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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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大人的吩咐?!?/br> 是遵哪句話?劉天鳴不解問道:“你是怎么說?” “小婦人原為家貧無奈,不得守節(jié)。但是婆婆年老,侍奉無人,小婦人實在心有不忍。如今第一須為婆婆打算,情愿將所得財禮,奉與婆婆養(yǎng)老?!?/br> 聽得這番話,堂上堂下,無不暗暗喝彩,明明是自己想與相好做長久夫妻,偏偏話說得如此漂亮——當然,只有劉天鳴是例外,她的回答早在他意料之中,想出那個辦法,原就是替她開一條路。不過這個女人十分厲害,此案還須當堂斷它個結結實實,不然弄三五兩銀子,也算聘金,沈周氏不能安度殘年,便是救人不曾救徹底。 “難得你有這番孝心,本院自然要成全你。你說,你愿嫁什么人?傳到堂上來,就算本院做媒?!?/br> “這——”沈胡氏倒有些說不出口了。她明來暗去,走馬燈似的有三個相好,感情也都相仿,只是有窮有富,既然嫁過去終身倚靠,不能不在家境上先做個比較。 誰知她還在沉吟未答,堂下有人忍不住了!這個人是個殺豬屠夫,長了一身的膘,身強力壯,綽臂一格,前面的人東倒西歪,不能不讓出一條路來。 皂隸一看秩序大亂,急忙提了鞭子上去彈壓。 走近前一看,原是熟人,便責備地說:“老張,你鬧什么?” “拜托稟報,我要見青天大人有話說。” “莫非告狀?” “不是,不是!”張屠答道,“我要娶沈家這個婆娘!” 聽他這樣說,堂下無不大感興趣,便有人笑著慫恿:“頭兒,你就讓他去見按院大人?!?/br> 于是皂隸上堂稟報。劉天鳴一面聽,一面注意沈胡氏的臉色,但見她三分喜色、兩分羞意,心里便有數(shù)了,這屠夫原是她的入幕之賓。 “帶上來!” 張屠夫磕了頭,自陳名叫張大發(fā),開著兩家rou案,妻死未娶,愿求沈胡氏為妻。 “噢!”劉天鳴心想,開著兩家rou案,境況不錯,可以為沈周氏好好索一筆聘金,便微笑問道,“你看中了沈胡氏,不知沈胡氏可中意你,等本院為你問一問?!?/br> 張大發(fā)心直口快,隨即答道:“大人不用問,她一定中意。” 堂下哄然大笑,把沈胡氏羞得滿臉通紅,當時白了眼罵:“死鬼,哪個認得你?”于是堂下又笑。笑聲中,劉天鳴指著憨笑的張大發(fā),向沈胡氏說道:“我看此人倒還心實,他既愿意娶你,自然另眼相看,你不如就嫁了他?!?/br> “但憑青天大人做主?!?/br> “好,我就做主了?!眲⑻禅Q又問張大發(fā),“娶妻須有聘金,你出多少?” 張大發(fā)還不曾開口,沈胡氏搶著又說:“他境況不好,至多二三十兩銀子?!?/br> “咦!”張華山插口問道,“你不是說不認得他嗎?如何又知道他境況不好?” 一句話未完,又是笑聲哄堂。劉天鳴覺得大家也笑得夠了,早早料理清楚為是,因而拍一下驚堂木,簡捷明了地宣諭:“張大發(fā)妻喪未曾續(xù)娶,沈胡氏家貧難守清節(jié),兩情相悅,愿結終身,此法所不禁,人情所許,張大發(fā)如愿繳呈聘金白銀二百兩,為贍養(yǎng)沈周氏之需,即準迎娶沈胡氏為妻?!?/br> “張大發(fā)!”奉派在公堂上照料的宿遷縣刑房書辦何清,怕他聽不懂劉天鳴的判詞,代為又問了一句,“巡按大人準你娶沈胡氏做老婆,不過得要繳二百兩銀子作聘禮,給她婆婆養(yǎng)老。你肯不肯出?” 張大發(fā)還未開口,沈胡氏搶著問道:“書辦大爺,娶個寡婦不值二百兩,聘金可能少出些?” “這又不是買rou,掂斤論兩,還有什么討價還價!” 堂上也說話了:“沈胡氏,你不必謙虛。本院看你,足足值二百兩。” 巡按出言調侃,堂下的老百姓覺得有趣,忍不住又是嘩然大笑。 “快說吧!”何清催張大發(fā),“愿不愿一句話。愿意就當堂呈銀子領人,不愿意就拉倒?!?/br> “愿,愿!”張大發(fā)滿口答道,“只是來聽青天大人審案,不承望今天就要娶這個婆娘,銀子不曾帶來?!?/br> “這——”何清轉身向上說道,“請按院大人的示下?!?/br> “我自有道理?!眲⑻禅Q吩咐,“何清,你派個老誠可靠的人,跟張大發(fā)去取銀子,把她們婆媳帶下去休息。等張大發(fā)送了聘金,沈周氏如數(shù)收訖,讓他把沈胡氏帶走?!?/br> “遵諭照辦?!焙吻搴耙宦?,“帶下去!” “慢著!”劉天鳴喊道,“張大發(fā)!” “小人在這里?!?/br> “我看你為人倒厚道,你就認了沈周氏做岳母,好好照應?!?/br> 張大發(fā)便當堂向沈周氏磕頭認作長輩。那沈周氏為惡媳虐待,滿懷悲苦,幾乎無復生趣;不想遇見這樣一位青天大人,委曲調停,得到這么一個衣食無憂、終生有靠的善果,真是感激涕零,磕了無數(shù)的頭,道了無數(shù)的謝,方始高高興興下堂。 堂下的老百姓,一看到劉天鳴審了這樣兩件案子,亦無不驚喜。這才真是明鏡高懸!