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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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此,他覺得不妨先裝糊涂,看一看情形再作道理,于是故意擺出茫然的神色答道:“小人記不得說些什么。” 隨他乖覺如鬼,到底也有失言的時候。他如果索性賴了個干凈,說當(dāng)時不曾說話,劉天鳴倒也無奈其何,如今說“記不得說些什么”,可見得話是說了的,只是不肯承認(rèn),因而以“記不得”作推托。 “你這么精明能干的人,又遇著這么件所謂‘逆?zhèn)愔匕浮?,豈非自欺欺人之談!”說到這里,劉天鳴心想,這下該對質(zhì)了,便即喊道:“何清!” “書辦在!” “你持本院大令,把看管著的張知縣迎提到堂?!闭f著,劉天鳴拔了一支令箭,隔桌遞了出去。 這很顯然的,是要對質(zhì)。衛(wèi)虎到此刻才發(fā)覺,這位巡按不易對付,想一想自己的話也有漏洞,悔之已遲,唯有格外小心。 張華山就被看管在后面空屋子里,一提就到,上堂行了禮,滿面羞慚地喊了聲:“大人!” 劉天鳴念著朝廷的禮,張華山雖已被摘了紗帽,到底還不曾奉旨革職,所以吩咐搬張椅子,讓他坐下,然后說明把他找了來的用意。 “我有幾句話相問,請你當(dāng)著衛(wèi)虎說實話?!?/br> “是。知無不言,不敢有絲毫虛飾?!?/br> 劉天鳴心想,第二次跟張華山談?wù)撝臁㈥愐话?,他辭色間明顯地擺著,是受人之愚,可想而知,一切都聽衛(wèi)虎擺布。只要把這一案的毛病,著落在張華山身上交代,他自然就會把衛(wèi)虎如何搗鬼和盤托出。 打定了這個主意,劉天鳴問道:“貴縣當(dāng)日到孝義鄉(xiāng)陳家相驗回城以后,作何處置?” “是——”張華山也知道這時的對答,于自己的禍福大有關(guān)系,所以十分小心,“是準(zhǔn)了苦主的指控,逮捕朱建伯到案審問。” “到后來苦主自知弄錯了事實,錯告了好人,你便如何?” “我——”張華山想了想答道,“我勸苦主把狀子撤回,罰了他一萬兩銀子,置辦學(xué)田?!?/br> “照如此說,你只是聽人擺布,苦主告誰,你就抓誰??嘀髡f不告,你就叫他把狀子撤回,聽訟斷獄,為民申冤,自己就全無主張?” “這原是我的不是。” 張華山自己認(rèn)錯,卻還不肯牽連衛(wèi)虎,劉天鳴無可奈何,只好指明問了。 “案發(fā)之初,相驗以后,想那衛(wèi)虎既是你得力的捕快頭,你們總商量過案情。他怎么說?” 這一下,張華山無法閃避,只好這樣答道:“衛(wèi)虎勸我準(zhǔn)苦主的狀子?!?/br> “為什么?”劉天鳴炯炯雙目逼視著張華山問,“雖說朱、陳兩家原有嫌隙,既已結(jié)成親家,一個親自送親,一個親自迎接,可見前嫌已盡釋。而且朱建伯唆使女兒殺人,自己父女兩個先就犯下死罪。即使真有血海深仇,朱家是有名巨富,為何不花錢買兇手?要斷送女兒的一生,自己也脫不得干系。世上有這樣不近情理的事?而貴縣自負(fù)精明,衛(wèi)虎更是辦了多少案子的老手,居然會相信苦主情急之下心智?;璧恼_控,有這個道理嗎?” 一番話如疾風(fēng)驟雨,但堂上堂下,字字聽清。觀審的百姓,無不點頭,而張華山卻只有搖頭的份兒了。 “說啊!”劉天鳴催促著。 看張華山招架不住,衛(wèi)虎開了口:“啟稟大人——” “住口!”劉天鳴拍著驚堂木,大聲喝住,“本院不曾問你,何用你胡言亂語插嘴?” “回大人的話,”張華山心一橫,決意不顧衛(wèi)虎,“當(dāng)時衛(wèi)虎跟我說,朱建伯教唆女兒殺親家,一定不假。女尸必是朱建伯派人來盜了,意在滅跡,好脫卸罪名。又說朱建伯會潛逃,勸我早早緝拿到案?!?/br> “噢,畢竟是衛(wèi)虎的主意?!眲⑻禅Q又問,“把朱建伯逮捕到案又如何?” “自然是審問?!睆埲A山慢吞吞答道,“那朱建伯的口供頗多不盡不實之處,令人生疑,所以把他收監(jiān)。” “怎見得不盡不實?”劉天鳴問,“你倒說與我聽聽?!?/br> 這一層張華山自覺振振有詞,便侃侃答道:“朱建伯的女兒,許配陳家十三年,到了二十歲還不嫁。據(jù)朱建伯自供,男家送過三個日子都不吉利,第四個日子難道就吉利了?他說是聽了一個江湖的相士,名叫什么‘小純陽’的勸。大人請想,這不是信口開河嗎?” “何以見得?” “我問他小純陽現(xiàn)在何處?他說不知道。誰知道有沒有小純陽這個相士?” “我知道是有的——” 說到這里,張華山突生靈感,覺得可借小純陽把案子拖了下來,所以急急打斷劉天鳴的話說:“原來真有此人!他是案內(nèi)第一重要人證,請大人指示地方,以便傳拿到案,訊問明白。這個江湖相士,鼓其如簧之舌,搞出這么一件命案,真正該死之極!” 他只顧罵得痛快,衛(wèi)虎知道又闖了禍,連連咳嗽示意,擋他不住。劉天鳴心里好笑,看著張華山徐徐答道:“這小純陽,不但我知道他的住處,而且立時可以捕拿到案?!?/br> “噢,然則請大人立即下令?!?/br> “不忙,他逃不了。”劉天鳴說,“不過我要問你,如果小純陽到案作證,說是確有其事,那該怎么辦?” “果有其事,則朱建伯之言不虛,刺殺陳德成的,便另有兇手了?!?/br> “好,那么,我先了結(jié)朱建伯案?!眲⑻禅Q問道,“朱建伯可在堂下?” “在!”