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衍提議去運豐樓吃糖排骨和剁椒魚頭，韓益點頭,方晴無可無不可，乖乖跟著。

    除了糖排骨、剁椒魚頭，還點了花雕蒸火腿、軟炸蝦仁，并兩樣時蔬。鄭衍還想要酒,被韓益攔住了，“這是午飯！”

    鄭衍悻悻地作罷。

    見鄭衍吃癟,方晴不由得笑了,韓先生還真有些做長兄的威嚴。想起上午自己犯的蠢,方晴臉又有些發(fā)燒。

    韓益與鄭衍聊起暑假的安排。

    鄭衍笑道,“還有好幾個月,你就先惦記暑假，不像先生，倒像學生?！?/br>
    韓益微笑道,“這次暑假有正事，我要回家結(jié)婚，你陪我一起回去吧?！?/br>
    鄭衍微怔一下，看看韓益，又下意識地瞥一眼方晴,恰看見方晴愣住的樣子。

    鄭衍笑道，“怎么這么急？”

    “這都定下多少年了，還算急？”

    鄭衍點點頭，“也是。那你什么時候走,叫上我就是了?！?/br>
    方晴笑道，“不知道回天津還會不會客？我們這些去不了的，也想討一杯喜酒吃?！?/br>
    韓益看向方晴，笑道，“一定請方小姐吃上這杯喜酒?！?/br>
    方晴笑道，“好。”

    鄭衍笑笑，沒說什么。

    跑堂的端上菜來。鄭衍舉起杯子，“以茶代酒，希望益哥與表嫂美滿幸福?！?/br>
    方晴也笑道，“祝你們幸福。”

    三個人都把杯里的茶喝凈了——運豐樓這茶真不是一般地難喝，又苦又澀，方晴覺得還不如白水來的甘甜。

    鄭衍嘗一口剛端上來的花雕火腿，“也別具風味，益哥嘗嘗？”

    韓益溫和地笑道，“你嘴這么刁，難得遇到適你口的！”

    鄭衍壞笑道，“突然想起鯉躍居的蒸火腿來，你當年真不喜歡吃？”

    韓益微瞪鄭衍一眼，“快吃吧，都涼了?！?/br>
    鄭衍笑笑，夾口青菜放在嘴里。

    方晴與那個又鮮又辣的魚頭耗上了，“不知道加了幾斤辣椒才能出來這個味兒！”方晴辣得眼睛泛紅，咕嘟一口茶水壓下辣去，笑道。

    鄭衍皺著眉，“吃不慣辣的還吃，小心回去鬧肚子。”

    方晴回瞪鄭衍，“正吃飯呢?！?/br>
    然而說話不講究的鄭衍長了一張烏鴉嘴，回去方晴果真鬧肚子了，清粥小菜的吃了一個星期，才算養(yǎng)回來。

    方晴用一場跑肚拉稀祭奠了這段暗戀。

    受新思潮影響，如今方晴也覺得喜歡一個人并不是多么丟人的事。然而那又如何？“這點漣漪，很快便會被時間沖沒了?！狈角鐚ψ约旱臎]心沒肺清楚得很。

    再去鄭衍家，方晴笑著坦承，“讓你說著了，果真吃辣傷了腸胃?！?/br>
    鄭衍一副哀其不幸、怒其不聽話的表情。

    韓益笑道，“好了嗎？”

    方晴點點頭，笑道，“好了。”

    方晴似乎還是那個方晴，又似乎不大一樣了。

    韓益越發(fā)忙起來，周末甚少見到他的身影。

    王大壯進城第一冊 終于出版了，劉先生親自寫的序，賣得還不錯。

    夏天如期而至，方晴終于收到小安的信，信紙里洋溢的都是滿足和幸福，方晴很替朋友高興，過程雖然曲折，結(jié)局總歸幸福，這便很好。

    收到小安信不久，方晴也搬了家，一個小四合院，房主是同事的表兄，方晴稱之為劉大哥。劉大哥、劉大嫂還有他們七八歲的兒子住正屋，方晴住東廂，西廂空著，暫時還沒租出去。新住處離著報館和鄭衍的住處都有點遠，但沒找到更合適的地方，只能先湊合著。

    在一個大早上就熱得狗耷拉舌頭的日子里，韓益離開天津，回老家結(jié)婚，鄭衍隨行。一去就是一個多月。南方大雨，洪澇成災(zāi)，報紙上除了打仗，說的便是這件事。方晴很有點惦記他們。

    八月間，鄭衍、韓益終于回來了，一起來的還有韓益的新婚太太柳信芳。

    韓太太容貌美麗，舉止嫻雅，說話溫柔而不扭捏，是方晴心目中真正的大家閨秀該有的樣子，然而最讓方晴佩服的，還是韓太太積極向上的生活態(tài)度。

    方晴自己常年地不是遠慮，便是近憂，一件事情還沒做，先考慮到最壞的結(jié)局，又怯懦又矯情，活得沒意思極了。

    韓太太不同。

    比如，方晴有一盆蘭草，還是原先梅先生送給小安的，據(jù)說是個上了蘭譜的稀奇品種，被小安、方晴倆辣手摧著，一直長得不旺，現(xiàn)在更是一副油盡燈枯的樣子。

