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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玄幻小說 - 高陽歷史小說作品全集(共10冊)在線閱讀 - 第七章

第七章

    第七章

    事情很巧,也可以說是很不巧,就在趙士龍到京城的那天,劉瑾被捕了。

    他是陜西興平人,本姓談,年輕時自己割掉了“那話兒”,投身在一個姓劉的太監(jiān)名下,入宮當差,因而改姓為劉。那時是正德皇帝的祖父,憲宗成化年間。

    憲宗駕崩,傳位孝宗,這是位好皇帝,可惜壽命不長,做了十八年皇帝,只活到三十六歲。太子即位,改元正德,那時只有十五歲。

    十五歲的正德皇帝,人極聰明,可惜童心特重,是天字第一號的紈绔子弟。陪著他玩的有八個太監(jiān),名叫馬永成、高鳳、羅祥、魏彬、丘聚、谷大用、張永,還有一個就是劉瑾。他的職司是專管鳴鐘撞鼓的“鐘鼓司”太監(jiān),地位極低,但因為得到皇帝的寵信,權勢漸盛,外面把這八名太監(jiān)叫作“八虎”。

    “八虎”每日陪著皇帝,不是調(diào)鷹走馬,踢球角力,就是輕歌妙舞,講求聲色。少年皇帝不上緊念書,這樣荒唐下去,必成昏君,因此朝中大臣,對“八虎”大為不滿。于是六部九卿,聯(lián)名上了一道奏章,細數(shù)“八虎”的罪惡,奏請皇帝“縛送法司,以消禍萌”。

    小皇帝對這八個人已有感情,想到他們送法司治罪,或則殺頭,或則充軍,于心不忍,而且沒有這八個人陪他玩,他也不知道那種寂寞的日子如何打發(fā),越想越害怕,竟致吃不下飯。

    當然,“八虎”害怕得更厲害,但是計無所出,臣下們又天天催請?zhí)幹谩;实蹮o奈,只得派遣地位最高,可以代替皇帝處理政務的“司禮監(jiān)”王岳、李榮、范亨、徐智等人,到內(nèi)閣與大學士會議上奏。

    會議的結果是,請照原議辦理,也就是將“八虎”送法司治罪。皇帝問到司禮監(jiān)王岳,此人素性剛直,一向討厭“八虎”引誘皇帝不務正業(yè),所以支持內(nèi)閣的決議。

    到了第二天,忽然傳旨,召諸大臣入宮。這就表示內(nèi)閣的覆奏,不曾批準,因為明朝的皇帝都是不大召見大臣的,覆奏上已說得很明白,若無疑問,只需批一個“是”,或者“依議”就可以了,不必傳旨召大臣入宮。

    果然,一進宮門,司禮監(jiān)李榮手拿著六部九卿聯(lián)名的奏疏,宣達旨意。“有旨,諸大臣愛君愛國,所言甚是。不過此八人自皇帝在東宮,就已侍候起居,不忍即置之于法。希望大家不要逼得太緊,稍緩時日,皇帝自會加以處置的。”

    群臣相顧無言,只有一個忠心耿耿的老臣——戶部尚書韓文說話:“如今海內(nèi)民窮盜起,天災日增,這班小人還引導皇帝游宴舞慶,衰廢國政,我們身列朝班,實在不能不說。”

    “是的。”李榮把手里的奏疏揚了揚,“諸公的話說得很懇切,皇上不是不明白,只不過希望大家緩一緩,讓皇上辦他們的罪而已!”

    “那么,”吏部侍郎王鍪接口問道,“萬一皇上不辦又如何?”

    “這在我!我是司禮監(jiān),對大家的奏章,當然會有交代?!崩顦s指著自己的頸項說,“我脖子上又不曾裹著鐵,不怕砍腦袋?敢誤國事?”

