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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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劉天鳴已經(jīng)由南京北上,到宿遷來了。巡按御史“代天巡狩”,所以威儀極盛。劉天鳴的儀仗,更是與眾不同:最前面是一座龍亭,亭中供奉一把裝飾極其華美的寶劍——先皇孝宗敬皇帝御賜的“尚方寶劍”。 尚方寶劍也稱上方寶劍,請出這把寶劍,就可以先斬后奏。所以一路而來,老百姓無不奔走相告,不知道要殺哪個貪官惡吏。但是他們都失望了,經(jīng)過各縣,劉天鳴既不“放告”,也不接狀子,老百姓就弄不明白了,既然如此,把尚方寶劍請出來干什么?看樣子,是擺出來嚇嚇人的。 只有宿遷縣的老百姓不是這么想。越是劉天鳴一路不管事,越見得他是專為張華山和衛(wèi)虎而來的。吃過這兩個人苦頭的人,夢里都會笑醒,天天在南門城外,伸長了脖子等劉天鳴和他的尚方寶劍。 但是有了尚方寶劍就麻煩了,此刻到處,就如圣旨頒到一樣,地方官要跪接跪送。劉天鳴到了行館,先要供奉尚方寶劍,行禮如儀,第二天動身又請劍,就如請駕一般,又有一套儀節(jié),因此,路上走得極慢。 終于到了宿遷。事先劉天鳴傳諭,仍以魯肅廟為行館。張華山率領(lǐng)僚屬,老遠迎了出去,接著劉天鳴的轎子,報名請安,又趕到魯肅廟前站班。把供奉尚方寶劍的龍亭安置好,劉天鳴入內(nèi)休息,傳諭地方官員,一概免見,包括他的老同年孫老師在內(nèi)。 劉天鳴名為休息,其實是立刻辦事。由于李壯圖中途迎接見面,做了報告,所以對張華山的態(tài)度,已經(jīng)頗為明了,此時他所要知道的是整個案子的詳細情形——馬昭賢信中的敘述,過于簡略。因而他第一道手諭是飭令張華山,將朱案全卷,立刻移送到行館。 第二道手諭是,命令宿遷縣多派捕快,保護行館。這其實是用不著他囑咐的,張華山早就派巡檢趙士龍和驛丞“馬上有”在那里照料。這時接到手諭,“馬上有”立刻親自進城,面稟張華山,將朱案全卷取來,立刻送到魯肅廟。 晚飯后,劉天鳴一個人在燈下,細細披閱全卷??赐暌呀?jīng)天色微明,雙眼倦澀得幾乎睜不開,但腦中思緒起伏,無論如何寧靜不下來,恨不得當(dāng)時就請尚方寶劍把衛(wèi)虎殺掉,才能為老百姓平這一口氣。 “大人,大人!”就在這時候,他聽得窗外有人在喊,聲音雖很低微,可是惶恐之意,極其明顯,“請快開門,我有緊急大事面稟!”窗外又在催。 他聽出來了,是林鼎的聲音,他一向沉著,何以有這樣的聲音?令人奇怪。劉天鳴這樣想著,便急急去開門。門一開,屋內(nèi)的燈光,映出林鼎的臉色,蒼白異常,而且,仿佛整個身子都在微微發(fā)抖。 “怎么回事?” “大人!”林鼎雙膝跪倒,“我該死,出了大事!” “起來,起來!”劉天鳴急忙雙手把他扶了起來,“有話進來說?!?/br> 到得屋中,林鼎先把房門關(guān)上,然后湊近劉天鳴說道:“大人,尚方寶劍失竊了!” 這一下,把劉天鳴驚得面無人色,頹然倒在椅上,望著林鼎,半天說不出話來。尚方寶劍出于御賜,保護此劍,就跟保護御駕一樣,失掉了是“大不敬”的罪名,不僅僅是革職的罪名,也許腦袋都會不保。 “都怪我太大意。”林鼎敲著腦袋說,“我跟李壯圖分班看守。子夜交班,尚方寶劍,明明供在前殿。四更時分,我打了一個盹兒,等醒過來一看,尚方寶劍已經(jīng)不在了!” “這——”劉天鳴定定神說,“是誰偷了呢?誰有這么大膽?把宿遷縣派來的人,找來問一問看?!?/br> “大人!”林鼎放低了聲音又說,“此事還不宜宣張!” “??!”劉天鳴被提醒了,“快找壯圖來,我們一起商量?!?/br> 于是林鼎轉(zhuǎn)身開門,去找李壯圖。劉天鳴心亂如麻,一個人在屋子里如熱鍋上的螞蟻似的,不停腳地亂轉(zhuǎn),茫然不知如何應(yīng)付這意外的變故。 聽得房門一響,回身看時,第一眼看到李壯圖,很奇怪,他的臉色非常平靜,這使得劉天鳴的心境,隨之一寬——他們兩個人各有長處,論穩(wěn)重小心推林鼎;料事深明,善于隨機應(yīng)變,卻得數(shù)李壯圖。從這時他的臉色看,大概已胸有成竹了。 果然,他第一句話就是:“不要緊!大人,你請先寬下心來,要裝得沒有這回事似的才好?!?/br> “嗯,嗯!壯圖,你定有所見,細細說給我聽?!?/br> “這把劍必是衛(wèi)虎所盜——” “對,這是一定的?!?/br> “衛(wèi)虎盜劍,是要困窘大人;如果大人能不為所窘,他的詭計jian謀,豈不是全部落空了嗎?” “話是不錯!”劉天鳴問道,“不過,我如何能不窘?” “請問大人,衛(wèi)虎盜了尚方寶劍,敢承認嗎?” “自然不敢?!?/br> “他敢拿出來嗎?” “那更不敢了?!?/br> “就是這話啰?!崩顗褕D說,“他要敢承認,敢拿出來,他自己先就是死罪。所以他盜了這把劍去,等于廢物?!?/br> “啊,?。∥矣行┒??!眲⑻禅Q如黑夜迷路,突然發(fā)現(xiàn)前村隱約有光,精神大振?!