有人響亮地答應(yīng),接著便見讓開一路,一個忠厚老者,拐著腿上堂跪下。 “小人朱建伯叩見青天大老爺,伏愿青天老大人壽高百歲,公侯萬代?!闭f著,朱建伯至至誠誠地磕了三個頭。 “朱建伯!” 劉天鳴雖想盡量用當(dāng)時勸他答應(yīng)陳家婚期的那種聲音,好喚起他的回憶,但高坐堂皇,下臨萬民,聲音中總是別具威嚴(yán),因此,朱建伯誠惶誠恐地答一聲:“小人在!” “你抬起頭來,仔細(xì)看一看本院?!?/br> “是!” 答應(yīng)是答應(yīng),心內(nèi)十分困惑,不知看些什么。此外也就是衛(wèi)虎一個人明白其中的奧妙,其余無不詫異,不明白他此舉的用意何在。所以都是屏聲靜氣,細(xì)看動靜。 堂宇奧深,光線不明,朱建伯抬頭細(xì)看,除了影綽綽一張清癯的臉外,實在看不出什么花樣。 “朱建伯,你看清本院了么?”劉天鳴這樣追問。 “回青天老大人的話,”朱建伯帶些慚愧的聲音說,“小人愚昧,莫測高深?!?/br> “噢,”劉天鳴往左右看了看,“想是光亮不足,來,掌燈!” 這越發(fā)奇了!莫非劉青天臉上寫著什么字,所以要叫他細(xì)看?大家這樣胡思亂猜,不免小聲議論,直到取來兩支紅燭,左右照映,堂下方始靜下。 “朱建伯,你不妨到案前來細(xì)看!” “是。”朱建伯磕了個頭,膝行兩步,仰頭仔細(xì)觀望,這一望,到底記起來了,失聲喊道,“原來青天老大人就是小純陽!” 這個謎底一揭穿,真如石破天驚,不光張華山震駭失聲,就是堂下也無不驚異莫名。后面的百姓,聽說小純陽就是巡按,都要一瞻顏色,你擠我擁,頓時搞得秩序大亂。 張華山是被摘了烏紗帽的,已發(fā)不出官威,劉天鳴是不愿發(fā)官威,那就只好何清假威行事了。他站到堂前,大聲呼喝:“審問重案,正在緊要關(guān)頭,何得喧嘩。倘再這等嘈雜吵鬧,我只好面稟按院大人,暫且退堂改期另審!” 從來不曾聽說有書辦這樣子大模大樣地下“堂諭”,但這幾天怪事迭出,也就沒有哪個批評他不對,而且還真怕他面稟按院大人,退堂停審,那一來,何以小純陽會變成按院大人?這個疑團(tuán)就不能打破。牽腸掛肚,會使人一夜睡不著覺,所以,擠也不擠了,吵也不吵了,踮起腳,伸長脖子,朝堂上望著。 堂上的劉天鳴,這時向張華山問道:“你聽見朱建伯的指證了吧?” “是,”張華山臉色灰白,聲音發(fā)抖,“我實在不曾想到大人也曾跑過江湖?!?/br> 這話簡直叫語無倫次。然而劉天鳴倒不怪他,知道他嚇得糊涂了?!笆堑?,”他朗然說道,“不要說你想不到,堂下百姓怕也是沒有一個人會想得到。不過,我跑江湖,不是為了糊口,是微服私訪。當(dāng)時經(jīng)過,讓朱建伯跟你說吧!” 朱建伯哪里還說得出話來?想起當(dāng)初都是為了“小純陽”一句話,幾乎弄得家破人亡!此刻小純陽變了按院大人,申冤昭雪,明鏡高懸,但愿他“壽高萬歲,公侯萬代”。若是按院大人變了小純陽,就恨不得一口唾沫吐在他臉上,罵一聲:“都是聽了你的話!弄成這個樣子,一言喪邦,害人不淺!”就為了這復(fù)雜矛盾的心情,淚流滿面,哽噎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了解他這眼淚的,莫過于劉天鳴自己,內(nèi)心不免歉疚,但此時不是表達(dá)這種情緒的時候??匆娭旖ú疅o法陳述,便只好自己宣布了,把當(dāng)初如何路過宿遷,如何微服私訪,如何發(fā)現(xiàn)朱家的大媒一怒而去,如何為朱建伯所延請,以及如何勸他為了不傷至親的和氣,接受陳家所送的日子,原原本本說了一遍,同時又細(xì)述朱家房屋的格面,以及朱青荷的“八字”,這都是鑿鑿有據(jù)的事,把堂下的老百姓聽得鴉雀無聲,目瞪口呆。 等這一套講完,劉天鳴又說:“這一案,本院便是一個鐵證。如非適逢其會,有本院參與在內(nèi),深知其事,任令貪惡官吏,鍛煉成獄,大明天下,哪里還有公道可言?如今,小純陽是有著落了,朱建伯身上的疑問是澄清了,我要細(xì)究冤誣朱建伯的經(jīng)過?!闭f到這里,拍一聲驚堂木,喊道:“衛(wèi)虎!” “小人在!” “當(dāng)初逮捕朱建伯,可是你的主意?” “回大人的話,小人面奉本縣張大老爺諭令,不敢不遵?!?/br> “那么,可是你親自去捉的朱建伯?” “不是!小人派手下去的?!?/br> “可曾索賄?” 這話很難回答。衛(wèi)虎想了想,覺得不妨承認(rèn),也是避重就輕的一法,便即答道:“大人明鑒,天下哪個州縣,辦到這樣的案子,少不得都要幾文辛苦錢,香香手?!?/br> “哼!你倒還說得出口。” “小人一向有一句,說一句?!毙l(wèi)虎答得極快。 “那么,我再問你,想朱建伯既非江洋大盜,又是本縣安守本分的紳士,如何當(dāng)時一言不合,你就攛掇縣官動用大刑,試問,你于心何忍?” “這——”衛(wèi)虎磕個頭說,“須問張大老爺!” 劉天鳴看看張華山冷笑了一聲,轉(zhuǎn)臉看問:“朱建伯,你照實說來,當(dāng)時提到堂上,如何問你?” “當(dāng)時的情形,小人因為受驚過甚,頭上就像著了一杠子似的,昏昏沉沉,不容易想得起來了?!闭f著,朱建伯磕了個頭,表示因為無法答供而賠罪。 “也難怪你?!眲⑻禅Q只好一句一句地問,讓他易于回答,“當(dāng)時你可曾為你女兒辯冤?” “自然辯了的?!庇袀€頭緒一提,朱建伯想起來了,“那時我已聽我侄子大文說道,知有上錯花轎這回事。”