    這一下,就非辦不可了!“八虎”大起恐慌,自己請求“安置南京”——這是貶斥的表示,而閣議不許。司禮監(jiān)王岳、范亨、徐智等人,亦站在內(nèi)閣這方面……因此,皇帝不能不依,就等第二天一早,便要降旨,將此八人逮捕下獄。

    誰知就在這夜,事情起了大變化,有個吏部尚書,名叫焦芳,是個無恥小人,他跟劉瑾交好,連夜跑去密告,于是劉瑾約集他的同黨,深宵入寢宮,跪在御榻前面,一齊放聲大哭,這一哭把皇帝的心哭軟了。

    劉瑾看到皇帝的臉色,方始進言:“害奴才們的是王岳。王岳是宮里的人,反而跟外朝的內(nèi)閣勾結,他要把奴才們八個人趕走,才好限制皇上的出入。再說調(diào)鷹走馬,于國事何損?如果司禮監(jiān)得力,外朝官又怎么敢這樣子跋扈,一定要逼著皇上聽他們的話?!?/br>
    皇帝原就覺得臣下逼得太厲害,一點面子都不講,心里覺得異常委屈,此時聽了劉瑾的挑撥,勃然大怒,當時便命劉瑾掌司禮監(jiān)——司禮監(jiān)的頭腦;馬永成提督“東廠”,谷大用提督“西廠”,掌管皇帝私人的爪牙。這些爪牙亦隨即奉了劉瑾的命令,逮捕王岳、范亨、徐智,發(fā)配到南京太祖陵寢服打掃的勞役。

    到第二天百官入朝,才知一夜工夫,整個局面都翻過來了。內(nèi)閣大學士必須同司禮監(jiān)合作才能處理大政,既然劉瑾掌權,原來的大學士都知道干不下去,紛紛辭官?;实勐犃藙㈣脑挘涣粝乱粋€比較知趣的李東陽,另外“閹黨”焦芳內(nèi)閣拜相。焦芳得意以后,第一件事就是派人追上王岳、范亨,取了他們的命;徐智則被痛揍一頓,打斷了一條手臂。

    劉瑾一掌了權,正人君子,大遭其殃。凡是言官上疏,規(guī)諫國是的,不是被殺,就是下獄。有個兵部主事,浙江余姚人,名叫王守仁,學者稱“陽明先生”,因為上疏救一個姓戴的言官,惹惱了劉瑾,劉瑾便假傳圣旨,杖責五十,打得死去活來,同時也降了官,調(diào)為貴州龍場驛驛丞,那是個有去無還的蠻瘴之地。但是劉瑾還覺得不解恨,派了東廠的“番子”跟蹤,預備在路上找個方便之處,下手殺了王守仁??芍獎㈣敃r已掌大權,治理天下事了。

    這時也正是趙士龍剛到京師的時候,第一步是要去見一個姓張的,名叫張文冕,是南直隸最富庶的松江地方人,本來是個市儈,因為犯了法,為南京兵部尚書何鑒抓住了要殺他,是衛(wèi)虎幫了他的忙,找人埋伏在起解途中,半夜里偷偷把他放了出來,逃匿無蹤。

    一連好幾年沒有消息,忽然有一天,衛(wèi)虎家里來了兩名鮮衣怒馬的漂亮客人,看樣子是生意人,但神氣之間,頗有官派。一見衛(wèi)虎,便送上八色土儀、一封書信,信是張文冕寫來的,幾年不見,他已經(jīng)大為得意,投身在“劉公公”門下,掌理文書,不忘舊情,特地遣人致意。衛(wèi)虎要走劉瑾的門路,就因為有張文冕這么一個穿針引線的人在那里。

    趙士龍人雖能干,京城里是第一次來,看見“天子腳下”人煙稠密,屋宇壯麗,有些自慚形穢。等在旅店里住了下來,找到掌柜上,怯怯地問道:“劉公公府里有位掌理文書的張先生,不知道住在哪里?”

    凡是太監(jiān),都稱“公公”。宮里的太監(jiān)光是有面子的,就上千也不止,所以掌柜的問道:“哪位劉公公,是哪一司,哪一局,還是哪座宮里的?”