他們不但知道他清廉正直,疾惡如仇,有為百姓申冤的決心,而且也相信他足智多謀,精明英察,有為百姓申冤的能力——這一份信心,正是劉天鳴要給宿遷百姓的,否則,他們不敢“暢所欲言”。 于是第二天的情形就大不相同了。 一早就有人到巡按行館來遞狀。何清奉命在那作為按院公堂的道觀門口,設下一張大案,指派兩名手下,擔任收狀登錄的工作。劉天鳴還怕有人從中動手腳,特意指派林鼎在那里稽查。告狀的老百姓,有窮有富,人手一狀,排起長長的隊伍,依次呈進。到了中午,收齊狀子,林鼎親自送了進去。 這時的劉天鳴,則由孫老師和張華山陪著吃完午飯閑談。張華山已得到消息,說告狀和看熱鬧的人,擠得水泄不通,便一直在提心吊膽;等看到林鼎捧著一大沓狀子進來,越發(fā)心驚,就像椅子上生著刺似的,有些坐不住了。 “跟大人回話,”林鼎說道,“狀子已經(jīng)收齊?!?/br> “一共多少件?”劉天鳴問。 “一共一百三十七件?!?/br> 一聽這話,劉天鳴便皺緊了雙眉,故意看著孫老師和張華山說:“看來宿遷百姓,好訟成風!” 孫老師老實,覺得他的話不便回答。張華山卻正好附和,“是啊!”他也皺著眉,“本縣刁民甚多,即如昨日大人所審兩案,就可以看出大概。平抑訟風,唯有不準他們的狀子?!?/br> “噢!”劉天鳴慢吞吞地問道,“這就是貴縣平日聽訟的宗旨?” 張華山發(fā)覺自己失言了,趕緊答道:“不是,不是!只有無理取鬧的狀子,才擲回不準?!?/br> “那就是了。且來看看這一百三十多件狀子,有多少是無理取鬧的?!?/br> “是!”張華山看著孫老師說,遞過去一個眼色,意思是要他自告奮勇,幫著看狀子,好相機斡旋,幫襯些個。 孫老師懂他的意思,卻是愛莫能助,只好裝作不見。劉天鳴則是早就打好了主意的,吩咐把何清找了來,很客氣地說道:“何書辦,你請坐!” “不敢!大人在此,哪有書辦的座位?” “無須客氣,我們現(xiàn)在要處理公務,你站著不方便?!眲⑻禅Q停了一下又說,“一百三十多件狀子,我看了,張大老爺和孫老師再看,未免費時。我想請你念,我們聽了隨時商量處置辦法,你站在那里,即時動筆代批。這不坐怎么行?” 寫字不能站著,何清也就不必再客氣了。自己動手去搬了一張小桌子來,設好筆硯,然后取最上面編號為“鳴字第一號”的狀子,展開來念。 第一件就告的是衛(wèi)虎,告他誣良為盜,勒索不遂,毒刑拷打,以致雙腿殘廢,請求昭雪。 念完,劉天鳴看著孫、張二人問道:“這不該不準狀子吧?” “是,要準、要準?!睆埲A山強作鎮(zhèn)靜地回答。 “大人!”孫老師一直不大開口,此時覺得劉天鳴如果每一案都這樣詢問,怕會白白耽誤好些工夫,所以忍不住建議,“我看不能逐案處理,為簡捷起見,并案審理吧!” “老同年見教極是?!眲⑻禅Q轉臉向何清說道:“何書辦,請你代筆:并案提審!” “是!”何清照他的話批好,又念“鳴字第二號”狀子。 這一狀又告的是衛(wèi)虎。叔侄爭產(chǎn),錯在侄子,只以衛(wèi)虎受了他的賄,強行出頭,讓人持刀威嚇,逼著做叔叔的寫下讓產(chǎn)的筆據(jù),如今請求審問明白,公平處斷。 “并案提審!”劉天鳴說。 一直念到“第七號”,都是控訴衛(wèi)虎如何不法。何清已不須再請示,提筆批訖,歸在一起。念到第八件,告的是巡檢趙士龍手下的一個“簽子手”。巡檢掌理稅收,各城門關卡都有吏目坐守,商賈經(jīng)過,憑估斷征稅,其中的弊端甚多。納稅多寡,只憑估斷的稅吏一句話——那些人手中都拿一根又尖又亮的鐵簽往里一戳,抽出來看一看,聞一聞,便知內(nèi)中貨物的品類質地。所以這些人,被稱作“簽子手”。 為人所控告的這個“簽子手”名叫車江榮,在宿遷縣北門收稅。此人“陰刁毒辣”四字俱全,不遂所欲,什么損人的方法都想得出來。有時甚至拿他手中這條尖利的鐵簽子,亂打亂刺。這張狀子上,就告的是車江榮用鐵簽子刺瞎了一個商人的眼睛。 “有這樣的事!”劉天鳴勃然大怒,“你們兩位看,這還成什么世界?” 這句話中,便有指責縣令的意思在內(nèi)。張華山心想,趙士龍也幾次提起過,車江榮刁惡異常,似乎有把柄在他手里,無奈其何。趁此刻趙士龍進京去走劉瑾的門路,不在宿遷,無從傳喚對質的機會,正好借刀殺人,剪除了他,也是去了一條禍根。 于是他裝出滿臉慚惶的神氣說道:“我竟不知本縣有此惡吏,求大人即刻提審,為民除害?!?/br> “當然,我要提審。不過看樣子,他也跟衛(wèi)虎一樣,告他的絕不止一張狀子,且先清理一下再說?!?/br> 清理結果,告車江榮的有十四張狀子。劉天鳴認為案情重大,怕他聞風潛逃,當即發(fā)下一支令箭,令林鼎和李壯圖,會同宿遷縣的公差,即刻赴北門拘提車江榮到案。 “何書辦,”劉天鳴又問,“告衛(wèi)虎的狀子有多少?” “一共三十三案?!?/br> “連朱、陳一案,共是三十四案?!眲⑻禅Q的臉色極其沉重,“他衛(wèi)虎罪惡滔天,死有余辜,但牽涉太多,不能不讓他多活幾天。不然,死無對證,這三十四案無法全數(shù)清理,必有人為他受累?!?/br> 張華山一面唯唯稱是,一面在心理盤算。他的感想是一則以喜,一則以憂,憂的是衛(wèi)虎死定了,三十四案全行翻覆,都與自己有關,將來不知會落得怎樣的一個悲慘下場?