他指著張華山說,“我便稟告張大老爺,說小女下落不明,刺死我親家的,不知是哪家的新娘子,我還請張大老爺替我訪查小女的下落?!?/br> “堂上怎么說呢?” “張大老爺聽了小人的話很生氣,說是:‘你女兒已經(jīng)見了閻王,教我哪里替你去尋查?’” “噢!”劉天鳴轉(zhuǎn)臉去問張華山,“何以說他女兒已見了閻王?” “大人!”張華山低著頭答道,“原是聽了衛(wèi)虎的話。” “那么朱青荷可曾見閻王呢?” 這句話自更無法回答,只不斷自責(zé):“原是我糊涂,聽斷不明。” “聽斷不明,關(guān)乎才智;酷刑索賄,關(guān)乎本心。我倒要請教,你是為了什么,第一堂就對朱建伯用大刑?” “是——”張華山很吃力地答道,“是想求個水落石出?!?/br> “既云水落石出,則朱青荷從衛(wèi)家逃出,赴鄰縣投訴,可見刺死陳德成的另有其人,所盜走的女尸,絕非朱青荷。試問,你何以又不往正途上去追究?” 這就是張華山在這一案上所犯的最大的過失,百口莫辯,唯有低頭不答。想著自己前程不保,生死難知,今日當(dāng)著一縣的百姓,被問得啞口無言,說起來總怪自己誤信了衛(wèi)虎,先則倚重,后受挾制,泥淖越陷越深,真有悔不當(dāng)初之感!于是不知不覺地落下兩滴眼淚。 就為了這兩滴眼淚,劉天鳴算是暫且饒過了他。定神想了想,案情到此,衛(wèi)虎誣害朱建伯的罪狀,已很明顯,但如何明知娶錯了新人,而膽敢扣留朱青荷,企圖李代桃僵,以自殺的尤三嫂冒充陳家的新婦,致有所謂“逆?zhèn)愔匕浮卑l(fā)生,這是整個案子中最緊要的一部分。如果這一層不問清楚,就不能定讞,因而又轉(zhuǎn)回頭來問衛(wèi)虎,而衛(wèi)虎一口咬定是空花轎,要他舉證,他舉了個王狗子。 劉天鳴已看過全案的口供,這一場大風(fēng)波之起,就起在王狗子為衛(wèi)虎拉線、逼娶尤三嫂,可以說是個罪魁禍?zhǔn)祝睦锉揪蛯λ麡O其厭惡。同時想到,衛(wèi)虎舉證不舉別人,獨舉王狗子,可見得必是死黨,絕不會供出實情,就得給他個下馬威,教他不敢瞎說。 于是傳了王狗子到堂,他先不問衛(wèi)家的花轎,問逮捕朱建伯的經(jīng)過:“那天去捉朱建伯是你帶人去的?” “是!”王狗子答道,“衛(wèi)頭兒叫小人帶了十幾人去捉的?!?/br> “你除了帶走朱建伯,還帶了什么東西?” “小人沒有帶別的東西?!蓖豕纷臃鴥芍蝗茄鄢洗鸬?,“大人的話,小人實在不懂?!?/br> “真的不懂,我就告訴你吧,衛(wèi)虎剛才供過,你們‘弄了幾文辛苦錢,香香手’,有此事?” 衛(wèi)虎供過,是賴不掉的,王狗子便說:“這是例規(guī)有的。” “你跟朱家要了多少錢?” “他們送了八百兩,都交給衛(wèi)頭兒了。” “是你經(jīng)手?” “是?!蓖豕纷佑仓^皮答道,“是小人經(jīng)手?!?/br> “你分到多少?” “一百兩?!?/br> “這就是受賄,來啊,”劉天鳴吩咐,“抬下去打!” “喳!”隸役們大聲答應(yīng),卻是不動。 劉天鳴以為他們有意衛(wèi)護(hù)王狗子,有些發(fā)火。何清趕緊上前,小聲說道:“打多少?請大人發(fā)落。” “噢!”劉天鳴說,“一兩銀子一板,打一百板,與我著力打!”把火簽擲了下去。 何清想有所勸阻,因為一百大板打下來,人已動彈不得,而劉天鳴要問他口供,也就無法回答,但又怕當(dāng)堂碰釘子,自己把難得借巡按的威風(fēng)而樹立起來的一點聲光,葬送在里頭,實在犯不上,所以遲疑著不曾開口。 就這時,見掌刑的皂隸陳大麻子已在關(guān)照他的同事:“堂上大人吩咐,著力打!休得賣放人情,自討沒趣!” “喳!”四名手下齊聲答應(yīng)。 于是把王狗子拖翻,合仆臥倒,一個撳頭,一個撳腳,一個褪下王狗子的褲子,另一個舉起大板子就打。 一板子下去,何清就聽出聲音不對,打得太重了。打板子有各種手法,打得響的不見得打得重,打得重的不一定打得響;有的傷皮傷rou,不傷筋骨;有的表皮不破,而里面的rou爛成豆腐一般;再有狠毒的就打在要害筋脈上,幾板子就可以打死。何清奇怪,看那樣是要把王狗子打死,先還聽他怪叫,打不到十板子叫聲就低了下來,再后來索性連哼聲都聽不見了,看這情形不妙,何清不能不跟劉天鳴去咬個耳朵,勸他罷手。 但就在移步向公案時,看到了衛(wèi)虎的臉色,心內(nèi)一驚,立即會意,不由得縮住了腳,不肯去多事。 倒是劉天鳴自己有所警覺,喊一聲:“別打了!” “大人吩咐,”何清高聲轉(zhuǎn)述命令,“住刑!” 板子一停,掌刑皂隸陳大麻子,把王狗子翻過身來,蹲下身去,扒開眼皮看了一下,隨即朝上一跪,高聲說道:“回稟大人,王狗子打死了!” 這一聲真如石破天驚,堂下是“嗡”的一聲,而堂上是“啊”的一聲,幾乎沒有一個人不大感意外。 劉天鳴有些不知所措,愣了好半晌,突然想起,拍著驚堂木問道:“你怎的把個要犯打死在堂上?” “大人吩咐著力打,著力一打自然就打死了!” 這是把責(zé)任推到堂上,劉天鳴勃然大怒,“好刁惡的東西!”他拍著桌子罵,“本院吩咐你著力打,不曾叫你把他打死!你掌刑掌了多少年了,手上一點分寸都沒有嗎?” 陳大麻子不敢再強(qiáng)辯,但也不曾認(rèn)錯,只跪在那里翻白眼。 劉天鳴又氣又恨,但地上擺著一具尸首,案子也問不下去了,而堂下的百姓在等著看這個局面如何收場,倘無適當(dāng)?shù)奶幹茫阋詼p損威名,所以先忍一口氣,定定神喊道:“何清!” “何清在!” “王狗子作惡多端,這樣子一死,也是他的報應(yīng)。