    “是提督東廠的劉公公。”

    原來是劉瑾,掌柜答道:“現(xiàn)在又不是提督東廠了,是提督內(nèi)廠。這位劉公公的府第,賽過王府,掌理文書的不知多少。張又是個大姓,客官,你光說張先生,只怕不容易打聽!”

    “是這位張先生!”趙士龍就把信拿了出來看。

    “是這位張先生,噯,客官,”那掌柜埋怨他,“你早把信拿出來,早就弄明白了,何必費話!”

    “是!是!”趙士龍引咎自責,“是我不好?!?/br>
    “不是這話,我不敢責備客官,不過就事論事。好了,閑話少說,你要問的這位張先生,是劉公公手下第一紅人,住在西城山時雍坊,李閣老胡同,我派人領了你去就是了?!?/br>
    “好極,好極,謝謝,謝謝!”

    于是趙士龍恭具衣冠,帶了禮物——只是一簍筍干,底下藏著二百兩金葉子,跟了小二直往李閣老胡同而去。

    一進胡同,就看見有錦衣衛(wèi)的番役,提著皮鞭,往來巡邏。店小二立刻站住腳說:“客官,回去吧,今天見不著了?!?/br>
    “怎么呢?”

    “一定是劉公公在張老爺那里。”店小二說,“皇上把圣旨交給劉公公擬,劉公公交給張老爺擬,此刻是正在忙著呢。”

    趙士龍一聽這話,又是憂愁又是喜。愁的是照此光景,不知道什么時候,才見得著張文冕;喜的是張文冕有這么大的權勢,一定可以救下衛(wèi)虎。只要衛(wèi)虎無事,連張華山在內(nèi),一起都可免禍。不但免禍,有這樣一座靠山,以后升官發(fā)財,真正是前程無量了。

    眼前無法,唯有明天再來。第二天來了,門上看他小小一名巡檢,連理都不理他。趙士龍卑顏好語,總算搭上了話,但是依舊歸于無用,門上只說了一句:“今天沒有,明天再來!”

    第二天再去撲了個空,第三天叫他候一候,第四天、第五天……每天都有話說,總而言之,要見張文冕一面,比上天還難。

    趙士龍有些氣餒了,自然,更多的是著急,照這樣子,不知哪一天才能把“意思”達得到劉瑾那里,說不定事情就能辦成功,亦歸于無用,因為夜長夢多,到那時候衛(wèi)虎已經(jīng)人頭落地了。

    看他日日愁眉不展的樣子,掌柜的忍不住來探望安慰。趙士龍略略說了緣由,提到見不著張文冕的事,掌柜的問道:“客官,你門包送了沒有?”

    “門包,當然送了?!?/br>
    “送了多少?”

    “十兩銀子?!壁w士龍說,“門上也收下了?!?/br>
    “收歸收,辦事歸辦事。十兩銀子是太少了點,至多說句把話——”

    “啊!”趙士龍大為詫異,“十兩銀子說句話?”

    “對了?!闭乒竦陌褟埣议T口的“行情”告訴他,“十兩銀子至多說句把話;要想名字登門簿,至少得五十兩?!?/br>
    “登門簿無用?!壁w士龍說,“張先生不知道我的名字。”

    于是掌柜的指點了一番。

    “多承指點,真是頓開茅塞。我就照你的辦法去做?!?/br>
    趙士龍說的倒是真話,經(jīng)此一點開了竅,當時便盤算得妥妥帖帖,到第二天一早,趕到張家。門上的看見他已經(jīng)討厭了,自然沒好臉色給他看。趙士龍趕緊從袖子里摸出一個沉甸甸的門包,送了上去。

    “大爺!”他很恭恭敬敬地說,“一點小意思,送大爺買雙鞋穿!”

    這是識趣的,門上的臉色不同了,同時也知道他已經(jīng)過高人指點,必已知道了這里的規(guī)矩,倒不便亂收,怕紅包的數(shù)目與他的請托不符,收了下去,便費唇舌,因而先問一句:“你有什么事?先說與我聽聽!”

