、牛rou和雁rou四品,全是上好的。小人聽聞大人喜好陳酒,這壇酒僅只七年,不夠好,可小人只能做到這個了,望大人湊合?!?/br> “謝你了,小伙子!”張儀坐定,看向酒碗,“能否再拿五只碗來!” “這……”獄吏怔道,“張大人,只您一人,有兩只還不夠嗎?” “求你了!”張儀說出軟話。 獄吏示意,一獄卒快步跑去,取來五只大碗。 張儀擺好七只碗,搬起壇子,將壇中之酒均勻斟于七只碗中,端起第一只碗,朝天舉起:“先生,弟子此生得拜您老為師,是大幸,這第一碗,弟子敬您!”一氣飲盡,摔碎,抓過一塊rou,嚼幾口,端起第二只,“大師兄,師弟張儀服了,這第二碗,師弟敬您!”一氣飲下,摔破,又嚼幾口rou,端起第三只,凝視碗中酒,良久,朗聲,“師姐,張儀……無話可說,敬您……”飲下,吃rou,再舉一只,“孫兄,這碗是您的,鬼谷數(shù)年,張儀服您!”飲下,舉起第五只,“龐兄呀,在下曉得你候得急了,請再稍候幾時,明日辰時,張儀就尋你來了!” 張儀連飲五碗,盡皆摔破,看向最后兩只大碗。 張儀不再飲了,也不再吃rou了。 張儀閉上眼,靜靜地坐著。 牢門開著,守在門口的是獄吏,獄吏背后是兩名獄卒。 張儀坐呀,坐呀,不知坐有多久,似乎完全忘記了四周的存在。 獄吏守不住了,輕聲:“張大人,酒涼了,rou也……”頓住。 張儀掃他一眼,一手端起一碗,碰一下,長嘆一聲:“蘇兄,在下……先走一步了,這是與你訣別的!來,你我得慢慢喝!”朝兩只碗各飲一口,放下,閉目,自語,“蘇兄有所不知,在下是不想走哇,在下不是怕死,是……你曉得的,你我的棋局這還沒有下完啊,”端起兩碗,各飲一口,放下,“不瞞蘇兄,在下反復思慮過你的縱棋,是真好啊,可……它不合人心哪,列國是不能共生的啊,天下是不能共生的啊。天上要有太陰,要有太陽,但不能有兩個太陰,也不能有兩個太陽,因為天道合于一,不可有二日啊,蘇兄。列國共生,天下共生,終了是誰也不能生啊,蘇兄!甭說是天下,甭說是列國,縱使在我們的小小山谷里,若是沒有先生這個太陽,早就亂成一鍋粥了啊。”端起兩只碗,再飲,放下,“還有蘇兄所悟的先生那幾句偈語,‘縱橫成局,允執(zhí)厥中,大我天下,公私私公’。偈是好偈,只可惜被你蘇兄曲解了。蘇兄亦非全部曲解,你曲解的只是后面兩句,‘大我天下,公私私公’。就在下所解,先生所指的‘大我天下’,并不是蘇兄你所說的‘大同之世’啊,先生意指‘統(tǒng)于一’呀。大為一,‘大我’為一我,一我即孤,孤即寡,寡即予一人,予一人者,上天之子、大地之王也?!笪姨煜隆础煜麓笪摇?,也即天下歸于予一人。如何歸于予一人呢?即如蘇兄所說,經(jīng)由‘公私私公’。這‘公私私公’四字,蘇兄你用楊朱之說,也是曲解呀。什么‘天下人之私,天下人共營之,營私所得之利,天下人共享之’,什么‘人人不損一毛,人人不貪一毛,則天下大公矣’,這完全不是先生之意啊。就在下所解,先生之意當是,天下即國家,天下歸于一,就是天下歸于公,歸于國,歸于王,抑或歸于帝,公、國、王、帝,皆是一啊?!鬄椤健?,私即家,私私即家家,天下由私私組成,私私成公,國家乃生,一我而為天下?!痹俣似饍芍煌?,分別飲完,長嘆一聲,“蘇兄呀,你我所弈的這局棋,在下一死,就算是輸了,可蘇兄你也嬴不了呀?!v橫成局’,沒有在下的這個‘橫’,蘇兄的‘縱’局又如何達成呢?唉,蘇兄啊,在下失算于楚,抑或是失算于秦,可蘇兄呢?你又失算于何處?