只是立斃杖下,非本院本心。這個行刑的皂隸,是何姓名?” “他姓陳。” “名字呢?” “他的名字在他臉上?!?/br> 這一說,堂下有人笑出聲來。劉天鳴定睛一看,也就懂了,“是叫陳麻子嗎?”他看著何清問。 “是!”何清答道,“花名冊上的名字就叫陳大麻子?!?/br> “這陳大麻子可惡得很!”劉天鳴說道,“你替本院辦一道公文,致署理的孫大老爺,把這陳大麻子開革,驅(qū)逐出境?!?/br> “大人——” 劉天鳴馬上打斷:“不準(zhǔn)你替他討情!討情也沒用。” 何清是看在同事分上,如果不這么做作一下,會受人責(zé)備,將來在本衙門就難混了,既然劉天鳴態(tài)度堅決,也就不必再多說,答應(yīng)一聲:“是!” “打死的王狗子,傳仵作相驗,給棺掩埋,通知孫大老爺撥銀五十兩,以為撫恤?!眲⑻禅Q接著又說,“本案改日再審。朱建伯貰回,衛(wèi)虎還押。退堂!” 退堂入內(nèi),換了官服休息。但身子閑了,一顆心卻閑不下來,一會兒惦念林鼎和李壯圖二人,不知到衛(wèi)家搜查,可有結(jié)果;一會兒又想到王狗子,覺得他死得可疑;一會兒又想到被看管的張華山,該當(dāng)迅速處置,而偏偏衛(wèi)虎一案,結(jié)束不了,他們兩人狼狽為jian,互有關(guān)聯(lián),一案不結(jié),另一案也難了斷,看樣子一時不能回南京,會耽誤許多公事。 一個人喝著悶酒,十分無聊,酒入愁腸,最易上頭,他正覺有些暈眩,放下酒杯,欲待上床時,老家人來稟報,說書辦何清求見。 對了,劉天鳴心中自語,早該找這個人來談?wù)?,因而欣然傳見?/br> 為了一次親審,何清頗為得力,劉天鳴特假辭色,命他坐著談話。何清謙謝不敢,最后是端張小凳子坐在他面前,何清仰臉說道:“大人,我有下情上稟,要大人見諒,我才能說。” 何謂“見諒”呢?提到這樣的要求,便見得他要說的話,不可原諒。劉天鳴考慮了一下,這樣答道:“能諒解的,我自然對你諒解?!?/br> “也還不盡是這個意思。我有話說了,不論大人肯不肯答應(yīng),只當(dāng)沒曾聽我說過,置諸不問,要這樣我才敢說?!?/br> 劉天鳴是個方正君子,不肯做自欺欺人的事,所以聽見這話,認(rèn)為出入關(guān)系甚大,不肯輕易允許。想了好半晌,覺得不答應(yīng)就是一場空,什么也聽不到;答應(yīng)了下來,眼前要守信諾,不能有何行動,但以后仍有機(jī)會,說起來還是有益的。 于是他點點頭說:“好!你說吧!” 這時的何清,卻又不知從何說起了。事情可以說是公事,也可以說是私事,有關(guān)他的切身利害——宿遷縣衙門的捕快、皂隸,也就是衛(wèi)虎的一批爪牙,已經(jīng)推出人來向何清遞話,在巡按大人面前當(dāng)差,須念著本衙門多年同事的情分,極力鋪排,即令幫不上自己人的忙,可也不能幫外人的忙。這“外人”,當(dāng)然是指劉天鳴。 何清了解這話后面的威脅意味,因為來遞話的人又說:“巡按大人不能一輩子在宿遷,也不會一輩子在應(yīng)天府,總有調(diào)走的時候,而你是宿遷城里土生土長的人。”意思就是,倘不就范,則等劉天鳴一走,立刻便要收拾何清。 他覺得左右為難,最好不過能夠脫身事外,所以此來是打算說明苦衷,請求辭差。但巡按無人可用,絕不會答應(yīng)他的要求,而且深蒙看重,自覺辭差的話也說不出口,所以平日口齒伶俐的他,這時囁嚅著不知如何才能說明白自己的心里話。 “咦!”劉天鳴詫異地問,“你什么事如此為難,說出我替你做主?!?/br> “是——是有為難的事——” “那你說啊,何以吞吞吐吐?”劉天鳴有些不耐煩了,“快說,快說!” 這一逼,逼出何清一個以前從未有過的念頭,陡覺精神一振,細(xì)想一想,果有破釜沉舟的決心,不但是解消難題的唯一辦法,而且另有一番局面,說起來倒變成因禍得福了。 于是他定一定神,從容問道:“我想伺候大人,跟著大人一起,不知大人可肯提拔我?” 劉天鳴笑了。“我道是什么事,”他說,“原來如此!這又有什么難以啟齒的?跟你實說了吧,就是你自己不說,我原來也有帶你到南京的打算!” 何清一聽這樣的答復(fù),愁懷盡去,站起身來,先向劉天鳴磕過頭道謝,然后笑嘻嘻地依舊坐在小凳子上。 “慢來!”劉天鳴想想不對,“答應(yīng)是一定答應(yīng)的,不過我剛才看你的神氣,為難者不是此事。你倒說說看,是什么事,你說了要我只當(dāng)不曾聽過?” “是!”何清忽然問道,“我倒要請問大人,那王狗子,大人知道是死在什么人的手里?” 問到這話,自有內(nèi)幕,劉天鳴一聽先就愣了,把當(dāng)時的情形細(xì)想了一遍,實在莫名其妙。“不是那陳大麻子嗎?”他說,“可是王狗子素來與他有仇,趁此機(jī)會要了他的命?” “不是!王狗子與陳大麻子是同嫖共賭的好朋友,不會要他的命。王狗子是死在衛(wèi)虎手里。” “怎么呢?”劉天鳴越發(fā)如墜入五里霧中,“王狗子是衛(wèi)虎手下第一名死黨,為何要他的命?” “滅口——” “??!”劉天鳴失聲說道,“有道理,你說下去。” “當(dāng)時的情形是,大人如果嚴(yán)詞審問,王狗子一定搪塞不過,話中有了破綻,必于衛(wèi)虎不利,所以正好借大人‘著力打’這句話,把王狗子打死。這樣不但滅了口,而且還害大人落個將人犯立斃杖下、用刑過酷的處分,用心真是狠毒之至?!?