    “我有點菲儀,想請大爺遞一遞進去。”接著他把紅包放在桌上,“五十兩銀子,小意思?!?/br>
    門上把紅包掂一掂——多少分量一到手里就有數(shù),五十兩不錯。

    “可以!”這下他說話很爽快了,“你把東西放下,等到晚上,我連門簿一起替你送上去?!?/br>
    于是趙士龍就親自在門簿上登記,寫了“宿遷衛(wèi)虎”的字樣,又把住處注上,然后把那一簍封緘得極嚴密的筍干留下,又說了許多好話,才回旅店。

    “辦妥了?”掌柜的問他。

    “辦妥了。”趙士龍說,“若非你告訴我,我瞎撞一輩子也無用?!?/br>
    “客官安心等著好了。只要你那會友跟張老爺真有交情,必有回信;回信一到,我就來通知你吧!”

    “好,好,拜托了?!?/br>
    趙士龍心想,回信最快也得第二天早晨。自到京城以來,心里沒有一刻輕松過,所以哪里也不曾去得。此刻不妨忙里偷閑,去觀一觀光。

    于是,他一個人換了一身便衣,揣上幾兩碎銀子,信步閑行,直逛到晚上才回店。一進門,就看見掌柜的如獲至寶般搶上來拉住了他。

    “趙老爺,趙老爺,你真正叫我好找,你到哪里去了?”

    “怎么?”看他的神氣如此急促,趙士龍心里有些發(fā)慌,“出了什么事?”

    “喜事!”掌柜的說,“張老爺那里派人來找會友,我告訴他衛(wèi)老爺不曾來,來的是趙老爺,門簿上登的名字,就是趙老爺寫的。來的那人便說:‘不管姓衛(wèi)姓趙,府里有請?!?/br>
    “啊呀!”趙士龍跌腳,“這,這耽誤大事了?!?/br>
    “耽誤是耽誤了,不過不要緊,來人留下話了,你什么時候回來,就什么時候去。天色還不算晚,你就快去吧!”掌柜的倒很熱心,推著他說,“快,快,快去換衣服,我陪了你去!”

    回到屋里,掌柜的幫著他加冠束帶,七手八腳地穿戴整齊,雇了一輛騾車,匆匆趕到李閣老胡同。下了車一進門,門上的顏色又不同了。

    “趙老爺,你可來了!我們老爺問過好幾遍了。來,來,有名帖給一張,我馬上替你去回稟?!?/br>
    來得匆忙,不曾帶名帖。這也不礙,門上把他的名字寫在紙上,轉身走了進去。不多一刻,又走出來告訴趙士龍說:“我家老爺,正有件公事在手里,教先請進去坐一坐!”

    于是把客店掌柜留在門房里,門上的將趙士龍領了進去。曲曲折折,不知經(jīng)過幾座廳堂、幾道回廊,最后引入一座小院落,里面花木扶疏,庭院極大,向西一排精舍,垂著湘簾,廊上的八盞巧樣宮燈都已點了起來,滟滟光暈中,照出門楣上一塊綠地金字的小匾額,上面題著“晚晴軒”三字。一只綠嘴鸚鵡,嬌聲嬌氣地喊道:“有客,打簾子!”

    趙士龍平生第一次進入這樣的豪門,目眩五色,心里又驚又喜,一個不當心,滑了一大跤,架上的鸚鵡便“格格”地笑了起來。

    “畜生!”里面走出來一個丫頭,這樣罵了一句,然后打起了簾子肅客。

    這時的趙士龍,已由門上扶了起來,替他擦擦衣服上的灰塵,帶點調(diào)侃意味地笑道:“趙老爺這雙靴子,想是剛上腳,所以走不大穩(wěn)當!”

    “是??!”趙士龍強笑道,“是‘十王府’前剛買的!”

    說著,那門上跟那名叫蕙香的丫頭辦了移交,趙士龍跟著走進屋,只聞得一陣陣似蘭似麝的異香,細細看去,才發(fā)現(xiàn)屋角茶幾上有只宣德爐,一縷極細極細的煙,似有若無,不知燒的什么名香,香味這樣子厲害!