就在下所斷,蘇兄當是失算于‘共生’二字,因為弱rou強食是天道,天道是有秩序的,秩序是分尊卑的,你搞天下共生,讓諸侯坐成一個不分尊卑的圓圈,這是逆天之道!”將兩只碗拿起,“蘇兄,逆天之道,行不遠矣。在下所言,堪作心腹之語,你若不服,這就候著,待明日辰時之后,在下就在九泉之下擺好棋局,候你,與你最終見個分明……” 又是一陣長長的沉默。 張儀不知想到什么,猛然爆出一聲長笑:“哈哈哈哈——” 隨著這聲長笑,兩只空碗同時破碎。 就在張儀摔碗的當兒,一輛駟馬輜車正在月夜的荊楚大地上急馳,御手是屈遙。二騎跟在車后,一騎是飛刀鄒,另一騎是木實,擔當護衛(wèi)。 車篷里坐著二人,一是屈平,二是蘇秦。 天氣寒冷,地面干燥,月光朗照,特別適合長途驅(qū)馳。輜車已馳三天兩夜,這是第三夜,馬匹也在不同的驛站里換過幾輪,眼前的六匹馬皆是迎黑時新?lián)Q的,該當是最后一輪。 “屈子,還有多遠?”蘇秦掀開車簾,看向外面的夜空。 “已過荊門!”屈平睜眼。 “荊門?離郢都還有多遠?” “距郢都北門二百三十一里,平走過多次,最快也得五個時辰。不過,夜路好走,天亮時應該趕到。” “如果是辰時,天亮怕就來不及了!”蘇秦一臉急切,“我們要給大王留足時間,否則……” “我算過時辰,來得及,”屈平應道,“祭祀是在先廟。這是大祭,大王與王叔都會去的。我們可以直接趕到先廟,相信我王會聽您的!”爬到車前,“遙弟,你來歇會兒,我駕車!” “阿哥,我還行,再駕兩個時辰!” 一行車騎緊趕慢趕,到郢都已是日出。 車馬直驅(qū)先廟,但見廟門之外人聲鼎沸,車馬擁擠,都處都是持械的宮衛(wèi)。 為防秦人搶人,三千衛(wèi)士將先廟全面戒嚴,進出人員皆須接受盤查。 卯時將過,辰時就要到了。 蘇秦、屈平急不可待地跳下車,各將佩劍扔給屈遙,疾步走向廟門。 負責守護的是新任軍將昭魚。 “左徒大人?”見是屈平,昭魚驚呆了,仍舊稱他舊的官階,“您不是去齊國了?” “聽聞殺秦使行祭,在下急趕回來!” “太好了!”昭魚恨道,“這騙子害我大楚不淺,在下恨不得親手行刑!時辰要到了,大人請!” 昭魚放行屈平,卻攔住蘇秦。 蘇秦一身胡服,頭上戴著一頂胡人的氈帽。 “昭將軍,”屈平急了,附他耳邊,“這位是在下特意請來的客人,有急事稟報大王,請大人放行!” “若見大王,下官必須稟報,請二位稍候!” 昭魚轉(zhuǎn)身欲走,屈平扯住他:“將軍,稟報就來不及了!我們一起覲見,可否?” 昭魚搜遍蘇秦全身,見無任何兇器,遂帶二人入內(nèi)。 祭壇設在先廟大院,一身秦國官服的張儀被綁縛在祭壇旁邊的刑臺上,二目閉合,神態(tài)平靜。兩名劊子手一左一右侍立于側(cè)。 巫樂聲中,大小巫祝在祭壇上跳著巫舞。 祭壇之下站滿了參祭的人,穿的全是素服,如舉大喪。除王親、朝臣之外,前來觀刑并參與祭禮的還有不少死難烈士遺屬,是經(jīng)過相關(guān)司尹層層篩選出來的。 昭魚引領(lǐng)二人繞過祭壇,步入正殿。 懷王、王叔、昭睢并一應重臣皆在正殿,舉行先廟祭祀禮儀所規(guī)定的儀程。 行祭之前的儀程已入最后一道,由懷王在列祖列宗牌位前面宣讀祭文。時辰是計算好的,祭文宣畢,卯時即過,當入辰時,由刑臺正式行祭。 昭魚遲疑一下,看向屈平。 情勢火急。 屈平不由分說,直入殿門。 大殿上,一身素服的懷王已經(jīng)走到牌位正中,從大巫祝手中接過祭文,輕咳一聲,正要開讀,仍舊穿著使臣服飾的屈平幾步跨到他身側(cè),于三步之外跪地,叩首:“大王,臣屈平有奏!” 