安贿^,”他又問,“在他雖如廢物,在我卻不能不明明白白,供奉在上,少了這把劍,豈不令人懷疑?” “這好辦,我們另外拿把劍供著,只要樣子裝得像,誰也不知這真假?!?/br> “說得太有道理了!”林鼎的臉上,這時顯得有血色了,“難道還有人敢請問大人,這把劍是真是假?” “如果有人敢這樣問,”李壯圖說,“事情就好辦了,問他這話是何意思,就著落在他身上要那把‘假劍’?!?/br> “什么?”劉天鳴大為詫異,“如何說是假劍?” “大人真正是懵懂一時。”李壯圖得意地笑道,“我們要認定那是把‘假劍’。意思是唯恐有那不逞之徒,心懷jian逆,膽敢來盜劍,所以仿制一把假劍,擺擺樣子,真劍是大人極謹慎地收藏著。” “壯圖!”劉天鳴大為佩服,“我今天才知道你的心思,是如此細密。我倒不能不服你了。” “大人言重。”李壯圖說,“如今事不宜遲,我們快布置起來,等天一亮,就諸多不便了?!?/br> “壯圖這話說得是?!绷侄柕?,“大人可有好劍?” “我哪里來的好劍?”劉天鳴皺眉答道,“這卻是難事?!?/br> “不難,不難!”李壯圖急忙接口,“我有一把劍,裝飾極其華美,定可以冒充得過。” 說完,他轉(zhuǎn)身奔了出去,不一會兒把劍取到,綠色鯊魚皮鞘,劍柄嵌金鑲玉,果然華美非凡。 “走!”李壯圖說,“悄悄兒去把劍擺好,千萬不可為人所見?!?/br> “慢著!”劉天鳴說,“這一次可再不能丟掉了。多派人看守?!?/br> “是!”李壯圖說,“不過白天絕不要緊。請放心?!?/br> “晚上呢?”劉天鳴說,“我的意思,多派人輪班,兩個時辰一輪,人不離劍,劍不離人,倒要看看誰敢來偷?!?/br> “那一來反倒落了痕跡?!崩顗褕D看著林鼎問道,“你看可還會有人來偷?” 林鼎會意了,點點頭向劉天鳴道:“大人,我們一切如常。白天不要緊,晚上拼著我們兩人都不睡,埋伏在暗處,倘有人再來偷,恰好抓著正犯?!?/br> 劉天鳴笑了?!斑@些事我真正是外行。”他說,“你們快去安排吧!” 于是李、林兩人,極謹慎隱秘地走到前殿,先四下檢視了一遍,看清沒有偷窺的人,才將那把劍,高高供奉在原處。然后李壯圖先回到里面,林鼎親自去開了殿門。外面在廊下守衛(wèi)的宿遷縣捕快,趕緊揉一揉眼,做出很精神的樣子,上來招呼。 “各位辛苦了。”林鼎也含笑回禮,“換班息一息吧!” “是。等我們的弟兄來了,馬上換班?!闭f著,那人走近前殿,自然而然地,朝里來望。 林鼎是受了李壯圖指點的,在這時便要注意,觀察可是“監(jiān)守自盜”。如果是那人所盜,他一眼看到上方,忽然又有一把寶劍,必定會詫異,或者吃驚,或者發(fā)愣,只要有這樣一種神色,破案就容易了。 但是那人望是望了,卻沒有什么表情。林鼎特意叫人備了菜和點心,設(shè)在殿內(nèi),邀守在廟外四周的公人,都來食用,借此觀察他們的神情,卻都無異樣,可以證明這班人,大致是無關(guān)的。 睡到日中起身,劉天鳴邀李、林二人一起午餐,一面吃,一面談,談的仍是尚方寶劍。 “盜劍的人,不外兩種,不是外賊,就是內(nèi)jian。如果認定是衛(wèi)虎所盜,他不必從外面派人來,只要在里頭埋伏,就可以成事?!崩顗褕D這樣一層一層分析,“既是內(nèi)jian,又不外乎兩種,不是宿遷縣的公人,就是這廟里的人。” “對了!現(xiàn)在既然看出宿遷縣的人無關(guān),那就一定是這魯肅廟里的人?!眲⑻禅Q說,“這得好好查一查!” “壯圖,”林鼎忽然說道,“會不會是第三種人?” “第三種人?”劉天鳴忍不住問,“怎么是第三種人?” “既不是宿遷縣的公人,也不是這廟里的人,而是由衛(wèi)虎另外派人埋伏在暗處,乘機竊盜?!?/br> “這不大會?!崩顗褕D說,“那一來,盜劍容易脫身難,四周都有宿遷縣的人巡邏,當(dāng)然會查到。查到是同黨,也就等于是宿遷公人所干的好事了?!?/br> “這話推理甚精?!眲⑻禅Q說,“我現(xiàn)在有這么個想法,我們先不必緝查盜劍的人,得研究一下,衛(wèi)虎想困窘我,而我不中他的計。試問,他下一步會如何?他會不會去告密?” “這倒不可不防。”李壯圖說,“不過,告密的只有兩個地方:一是京里,一是‘南京鎮(zhèn)守太監(jiān)’那里;南京鎮(zhèn)守太監(jiān)做不了主,還得奏報到朝廷,那是一兩個月以后的事,案子一定可以破了?!?/br> “這話不錯。照此說來,我倒又想得了,此事,我應(yīng)該先奏報朝廷,否則將來破了案,朝廷追問,如此大事,怎的隱匿不報?我便逃不了欺罔之罪了?!?/br> “這一層,大人請慎重?!崩顗褕D說,“怕的是節(jié)外生枝,反而弄巧成拙。” “這不是弄巧,正是誠拙之道?!?/br> “這要大人自己裁度?!绷侄μ嵝阉f,“如果奏報了,在破案以后,仍舊會得到處分?!?/br> “這,當(dāng)然,我自請?zhí)幏帧!?/br> 李、林都沉默了。在這方面,完全要劉天鳴自己做主,他們不便有所建議。 “請示大人,”李壯圖換了個話題,“何時進城?” “明天上午?!眲⑻禅Q說,“我今天先要找張華山來問一問?!?/br> 張華山這時早已率領(lǐng)屬下,在魯肅廟待命,從早到午,心里七上八落。他心里一直在想,劉天鳴上任路過宿遷的時候,既能收他的孝敬,不能不念香火之情。這一次,雷聲雖大,而卻至今未下。