/br> “不錯,不錯!”劉天鳴深深點頭,“不過我還不明白,衛(wèi)虎當(dāng)時手鐐腳銬,絲毫動彈不得,也沒有聽見他說什么,陳大麻子何以就能照他的心意行事?” “何用開口說話?有一個眼色就盡可以了?!?/br> 這才是衛(wèi)虎可怕的地方!巡按公堂之上,眾目昭彰之下,身在縲紲之中的衛(wèi)虎,用一個眼色,就能叫人毫無疑忌地害了自己朋友的命,這是多厲害的人物! “為何我要求跟大人一起走?只為了我給大人當(dāng)差,衛(wèi)虎覺得對他不利,已派人來威脅我。如今,我也豁出去了!”何清又說,“此人毒如蛇蝎,我勸大人不必遷延日久,明天就請尚方寶劍,早殺他早好!” “這話不錯,明天就這么辦。不過——”劉天鳴仍有些遲疑,“且等林鼎和李壯圖搜查了回來再說?!?/br> “無須搜查了。衛(wèi)虎做事嚴(yán)密得很,若有罪證,早已銷毀?!?/br> 這句話讓劉天鳴越發(fā)上了心事?!案銓嵳f了吧,何清!”他嘆了口氣說,“唉!我還有個很大的麻煩,尚方寶劍叫衛(wèi)虎派人給盜走了!” 何清大驚失色:“怎會有這種事?” “既然說了,我就跟你細(xì)談一談——”接著,劉天鳴把失劍經(jīng)過,原原本本都告訴了他。 何清聽得目瞪口呆,好半晌,頓著足說:“糟了,糟了,糟不可言了!” “為何叫糟不可言?” “這把劍,十有八九是拿不回來了!哪里不糟?” 一句話說得劉天鳴頭上金星亂冒,“此是先皇御賜之物,拿不回來,我不得了。何清!”他的語聲都有些不大利落了,“何以見得拿不回來?” “衛(wèi)虎做事,向來趕盡殺絕,不留余地。如果當(dāng)時大人答應(yīng)放他出去,那把劍可以拿得回來;看大人識破了他的詭計,一無指望,衛(wèi)虎一定把劍毀掉,免得留在那里,反成禍患?!?/br> “說得是!”劉天鳴五中如焚,不知還能說什么好。 “而且,大人明天也不能像斬車江榮那樣,偽裝請的是真尚方寶劍,不然,當(dāng)時便會有麻煩?!?/br> “這又是什么麻煩?” “衛(wèi)虎當(dāng)場會叫破,那是偽尚方寶劍?!焙吻鍨樗忉?,“衛(wèi)虎此刻不作聲,是還留著活命的希望,叫穿了替自己找麻煩,沒有那樣的傻人。等到真的綁上法場了,無所顧惜,如何不找大人的麻煩!” “好!好!”劉天鳴臉色發(fā)青,形容十分可怕,只覺胸頭一團(tuán)怒火在燒,恨不得當(dāng)時就把衛(wèi)虎提出監(jiān)來,教他自己嘗嘗他那“一品衣”的味道。 但轉(zhuǎn)念之間,他又自責(zé),四十年讀書養(yǎng)氣,何以還有這樣不仁的念頭?衛(wèi)虎誠然可惡可恨,死有余辜,但要拿國法來制裁他。自己是執(zhí)法的人,應(yīng)當(dāng)遭遇任何橫逆,不失寸心之平。否則私忿沖動,必致措施乖張,就像今天在堂上打死了王狗子那樣,事后再追悔,無裨實際。 于是他的臉色又恢復(fù)平靜了,而心智亦恢復(fù)清明了,把失劍的經(jīng)過,重新細(xì)想了一遍,發(fā)覺還有一條線索,可以著手追究。 “你的話說得很有道理?!彼叫撵o氣地說,“現(xiàn)在我們來推敲一下?!?/br> 照劉天鳴的想法,衛(wèi)虎自陳能找回劍來贖罪,那在車江榮被斬以后,他人在獄中,何能毀劍?如有此事,一定得假手于人,能把這個人找出來,劍的下落,便可以自見分曉了。 “大人說得極是。就是怕王狗子替他經(jīng)辦的事?!?/br> 這又提醒了劉天鳴,細(xì)想一想,何清的猜測,極有可能,說不定衛(wèi)虎指使的,就是王狗子。 因此,衛(wèi)虎使陳大麻子滅王狗子的口,一半就因為他曉得尚方寶劍秘密的緣故。 “不過,大人請放心,我倒有一條計在此,大人看看使得使不得?” “說出來商量?!?/br> “我想只有走回頭路?!焙吻宓吐曊f道,“趁他們今天遞話來,我正好裝作幫他們的忙,請大人停審三天,我到監(jiān)獄里去跟衛(wèi)虎談一談?!?/br> “怎么個談話?” “就說大人愿意放他出去,若能找回劍來,權(quán)當(dāng)贖罪。等他把劍找了出來,仍然治他的罪,如此有何不可?不妨試試?!?/br> “使不得,使不得——”劉天鳴不斷搖頭,“這不是我做的事?!?/br> “那——” 剛說了一個字,只見老家人來報,林鼎和李壯圖復(fù)命。劉天鳴立即延見,林、李二人神情困頓而狼狽,一見何清在座,兩人面面相覷,都不開口。 “不要緊!我已經(jīng)把這件事都告訴他了,他還有些見解,先聽了你們的再說?!?/br> 于是林、李二人報告到衛(wèi)家搜查的經(jīng)過。話很長,但也很短,短到一句話就能說完:搜遍衛(wèi)家各處并沒有搜到尚方寶劍! “延津劍合,只怕渺茫得很了!何清,你把你的看法說給他們倆聽聽?!?/br> 聽了他的話,林、李二人無不沮喪。反倒是劉天鳴,經(jīng)過剛才那一番自診自省,已能把此事淡然置之,轉(zhuǎn)而安慰大家。 “我今夜就要擬兩道奏疏,一道是誤斃王狗子于杖下,自請?zhí)幏?;另一道奏報失劍,自請治罪。?/br> “大人!”林鼎第一個提出異議,“事情還不曾絕望,不必這么做?!?/br> “是的。大人請寬心,事緩則圓?!崩顗褕D也勸他。 何清則更說到是非利害關(guān)鍵上,“大人,”他說,“這一來殺車江榮用的是偽尚方寶劍,就瞞不住人了。這個罪名跟矯詔一樣,非同小可,大人不能做親痛仇快的事!” 