這一聲如同驚雷,大殿里全被震呆了。 先廟行祭,大禮進行時,這是莊嚴靜穆的時刻,是不可有任何奏報的。 奏報之人是屈平,誰都曉得他使齊去了,這辰光不應出現(xiàn)在這兒。 “屈平?”懷王扭身,看向他,不敢自己的耳朵。 “大王,臣屈平有奏!”屈平再次叩首。 懷王兩眼瞇起,盯住他:“三閭大夫,你有何奏?” “臣請大王暫緩儀程,前往偏殿,臣有急情密報!” 本應在大梁與四國縱親結(jié)盟的屈平竟然在這節(jié)骨眼上現(xiàn)身,且有急情密報,一定不是小事了。懷王吸一口氣,看向王叔。 王叔朝懷王拱下手,徑自走向屈平,拉起他,攜手走向偏殿。 懷王示意大巫祝暫停儀程,快步跟去。 偏殿里,懷王入主位坐定,王叔也于陪位落席。 屈平叩首:“臣叩見我王,叩見王叔!” “快起,”懷王指向席位,急不可待,“是何急情?” “有人請見我王,急情在他那兒!” “何人?” “一位貴賓,也是我王臣子,就在門外!” 屈平越是不講名字,懷王的好奇心越是強烈,揚手,指向門外:“快去,有請貴賓!” 屈平出殿,見蘇秦、昭魚已經(jīng)跟過來,站在階下不遠處,遂向他招手。 蘇秦朝昭魚拱個手,指一下屈平,大步上階。 屈平引蘇秦入殿,與他并排跪叩于地。 “臣蘇秦叩見大王!”蘇秦叩首。 作為六國共相,蘇秦手中還有先楚王送他的相印,自然也是大楚相國,所以稱臣。 “蘇秦?”懷王盯住他的一身胡服,一臉震驚,“你……是蘇秦?” 蘇秦抬頭,摘掉氈帽,看向懷王,拱手:“臣正是蘇秦!” “哎喲喲,”懷王認出他來,驚喜交集,忽一下站起,跨步過來,一把拉起蘇秦,握住他的雙手,將他上下打量一番,“果然是你蘇子呀,你胖了!” “臣謝我王關(guān)切!”蘇秦亦看向懷王,“大王您……瘦了!” “唉,”懷王長嘆一聲,“內(nèi)憂外患,寡人……力不勝逮,能不瘦嗎?”轉(zhuǎn)向也站起來的王叔,“蘇子,這位是紀陵君,寡人賢弟!” “臣叩見王叔!”蘇秦朝王叔深深一揖,“前番來楚時,說是王叔巡視巴地,臣未能拜見,深以為憾!” “蘇子大名,如雷貫耳,今朝總算是見到了!”王叔回禮,指向自己的席位,“蘇子請坐!” “王叔席位,臣不敢坐!”蘇秦走到屈平留給他的上首席位,見懷王已經(jīng)就坐,亦正襟坐下。 “前幾日,”懷王見眾人坐定,朝蘇秦拱手,直入主題,“寡人得報,說是蘇子正在大梁會盟五國特使,重結(jié)縱親,今朝蘇子來此,實令寡人驚詫。敢問蘇子,是為何事千里驅(qū)馳,以教寡人?” “是為一個人?!碧K秦回禮。 “可是刑臺上的那人?”懷王已經(jīng)猜出,看向殿外。 “我王圣明!”蘇秦再次拱手。 “蘇子合縱,那人卻屢屢破壞縱盟,堪稱是蘇子的死對頭,蘇子此來,不會是為觀賞他如何受刑以解心頭之氣吧?”懷王瞇眼。 “回稟我王,臣非為觀賞他受刑而來!” “哦?”懷王傾身,兩眼幾乎瞇作細縫,“敢問蘇子,既然不為觀他受刑,又為何事?” “臣此來,是懇請大王放過那人!” “為何?”懷王直起身,盯住他。 “因為大王殺他不得!” “為何?”懷王的語氣變冷了。 “為楚國,為楚人!” “寡人殺他,正是為楚國,為楚人!”懷王一字一頓。 “回稟大王,”蘇秦二目如炬,射向懷王,“臣以為,大王殺張儀,非為楚國,非為楚人!” “你說,寡人是為什么?” “泄恨!”