眼前最要緊的是,再能通個關(guān)節(jié),奉上一筆巨數(shù),“火到豬頭爛”,天大的干系,可保無事。但是,這個可通關(guān)節(jié)的人——孫老師,怎的一直不到? 照規(guī)矩,孫老師也該來參見巡按;論交情,他更應(yīng)早早來拜訪,至今不到,莫非病了不成? 等到近午時分,孫老師依然蹤影杳然,他沉不住氣了,招招手把“馬上有”找了來,低聲囑咐:“勞你駕,進城去走一趟,看看孫老師在家干些什么?我猜他大概病了。你就說我說的:無論如何請孫老師來一趟,我有緊要話說?!?/br> “是,是!”驛丞“馬上有”辦這種差使最在行,跨上一匹馬,飛奔回城。 這一去起碼得一個時辰,孫老師未到,巡按卻傳出話來:“請張大老爺!” 張華山響亮地答應(yīng)一聲,深深吸口氣,把自己鎮(zhèn)靜下來,然后跟著林鼎到最后一間靜室,來見劉天鳴。 雖然巡按穿的是便衣,張華山依舊行了大禮,見家人獻過茶、退了出去,張華山咳嗽一聲很恭敬地說道:“朱青荷逆?zhèn)愐话?,辦得怕有不周之處,要請大人訓(xùn)誨。” “言重了。”劉天鳴以輕緩的聲音答道,“誰無兒女?‘逆?zhèn)悺?,不可輕易出口,更不可輕易認定。” “是!”張華山欠著身說,“大人教誨得是?!?/br> “此案我已接睢寧馬縣令的稟呈,昨天徹夜披閱全卷,疑竇甚多。不知貴縣審問此案,清夜捫心,可能無慚?” 這句話指責(zé)得很重了,不過張華山的臉皮厚,一味卑躬屈節(jié),仍然是傴僂著身子,擺出一臉敬謹受教的神情答道:“原要請大人開示?!?/br> “自然,此案我要提審。先就卷宗所見,有幾點向貴縣請教。” “不敢!請大人吩咐?!?/br> “第一,可有坐錯花轎這件事?” “此事并無佐證?!睆埲A山這樣回答。 “何以謂之并無佐證?” “未見有人投訴?!?/br> “那么,貴縣并未查訪?” 這句話把張華山問住了,只得低頭答道:“是我疏忽了的。” “此是案中第一關(guān)鍵,如何容得你疏忽?而且這也是淺顯易見的事,如果不是花轎坐錯了,那姓尤的婦人,怎能誤殺陳德成?”劉天鳴接著又問,“其次,我要請教,衛(wèi)虎續(xù)弦,你可知其事?” “是知道的?!睆埲A山說,“衛(wèi)虎來請我吃喜酒,以身份所關(guān),辭謝未赴。” “那么,衛(wèi)虎家有喜事,而且是他自己半百年紀,又做新郎,理該賞他幾天假期。可是這話?” “是!”張華山深深點頭,“我賞了他三天假期。” “既如此,第二天一早,陳家到縣報案,貴縣下鄉(xiāng)相驗,如何在假的衛(wèi)虎,又伺候貴縣辦案?” 這話一問,張華山如夢方醒!果然是個大大的漏洞。當(dāng)初如能發(fā)覺這一點,細問一問,何以舍卻香噴噴的洞房,趕回衙門來當(dāng)差?必可把案情追問出來,不至于落得今天這樣代人受過,而且受人挾制的不可收拾的局面。 劉天鳴看他面紅耳赤,窘急愧悔之情畢現(xiàn),倒覺得于心不忍。但此念一生,旋即自責(zé),御史號稱“鐵面”,如何這等重面情?因而正一正臉色,催問著說:“貴縣何詞以解?” “我該死,我該死!”張華山左右開弓,打了自己兩個嘴巴! “哼!”劉天鳴冷笑道,“只怕悔之已晚。如今不知貴縣如何自圖補救?” “只請大人見宥!”張華山雙膝跪倒,心里想把受衛(wèi)虎一手擺布的委曲傾訴,卻是怎么樣也說不出口。 “不需這等!”劉天鳴問道,“我囑家將李壯圖傳言,請貴縣將案內(nèi)一干人犯,緝拿到案,聽候傳審,不知貴縣可曾照辦?” 這又是無法交代的一件事。張華山摘下紗帽,放在地上,連連磕頭。 雖無回答,實在已答復(fù)得很清楚。案內(nèi)第三名要犯是衛(wèi)虎,不知道張華山與他如何勾結(jié)?倘或聞風(fēng)潛逃,卻是極大的麻煩,所以神情凜然地喝道:“還不快起來,聽候本院的發(fā)落!” “是!”張華山又磕了個頭,才把紗帽戴上,站起身來,低頭肅立,靜聽指示。 “衛(wèi)虎是何許人?貴縣只怕未必知道,本院告訴你聽,此人無惡不作,兼且勾結(jié)江洋大盜。我如今著落在貴縣身上,要把此人羈絆住了,倘或潛逃無蹤,唯貴縣是問?!?/br> 劉天鳴說得很嚴重,但張華山對此倒是放心大膽,衛(wèi)虎還要跟劉天鳴斗一斗法,成敗未定,此刻叫他逃,他也不肯,不過這一層意思卻千萬不能擺在臉上,所以裝得十分警惕似的答一聲:“是,是,我知道輕重。決不會讓他逃走的?!?/br> “那好!”劉天鳴拱手說,“你請回去辦這件事吧!” “是。請問大人,何時進城,我好預(yù)備。” “只預(yù)備公堂、刑具好了?!?/br> “是!”張華山答應(yīng)著,請安退出。 第二天一早,劉天鳴進城巡視。鼓樂儀從,威風(fēng)十足。因為事先已傳出消息,所以老百姓夾道佇立,一半是看熱鬧,一半是瞻仰這位青天大人的風(fēng)采,同時人人心里懷著一種期待,要看劉天鳴如何請尚方寶劍,把衛(wèi)虎、王狗子那班惡賊,斬首示眾。 公堂設(shè)在一座道觀里,地方極其寬敞。劉天鳴一到,把龍亭中的尚方寶劍供奉停當(dāng),隨即升堂——張華山率同僚屬,在鼓樂聲中大禮堂參。劉天鳴受完了禮問道:“請問孫老師何在?” “孫老師有病在身。”張華山躬身答道,“特地托我向大人告假?!?/br> “噢!”