喜的是衛(wèi)虎還可以活些日子,他人在獄中,依舊可以運智設謀,而趙士龍也應該快從京里回來,只要日子能拖得長,一定有死中求活的奇跡出現(xiàn)。 車江榮的被捕,雖不像衛(wèi)虎被扣押那樣教人奔走相告,但也相當轟動了。開審那一天,只見巡按公堂四周,行人絡繹不絕,搶著要來聽審,同時瞻仰“劉青天”的風范。以致劉天鳴不得不用按院的令箭,飛調城守營派出兵丁來維持秩序。 就在這亂哄哄、黑壓壓的洶涌人潮中,車江榮被從寄押的縣衙門監(jiān)獄提到堂上。平日受他荼毒的老百姓,不知多少,這時唾罵的唾罵、稱快的稱快;而車江榮卻是個極狠的角色,在千目所視、皆曰可殺的指責之下,除了臉色有些蒼白以外,居然別無驚懼之表情。 等提到堂上,雙膝跪倒,也不開口,靜等劉天鳴發(fā)問。 仍舊是“三堂會審”的局面。劉天鳴也仍舊先要替犯人看一看相,“車江榮,”他說,“你把頭抬起來!” 車江榮抬起頭,微微偏著,一只三角眼左右顧盼,顯得有些不把堂上看在眼睛里頭似的。 光是這副神情,就知道他平日的肆無忌憚,無惡不作。劉天鳴冷笑一聲問道:“車江榮,你可知道有多少人告你?” “不知道!” 既不尊稱“大人”,又不自稱“小人”,張華山便拍桌喝道:“車江榮,你好無禮!在按院大人面前答話,能用這樣子的語氣嗎?” 這一申斥,車江榮算是服軟了,但詞氣仍是悻悻然的:“請問大老爺,小人該用怎樣的語氣?” “你也是公人,難道不知尊卑禮節(jié),何待本縣教導?來,先掌嘴二十,看他還敢這樣子不?” “喳!”堂下應聲,卻不動手。 劉天鳴恍然大悟,怪不得車江榮到了此刻還敢如此傲慢無禮,原來衙役都是密密勾結著的,不怕吃苦頭。照此看來,得要有非常的處置了。 因此,他不等張華山發(fā)怒,先就說道:“暫且免責!” “喳!”堂下這一聲,答得越發(fā)響亮。 “貴縣息怒,等我來問他?!眲⑻禅Q向張華山說了一句,轉臉問道,“車江榮,有你十四張狀子在這里。你可識字?” “不識字不能填稅單?!避嚱瓨s答道,“大人,我識字?!?/br> “識字就好,”劉天鳴向何清吩咐,“把十四張狀子拿給他看。” “回稟大人,”車江榮高聲喊道,“不必看了。小人為公家征稅,大人的衣食俸祿,都自小人手里而來。要百姓的錢,比要百姓的命還難,是故小人得罪的人多。十四張狀子,照小人看不多。” 一番話說得堂上堂下,無不大出意外,“好厲害的一張嘴!”劉天鳴沉下臉來說,“你既不愿看狀子,當然是自知作惡多端,罪不容恕。我且問你,”他看著一張狀子說:“你可是有八名姬妾?” “是!”車江榮答道,“小人天生好色,有八個小老婆!” 劉天鳴看此人已毫無羞恥之心,斥罵毫無用處,反倒把聲音放得柔和了:“那么,我再問你,你八名姬妾,如何養(yǎng)活?就算粗茶淡飯,日常的開支也不輕,是哪里來的錢?” “小人有良田二十頃,當鋪一所,入息甚豐,養(yǎng)得起八個小老婆?!?/br> “那么,你的良田,可是祖遺?” “有祖遺?!避嚱瓨s說,“也有小人手里置辦的?!?/br> “當鋪呢?” “是小人手里開設的。” “你哪里來的錢?”劉天鳴說,“又買良田,又開當鋪,當鋪要大本錢。你的家財不少?。 ?/br> “是?!避嚱瓨s傲然答道,“略略有薄產(chǎn)?!?/br> “那么是哪里來的呢?” “是小人的積蓄。” “積蓄?”劉天鳴依然平心靜氣地問道,“你當簽子手,有幾年了?” 車江榮想了想答道:“連頭帶尾,二十三年了?!?/br> “一年能積蓄多少?” “積蓄雖不多,利上滾利,二十三年下來,也就不少了?!?/br> “這說話也有些道理?!眲⑻禅Q點點頭,又說,“只是你二十三年,起居豪奢,又非一文不用,哪里來的如許積蓄?本院倒不明白了?!?/br> 這一問,車江榮略顯遲疑,然后便很輕松地答道:“小人家有賬冊,大人看了就明白了。” “你不必忙,少不得要看你的賬冊。我只問你一句話:你平日可有受賄、勒索情事?” 這話問到關節(jié)上來了,堂上堂下,鴉雀無聲,都側著耳朵,要細聽他這張利口,如何回答這關系重大的一問。 回答大出人意料。“回稟大人,”他說,“狀子上告的話,都算有的好了,反正沒有死罪!” “啪!”劉天鳴猛拍驚堂木,神色大變,“你以為本院不能殺你,來!”他大聲喊著,同時又拍驚堂木?!霸?!”堂下照例答應。 林鼎和李壯圖卻明白,這一聲“來”是招呼他們兩人,所以一起站出來,躬身說道:“請問大人,有何吩咐?” “請尚方寶劍!” 這一聲石破天驚,堂上堂下,相顧而驚,然后便起sao動,而車江榮到底發(fā)抖了。 “是!”林鼎和李壯圖齊聲答應,接著,老實不客氣地從皂隸手里搶過繩子來,走到車江榮身邊,一左一右,雙雙動手,極熟練地把車江榮捆了個結實。 站班值堂的皂隸一看這情形,竟是真的要請尚方寶劍斬車江榮。這事非同小可,慌忙便去驅散閑人,皮鞭揮去,大聲喝道:“走,走!請尚方寶劍了!看殺人到外面去!快走,快走!” 老百姓都聽說過有這回事,卻從未見過其事,一半警惕,一半好奇,紛紛相詢:“在哪里請?在哪里殺?” “殺人總不會在屋子里。大概就是前面那個空場?!?/br> 于是聽審的百姓,爭先恐后往外走,都要到空場上去占個好位置,看劉青天請尚方寶劍斬惡人。 “尚方寶劍”只代表一種權威,并非真的用來行刑,斬車江榮仍然要用宿遷縣的劊子手。三聲大炮,人頭落地,老百姓人心大快,歡聲雷動。劉天鳴“先斬后奏”,接著又鳴炮拜發(fā)奏疏,處置了車江榮,全力來對付衛(wèi)虎。 在獄中的衛(wèi)虎,得到外面的消息,自然有些吃驚,他心里在想,劉天鳴倒也厲害,居然用假尚方寶劍斬了車江榮,這把假劍的底細不拆穿,自己隨時可能送命。所以如今第一件要緊事,就是要催京里火速派太監(jiān)下來。但京師一來一往,最快也得半個月的工夫,欲救燃眉之急,非得另出奇計不可。 整整想了半夜,在棋腹中出仙著。他親筆寫了一封信,天不亮就派人送到行館,寫明“機密重情”,好讓劉天鳴即時開拆。 拆開一看,劉天鳴既驚且怒,同時也有警惕,衛(wèi)虎真正是條毒蛇,稍微疏忽,為他反噬一口,就有性命之憂。 “你們倆來看!”他把林鼎和李壯圖找了來,拿衛(wèi)虎的信交了過去。 信上說,他風聞巡按大人的尚方寶劍,已經(jīng)失去,如果能放他出獄,他愿意尋回劍來贖罪。 “好大膽!”林鼎咋舌,“我倒服了此人了!” “請示大人,”李壯圖說道,“衛(wèi)虎已經(jīng)承認盜劍,這封信便是親供的鐵證,該當有斷然的處置?!?/br> “你們看呢,如何處置?” “照我看,”林鼎建議,“不如提審衛(wèi)虎,著落在他身上要劍?!?/br> “不過,”李壯圖接口說道,“這不宜公然提審?!?/br> 那是當然的,公然提審,尚方寶劍遺失一事,就會外泄,所關不細。劉天鳴點點頭說:“可以,馬上提衛(wèi)虎,等我來切切實實追一追?!?/br> 于是,李壯圖持了劉天鳴親筆所寫的手令,到宿遷縣衙門提了衛(wèi)虎來,另外在道觀后面,找了一間相當隱秘的凈室,作為問話的地方。 在場的只有三個人,劉天鳴和衛(wèi)虎以外,再一個就是李壯圖,林鼎則在室外擔任警戒,禁止任何人接近偷聽。 “這封信是你寫的?”劉天鳴叫李壯圖把那封信拿給衛(wèi)虎看。 跪在地上的衛(wèi)虎,接過信來看了看又遞回去:“是的。是小人親筆所寫?!?/br> “你何以說本院奉御賜的尚方寶劍,已經(jīng)遺失?” “小人是聽人所說?!?/br> “聽誰說的?” “大人,”衛(wèi)虎不慌不忙地答道,“道路流言藉藉,難以追究?!?/br> “既是道路之言,你在獄中,何以得知?” “不瞞大人說,獄中禁卒,原是小人過去同事。偶爾閑談,所以外面的情形也略曉得些?!?/br> “這一說,是獄卒在傳布謠言?” “原來是謠言!”衛(wèi)虎神態(tài)自若,“那倒是小人過慮了?!?/br> 他不但把獄卒傳布謠言之事,輕輕推開,而且還表示了他是關切的好意。話雖說得妙,無奈劉天鳴也不是好對付的,豈肯就此放過? “慢來,你說是道路流言,我卻從不曾聽見過,顯見得你另有所聞,快說實話。不然,哼!” 劉天鳴冷笑一聲,雖未明說,意思顯然,是要用刑了。 “大人,”衛(wèi)虎異常狡猾,“皇天在上,小人不敢打誑語,一則是關切大人的前程,再則是想為大人立功贖罪,冒昧上書。誰知獄中聽聞不真,誤信謠言,請大人憐念小人一片血誠,不必再追究了吧!” “如何能不追究?須知遺失尚方寶劍,本院前程有關。倘或有人起下不良之心,想盜尚方寶劍,更是死罪。因此,本院為防患未然,亦不能不查。” “實在是無法查了的。就是大人打死小人,小人亦說不出個所以然來?!?/br> 看他預備抵賴到底,劉天鳴知道再問無益,且先撇開這一層,問到另一個關節(jié)上。 “衛(wèi)虎,我再問你,”劉天鳴說,“你自道能尋回尚方寶劍,我倒不明白了,你到哪里去尋?” “如今是沒地方去尋了?!?/br> “何以呢?” “大人既說尚方寶劍不曾遺失,又從何處去找?” 話有諷刺的意味,劉天鳴聽得出來,且不去計較?!澳敲?,姑且就作為遺失了,你到哪里去找?”劉天鳴說,“你總有找得到的把握,才敢給我寫信。是不是呢?” 衛(wèi)虎jian狡如狐,早就料到劉天鳴會用這樣的話來套他,稍一疏虞,有了漏洞,便是惹火燒身,所以早就盤算好了,這時不慌不忙答道:“老實回大人的話,雖無線索,卻有把握。不過在這里,卻是束手無策。” “這話又是怎么說?” “小人在宿遷當差三十多年,地理極熟,認得的人多,凡事瞞不過小人的眼睛。如果大人肯放小人出去,明察暗訪,不出三日,必有好消息來稟告?!?/br> 這一番答話,回答得入情入理,滴水不漏,劉天鳴拿他無可奈何,只好還押。 但是劉天鳴也不是毫無收獲,因為這一下至少可以證實,盜尚方寶劍,的確是衛(wèi)虎搞出來的把戲。 在衛(wèi)虎,一樣的也不是毫無收獲,雖然這封信等于自道“此地無銀三百兩”,但劉天鳴投鼠忌器,至少暫時要留著他這個活口。否則尚方寶劍,怕就很難再找得回來了——而衛(wèi)虎,所要的就是這般能夠拖延的時間,拖到京里劉瑾派人下來,自有石破天驚的結局出現(xiàn)。 當然,劉天鳴不會無所行動,等把衛(wèi)虎送回監(jiān)獄,他隨即將孫老師請了來,悄悄把經(jīng)過情形都告訴了他。 孫老師大吃一驚?!靶l(wèi)虎如此大膽!”