最后這句話打動了劉天鳴的心,“也罷,”他無所謂地說,“你們慢慢找,不必cao之過急?!?/br> 等退了出來,何清悄悄把林鼎一拉,連李壯圖一起,邀到他家去喝酒,把杯密談,說了他的計劃,問他們的意思如何。 “辦法是不錯?!绷侄Π欀颊f,“無奈上頭不答應(yīng)。” “這顧不得了?!崩顗褕D矍然而起,“老何,我看只有瞞著上頭去做。” “你看呢?”何清堅持要三個人同意才肯進(jìn)行。 林鼎考慮了好一會兒:“箭在弦上,不得不發(fā)。不過,怎么個說法,得要好好商量一下。衛(wèi)虎不是輕易能上當(dāng)?shù)娜恕!?/br> “我只說是我的意思?!焙吻宕鸬?,“我跟他們說,你們要我從中幫忙,總也要幫得上忙才行。你們先把這件事情告訴我,我找機(jī)會對劉大人去說。不然,我一個書辦,人家是巡按,憑什么對他去討這么大的一個情?” “這話說得對。不過下一步呢?”林鼎問道,“衛(wèi)虎一定要你提擔(dān)保,你又怎么說法?” “我估計他們一時還不肯說實話。我說的意思是借此探一探口氣,如果尚方寶劍還在,可以拿來換衛(wèi)虎的命,他們一定很起勁。否則,反正劍也沒有,說過就算了?!?/br> “這想得深了!第一步先查出來,劍還在不在?!崩顗褕D說,“果然不在了,另想別法,不必再鉆牛角尖?!?/br> “我還有個想法,果然劍不在了,也不要緊?!?/br> 如果劍不在也不要緊,那就根本沒有什么可以發(fā)愁的了!因此林、李二人對何清這句話,一面不大相信,一面又想相信,因為心情矛盾,反而都說不出話,只怔怔地望著他的臉。 “兩位不相信是不?”何清把杯微笑,“我說個道理,兩位老哥就明白了,十六個字:劍毀人亡,真?zhèn)文?,真自是真,偽亦是真!?/br> 這四句像偈子一樣的話,把林鼎和李壯圖說得只是翻眼,但這兩個人的思想都很敏捷,細(xì)想一想,也就不難了解。 “你是說,如果劍已毀去,則毀劍的人,必為衛(wèi)虎和王狗子。王狗子已死,衛(wèi)虎已難逃生,既都不在人世,就再也無人能指證劍的真?zhèn)???墒沁@個意思?” “對!”何清回答李壯圖,“只要把偽劍冒充真劍,誰個知道其中的底蘊?” “話很不錯!”林鼎連連點頭,“不過你自己也跟劉大人提,衛(wèi)虎斃命的那一刻,一定會叫破真相,那時豈不是大大的一個麻煩?” “唯一的麻煩,就在這里。當(dāng)然也有辦法好想——” 林鼎舉杯相敬:“還是得要你老哥想,我們兄弟聽你的?!?/br> “不敢當(dāng)——”何清答道,“兩位老哥這等抬愛,我總得想個辦法出來。就只怕劉大人不肯?!?/br> “你請先說了再談?!?/br> “衛(wèi)虎死有余辜,到時候悄悄下手,在獄里‘做’了他,報個病斃,省得他臨死還要害人?!?/br> “這倒也是個辦法?!绷侄粗顗褕D問,“你看如何?” “只怕劉大人不肯。像衛(wèi)虎這樣的人,應(yīng)該明正典刑,這樣下手,反倒是太便宜他了。” “到時候再說吧!”何清怕他們?yōu)殡y,自己退步,“反正事情逼到那一步,要伸手就非伸手不可。真的不行,為了保大人的前程,也就說不得了。” 他們懂得他的意思,必要時,依然是暗中下手,便都點點頭,算是取得了默契。 “有件事,兩位老哥一定要辦到?!焙吻逵终f,“不然我難說話?!?/br> “你說,我們弟兄盡力去辦。” “無論如何,要請劉大人先停一停。三天不行,一天也可以?!?/br> “好,”林鼎答道,“說什么我們也替你去爭一天。” 這“一天”當(dāng)夜就爭到了。林鼎假托的理由是,連日審問,供詞甚多,有些還沒有整理完竣。不如暫停審問一天,一面讓刑房得以把口供補起來,一面他跟李壯圖可以趁此機(jī)會,細(xì)讀供詞,看看有沒有什么新的線索。 這是很合理的一個說法,劉天鳴立即同意。何清在接到消息以后,當(dāng)天便入監(jiān)探視衛(wèi)虎。 相見是在“獄神廟”。 衛(wèi)虎自從何小義為劉天鳴所責(zé)以后,便沒有以前那么舒服了。不過也不至于像其他死刑重犯那樣,晚上要“釘匣狀”,手足被禁,終夜不得動彈,只是釘了一副鐐,睡的是有席子、有鋪蓋的地鋪;三餐有rou,晚上有酒,都是他家里送來的。此刻由于何清做主,索性把他的腳鐐都取下來了。 “老何,”衛(wèi)虎皮笑rou不笑地說,“說有熟人來看我,想不到是你!” “我不能不來,天天想來!”何清向牢頭禁子努努嘴,示意回避。 衛(wèi)虎不作聲,看桌上有酒,先為自己斟上一杯,方伸手替何清斟,然后垂著眼,默默地啜上一口,似乎無視于何清似的。 “老衛(wèi),我是身不由己,你曉得的。你跟按院的這個梁子繞得太深了,我自不量力,想來解一解。” “怎么個解法?”衛(wèi)虎緊接著說,“有句話免談?!?/br> “哪句話?” “拿劍換命?!?/br> 何清的失望,溢于形色,輕輕說了句:“那就沒有什么好談的了。” “原是如此!劍又不是我拿的,我怎么交得出來?除非先放我出去,這一層,你又辦不到?!?/br> “不是我辦不到,是按院不相信?!?/br> “不相信我,還談什么?”衛(wèi)虎說道,“老何,同事一場,我托你點事行不行?” “你說?!?/br> “請你以后少來!”說完,衛(wèi)虎站起身來,頭也不回地走了。 何清沒有想到受他這一番羞辱。不過,他亦不認(rèn)為毫無所得,衛(wèi)虎敢出此態(tài)度,必有所恃,倒要看看他有何花樣。 第三天恢復(fù)審案,審到一半,只見堂下起了紛擾。