劉天鳴喊道,“李壯圖!” “在!”李壯圖上堂參見。 “你拿我的名帖,去向?qū)O老師問安?!眲⑻禅Q心知他是怕張華山要托他說人情,辭受兩難,所以托病,因而這樣說道,“你跟孫老師說,如果清恙略痊,勉強可以支持,務(wù)必請孫老師命駕,前來陪審?!?/br> “是!”李壯圖領(lǐng)命而去。 “張大老爺!”劉天鳴又喊。 “不敢!”張華山惶恐地答應(yīng)著。 “請貴縣陪審。”劉天鳴說,“其余諸位,請各回原衙,照舊供職?!?/br> “是!”縣丞楊守文,代表巡檢和典史答應(yīng),打躬退出。 等左右兩張公案鋪設(shè)停當(dāng),孫老師精神抖擻地到了,參見過巡按,又與張華山見了禮,一東一西,分別入座。于是劉天鳴下令:“放告!” “喳!”堂下鼓聲答應(yīng),但事情要林鼎來做,把預(yù)先備好的一張六言告示,交給了宿遷縣刑房書辦,照樣謄寫在高腳牌上,派人到四處打鑼“放告”——凡有冤屈,準到按院駕前呈訴。 這一下轟動了整個宿遷的老百姓,夾道圍觀,議論紛紛,但是看熱鬧的人多,具狀投訴的卻寥寥無幾,而且告的狀,沒有一案是牽涉到衛(wèi)虎的。 這使得劉天鳴大失所望,他原來的想法是,控訴衛(wèi)虎的狀子,會像雪片般飛來,告的人多了,好教衛(wèi)虎俯首無詞,然后請尚方寶劍先斬了衛(wèi)虎,再一案一案追究從犯。現(xiàn)在這樣子,大家不大起勁,巡按的權(quán)威便不容易建立,以后要想勤求民隱,為國家、為百姓多做些事的抱負,豈非成了虛愿? 到了下午,投訴的人更少了。劉天鳴越發(fā)困惑,到了夜里,便把林鼎和李壯圖找來商量。不等他開口,林鼎先提出了疑問。 “大人!”他有點皺眉,“為何今天不提審衛(wèi)虎?” “難怪你問,我說了你就明白了?!眲⑻禅Q答道,“不審則已,審就要當(dāng)時處決,要這樣才能大快人心,立我之威。但此賊作惡多端,我一下子殺了他,死無對證,許多案子便都無法處理了?!?/br> “原來如此!大人想得不錯。不過,老百姓不是這么個想法?!绷侄@樣回答,同時看一看李壯圖,表示他可以作證。 “是!”李壯圖同意林鼎的看法,“宿遷縣的老百姓,都在觀望?!?/br> “噢,觀望?!”劉天鳴發(fā)覺自己的打算沒有對,微感不安,他問,“你們聽老百姓怎么說?” 劉天鳴每到一地放告,林鼎和李壯圖便有一個任務(wù),換著便衣,深入民間,一則鼓勵大家不要怕,有冤屈的盡管投訴;再則放告時,必有人在談?wù)撌欠牵约皩ρ舶吹挠^感。采訪來的這些輿論,對劉天鳴是個很重要的參考。 這天也是如此?!按笕耍崩顗褕D答道,“都因為前面兩任巡按,做得太過分了,老百姓心存懷疑,不敢吐露真意?!?/br> “前兩任如何?”劉天鳴說,“前兩任巡按的官聲雖不好,也不能說是貪黷得過分。百姓們作此批評,可是有根據(jù)的?” “自然有。據(jù)說也都告過衛(wèi)虎,不想那兩任巡按,收了狀子不辦,反恃以為勒索之資,結(jié)果衛(wèi)虎花了錢,安然無事。事后,那些告狀的人可就慘了,那兩任巡按,竟把狀子的內(nèi)容透露給衛(wèi)虎,以至于他能逐一報復(fù)。這不是太過分了嗎?” “噢,噢!原來有這樣的內(nèi)幕,怪不得百姓,他們一定是把前兩任巡按跟我看成一丘之貉了!” “還有,”林鼎接著說道,“大人今日所審數(shù)案,不能當(dāng)時辦結(jié)——” “那原是一堂審不完的,你想,一案是為了八十多年前的一塊墳地,兩造纏訟,已歷四代,這種案子誰也難斷?!眲⑻禅Q又說,“再一案是互毆,兩造各有理由,在場目擊的唯一證人,遠在山西,必須傳到了,才知道誰是誰非?!?/br> “大人,我要說實話?!崩顗褕D笑道,“大人的案子審得不錯,無奈老百姓看來不夠勁,信心就不足了。” “我勸大人,不妨明天就提審衛(wèi)虎?!绷侄μ岢隽司唧w建議,“老百姓只要一看衛(wèi)虎也戴上了手銬,是真的要辦他了,才會放心大膽來投訴。” “那也容易?!眲⑻禅Q點點頭說,“明天我自有道理?!?/br> 第二天依舊放告,依舊是三堂會審的場面。劉天鳴第一句話就問:“宿遷縣刑房的書辦何在?” 宿遷縣的刑房書辦有好幾個,張華山特地派來聽候巡按差遣的是年紀最長的一個,干練圓通,而惡名不著,張華山和衛(wèi)虎已重重托過他。 他一面要聽巡按的命令,一面要維護長官和同事,肩載甚重,須用全副精神來對付,所以此時一聽傳點,立即從站堂的皂隸后面閃出來,雙膝一跪,用嘶啞而沉著的聲音答道:“宿遷縣刑房書辦何清給大人請安,聽候吩咐!” “我問你,陳家的命案,可是你主辦?” “回大人的話,此案是另一個書辦張之凡所辦。張某身染重病,不能前來伺候,故而奉本縣大老爺堂諭,命我接辦?!?/br> “好!本院看你是個謹慎小心的人,接辦此案,當(dāng)然知道人命關(guān)天,格外用心?!?/br> “是!”何清答道,“不敢疏忽。” “那么,你可曾看過全卷?” “全卷在大人公案上?!?/br> 一個軟釘子碰過去,劉天鳴心生警惕,此人不易對付,倒要小心。 “莫非以前不曾看過?”他問,“此案曲折甚多,歷時已非一日,你總有所聞?” 何清心想,要說一無所知,便是欺人之談,巡按先存了一個“這何清不老實”的成見,以后事情便難辦了,因而點點頭答道:“此案雖非我主辦,也聽同事談過?!?