    路邊賣花的大媽告訴一個很暴力的土招——把花根子洗凈，重新?lián)Q土栽上。方晴懶得折騰，憑著養(yǎng)死了梅先生若干盆花的經(jīng)歷，覺得折騰了也沒用。

    韓太太卻笑道，“何不試試呢，總要盡人事，才能知天命?！?/br>
    一句話高下立見，韓太太并非不諳世事的傻樂觀，而是充滿智慧的積極向上。跟伊比，方晴覺得自己簡直怯懦疏懶得提不起來。

    韓太太主動幫著方晴給蘭花洗根子換土。隔了些日子，那盆行將就木的草竟然真就起死回生了。

    當然這是后來的事，方晴與韓太太熟悉以后。

    韓太太剛到天津沒有朋友，所識只有丈夫和老表親的鄭衍，間接地便認識了方晴。韓太太覺得方晴大方風趣，不乍言，不輕狂，是個可交的人，又猜測方晴與鄭衍是情侶關(guān)系，以后保不齊便成了親戚。

    方晴則是越心里有鬼——雖然那鬼已經(jīng)被腰斬了，但時日尚淺，遺體還在，越要做出磊落的樣子，再兼韓太太也確實可親可敬，兩人便如朋友一樣走動起來。

    秋天剛到，東北發(fā)生了大事，日本關(guān)東軍突襲沈陽，史稱九一八事變。

    方晴在報館，這件事知道得很早。剛收到消息的時候，像大多數(shù)人一樣，方晴并沒意識到這是中華民族苦難升級的開始。

    戰(zhàn)局迅速變得惡劣，人們才知道情況的嚴重性。每天都有新消息——卻沒有一個是好消息。方晴想起西諺所說的“沒有消息就是好消息”，用在此時正確無比。“不抵抗”，地方接二連三的失守，中國軍政內(nèi)訌……一個個消息砸得人們鼻青臉腫。

    前線打得熱鬧，后方吵得喧囂。各為其主、各有后臺的報紙，發(fā)出各種各樣的聲音。

    戰(zhàn)爭之初，爭論焦點是日本會不會把戰(zhàn)爭擴大，中國是不是應(yīng)該“忍”。后來隨著日本人占領(lǐng)地盤越來越大，人們對日本的狼子野心有了進一步認識，更多地討論日本是想割據(jù)東三省，還是以此為跳板打進關(guān)內(nèi)。甚至有人悲觀的預(yù)測，一年以內(nèi)中國大半河山都會淪落。

    愛國者發(fā)表的言論，“只要四萬萬同胞齊心協(xié)力，必能趕走倭寇，還我大好河山”，言辭固然感人，卻總?cè)毙└鼘嵲诘恼摀?jù)。

    “你說，日本人會打到關(guān)內(nèi)來嗎？”方晴問。

    有日子不見方晴了，畫稿和腳本都是通過小聽差傳送的。鄭衍打量方晴，想來這陣子忙，看起來一臉的倦色。

    鄭衍遞給方晴一杯熱茶，“東三省恐怕是喂不飽走火入魔的日本人?！?/br>
    方晴抬起眼。

    “然而他們想把我們整個兒吞下卻也不大容易。”

    鄭衍給方晴分析日本的文化、社會、經(jīng)濟、人口、政治、外交等因素，“所以，你看，日本侵略中國幾乎是一種必然，但他們既不具備快速吞下中國這樣一個龐然大物的能力，又不適宜和我們曠日持久地開戰(zhàn)，”鄭衍用手指輕叩膝蓋，目視前方，“這或許是一場讓我們遍體鱗傷的戰(zhàn)爭，卻未必不是一場翻身仗——只要我們能熬過去?！?/br>
    方晴點點頭，又奇怪何以鄭衍有那么詳盡確切的關(guān)于日本的資料。鄭衍又擺出山人自有妙計的樣子。方晴一哂，懶得理他。

    方晴和韓太太也聊過這個話題。韓太太與鄭衍的態(tài)度非常一致，“我不懂國際國內(nèi)的形勢，然而我知道中國歷史，異族奪取中華政權(quán)不是沒有過，但我中華民族至今不是還好好的嗎？”以史為鑒，韓太太是個有智慧的人。

    方晴把鄭衍搜集的關(guān)于日本的資料拿來研究，又搜集國際形勢的資料和中國各方勢力的資料，并就一些疑點向相熟的專寫國際新聞的老報人請教了一番，終于于一天深夜，披衣起床，畫起了后來引起頗大反響的《別做夢了，日本人》。

    《別做夢了，日本人》還是連環(huán)漫畫的形式，篇幅并不長，一共只有六十幀，分別從日本國內(nèi)形勢、中國國內(nèi)形勢和國際形勢三個方面分析了日本的狼子野心及其必敗的結(jié)果。

    方晴把畫先拿去給鄭衍看，鄭衍看得拍案叫絕。叫完又對其中存有的訛誤和一些諷刺修辭給出了修改意見。

    方晴把二稿拿給主編林先生看。

    “好，好??！邏輯清晰，資料詳實，諷刺辛辣，通俗易懂！這是給中國人的一針強心劑??！好，好！”