聽審的百姓,你擠我推的,閃出一條路,一名衣帽鮮明的太監(jiān),帶著兩名從人,大步而來。 太監(jiān)都是驕橫慣了的,但劉天鳴卻不買他的賬,故意大聲問道:“擅闖公堂的是誰?” 一聽這話,何清機(jī)警,急忙迎了上去,兜頭一揖,口中說道:“公公,請留步!”等那太監(jiān)站住腳,他緊接著又問:“公公貴姓?” 太監(jiān)的尊稱叫“公公”,何清以禮當(dāng)先,那太監(jiān)便好言答說:“我姓趙,奉南京鎮(zhèn)守太監(jiān)之命,有緊要公事,即刻要見按院劉大人?!?/br> “是,是!待我通報。” 于是,何清疾趨上前,在劉天鳴耳際輕輕相勸,說是這趙太監(jiān)來意不善,以柔克剛,不妨先假以辭色。 南京鎮(zhèn)守太監(jiān)權(quán)柄極重,劉天鳴怕萬一是軍情大事,不便耽誤,所以點點頭說:“就請公案一旁相見?!?/br> 這當(dāng)然要設(shè)一座。趙太監(jiān)上前行禮坐下,隨即取出一封紫花大印的公文,遞了過去。劉天鳴拆開一看,大出意外,竟是鎮(zhèn)守太監(jiān)要提衛(wèi)虎。 “衛(wèi)虎有案未結(jié)。”劉天鳴平靜地說,“等結(jié)了案,我自然派專人將衛(wèi)虎送到南京,交與鎮(zhèn)守太監(jiān)?!?/br> “不行,劉大人!鎮(zhèn)守太監(jiān)交代即刻要提?!?/br> “不行!”劉天鳴針鋒相對,“不但此刻不行,十天半個月怕也還不行。” “這衛(wèi)虎,是欽命交代鎮(zhèn)守太監(jiān)提問。劉大人,”趙太監(jiān)沉下臉來說,“你莫非想抗旨?” 這頂帽子太大了,劉天鳴有些罩不住,正在為難時,何清踏上來插句嘴:“大人,小人有句話,不知道能說不能說?” 這句話提醒了劉天鳴,知道他此來必是替自己解圍,心頭頓感輕松,連聲答道:“你說,你說!” “鎮(zhèn)守公公要提衛(wèi)虎,自然不能不依,但衛(wèi)虎在宿遷犯下幾十件大案?!彼钢妇碚f道,“告他的狀子有這么多,一件都還不曾了結(jié)。既然鎮(zhèn)守公公要提人,不妨連狀子一起移了過去。大人只需寫一道奏疏,專差遞進(jìn)京去,豈不就盡了自己的責(zé)任?” “著啊!”劉天鳴大為高興,指著那一堆狀子向趙太監(jiān)說道,“你要人可以,我已經(jīng)說過,衛(wèi)虎又不是我的冤家,他的死活存亡,一概與我無關(guān)。不過我奉旨巡按,代天巡狩,老百姓告到我這里,就等于報告到皇上那里一樣,我不能不有個交代。來,來,你連人帶狀子一起收了去,也省卻我多少精神?!?/br> “劉大人!劉大人!”趙太監(jiān)軟下來了,“話不是這么說,你如果一定要留下衛(wèi)虎,也好商量?!?/br> “似乎不必商量了?!眲⑻禅Q做出推卸責(zé)任的神情,“其中有兩件案子,亦真非鎮(zhèn)守才能辦得了。何清,你把衛(wèi)虎勾結(jié)江洋大盜的那兩件案子找出來!” “不必,不必!”趙太監(jiān)慌忙搖手,“不必給我看。有這些案子,就讓衛(wèi)虎留下好了。我告辭了?!闭f著,伸手便來取鎮(zhèn)守太監(jiān)的那件公文。 “慢來!”劉天鳴看出破綻,一手按住公文,“這是給我的公事。何清,收文掛號,摘由呈閱?!?/br> “喳!”何清手快,一抽便把那道公文抽到了手。 趙太監(jiān)的神氣越發(fā)尷尬,竟有些手足無措似的。何清明白,這道公文多半出于偽造,鎮(zhèn)守太監(jiān)也未見得有派他來提衛(wèi)虎的命令。只手遮天,膽大妄為,若是鬧出來了,這姓趙的吃不了還兜著走呢! 但是,這又何必?太監(jiān)十有八九是小人,逼急了會像毒蛇、瘋狗般反噬。得饒人處且饒人,因而他向劉天鳴使個眼色,躬身說道:“大人,或者趙公公得了鎮(zhèn)守公公的指示,如果不能把人提回去,便無須投文。公事是否可讓趙公公抽回,請大人思量?!?/br> “也罷!”劉天鳴慨然揮一揮手,“你就抽了回去。只是下次再莫為鎮(zhèn)守找這些麻煩。切記,不然公事公辦,我要當(dāng)面跟鎮(zhèn)守去談一談?!?/br> 這是很明顯地指出趙太監(jiān)偽造文書,他諾諾連聲地答道:“劉大人說得是?!苯又€請了個安道謝。 就這樣前倨后恭地,趙太監(jiān)搞了個灰頭土臉,黯然而去。劉天鳴覺得這十分痛快,忍不住哈哈大笑。 何清卻不敢像劉天鳴那樣樂觀。干他這一行,全靠機(jī)警,時時刻刻防著人做壞事,而像趙太監(jiān)這樣的人,更要當(dāng)心。此時心念一動,來不及跟劉天鳴細(xì)說,告?zhèn)€罪匆匆退出,追著趙太監(jiān)的影子,先高喊一聲:“趙公公!” 憤怒不息的趙太監(jiān),正在暗暗地咬牙,盤算著如何才能翻今天的本,聽得這一喊,回頭見是何清,心里越發(fā)惱怒——剛才受的那場氣,都由他身上而來!心想一時拿劉天鳴無可奈何,一個小小的書辦,如果也應(yīng)付不上來,那就太對不起自己了。 于是他站住腳,板著鐵青的臉,斜睨著何清,冷冷地問道:“你是叫我?” “是!”何清恭恭敬敬地先請一個安,賠笑說道,“有句話想請問公公?!?/br> “你配跟我說話?哼!”趙太監(jiān)跺一跺腳,掉頭就走。 何清沒有想到,他竟這樣當(dāng)面開消!愣了一下,趕緊又追了上去,這下是抓住了他的衣服喊:“趙公公!” “放手!”