/br> “那我就問你了。照你看衛(wèi)虎在此案中,該當(dāng)何罪?” “我以前不曾聽同事談過衛(wèi)虎涉及此案。”何清很快答道,“本縣大老爺奉大人傳諭,緝拿一干人犯,說有衛(wèi)虎在內(nèi),我接辦此案,不敢徇私,現(xiàn)已派人看管衛(wèi)虎,聽候大人發(fā)落?!?/br> “看管?”劉天鳴不悅,“看管在什么地方?” “看管在班房里?!?/br> “為何不下在獄里?” “回大人的話,”何清答道,“衛(wèi)虎手中尚有幾件案子在辦,不能不——” “住口!”劉天鳴把驚堂木一拍,“這還不是徇私?衛(wèi)虎是本案主犯,你把他看管在班房,還說他在辦案,豈有殺人主犯可以辦案之理?如說他經(jīng)手的案子未結(jié),為何不可另行派人接替?這明明是借此因由,規(guī)避本院緝拿的命令,還不是徇私?來,先把這刁惡當(dāng)辦打二十小板子,以示薄懲!” 他是有意要來個下馬威,但并無意打何清,所以一面伸手到簽筒,要撒行刑的火簽,一面向?qū)O老師使眼色,意思是要他為何清求情。 孫老師會意,拱一拱手說:“大人暫息雷霆之怒。這何清還算是個肯實心辦事的,請大人饒他初次。” “也罷!”劉天鳴把手縮了回來,“既然孫老師說情,道你還肯實心辦事,權(quán)且免責(zé)。以后再敢如此,兩罪并罰,定不輕饒??捎涀×?!” “是!”何清有些心驚,抬頭看了張華山一眼,意思是巡按這般頂真,只怕無法維護了。 張華山懂得他的用意,但此時他什么話也不敢說,坐在一旁,局促不安,臉上一陣青、一陣白,全心全意在注意著劉天鳴如何發(fā)落衛(wèi)虎。 “帶衛(wèi)虎!”劉天鳴大聲喝道,連連拍著驚堂木。 這是堂上宣威,堂下便得助威,于是“哦——”地拉長了調(diào)子吆喝,同時還相傳呼:“帶衛(wèi)虎!” 巡按問案,也跟在縣衙門一樣,準許老百姓在堂下觀看。這時嗡嗡然之聲大作,是相顧驚異的神情。張華山看在眼里,難過在心中,借此也發(fā)一發(fā)威,便大聲說道:“按院大人問案,何得喧嘩,來啊!” 皂隸捧本縣大老爺?shù)膱?,齊聲響亮地答應(yīng):“喳!” “有那不守規(guī)矩的,替本縣給攆了出去!”說著,也拍了拍驚堂木。 “喳!”又是一聲響亮的答應(yīng)。 于是堂下鴉雀無聲了,只踮著腳,伸著頭朝東面看——東面通過一條走廊,就是班房,要看衛(wèi)虎上堂受審,是怎么一副神情。 衛(wèi)虎泰然自若——這是他練就的一套功夫,天大的事,也能不現(xiàn)于辭色。而他心里也真的不怎么害怕,尚方寶劍在自己身上,足以致劉天鳴的死命。盡管他眼前處置得不錯,居然能遮盡宿遷一縣人的耳目,但只要南京鎮(zhèn)守太監(jiān),或者京里“劉公公”的人一到,立刻就要他好看。眼前只記住一句話:光棍不吃眼前虧。 因此,他一路走來,不敢露絲毫傲色,神態(tài)沉靜,卻又微露含冤負屈之色,上得堂去,雙膝跪倒磕了個頭,靜候問話。 “你就是鼎鼎大名的衛(wèi)虎?” “回大人的話,”衛(wèi)虎答道,“小人今年五十二歲。十七歲起,就在本縣衙門當(dāng)差,于今三十五年,辦的案多,得罪的人也多,所以有人說小人‘惡名昭彰’,其實天大的冤枉!大人明鏡高懸,如果小人罪有應(yīng)得,甘死不辭!”說著,又磕了一個頭。 如果不是預(yù)先得知他種種罪證確鑿的劣跡,光看他這番從容平靜的神態(tài),聽他這番有條有理的言語,一定會疑惑,不要誤聽人言,冤枉了好人!因而劉天鳴在想,這衛(wèi)虎如果在朝,必是個大大的jian臣,倒要先替他看一看相。 “把頭抬起來!” “是!”衛(wèi)虎抬起頭來,看看劉天鳴,毫無懼色。 沒有一個犯人見了堂上不害怕的,這是人之常情,不在乎犯人是不是心虛。在劉天鳴的印象中,只有兩種人有此眼色:一種是殺人越貨,生死置之度外的江洋大盜;一種是打慣了官司的訟棍?,F(xiàn)在衛(wèi)虎的情形,似乎兼而有之。再細看他的五官,瘦刮刮、黃渣渣一張臉,薄薄的嘴唇,疏疏的眉毛,鷹鉤鼻子配上一雙小耳朵,一看就知道是個心計極深的人。 這是條毒蛇,最善于俟機反噬!劉天鳴這樣在想,心里又安慰、又警惕!安慰的是總算捉拿到案;警惕的是一步放松不得,此刻開始就要留神。 于是他說:“衛(wèi)虎!聽說你別出心裁,創(chuàng)制一項刑具,叫作‘一品衣’,可有這回事?” 問出這話來,衛(wèi)虎大感意外,猝不及防,答得便遲疑了。 劉天鳴哪里容得他如此,驀地里把驚堂木一拍——這一拍,衛(wèi)虎倒還好,卻把提心吊膽的張華山嚇一大跳,幾乎從座位上跳了起來。 “說!”劉天鳴大喝。 說就說!衛(wèi)虎答道:“大人,宿遷地近東海,每有海盜侵入,非嚴刑峻法,不足以保地方、肅jian宄。小人奉命制此刑具,原是用來對付海盜的?!?/br> “是奉誰之命?”劉天鳴手往旁桌一指,“可是奉張大老爺之命?” “不是,不是!”張華山先沉不住氣了,“我不會有此命令?!?/br> “是二十年前的朱大老爺?!毙l(wèi)虎說道,“朱大老爺官印,上文下耀?!?/br> “你說是朱文耀朱大老爺命你所制,這話叫作死無對證。本院只問你,‘一品衣’已用了二十年之久,有多少人死在這酷刑之下?”