他說,“這件事著實麻煩,老年兄倒要仔細,不要上了此賊的惡當!” “多承關切?!眲⑻禅Q拱手道謝,“我請老年兄來,有奉煩相助之處?!?/br> “這自然,我豈能坐視,只是,”他苦笑著說,“我真想不出有何可以效勞之處?” “自然是老年兄辦得到的?!眲⑻禅Q說,“我想請老年兄權攝數(shù)天縣印?!?/br> 這個要求,大出孫老師的意外,一時竟不知如何回答。 “張華山與衛(wèi)虎勾結甚密,我今天就要摘他的紗帽?!?/br> “噢,原來如此!”孫老師問道,“何不委縣丞署理知縣?” “縣丞楊守文,不是張華山一路上的人嗎?”劉天鳴問。 孫老師點點頭,仍舊面有難色。劉天鳴知道他為人老實,是怕署理縣令,才智不勝,搞不過楊守文和趙士龍那班人,便替他解決一個難題。 “老年兄,我知道你有所顧忌?,F(xiàn)在趙士龍不在宿遷,我把楊守文派出去公差,調虎離山,你不患掣肘,還怕些什么?” “說實話,這‘百里侯’也不是好當?shù)摹?/br> “唉!”劉天鳴不以為然,“難道九年考滿,吏部把你選了出去當縣官,你也這么說法?” 想想也是,人不是生而知之的,凡事謙虛謹慎,且有巡按撐腰,這個縣官也并不難當,因而拱手答道:“既然如此,我就遵老年兄的吩咐了!” 當天下午,劉天鳴擺出全副儀仗,鳴鑼喝道到了宿遷縣衙門,此來是執(zhí)行他巡按御史另一項分內(nèi)之職掌,考查宿遷縣的各項庶政。為此,一縣的文武官員,一起在縣衙門前站班,迎入大堂,依序參見。 劉天鳴也就各人的職司,逐一查問明白。 最后問到巡檢趙士龍,張華山代為回答:“公差進京去了?!?/br> “是何公干?” “解送貢品。” 劉天鳴也不問解送的是什么貢品,只板起了臉說:“前日本縣百姓呈控車江榮的訴狀內(nèi),多指控車某是受了趙士龍的庇護,才敢橫行不法。本院按問地方,一向以澄清吏治為主,像趙士龍這樣的人,容他不得。楊縣丞!” “守文在!”楊守文急忙答應,心里卻是一跳,平日他與趙士龍狼狽為jian,凡有油水都少不了他一份,所以這時聽得巡按一喊,以為麻煩找到了他身上。 哪知事出意外,劉天鳴是派他一樁差使:“楊縣丞!本院委你去逮捕趙士龍,解到南京,聽候法辦。事不宜遲,你明天就攜帶文書起程。事須機密,不可讓趙士龍聞風潛逃,千萬,千萬!” “是!”楊守文心想,總算命中有救,這差使不派別人派自己,大不了擔個失誤的處分,教趙士龍?zhí)踊厮颇霞亦l(xiāng),天高皇帝遠,等于死無對證,那就一切都不礙事了。 于是劉天鳴又說了些勉勵大家奉公守法的話,結束了按問的工作。然后又當面宣布,第二天起開始行館“會審”衛(wèi)虎,本縣的文武官員應該一起列場,以便作證或備顧問。 第二天一早,天還不曾大亮,宿遷縣民已如潮水般涌到,要看劉青天審衛(wèi)虎,而且都打算著會像那天請尚方寶劍斬車江榮那樣,說不定橫行三十年、無惡不作的衛(wèi)虎,授首就在今日。誰也不愿錯過這看惡人下場的快心之事,因而爭先恐后,秩序甚亂,不得不派出城守營的士兵來布崗。 辰正時分,劉天鳴坐堂,依然是張華山和孫老師陪審。一城文武官員,遵照命令,早早到齊,衙參已畢,退到堂下,靜聽劉天鳴開口。 他開口的第一句話是:“張大老爺!” “不敢!”張華山恭敬地回答,“請大人吩咐!” “貴縣可還記得,我有一方端硯,留交貴縣,轉交無虛老和尚?!?/br> “是,是,我正要請示大人。”張華山很快地答說,“上次承大人見委,說無虛老和尚要到靈臺山來觀滄海,有一方端硯轉交給他。自此以后,我多方打聽,始終不曾聽到無虛老和尚的法駕蒞臨海州的消息。這方硯臺,如今是依然留在我這里,還是奉繳,請大人示下?!?/br> “請問,這方硯臺,可曾帶著?” “帶著,在我轎子里?!?/br> “既如此,請派人取來與我。” 張華山隨即命跟班到轎子里取了那方“硯臺”來,當堂呈上。劉天鳴仔細看了封緘,絲毫未動,便即高聲說道:“今日堂上堂下,眾目昭彰,等我把它打開來看,究是何物?!?/br> 他人還弄不清楚是怎么回事,所以也不懂他這句話是何用意。張華山是經(jīng)手人,聽得明白,明明說是一方硯臺,此刻怎又說“究是何物”?內(nèi)中怕有蹊蹺! 這樣想著,努出雙目,緊盯著劉天鳴的手,但見他拿著桌上的裁紙刀,割開封皮,真相大白,哪里是什么硯臺?是一部書。 “此是《洪武寶訓》,”劉天鳴拿著書揚了一揚,取出夾在里面的一張紙,轉臉遞給孫老師,“老同年,請審視,可是你的親筆?” 孫老師看也不看,隨即答道:“是我的親筆?!?/br> “內(nèi)中還有好東西。”劉天鳴隨手把書頁一翻。 這一下堂下無不驚異,看來巡按大人會變戲法,《洪武寶訓》中怎的變得出金葉子來?這事奇怪,但也有趣! 張華山已知事情不妙,但心中警惕,類此事件,唯以沉著為上,所以安坐不動,心里只在盤算,等下如何抵賴。劉天鳴卻又說話了:“若問這金葉子的來歷,須請教孫老師!老年兄,”他把那張紙遞了過去,“請作證!” “是!”孫老師接了過來,高聲念道,“正德五年七月初八,宿遷縣令張華山,持金葉五十六片,折銀一千兩,囑托獻贈新任巡按劉大人,力辭不得,無奈轉達,劉大人特加封緘,并囑記明緣由如上。”接著又念了自己的名字。 堂下嘩然,張華山嘿然。