蘇秦補充一句,“大王殺他是為泄大王之恨,朝臣殺他是為泄朝臣之恨,百姓殺他是為泄百姓之恨!” “敢問蘇子,”懷王二目逼視,“寡人不能泄恨嗎?朝臣不能泄恨嗎?百姓不能泄恨嗎?” 懷王連番追問,一句緊一句,勢若張弓之矢。 “大王,”蘇秦緩緩說道,“昔年臣在山中從鬼谷先生修學之時,先生屢屢告誡我等四人,籌策畫謀,決事斷物,切切忌憚四字,一曰喜,二曰怒,三曰恐,四曰悲。也就是說,極喜之時,極怒之時,極懼之時,極悲之時,皆不可決事。恨者,怒之極也。今日大楚上下同欲,舉國皆怒,大王亦決事于怒極,臣切切以為不可。決事斷物,須循依的是事理,不可循依的是情緒,是以圣君謀事決物,皆于冷靜之時,剖事析理,去其虛表,達其本質(zhì),否則,事必不成,功必不就?!?/br> 蘇秦開場,首先搬出鬼谷先生所教,確實震住懷王了。無論如何,就他所知的鬼谷弟子,蘇秦、張儀、龐涓、孫臏,無一不名動天下的大才。 門下弟子個個攪動天下,鬼谷先生堪稱當世圣智了。 關(guān)鍵是,若是他人來求張儀免死,懷王不會驚奇。為其求免的是合縱抗秦的蘇秦,而張儀事秦連橫,堪稱是蘇秦最大、最恨的對手,這個倒讓懷王思量了。 “鬼谷先生所教甚是,”懷王平緩一下陡起的怒氣,微微拱手,“熊槐不才,何以不殺張儀,還請?zhí)K子賜教!” “大王能夠冷靜下來,蘇秦賀喜了!”蘇秦拱手,“決事決物,當循事理。臣請問大王,除泄恨之外,大王可有殺死張儀的事理?” “依據(jù)楚律,欺君之罪,當誅九族!”懷王隨口應道。 “欺君為不赦之罪,當誅九族。請問大王,張儀是如何欺君的?” “這……”懷王的怒氣又起來了,“他與寡人簽下契約,承諾將商於六百里歸還予楚,可他……末了只說是六里!這難道不是欺騙寡人嗎?” “若此,是欺大王了。”蘇秦拱手,“張儀既犯楚律,自當以楚律治罪。就臣所知,依照楚律,無論何人所犯何罪,皆要過三堂會審。三堂會審,需要的是證據(jù)。只有證據(jù)確鑿,有司才能依據(jù)楚律,定其罪,刑其身。大王起訴張儀欺楚,過三堂會審了嗎?如果過了,證據(jù)何在?如果證據(jù)只是契約,而那契約已讓秦王燒了,構(gòu)不成證據(jù)。至于在場楚臣的證明,可作人證,但這人證合于楚律,卻不合于邦交常理。邦交常理是,兩國交戰(zhàn),不斬使臣,而張儀的身份是秦使。秦使涉險欺詐,無論是大王認定還是楚臣證言,皆為單方之辭,秦人是可以不認的。不認則起事端。大王在此單方斬殺秦使,是不循事理。大王不循事理,秦王就可以此為據(jù),張揚于天下,大王也就失義于天下。大王失義于天下,則失天下之助。屆時,秦人得助,大王失助,若是兩國交戰(zhàn),大王能有勝算嗎?” “你是說,我大楚戰(zhàn)不過他秦人?” “就臣所見,秦、楚已歷數(shù)戰(zhàn),結(jié)果擺在那兒,望大王明鑒!” “蘇子,你……”懷王氣得手抖,喘會兒氣,“寡人這就講給你實情吧,與秦人數(shù)戰(zhàn),楚人確實未占上風,可寡人復盤,沒有一戰(zhàn)是秦人當贏!公孫鞅襲我於城,是偷襲;景翠戰(zhàn)于淅水,是敗于兵器;屈丐是敗于秦人的僥幸;至于寡人親征,秦人勝在張儀連橫四國,齊人偷襲我取勝。今朝不同,我大楚上下同欲,蘇子你也復縱五國,我無后憂,韓人亦不敢動,寡人單挑他一個秦王,哼,”將幾案震得啪啪直響,“鹿死誰手,這還未定呢!” “大王,”蘇秦盯住懷王,語氣平淡,“請不要生氣,冷靜解析。