說到這里,劉天鳴不由得激動了,“朝廷設(shè)刑,原屬不得已之舉,聽訟折獄,總須細心推求?!局隆星摇吻蟛坏谩??何況是這等的酷刑?不知多少清白無辜的人,死在你手里!就這一件私設(shè)刑具,便違了朝廷的皇法,罪在不赦。來!釘鐐!” 兩字出口,歡聲雷動。衛(wèi)虎這時才有些害怕,臉色頓時由黃泛白,但總算比張華山好得多,神色之間,還能保持平靜。 “快動手!”何清一看情勢不妙,催促著值堂掌刑的皂隸。 于是四五個公人出班,把一副中等的腳鐐拖上來,拿衛(wèi)虎的雙足套住,“咔噠”一聲,拍上了鎖。另外又是一副手銬——上鐐必上手銬。把衛(wèi)虎“服侍”停當(dāng),齊齊打個躬,預(yù)備退下。 “慢著!”劉天鳴又說,“灌鉛!” 灌鉛是在鎖眼中灌鉛,這一來,衛(wèi)虎的腳鐐手銬,除非用鋼銼銼斷,不然就有了鑰匙也打不開。此原是對付江洋大盜,怕有同黨劫獄,而想出來的“絕招”,劉天鳴現(xiàn)在用在了衛(wèi)虎身上。這還不夠,他又吩咐傳管獄的“牢頭禁子”上堂。 “魚rou鄉(xiāng)里,無惡不作要犯衛(wèi)虎一名,你當(dāng)堂領(lǐng)了去!” “是!”那牢頭禁子高聲答應(yīng)。 “我且問你,你可知本院叫你當(dāng)堂來領(lǐng)這個要犯的用意嗎?” “小人不知?!?/br> “那么,我告訴你!”劉天鳴神色凜然地指著衛(wèi)虎說,“你看清了,手銬腳鐐都是灌了鉛的,可算得萬無一失?” “是!萬無一失?!?/br> “那你領(lǐng)了去。我隨時提人隨時要!你交不出人來,我不問是何原因,你只提頭來見!” 這番話把那牢頭禁子說得神色大變——劉天鳴已經(jīng)顧慮到,在這衙門里,上上下下都聽衛(wèi)虎的話,把他下在獄里,也就跟送他回家差不多。別的不怕,只怕監(jiān)守的人拼著頂罪,悄悄縱放衛(wèi)虎,事后隨便捏造個原因,反正沒有死罪。等過上一年半載,再上下囑托,把那牢頭禁子設(shè)法弄了出來。所以劉天鳴預(yù)先提出如此嚴重的警告,那牢頭禁子聽得是性命出入的事,就無論如何也須加意防范,不敢通同作弊了。等把衛(wèi)虎提了下去,劉天鳴抬頭一看,堂下的老百姓擠得水泄不通,個個面有笑容,便知自己這一著,已大為收效。心里盤算,且等它個三五天,把告衛(wèi)虎的狀收足了,一堂了斷。此時不妨先找一兩件簡單明了的案子來審結(jié)了它,讓老百姓知道自己的明快爽利,鐵面無私。 這樣想著,便去翻那一沓狀子,剛看了兩三行,只聽堂下sao動,抬頭望時,人群中讓出一條路,有個衣冠楚楚的后生,扭著個滿身襤褸的鄉(xiāng)里人來打官司。 “站住!”值堂的皂隸到檐前攔住,“你這個秀才,來干什么?” “來請巡按大人評理!” “來告狀?” “是的,告狀?!蹦切悴糯鸬?,“事起倉促,不曾備得狀子,待向巡按大人面訴?!?/br> 皂隸還要再問,劉天鳴認為大可不必,高聲吩咐:“把兩造帶上堂來!” 于是那秀才拉拉扯扯地扭著被告上堂——被告一看就是老實人,跪在地上,嚇得瑟瑟發(fā)抖;秀才的身份便不同了,長揖不跪,先見巡按,后見學(xué)正老師,口稱“生員”,自己報名叫作牛倫。 “你呢?”劉天鳴指著被告問道,“你叫什么名字?” “小人叫張五?!?/br> “噢!”劉天鳴問,“牛倫,可是你告這張五,為的什么?” “為的是個理字。”牛倫站在那里,昂然答了這一句,便開始說他的理。 其實沒有什么道理好講,張五挑了一擔(dān)水肥出城,無意中碰撞了牛倫。他開口便罵,張五不合說了句:“又沒弄臟你的衣服,何必罵人?”牛倫便不依了,說張五不小心冒犯了“衣冠中人”,還要嘴兇,非打官司評理不可! 聽他說到一半,劉天鳴心中便生氣!轉(zhuǎn)眼看孫老師時,也是一臉厭惡之色,便越發(fā)有數(shù),這牛倫是個不安分的家伙。 等他說完,劉天鳴已想好了懲治他的方法,嘴里問著案情,手上悄悄寫了幾個字,示意林鼎拿給孫老師去看。 他問的是:“此生員是文是武?”孫老師寫了個武字,下面又加三個字,變成“武斷鄉(xiāng)曲”一句成語。 “張五!”劉天鳴喝道,“你怎敢得罪衣冠中人,可知‘秀才乃宰相之根苗’,你好大膽!本院問你愿打愿罰?” “小人愿打!” “愿打?”劉天鳴奇怪了,“為何愿打?倒說個理由來聽聽?!?/br> “小人是窮人,罰不起!” “不是要罰你的銀錢,是罰你給牛秀才賠罪。” “那,愿罰,愿罰!”張五先就磕頭,感激堂上的體恤開恩。 “愿罰就好。”劉天鳴轉(zhuǎn)過臉來,和顏悅色地問原告,“牛倫,本院命被告當(dāng)庭為你磕頭賠罪消氣,你看如何?” “是!”牛倫得意揚揚地打躬,“全憑老大人秉公處斷!” “來??!拿張椅子讓牛秀才坐下,好受被告的頭。”接著又說,“張五,給牛秀才磕一百個頭賠罪?!?/br> 這一下,堂下的老百姓起了議論,大有不服之意了。張華山也只有這時候才發(fā)生了陪審的作用,大聲吆喝彈壓。而劉天鳴面不改色,等擺好了椅子,努一努嘴,林鼎和李壯圖便走了過去,一左一右,“伺候”在牛倫身旁。 老實的張五卻是心甘情愿受罰,趴在地上,大磕其頭。李壯圖代他唱數(shù),唱到“六十”,堂上忽然開口了。 “慢來,慢來!”劉天鳴大聲阻止,“我有句話要問,牛倫!” “生員在。”