行賄有據(jù),而這證據(jù)一直保留在自己身邊,當堂開拆,眾目所見,如何抵賴得了? “張華山!”劉天鳴放下臉來問,“你可知罪?” 瑟瑟發(fā)抖的張華山,離開座位,跪在桌旁答道:“我知罪,求大人恩開格外!” “你自辱其身,已不堪再司民牧,聽參吧!” 這算是很客氣的處置,張華山自己知趣,摘下頭上的烏紗帽,往劉天鳴桌上一擺,黯然回身。林鼎立刻迎著他,引入別室,加以看管。 “孫老師!”劉天鳴又說,“本院委你暫署宿遷縣知縣,即刻接印視事?!?/br> “只怕——” 孫老師還想推辭,劉天鳴趕緊揮手止住了他:“勉為其難!” “是!”孫老師答道,“求大人早日出奏,另簡賢能接替!” “好,好,你先辛苦幾日。好在你的屬員都在這里,趕快去接了事,加意整頓。宿遷縣的百姓苦了多年了,你要格外盡心,體恤民艱!” 話還未完,堂下高聲歡呼:“青天老大爺!”有的竟跪了下來,朝上磕頭。這番光景,著實令人感動。 于是孫老師先退了下去,找到主簿、典史,徑回縣衙門去接印。“三堂會審”變成劉天鳴獨主其事,這才開始提審衛(wèi)虎。 “何清!”劉天鳴喊。 何清這時候的心情,跟前兩天大不相同,先還想維護長官和同事,現(xiàn)在落到這個局面,已是愛莫能助;同時眼看劉天鳴如此受老百姓的愛戴,敬之如神,自己跟著這位“青天老大人”辦案,光彩十足,所以一聽呼喚,響亮地答道:“書辦何清在!” “你看一看,犯人鐐銬上灌的鉛,可曾動過?” “喳!”何清答應著,緩步轉身,從從容容走到衛(wèi)虎身邊,先看腳鐐,后看手銬,均無異樣。 這就給了衛(wèi)虎一個機會,等彼此貼近時,他說了句:“手下留情!” 何清不敢答話,裝作不曾聽見,迅即回身,朝上說道:“啟稟大人,驗得手銬、腳鐐的鎖眼上,都是當日所灌的鉛?!?/br> “這也罷了!”劉天鳴問,“看守的禁卒可曾到堂?” “已到堂伺候。” “傳上來。” “喳!”何清轉臉喊道,“何小義!” 何小義便是那天當堂受領衛(wèi)虎,曾為劉天鳴警告倘或“交不出人來,提頭來見”的禁卒,自以為當差謹慎,無一差錯,必蒙巡按大人褒獎,所以興沖沖地上堂跪倒,報名磕頭。 “衛(wèi)虎是你看守?”劉天鳴問。 “是!”何小義答道,“蒙大人特別囑咐,小人絲毫不敢疏忽?!?/br> “日夜都歸你看守?” “是!小人到夜里,就在衛(wèi)虎床下打地鋪,不敢回家?!?/br> 言多必失,這句話出了漏洞,“什么?”劉天鳴問,“衛(wèi)虎睡的是床?” 壞了!何小義硬著頭皮答道:“是!” “犯人睡高鋪,看守人睡地鋪,你受了他家多少賄?” “冤枉!”何小義發(fā)急喊道,“小人如何敢受他的賄?再說,天底下哪里有衛(wèi)虎送錢給別人用的事?” 這一說,堂下都笑了!劉天鳴也知道絕無其事,只是惱他賣放人情,想小小懲罰他一下,因而點點頭說:“我知道,受賄之事雖沒有,同事的念頭還在。既是重犯,關防理當嚴密,衛(wèi)虎人在獄中,外面的情形,無不知道,我只問你,你懂看守的規(guī)矩不懂?” 何小義知道這位巡按大人明鏡高懸,什么事都瞞不過他,倘或抵賴,是自己找倒霉,所以磕頭哀懇:“小人知罪。求大人高抬貴手,饒了小的?!?/br> “本當革掉你的差??茨阏\心悔罪,本院從輕發(fā)落,打二十小板子!” 何小義十分知趣,磕了個頭,仆身臥倒,自己伸手到褲襠里夾好了“那話兒”,免得被震受傷,接著又自己把褲子一褪,靜等他的同事來打他的屁股。 劉天鳴看何小義實在是個老實人,心想,這頓板子不必打了,不打比打了好些。向行刑皂隸揮一揮手:“慢著!”他又向何小義說:“饒了你!” “多謝青天大人!”何小義喜出望外,連連磕頭。 “我問你,你以后看守犯人,該當如何?” “經(jīng)大人教訓,小的以后一定按規(guī)矩辦事?;厝サ谝患拢浅妨诵l(wèi)虎的高鋪?!?/br> “衛(wèi)虎要跟外面通消息,你又如何?” “回大人的話,小的不準他通!” 劉天鳴表示滿意:“你下去吧!謹慎當差才是!” 等何小義諾諾連聲地退了下去,在堂上跪著的衛(wèi)虎,便成了千目所視的目標。劉天鳴一共問過兩次,第一次是公開審問,只問了一件“一品衣”的來歷,便即釘鐐收監(jiān);第二次是私室密審,純?nèi)粸榱松蟹綄殑Γ淮丝踢@第三次問,其實跟提堂初審一樣,頭緒紛繁,竟不知從何處問起才好。 看著那一沓狀子,劉天鳴定神略想了一想,有了計較。 “衛(wèi)虎!”他指著狀子說道,“放告以來,本縣百姓,告你的狀子,連朱、陳一案在內(nèi),共有三十四起之多。本院服官多年,久在地方,像你這樣作惡多端的官吏,還是第一次見到,真?zhèn)€不畏朝廷的王法嗎?你說!” “小人豈有不畏朝廷王法之理,只以當差多年,得罪的人多,因此才有這么多狀子告小人。其中真?zhèn)?,瞞不過青天大人?!?/br> “照你這么說,這三十四張狀子,莫非都是誣陷你的嗎?” “是!”衛(wèi)虎神色自若地回答。 劉天鳴心里喝了句:真不要臉!隨即又問:“這三十四張狀子告些什么,你毫無所知,如何便可斷定誣陷,豈不是先就存心狡賴?” 這話問得厲害,但衛(wèi)虎的無羞恥之心,和那份鎮(zhèn)靜功夫也真到了家,他用侃侃然的聲音答道:“只因小人未做什么壞事,故而得知,必是誣陷?!?