    光是這一點,便使趙士龍驚異不盡了。不過太監(jiān)門下的一名賓客,既非名士,亦無功名,而起居服御,擬于王侯;那么劉瑾府里,更不知是如何的神仙宮闕!

    “請用茶!”蕙香捧了一杯銀托蓋碗茶,放在鑲螺鈿的紫檀茶幾上。

    “多謝!”趙士龍不敢怠慢,欠身回答。

    “請用茶點!”蕙香又說,揭開桌上一個碩大無朋的漆雕果盒,里面分作八格,八樣干果蜜餞。

    “多謝!多謝!”

    “趙老爺從南直隸來?”蕙香一面抓一把糖蓮子放在他面前,一面問。

    “是從南直隸宿遷來?!?/br>
    那蕙香也不知是什么身份,又像丫頭,又像主人,陪著趙士龍很應酬一會兒,聽得有腳步聲,才說一句:“我家老爺來了!”

    趙士龍趕緊站了起來,只聽得腳步聲,卻不知聲在何處,慌張地四面看著,看到一面西洋大鏡子,煞是作怪,忽然移動,原來是一扇門,門里走出來的自然是張文冕了。

    看他不過三十出頭年紀,極瘦削的一張臉,白得發(fā)青,只那雙眼睛特別厲害,仿佛視線到處,便能看透人肺腑似的。趙士龍一接觸他的眼光,不由便雙膝一軟,跪了下去,自己報名:“趙士龍!”

    “請起來,請起來!”張文冕很客氣地說,同時還揖了一揖。

    彼此落座,趙士龍便說:“晚生得以謁見張先生,真是榮寵。”

    “好說!”張文冕自然沒有工夫跟他應酬,開門見山地說,“那簍子里的‘東西’和信,我都看見了。衛(wèi)大哥是怎么回事?”

    “是——”趙士龍想了想說,“按院劉大人為了一件案子,跟他作對,現(xiàn)在下在獄里,銬鐐灌鉛,把他當成死刑重囚辦??傄垙埾壬鞒龈裢猓趺聪朕k法救他一救才好!”

    “當然。我跟衛(wèi)大哥的交情,總得救他。不過,南直隸巡按劉天鳴,卻不好對付,他曾蒙先皇御賜尚方寶劍,所以當今皇上對他也另眼看待?!?/br>
    “跟張先生回話,”趙士龍說道,“劉大人的那把尚方寶劍丟掉了?!?/br>
    “噢!”張文冕很注意地問,“是怎么一回事?”

    趙士龍不便說明內(nèi)幕,只這樣答道:“不知怎么丟掉的。反正尚方寶劍已不在劉大人手里,那是千真萬確的事?!?/br>
    “嗯,嗯!”張文冕想了一會兒說,“衛(wèi)大哥的事,我無論如何要幫忙。明天劉公公也不得閑。等過了明天,我跟劉公公說了,馬上就有辦法。你先回去,聽我的招呼!”

    “是!”趙士龍很知趣,起身說道,“有點孝敬劉公公的東西,我明天一早送過來?!?/br>
    “擺著!”張文冕說,“這是我的事,慢慢再說?!?/br>
    看樣子不但替衛(wèi)虎辦事,而且還不要錢,衛(wèi)虎總算交著這個朋友了!趙士龍這樣想著,滿心歡悅地回到客店去等消息。

    賜宴到深夜,皇帝的酒興未闌,劉瑾卻不行了!他的酒量不好,而張永借祝捷為名,拼命勸他,不能不喝,就這樣把他灌得八分醉,加以精神不濟,以致倦眼迷離,竟有些東倒西歪的樣子了。

    “老伴兒!”這是皇帝對劉瑾的特別稱呼,“你不行了,回去挺尸吧!”

    劉瑾巴不得這一聲,伏身倒地,先磕了個頭道:“老奴告退!”

    劉瑾一走,皇帝吩咐重新洗杯,撤下殘肴,另擺酒果,要跟張永作長夜之談,聽他細談寧夏。

    “萬歲爺!”張永的神色突然一變,是萬分嚴重的樣子,臉上的表情好像是受了極大的驚嚇似的。

    “怎么啦?”