就眼前情勢,我們拋除縱親五國,拋除韓國,惟有秦、楚再戰(zhàn),臣敢問大王,何以取勝?” “我大楚地闊人眾,即使與秦國拼人,也是三打一,難道還不能取勝嗎?” “大王熟讀史書,戰(zhàn)爭勝負是拚人數(shù)所能決定的嗎?” “這……”懷王怔了下,“縱使不拚人數(shù),寡人早已頒布詔命,獎罰惟論軍功,就寡人所知,楚人能戰(zhàn)者皆投軍役,無不欺盼殺敵立功呢!” “誠如大王所言,”蘇秦侃侃接道,“楚人三倍于敵,皆懷深仇大恨,皆欲赴死立功,敢問大王,您能保證再戰(zhàn)必勝嗎?” “怎么不能?” “大王,”蘇秦應道,“昔日吳人以區(qū)區(qū)數(shù)萬眾戰(zhàn)楚,楚地能戰(zhàn)者數(shù)倍于吳,結(jié)果如何?楚人數(shù)戰(zhàn)數(shù)敗,郢都失陷。昔日秦以區(qū)區(qū)五萬人伐蜀,蜀人能戰(zhàn)者數(shù)倍于秦,結(jié)果又如何?蜀人數(shù)戰(zhàn)數(shù)敗,成都淪陷,蜀地盡為秦有。吳人何以勝?是有孫武子、伍子胥。秦人何以勝?是有張儀、司馬錯。由此可知,決定戰(zhàn)爭勝負的,不是人數(shù)多寡,而是將相籌謀。如果秦、楚再戰(zhàn),秦人倘有司馬錯、魏章在,敢問大王能以何人為將?” “寡人……”懷王語塞一時,握拳,“寡人親征!” “大王是玉體金尊,御臣為上,御兵為下。武王伐紂,是有姜子牙在側(cè)?!?/br> 懷王嘴唇吧咂幾下,看向王叔。 王叔閉目,自始至終都在傾聽。 “還有,”蘇秦凝視懷王,“自古迄今,所有戰(zhàn)爭,無不是為解決紛紛,達到己方目的。請問大王,若是與秦再戰(zhàn),大王欲解何糾紛?” “復仇!” “何仇?” “明擺著的,秦人先占我商於,這又奪我漢中、黔中郡!” “大王達何目的,才算復仇?” “收回全部失地,商於、漢中、黔中!” “大王,”蘇秦侃侃應道,“臣在谷中時,聽先生講起過孫武子之言,說是兩國相攻,上兵伐謀,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大王與秦開戰(zhàn),只是只為收復失地,何不利用孫武子之說,上兵伐謀,其次伐交,從而達到‘不戰(zhàn)而屈人之兵’呢?”看向懷王,目光期許。 懷王閉目有頃,睜眼:“請問蘇子,如何伐謀?如何伐交?” “釋放張儀!” “這……”懷王看向王叔。 “蘇子,”王叔終于開腔,“你這講講,釋放他,怎么就是伐謀了?” “回稟王叔,”蘇秦看向王叔,拱手,“迄止目前,張儀仍為秦使。兩國相爭,殺使失義。如果我強殺張儀,就等于逼迫秦王驅(qū)民攻戰(zhàn)。”目光移向楚王,“大王,王叔,就臣所知,張儀為秦驅(qū)馳多年,秦王是離不開張儀的。此番張儀是應大王之邀使楚,秦王不能不送他來。大王若殺張儀,等于是向秦人再次宣戰(zhàn)。為防不測,秦王送張儀使楚之時,已做好充足籌備。就臣所知,秦王已虛咸陽守御,親引五萬精銳趕赴漢中,太子蕩等盡皆從征。漢中已備秦國銳卒十五萬,正沿漢水大造船筏及攻城利器。在商於谷地,魏章麾下兵馬十萬,厲兵秣馬以待;在江州等地,巴、蜀丁壯不能不應役,若沿江水東下,后果不可設想。再就是黔中,今已在秦手,由司馬錯統(tǒng)帥。四路秦人總數(shù)不下三十五萬,大王分兵御敵。秦法嚴苛,秦師得義,秦卒必前赴后繼。大王激勵,楚人報仇,楚卒必視死如歸。