/br> 這話一出,堂下嗤之以鼻的噓聲四起,甚至還有人低聲咒罵的。 “衛(wèi)虎!”劉天鳴借此問道,“你聽見了嗎?” “這也無非是小人因公得罪了人,今天特意來羞辱小人的?!?/br> “哼!”劉天鳴冷笑一聲,懶得再說這些,抽出鳴字第十三號狀子,喊道,“何清!” “有!”何清答應著走到辦公案面前打躬。 “你把這狀子的事由,念給衛(wèi)虎聽聽?!?/br> 何清懂劉天鳴的意思,不將狀子直接發(fā)交衛(wèi)虎閱看,是怕告狀的名字泄露,所以不念告狀人名,只朗聲念著狀子的內(nèi)容。 這是張檢舉狀,告衛(wèi)虎私通海盜黃甲山等人,經(jīng)常接納亡命之徒,而且不止于藏匿包庇,還縱容那些人作惡,sao擾鄉(xiāng)里。 等把狀子念完,交回公案,劉天鳴問道:“衛(wèi)虎,我不動刑問你,你自己實說吧!” “叫小人怎么說?天大的冤枉。” “有名有姓,指證明白,還說是冤枉?” “怎不是冤枉?”衛(wèi)虎答道,“海州到本縣,家家皆知黃甲山。孩子哭,只說一聲‘黃甲山來了’便可以止哭。這樣就算有名有姓,指證明白,小人不服。” “好一張利口,本院再還你個證據(jù)?!眲⑻禅Q細看一看告衛(wèi)虎的狀子的摘由單,又喊:“何清,你再拿鳴字十九號狀子念給衛(wèi)虎聽?!?/br> 這一張狀子是個叫王八的樂戶所告,說去年年底,黃甲山來訪衛(wèi)虎,經(jīng)常到他那家怡春院中去飲酒作樂,叫了姑娘侑酒侍寢,也得看他們高興才有賞賜,否則非打即罵。而且經(jīng)常鬧事,狎客畏之如虎,只一看他們的影子,便都知機,悄悄溜走。 到了除夕那天,大雪三尺,連個鬼都不見上門。半夜里黃甲山來了,要叫一個名喚“嫣紅”的姑娘陪宿,偏偏嫣紅死了親老子,前一天奔喪回家了。王八賠不是,說好話,把所有院里的姑娘,都從熱被窩里喊了起來,凍得瑟瑟發(fā)抖地在黃甲山面前排班,隨他挑選。哪知黃甲山就只要嫣紅,整整鬧了一夜。 第二天就是正德五年的大年初一,衛(wèi)虎帶了人來了。 他帶了一班人上門“砸窯子”,說得罪了他的貴客“黃大王”,把怡春院打得稀爛,王八的一條腿,生生地被砍斷。還有個叫小鴨子的雛妓,只說得一聲:“真晦氣!”衛(wèi)虎叫人把她剝得精光,在雪地里罰跪。 事后小鴨子羞憤難當,哭到半夜,一套脖子上吊死了。 “這不是你與黃甲山有勾結的鐵證?”劉天鳴面色鐵青地問說。 “回稟大人,此是王八有意誣陷。小人是有個朋友,今年大年初一在怡春院爭風吃醋,與王八打架,這個人與王八同姓,行三,不姓黃。黃甲山與王三怎好纏在一起?” “你真會賴!王八告你砍斷他的腿,逼死小鴨子,這是另一案。勾結海盜,案情甚重,豈能憑你一面之詞便可推卸?目前雖待緝拿黃甲山到案,一時無法指認,但既然時有往來,必有書信之類的罪證,須得仔細搜查?!眲⑻禅Q當時看著左右說道:“請張守備!” 張守備名叫張殿臣,是武進士出身,生得儀貌堂堂,弓馬嫻熟,但有勇無謀,而且本性忠厚,所以平??床粦T張華山和衛(wèi)虎的狼狽為jian,卻是無奈其何。這時聽得巡按招呼,便閃身出來,上堂行了個戎禮,抱拳說道:“張殿臣參見按院大人!” 他雖是武進士,卻比劉天鳴早一科。因此,劉天鳴客氣地答道:“不敢當!”接著又說:“為張守備設座!” 等搬來一張交椅,擺在公案旁邊,張殿臣告?zhèn)€罪坐下,復又問道:“按院大人呼喚,必有見委之處。” “正是要借重?!眲⑻禅Q問道,“貴官職司城守,平日對衛(wèi)虎勾結海盜,可曾聽說過?!?/br> “是的?!睆埖畛祭蠈嵈鸬溃拔乙猜犝f過,只抓不著他的證據(jù)?!?/br> “證據(jù)是一定有的,不過衛(wèi)虎對這些罪證,藏得很嚴,亦是可想而知?!眲⑻禅Q停了一下又說,“如今我想委請貴官多派人馬,會同我的家將,一起到衛(wèi)虎家去搜查。此案關系甚重,請貴官多費心?!?/br> “是!”張殿臣答道,“決不敢疏忽,請放心!” 于是劉天鳴把林鼎和李壯圖喊了來,當堂下令:“你們兩人隨張大人一起去搜查衛(wèi)虎勾結海盜的罪證,要特別用心!” “喳!”林、李二人齊聲答應。 “衛(wèi)虎膽大包天,無惡不作,說不定在他家還藏著什么違禁的東西,務必仔細搜查,不得遺漏?!?/br> 林、李二人都明白,劉天鳴的意思是要他們附帶找尋尚方寶劍的下落,所以一面答應,一面向上使了個眼色,表示會意。 “張守備,”劉天鳴又說,“罪不及妻孥,搜查的時候,不可sao擾?!?/br> “是!”張守備站起身來答道,“不敢不守紀律?!?/br> 發(fā)落了這一案,劉天鳴決定,還是要先審朱、陳一案。等吩咐何清提取此案卷宗,堂下觀審的老百姓又sao動了,好半天才得靜下來。 “衛(wèi)虎,”劉天鳴說道,“現(xiàn)在問你朱、陳一案。這一案的卷宗已有一尺高,首尾俱全,你實在不須抵賴。否則本院絕不容情,那是你自討苦吃!” “是?!毙l(wèi)虎答說,“小人知無不言,言無不盡?!?/br> “那就好?!