    “老奴有密疏!”張永將一封擬好的奏疏,跪著呈與皇帝看。

    “誰耐煩看這個!”皇帝又說,“念給我聽聽,什么事?”

    “寧夏之變,是劉瑾激起的,有一通偽檄,數(shù)的都是別人之錯?!?/br>
    “我不知道這回事啊!”

    “自然!”張永很快地說,“劉瑾欲謀反,豈會讓萬歲爺知道?!被实鄄豁懀V酆染?,“可是這對于他有何好處?”皇帝問。

    “是!正因為于他沒有好處,而感很不安,怕萬歲爺知道了要滅其族!”

    這是說劉瑾要謀反,皇帝始而失笑,“算了!”他說,“喝酒吧!”

    “萬歲爺!”張永用哭音說道,“慢一步,老奴不能再見萬歲爺了?!?/br>
    “咦?”皇帝問道,“劉瑾到底要做什么?”

    “取天下!”張永用低沉的聲音說道,“孫和密造衣甲弓弩,送給劉瑾,劉瑾將之藏在家里。如果不是取天下,何以如此。”

    皇帝的神色有些不同了,很沉重地想了一會兒說:“他要取天下,就讓他取了。反正現(xiàn)在也是他在治理天下?!?/br>
    “到那時候就不同了。劉瑾取了天下,置萬歲爺于何地?”

    皇帝為之一驚,頓時又不肯相信,然張永收集之罪狀齊全,似是真事,于是喚校尉,領禁兵,囑張永指揮禁兵,連夜到劉瑾家搜抄,且令校尉捕劉瑾待訊。

    匆匆囑咐數(shù)語,受張永指揮的禁兵,立即出宮,策馬飛奔,直往劉瑾的府第——這天是中秋,本應該是極熱鬧的良宵,但以劉瑾下令禁宵,所以長街寂寂,明月孤圓,雜沓的馬蹄聲,也格外引人注意,多在門縫中向外窺望,怕的是傳說了多少天的消息,劉瑾將在他哥哥下葬那天起事謀反,果然不虛。

    誰也沒有料到冰山垮于俄頃!那時是三更天,劉瑾已經(jīng)上床熟睡,不過他那豪奢非凡的府第,卻是整夜都不閉門的。禁兵一到,門官出來一望,大咧咧地問道:“各位深夜到此何事?攪了劉公公的好夢,須不是耍?!?/br>
    校尉一聽大怒,起手一掌,把門官推開,高聲說道:“我奉旨宣召劉瑾。你什么東西?敢來攔我?”

    說完將手一揮,禁兵一擁入府。劉瑾住在后院花園一座閣子中,那校尉是早就把出入途徑打聽好的。當時轉彎抹角,一陣風似的卷到后花園,假山上果然有座飛檐杰閣,走馬回廊上懸著二十四盞細樣宮燈,燈月輝映,景致極其清麗。然而煞風景的禁兵卻顧不得那許多,四面八方上了假山,先包圍了閣子再說。

    里面自然也聽到了,門一開,出來一個絕色女子,發(fā)現(xiàn)四面禁兵,如臨大敵,不免詫異,但并不驚慌,靜靜說道:“怎的許多兵在此?”

    “喂!”那校尉排眾上前,說話聲音很大,“劉太監(jiān)可住在這里?”

    “劉太監(jiān)是你叫得的么?真正好大的膽,無法無天!”

    校尉又發(fā)一場怒氣,伸出毛毿毿的大手,就想一掌劈了過去,只是憐香惜玉的心人人皆有,那只手已伸了出來,卻又垂了下去。

    “我不打你。”他問,“你是劉太監(jiān)的什么人?”

    “你問他做甚?”那女子顏色雖嬌,說話的語氣卻硬得很。

    “問都問不得一句?”那校尉氣她不過,有意辱她兩句,“你必是劉太監(jiān)的小老婆,嫁了他守活寡,那滋味是好受的嗎?”

    “放屁!放你娘的狗臭屁!”