牛倫站起,轉(zhuǎn)身回答。 “我問你,你是武秀才,還是文秀才?” 牛倫不知是何用意,只老實答道:“生員是武的?!?/br> “嗐?!眲⑻禅Q拍桌埋怨,“你怎么不早說!文的教他磕一百個頭,武的減半,只得五十個。李壯圖!” “在!” “張五磕了多少?” “整六十?!?/br> “那不行,多受了十個頭,要補償。牛倫,你給張五磕十個頭,一扯兩直!” 此言一出,堂上堂下,包括心事重重的張華山,無不大笑。不笑的只有原被兩造,一個是笑不出,一個是弄不清楚怎么回事。 “老大人!”牛倫急得趕忙打躬,“生員情愿受罰,求老大人留生員的體面。” “不行!你要體面,張五也要體面。再說張五給你磕六十個頭,你只給他磕十個,還是你的面子大?!?/br> 于是不由分說,兩名皂隸把張五按在椅子上,林鼎和李壯圖各伸一只手在牛倫肩上一按,那一按便有四五百斤力量壓了下去,牛倫頓時矮了半截,萬般無奈地朝張五磕了十個頭。 磕罷起身,劉天鳴教訓(xùn)他說:“看你今日的行徑,便知你平日強兇霸道。一憑秀才的身份,算是衣冠中人;二憑兩膀子的氣力,別人斗你不過。照這樣下去,你膽子越來越大,總有身敗名裂的一天。本院今日殺殺你的兇焰盛氣,其實是成全你,須知頑鐵易折,百煉始成精鋼。從今以后,你要洗心革面,讀書習(xí)武,好好用功。本院下次再到宿遷,還要訪查你的行跡,果然改過,本院另有用你之處;否則,哼哼!你當(dāng)本院革不掉你的秀才?” 一番話說得牛倫愧中生感、感中生悟,不由得雙膝跪下,“大人!牛倫知道錯了!”他很激動地說,“今日原是我自取其辱,多蒙大人教導(dǎo),必當(dāng)改過。孫老師便是個見證,請大人將來訪查,看我牛倫可曾有負大人的訓(xùn)誨!” “好,好!”孫老師十分高興地說,“知過能改,善莫大焉!只要你肯上進,我也要向按院大人保薦你、提拔你!” 堂下看審的老百姓,先是因為牛倫受辱,大為稱快,此時見一番折辱,竟變化了此人的氣質(zhì),無不感動,所以肅靜無嘩,在沉默中對這位按院大人表現(xiàn)了無上的敬意。 一案已了,再審第二案,拿起了狀子看不到數(shù)行,劉天鳴心里又生氣,看完,他將狀子遞給了陪審的孫老師。 “老同年!”他說,“‘其父攘羊,而子證之’,原以為是個寓言,不道真有其事?!?/br> 孫老師還不明案情,沒有什么話好說,匆匆將狀子看完,跟劉天鳴一樣,也很生氣?!按笕?,”他很嚴肅地說,“此風(fēng)萬不可長!” “是啊,名教所關(guān)!此風(fēng)絕不可長,老同年且看我處置?!眲⑻禅Q便喊,“傳沈胡氏!” 沈胡氏就是原告,她告的不是外人,是她的婆婆。狀子上說,她婆婆私自釀酒——那一帶出的白酒,有名的叫“洋河高粱”,收稅甚重,公私都為利藪,所以私釀抓得極嚴,告發(fā)者有賞格。這沈胡氏為了貪賞,出首來告她婆婆,圖小利滅大倫,所以說是“名教所關(guān)”。 看那沈胡氏約有三十多歲年紀,瓜子臉,薄嘴唇,梳得油光水滑的頭,髻上簪一朵紅花,一雙大眼睛骨碌碌轉(zhuǎn)個不停??催@神情,就知是招蜂引蝶的風(fēng)流人物。劉天鳴便越發(fā)不滿。 “小婦人沈胡氏,叩見青天大人?!?/br> “噢!你叫沈胡氏!”劉天鳴問道,“告狀怎不叫你丈夫來?” “小婦人居孀兩年了。” “兩年,整整兩年?” “算起來是兩年一個月!” “夫死三年之喪,實際穿孝二十七個月,如今才二十五個月,喪服未滿,為何簪一朵紅花?”劉天鳴喝道,“說!” 這是個下馬威。沈胡氏倒也沉著,把一朵紅花取了下來,磕頭認罪:“小婦人該死!求大人饒恕?!?/br> “你知道錯就好,本院饒你這一次?!眲⑻禅Q這才問到案情,“你告你婆婆私釀,為了何故?” 這一問,堂下又竊竊私議了,但也有人急著要聽沈胡氏如何回答,所以自動糾察,喝住了那些胡亂開口的人,重歸于清靜。 “回稟青天大人,”沈胡氏瑯瑯就答道,“小婦人屢次規(guī)勸婆婆,婆婆不聽。只為私釀犯罪,小婦人不敢貪圖賞格,生恐為官府查獲,吃罪不起,萬般無奈,只得出首。請青天大人從輕發(fā)落?!?/br> 聽這兩句話,倒也不能說她無理。“那么,”劉天鳴問,“可有證據(jù)?” “我婆婆私自釀酒,已非一年。青天大人問我婆婆,如果不肯承認,小婦人再舉證也還不遲?!?/br> 這沈胡氏的一張嘴太厲害,反使得劉天鳴不肯信她的話,因而又喊:“傳沈周氏!” 沈周氏就是沈胡氏的婆婆,六十多歲的白發(fā)老婦,上得堂來,眼淚汪汪,磕了個頭也不說話。 “這沈胡氏是你的兒媳婦?” “是?!?/br> “平日待你如何?” 沈周氏想了一下,慢吞吞地答道:“自然孝順啰!” 聽這語氣,劉天鳴心想,可知沈胡氏潑辣!到這時候,她婆婆還不敢得罪她。暗中冷笑,表面上對沈周氏裝得很嚴厲:“你兒媳婦告你私自釀酒,已非一年,你難道不知道私釀是犯法的嗎?” “老婦人不知家釀也犯法——” “什么,是家釀?”劉天鳴打斷她的話問。家釀自飲,不做買賣,照例不算犯法,也免稅的。 “是家釀?!?/br> “回稟青天大人,”沈胡氏接口說道,“家釀是家釀,也賣與客人。” “那就不對了!”劉天鳴問道,“你兒媳婦的話,你聽見了沒有?” “聽見了?!鄙蛑苁洗鸬溃袄蠇D人夫死子喪,家境貧窮,有時有過往客人投宿,要吃酒無處去沽,老婦人便舀一碗待客,客人賞賜幾文,算作酒錢。