結(jié)果將是,兩國死士相交,血流成河,戰(zhàn)后檢點,秦、楚無一成為贏家。此前數(shù)戰(zhàn)皆是明證啊,大王!由于戰(zhàn)爭仍舊發(fā)生在楚土上,楚人損失只會更多呀,大王?!?/br> 楚懷王顯然聽進去了,神情凝重起來。 “再說,”蘇秦侃侃接道,“楚殺張儀,除解恨之外,無一益處。首先是,秦失張儀,幾無損失,不過是少了一個鼓舌的。即使秦王舍下張儀,不與楚開戰(zhàn),按照秦使嬴疾所述,我王要的是張儀,不是土地。秦以張儀一人之身,換取漢中、黔中,還有商於的廣袤土地,也是上好買賣。秦人侵占楚國大片土地原本理屈,只要張儀被殺,秦王就有十足理由永不歸還,那時,我王若行征伐,秦人就是保家衛(wèi)國,起而血戰(zhàn)!士民盡皆戰(zhàn)死,我王即使討回那些土地,又有何用呢?” 蘇秦這番話可謂是理清義明、情真意切了。 “若是不殺張儀,我如何伐謀呢?”王叔再問。 “回稟王叔,”蘇秦應道,“張儀大業(yè)未就,今入絕地,并不想死,但有生機,是斷不會放棄的。我王可以暫緩行刑,與張儀商談兩國息兵、解爭、睦鄰之事。前面數(shù)戰(zhàn),秦國也是傷不起了,有張儀在此,秦王正好就坡下驢。” “依蘇子之意,如何與張儀謀議?”懷王傾身插道。 “回稟大王,”蘇秦朝他拱手,“臣之意,我王可向張儀討要如下籌碼,一,歸還武關(guān)以東予楚,因為武關(guān)以西是先王所贈,強收失義;二,秦國歸還黔中地,秦、楚保持戰(zhàn)前疆界;三,秦人歸還漢中地,秦楚保持戰(zhàn)前疆界;四,由張儀說服韓王,歸還宛城于楚,楚可割讓葉城于韓,使韓王有所得益。” 顯然,這是于楚國上好的談判籌策,也是懷王、王叔之前所未曾想過的。 “要是秦王不肯答應呢?”懷王急道。 “繼續(xù)談呀,大王可以退讓一步,割讓部分城邑予秦,畢竟是秦人戰(zhàn)勝了!” “要是韓王不答應呢?” “秦人退讓在前,五國縱盟壓迫在后,韓王不敢不答應,讓給他葉城是全他面子?!?/br> “若此,寡人應允!”懷王長吁一氣,看向王叔。 顯然,這個方案王叔也是滿意的。 “蘇子,”王叔朝蘇秦拱手,“能否由您出面,與張儀謀議?” “謝王叔信任!”蘇秦回禮,“只是,五國縱盟尚未簽署,此為當前大事。再說,在下與張儀,行道不同,還是不見面為好。在下此來,除屈子之外,無人知曉,是以,”看向懷王、王叔,“臣請大王并王叔切切保密,不要提及在下,只以天意恩釋張儀即可。至于何人與張儀商談,臣請舉一人?!?/br> “何人?”懷王看向他。 “上官大人,靳尚?!?/br> 懷王吸一口長氣,轉(zhuǎn)向王叔。 王叔點頭。 “傳旨廟尹!”懷王轉(zhuǎn)對內(nèi)尹,“寡人祈禱上天諸神并列祖諸靈,上天諸神并列祖諸靈昭示寡人,今日之祭推至午時,犧牲張儀押解回牢,代之以牛鹿豬羊四畜并雁鴨雞鴿四禽!” 內(nèi)尹傳旨去了。 “大王,王叔,”蘇秦跪叩于地,“臣叩謝大王、王叔恩釋張儀,脫秦、楚生靈于涂炭!” “蘇子請起,寡人還要謝你才是!”懷王揚手。 “大王,王叔,”蘇秦起身,拱手,“四國特使仍在大梁候著,臣與屈子請辭!” 懷王、王叔起身,欲送出門,被蘇秦止住。 蘇秦與屈平拱手別過懷王與王叔,跨步出門,頭也不回地匆匆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