趙太監(jiān)厲聲喝道,“你要干什么?” “想問趙公公住在哪里?” “你問這個干什么?”趙太監(jiān)把手指到他臉上,“你也來干涉我的行動?混賬,你是什么東西!” 趙太監(jiān)越罵越氣,把在劉天鳴那里招來的不快,都發(fā)泄在何清身上,頓足咆哮,唾沫橫飛,濺得何清一臉。 這時就看出何清的修養(yǎng)功夫來了,盡管已有好些人圍了攏來看熱鬧,他依然不動聲色,一面舉起衣袖,擦一擦臉上的唾沫星子,一面解勸似的說:“趙公公不必動氣,有話好說。” 太監(jiān)大多是越扶越醉的脾氣,而且有些“人來瘋”,一見人多,格外大發(fā)“雌威”?!罢l要跟你說話!”趙太監(jiān)使勁一掌,打開了何清的手,“你不配,你不撒泡尿,照照你自己,好大的膽子,哼!” 這一下,旁觀者不平了,不過有人敢怒不敢言,有人卻要“拔刀相助”,這個人就是楊大壯。 “嗨!”他站出身來,指著太監(jiān)說,“你何必發(fā)那么大的脾氣!” “關(guān)你什么事?”趙太監(jiān)把眼一瞪,“要你多嘴!” “天下人管天下事!”楊大壯將胸一挺,“我看不慣!” “看不慣給我滾遠(yuǎn)些!” 楊大壯看他不可理喻,一時忍不住,出手就是一拳。 這一拳如果打著趙太監(jiān),事情便鬧大了,幸虧何清早有防備,等楊大壯拳頭剛伸出來,他用手一托,把楊大壯的拳頭托得偏了過去。 “反了,反了,”趙太監(jiān)氣得臉上一陣青、一陣紅,“你竟敢動手打人,你曉得你打的什么人?” “哼!誰曉得你是什么人?你不講理,我就要打?!?/br> “你敢!”趙太監(jiān)停了一下,突然一跺足,“好!這件事不能算完,且等回南京再說?!?/br> 楊大壯還要動手,斜刺里沖過來兩人,拉著他就走,兩個人是林鼎和李壯圖。 “趙公公,”何清有些懊悔,覺得自己沒有處置好,無端又生糾紛,所以態(tài)度上越發(fā)謙恭了,請個安說,“你老人家息怒,我原是請問趙公公憩在何處,好陪了回去,總怪我言語不清楚,才惹出這一場是非。千萬看小的面上,不必計較?!?/br> 趙太監(jiān)只為態(tài)度太橫,惹出老大的沒趣,前車之失,鑒在眼前,不敢對何清再亂發(fā)脾氣,但也不便前倨后恭,只是一迭連聲,悻悻然地說:“好,好,不必你費心!我哪里也不住,這就上車回南京?!?/br> 果真如此就太好了!何清就是怕衛(wèi)虎聽說趙太監(jiān)所謀不成,可能會將尚方寶劍托他攜出宿遷,因而要問趙太監(jiān)的住處,好作監(jiān)視。既然馬上要走,那就省事多了。 “那么請問趙公公,可是雇的來回車子?行李置在何處,你請告訴小的,好安排趙公公動身?!?/br> “不消費心!”趙太監(jiān)說,“我倒問你,剛才那個混賬小子姓什么?是干什么的?仗誰的勢?這么橫!” “大人不記小人過,”何清賠笑解勸,“像這樣的渾小子,哪兒都有,趙公公何必跟他一般見識?” 打量著何清絕不肯說,趙太監(jiān)另有盤算,便不追問,氣咻咻地轉(zhuǎn)身就走。 何清不便再跟過去,定神想了想,也急急回頭去找林鼎和李壯圖商議。 那兩人正埋怨楊大壯魯莽,一見何清,便先為他引見。何清因為他是為己不平,便先道了謝,然后道聲:“對不起,我跟他們兩位說句話,馬上再過來奉陪?!?/br> 楊大壯很見機(jī),料知有機(jī)密公事要談,便站起身告辭。何清倒很喜歡他,殷殷約了后會,方始放他離去。 “姓趙的要走了。”何清低聲說道,“說不定那把劍,就由他夾帶了出去。怎么也得想個法子,趁這個機(jī)會把它截了下來。” “對!”李壯圖矍然而起,“我們得馬上動手!” “別忙!”林鼎拉住他的衣服,“先聽聽老何的。” “先要這么假定,劍是在衛(wèi)虎家,預(yù)備讓姓趙的私下帶出宿遷。這個假定,又有兩個假定:一個是帶了出去;一個是因為別的緣故,譬如趙太監(jiān)謹(jǐn)慎怕事,或者看有人跟他為難,不敢造次?!焙吻逋R煌S终f,“總之,劍如果要出現(xiàn),像今天這種情形,就是出現(xiàn)的時候?!?/br> “我也有這個感覺?!绷侄φf道,“如果不讓姓趙的帶出去,容易得很,馬上到衛(wèi)家四周,安上幾個‘明樁’,陳大麻子他們一看見這樣子,自然害怕,哪怕劍已交給了姓趙的,也會重新要回來。” “對了!”何清深深點頭,“劍雖要了回來,一時怕還來不及藏好,迅雷不及掩耳,就趁這時候去搜一搜?!?/br> “那就走吧!”李壯圖說,“越快越好,一步遲不得。” “好,你們?nèi)グ?!”何清又說,“為求萬無一失,我另外派人跟了姓趙的走,到底看看劍是走漏了沒有?!?/br> 于是林鼎和李壯圖,到劉天鳴那里請了令箭,趕到衛(wèi)家,正好遇見趙太監(jiān)從那里動身,細(xì)察他的行李,只有一只箱子、一個鋪蓋,以長度來說,都不像藏得下一把尚方寶劍。至于是不是另有意想不到的藏匿之處,一時無法判斷,只好丟下不管,且顧眼前,仍舊是用搜罪證的借口,進(jìn)入衛(wèi)家仔細(xì)搜索。 這一搜,仍無所得。那就只有期望何清派去跟蹤趙太監(jiān)的人,能夠查出究竟。然而他們也是失望了!跟蹤的人回來報告,沒有任何跡象可以看出趙太監(jiān)隨身帶著一把寶劍。 尚方寶劍到哪里去了呢?是不是還在人間?倘或真的找不回來怎么辦?這一連串的疑問,把林鼎、李壯圖和何清困擾得食不甘味、夜不安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