眲⑻禅Q看著案卷問,“你可是本年七月二十四續(xù)弦?” “是的。” “你娶的是什么人?” “是個婦人,娘家姓諸——諸葛亮的諸,夫家姓尤?!?/br> “怎么?是寡婦嗎?” “不是寡婦,是棄婦?!毙l(wèi)虎信口胡扯,“她丈夫尤三不要她了,小人五十無子,看她生得宜男之相,所以央媒說親,定了七月二十四迎娶?!?/br> “尤三為何不要他妻子?” “大人,”衛(wèi)虎陰惻惻地一笑,“這是尤家的事,小人不曉得。” 劉天鳴碰了個軟釘子,心生警惕,衛(wèi)虎其刁無比,倘或言語中輕率,自取難堪,堂上堂下的身份不同,怎么樣也是一件失算的事。 于是,他調一調呼吸,把自己的怒氣息下來。他很冷靜,知道這時候最容易發(fā)怒,而且也容易泄怒,把衛(wèi)虎打一頓或者“動大刑”上夾棍,都是易如反掌的事,但堂下的老百姓,特別是那些在鄉(xiāng)黨之中受尊敬、頭腦冷靜的老百姓,心里不免有了疑問,覺得衛(wèi)虎的話或許有道理,堂上惱羞成怒,加以刑罰。如果出現(xiàn)了這樣一種情況,自己就算失敗了。 為了這樣的心得,劉天鳴不但神色自若,而且因為理得心安,在顏面上反顯出罕有的沖和之氣,他不自覺地以一種辨理的聲調問道:“那么,你娶到了你妻子沒有呢?” 問得妙,答得更絕,衛(wèi)虎做出黯然搖頭的表情:“如果娶到了,怎么會有今天這一案?” “怎么說?”劉天鳴用急促的聲調問,“照你的說法,是不曾把你的新婦娶到,還是娶錯了人?” “不是娶錯人,是——” “為何不說?” “說來慚愧,”衛(wèi)虎答道,“這一案鬧到今天這般田地,勞動大人從南京來親審,都為的是小人吃了個啞巴虧?!?/br> “噢——”劉天鳴提高警覺,知道衛(wèi)虎有套騙人的說辭了,“我倒沒有想到,你還有吃啞巴虧的時候?!?/br> 這句話調侃得很好,堂下發(fā)出笑聲,這便是不信任衛(wèi)虎的有力表示——衛(wèi)虎不自覺地有些氣餒了。 “是,小人吃了啞巴虧?!毙l(wèi)虎到底是厲害角色,說得絲毫不露窘態(tài),“那天花轎抬到門,打開轎門一看,里面什么也沒有,是一頂空的花轎。” 空花轎!堂上堂下無不詫異,堂下百姓,從未聽說過有空花轎這回事,堂上的按院大人則是沒有想到衛(wèi)虎有這樣瞪著眼說瞎話的回答。 衛(wèi)虎很厲害,劉天鳴心里在想,他的這個回答,出人意料,便有先聲奪人之利。但是,衛(wèi)虎的毛病太多了,什么地方也禁不住一駁,只要跟他平心靜氣周旋,不必妄動無名之火,能這樣,才能收得導民守法向善的效用。 于是他問:“何以是空花轎?你不覺得你這么說,是荒天下之大唐嗎?” 衛(wèi)虎說他娶來的是一頂空花轎。然則何以不追究呢?他說他知道交涉也無用,這是“騙婚”,因為事先他就聽說新娘不愿上轎,所以發(fā)現(xiàn)一頂空花轎不足為奇。估計情形,尤三夫婦早已逃出縣外,就追究亦屬徒勞,而且時已入夜,復有賓客要招待,一切都只有擺到第二天再說。 這番捏造的話,編得入情入理,首尾俱全。劉天鳴心里在想,倘或提朱青荷到堂對質,一定在言語上敵不過衛(wèi)虎,姑且不駁他這一層,問下去抓住了明顯的漏洞,一并算總賬也還不遲。 于是他問:“照你這一說,那天你不曾見過朱青荷的面了?” “不但我不曾見過,一堂賀客,誰也不曾見過。” “賀客是些什么人?” “同事居多。” “聽說你的人緣不錯,同事自然都向著你,我也不必傳證了。”劉天鳴譏刺了這句話便又問道,“第二天你如何?據(jù)說,你一早就到了縣衙門?” “是。”衛(wèi)虎答道,“本在假中,只因為出了命案?!?/br> “就是尤三嫂刺死陳德成一案?” “是?!毙l(wèi)虎心細如發(fā),補了一句,“那時不知道是尤三嫂。” “現(xiàn)在呢?”劉天鳴也厲害,緊接著他的話問,“現(xiàn)在你可是知道了?” “現(xiàn)在也不知道?!毙l(wèi)虎其滑無比,一句有出入的話都不肯落下,“陳德成這一案是無頭命案。” “那么,”劉天鳴問道,“如果我放你出去,可有把握破這無頭命案?”由于自陳能覓得尚方寶劍那個試探不成功,衛(wèi)虎已有戒心,搖著頭:“日子隔久了,就算領下‘海捕文書’遍天下去訪,也沒有把握?!?/br> 一套再套,套不出衛(wèi)虎的話來,劉天鳴只好仍舊回到原處?!澳闳嗽诩抑?,怎的知道出了命案?”他問。 “小人雖在家中,照常辦案,自有眼線來報。小人心想,既有命案,縣大老爺必得相驗。天氣太熱,尸首擺不起。再說趁早風涼也好辦事,小人估量縣大老爺一早就要下鄉(xiāng),所以連夜趕回衙門來伺候?!?/br> “哼!”劉天鳴冷笑道,“照此看來,你倒是個謹慎奉公的人?!?/br> 衛(wèi)虎大言不慚地答道:“小人一向謹慎小心?!?/br> “對了,你謹慎小心得很,所以行事不落痕跡。不過這一案支離忒甚,你想掩飾也掩飾不了。我問你,到了陳家,你跟張知縣說些什么來著?”劉天鳴驀地里把驚堂木一拍,“實話說!” 這一嚇有些效驗,衛(wèi)虎疑心張華山已經(jīng)把實情告訴了劉天鳴,如果捏造一番供詞,兩下不對頭,就難以挽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