    林先生當場決定在頭版刊出前十幀，并親自撰寫了配發(fā)的社論。

    第二天，津門時報的電話差點被打爆。

    關(guān)于日本部分，方晴最大的殺手锏是鄭衍的這些資料。資料對日本國的經(jīng)濟結(jié)構(gòu)、人口、資源、政治黨派都有涉及，又多配有數(shù)據(jù)和分析。其實這些資料政府用來做戰(zhàn)略報告或者學者寫長篇論文都夠了，卻被方晴暴殄天物，挑挑揀揀地畫成了通俗漫畫。

    不過漫畫也有漫畫的好處，戰(zhàn)略或?qū)W術(shù)價值雖然大大降低，但是于普通讀者而言，可看性卻大大提高。

    簡潔易懂，筆調(diào)辛辣，又有些干貨，這樣的東西可以讓老百姓獨酌時下酒、庭訓時教子、與朋友們爭論、在人群里吹牛，進可激勵別人，退可安慰自己——便如白菜蘿卜，有著天生的“群眾基礎(chǔ)”。

    林先生在版面上也下足了血本兒，頭版上除了漫畫，便是相配的社論，余下什么也沒放，戰(zhàn)況報道都被擠到了二版——亙古從來沒有這樣的版式，漫畫占頭版頭條，并為之配發(fā)社論的。

    這樣的頭版，有人夸有新意，有人罵神經(jīng)病，作為一個早就放棄治療的瘋子，林先生把這種行為又堅持了五天，一直到漫畫連載完。

    第二天完成對日本的分析。

    第三天、第四天刊登的二十幀是關(guān)于中國國內(nèi)抗日戰(zhàn)爭因素的分析，雖有各種“不可說”，但好賴邏輯清晰，煽情鼓勁又是報人的一大擅長，方晴雖勉強才摸到門檻，倒也湊合能看。關(guān)鍵是有林先生的社論在邊上托著呢。林先生寫煽動文章 是能把長蟲都看得熱血沸騰的。

    第五天、第六天國際部分分析得頗有大局觀。方晴自己搜集的資料頗多，也細心揣摩一番，又得前輩指點，國際局勢倒也分析得頭頭是道，怕是洋人們看了也覺得不能讓日本人在東亞一家獨大。

    這樣的內(nèi)容，這樣的版式，作為署名作者，方晴開始很有點惴惴不安，后來卻是笑了——世間最痛快的事，莫過于任性而為。

    方晴沉靜地站在頂頭上司李先生面前，起初的畫稿并沒交給李先生預(yù)審，而是越級呈送給了林先生，方晴總覺得如果先給李先生看，恐怕會被卡下的。

    李先生卻也沒說什么，只淡淡地微笑著夸了方晴兩句。

    方晴并沒有徒勞地解釋。為了這個稿子，得罪李先生，方晴并不后悔。

    后兩天的時候，連加印的報紙，《津門時報》都脫銷了，又不斷的有報紙聯(lián)系轉(zhuǎn)載的事。借著這篇漫畫，《津門時報》出了大風頭，一躍從二流報紙進入一流行列。

    津門時報發(fā)了一筆“國難財”，“方霽天”也成了“國難名”。這“國難名”的標志就是，以后人們提起她，總是在“漫畫家”前面加上一抹血色的前綴——“愛國”。

    鄭衍不愿署名，錯過了加上這個前綴的機會——當然老天會再給他機會補上的，以真實的鮮血。

    方晴的漫畫刊完不久，東三省幾乎全面失守。

    第46章 出走的娜拉

    1932年1月28日,日軍又突然進攻上海閘北的十九路軍，一·二八事變爆發(fā)。

    與東北戰(zhàn)場不同,上海戰(zhàn)場頗打了幾場鼓舞人心的仗，堅定了中國人對日戰(zhàn)爭的信心。

    全國人民也再度掀起抗日救國的熱潮，街頭常有抗日演說和抵制日貨的游·行，又有各種義賣義捐義演。

    舊歷年便在這樣的氣氛中悄悄過去了。津門時報是少數(shù)仍然堅持放假的報館。

    方晴回了趟家,積極勸說家里人搬到天津租界去住，到底比外面安全點兒。

    方晴攢了一些錢,加上嫁妝,算算也差不多夠在租界里買間能讓一家人容身的小公寓的。家里又還有些積蓄,父親或可尋個文書之類的工作,弟弟便轉(zhuǎn)來天津讀書,一家人守在一起，多好。

    方守仁和吳氏卻不大愿意，日本人會不會打過來、什么時候打過來都不確定,日子總要過下去的……人上些年紀，便不大有勇氣換個地方重新開始了。

    沒辦法，方晴只好千叮嚀萬囑咐，如果日寇打來，又來不及去其他城市,那便往偏僻地方跑，遠離鐵道線。日本人兵少，對滄縣這種不是戰(zhàn)略要地的地方，不會進入得太縱深,當然這只是方晴的分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