此外就不敢私下賣私酒了?!?/br> “就那樣也不行。姑念情節(jié)不重,從輕發(fā)落?!闭f到這里,劉天鳴轉(zhuǎn)臉問沈胡氏,“你平日可孝順你婆婆?” “小婦人孝順婆婆,左鄰右舍,無人不知,青天大人只管傳證人來問。” 聽她說得嘴硬,而臉上有驚惶之色,劉天鳴知道,傳了證人來一問,必定原形畢露。但只看這狀子,就深知她平日在家如何,用不著再傳證人,因而便接下來說:“既然孝順,再好不過,你婆婆釀酒私賣,應(yīng)該掌嘴五十,以為薄懲。不過你婆婆年紀大了,你代她受刑吧!” 這一判,堂下歡聲雷動,沈胡氏卻急壞了,拉散頭發(fā),磕頭哭喊:“青天大人,正坑死了小婦人!黃狗偷食,黑狗擋災(zāi),哪有這個道理?” 她還在哭鬧,張華山倒又發(fā)威了。“住口,”他把驚堂木一拍,“好刁鉆潑辣的惡婦!” 沈胡氏也有些犯賤,見縣大老爺發(fā)了脾氣,乖乖地不敢鬧了。 “你自道是‘黑狗’,沒有人管你;如何罵你婆婆是‘黃狗’,忤逆不孝,再掌嘴五十!”接著便是一把大簽撒下來,“還不快與我動手!” 聽這一說,沈胡氏又是號啕大哭。值堂的皂隸如何容得她撒潑,走上來朝她下頦一捏,捏得脫了臼,如俗語所說的“哭落下巴”。沈胡氏又酸又疼,張著嘴嗷嗷亂叫。 做婆婆的卻于心不忍,朝上磕個頭說:“青天大人,公侯萬代!只請念在沈胡氏是初犯,饒她這一次!” “這樣逆?zhèn)惖氖拢倪€可再犯?既然你替她求情,減刑一半,拉下去打?!?/br> “喳!”皂隸齊聲答應(yīng),把沈胡氏拖了到班房里去掌嘴。 案子卻還不算結(jié)束,劉天鳴又說:“沈周氏,本院有幾句話問你,你不可隱瞞,誤了你自己?!?/br> “是!” “你那兒媳婦到底待你如何?” 問到這一句,沈周氏眼淚直流,只答了一句:“家門不幸!” “大人!”孫老師說道,“這也就可想而知,不必再問了?!?/br> “是的,這一層不必再問。”劉天鳴又朝堂下說,“沈周氏,我再問你,你兒媳婦為何要告你?你說實話?!?/br> 沈周氏想一想答道:“也是老婦人心疼小氣的不好。沈胡氏每每有了客來,便取老婦人的酒待客,昨日老婦人忍不住說了她兩句,大概因此懷恨,告了老婦人一狀?!?/br> “沈胡氏是請什么人?可是她娘家的親戚?” “不是!” “那么是什么人?” “請——”沈周氏磕個頭說,“請青天大人不必再問了吧!” “大人!”張華山聽出因由來了,“明明是沈胡氏不守婦道,有了外遇?!?/br> “自是如此!我倒要請教貴縣,此事該如何處理?” “不敢!”張華山拱拱手說,“索性斷了與那jian夫,賣身養(yǎng)姑,成全了她一番孝名。大人看如何?” “這倒也使得。不過,有一層不能不問?!眲⑻禅Q問沈周氏,“你可有孫子?” “有個孫子,去年夭亡了。” “這就干凈了!來啊,提沈胡氏?!?/br> 把沈胡氏提上堂來,只見她雙頰腫得老高,是一頓皮巴掌打得如此。一雙眼,淚水未干,不住瞟著她婆婆,含著怨恨之色。劉天鳴心想,張華山的主意對了,這潑婦受了刑,一口怨氣必定出在她婆婆頭上,沈周氏的后患無窮,必須為她作一了結(jié)。 “沈胡氏!”劉天鳴和顏悅色地說道,“我看你年紀還輕,既無子女,家境又不好,這寡守下去,就能掙一座貞節(jié)牌坊,也沒有什么意思。你道可是?” 這番話說得沈胡氏一則以喜,一則以憂,喜的是聽按院大人的口風(fēng),有將自己擇配之意;憂的是按院大人不知打的什么主意。如果配上個六七十歲的老頭子,有氣無力,那倒還不如現(xiàn)在這般養(yǎng)私漢子來得有趣。 “沈胡氏,你的意思如何,據(jù)實回稟,不必害羞,候本院替你做主?!?/br> 這下提醒了沈胡氏,把個頭低了下去,先做出一番羞答答的情致,然后低聲答道:“但憑青天大人做主。” “這一說你是愿意嫁了?”劉天鳴停了一下說,“你要切切實實答一句,本院才好替你做主。婦人守節(jié),朝廷尚且旌表,如果你有絲毫不愿,本院何能迫令民婦改嫁?說出去,有礙本院的官聲?!?/br> 沈胡氏心想,這按院大人也是過于小心,話已說得如此明白,何必還非要自己再答一句?當(dāng)著這么多人,公然說是“愿意改嫁”,這話卻難出口。想了半天,只有照巡按的話,再說一遍。 “回稟青天大人,小婦人夫死無子,家境貧窮。心里倒想侍奉婆婆,為先夫掙一座貞節(jié)牌坊,實在也是力不從心的事!” 這一說,堂下都笑了。劉天鳴拍一聲驚堂木,把嘩笑鎮(zhèn)壓了下來,方始說道:“你這話說得很清楚了,雖有守節(jié)之心,卻無守節(jié)之力,情愿改嫁。既如此,本院做主,依了你的心愿。不過,我要問你,你是愿意自己擇夫,還是愿意由本院替你擇配?” 當(dāng)然是自己去挑的好!但說過請“按院做主”,忽然又說愿意自己擇配,這話前后不符。這位巡按“詭計多端”,不要說出口來,他當(dāng)時翻臉,喝一聲:原來早有jian夫!豈不是上了他的惡當(dāng)? 因此,她很謹慎地答道:“請問青天大人,自擇如何,請按院大人擇配又如何?” “如果聽由本院做主擇配,所得財禮,歸你自己。倘或你要自己擇夫,那筆聘金就不能給你,須送與你婆婆養(yǎng)老用!” “小婦人遵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