    破口大罵,繼之以砰然一聲,閣子的門關上了。這一下把劉瑾驚醒了,在枕上問道:“干什么?”

    劉瑾雖是太監(jiān),一般也有嬌妾美婢,而且每夜都有兩名妾侍“當夕”,把他夾在中間,夏天替他打扇,冬天替他暖腳。也不知是聽了哪個江湖方士的話,說挹取少女的精氣,可以延年益壽,所以當夕的都是十六七歲的處子。這時已聽得外面的爭吵,心里不免害怕,聽劉瑾問到,便有一個怯怯地答道:“好像來了許多兵。”

    “來了許多兵?”劉瑾大為詫異,一翻身坐了起來。

    就這時聽得擂門如鼓,接著是“嘭、砰”兩聲,校尉領著禁兵,排闥直入,把燈籠高高舉了起來。當夕的兩名少女,又驚又羞,一溜煙似的逃到了后房。

    劉瑾看這樣子,情知不妙,把禁兵擅闖私室而引起的一腔怒火勉強按捺著問道:“你們是奉旨來召我?”

    “對了!”那校尉答道,“皇上立等,你快點兒!”

    “皇上在哪里?”

    “在豹房。”

    劉瑾不作聲,一面穿衣服,一面尋思,禁兵歸張永指揮,這自然是他在皇帝面前進了什么讒言,才有這樣毫不留情的舉動,只不知見了皇帝以后如何?

    他在想,皇帝最重情,不至于會令人難堪,即使聽了張永的讒言,充其量交付法司問罪,而“三法司”——刑部、都察院、大理寺的長官,都是可以講得通情面的人,諒來沒有什么了不起。

    但是他根本未曾見著皇帝,就被關在皇帝私人執(zhí)法機構之一的“東廠”。而且,京內(nèi)京外的住宅,也就在這天夜里,由張永派人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分別查封。

    黎明早朝,有許多官員,已隱約得到消息,竊竊私語,卻是不相信這事的居多數(shù),因為四年多以來,每次多少人抨擊劉瑾,結果誰想動他誰倒霉。而且事先亦毫無失寵的絲毫征象,何以一夕之間,竟生巨變?

    這個疑團等大學士李東陽及楊延和奉召入宮,便即揭破了?;实郯褟堄赖淖嗍璋l(fā)了下來,其中告發(fā)劉瑾十七款大罪。皇帝同時降旨:劉瑾降為“奉御”,謫居鳳陽。“奉御”也是太監(jiān)中的高級職位,只不過是閑散人員而已。

    被監(jiān)禁在東廠的劉瑾,立即就得到了消息。這雖是一個打擊,但仍不失為一個大富翁,所以他也就甘心認命了。

    然而這不過是皇帝的初步處置——二十一歲的皇帝,具有一切紈绔的性格,其中一項就是好奇,他急于要弄明白,劉瑾究竟有沒有謀反之心,因此親自帶著錦衣衛(wèi)的官員,去抄劉瑾的家,要親眼看清楚,劉瑾家中有沒有逆跡。

    劉瑾的私財積蓄,殷厚得令人幾乎不能相信,打開他家的庫房一點,光是金元寶就有二十四萬錠之多,其他珍寶細軟,一時哪里點得清楚,然而這都不是皇帝所重視的。等搜到一方玉璽,事態(tài)便嚴重了!再仔細搜索,有五百面任何人可憑以入宮的“穿宮牌”和三千副盔甲,更是他準備遣武士入宮的證據(jù)。

    最后,搜到一把冬天所用、飾以貂皮的團扇,抽出扇柄,里面是雪亮的一把利刃,皇帝一見變色,原來自己親信無比的太監(jiān),竟存著行刺的心!

    “這忘恩負義的奴才!”皇帝到此才有殺劉瑾的心,“果然有反心!”

    于是劉瑾由東廠移付錦衣衛(wèi)監(jiān)獄。六科給事中和十三道監(jiān)察御史,公疏上奏,彈劾劉瑾三十余條大罪。皇帝下旨,派三法司會同國戚大臣,在午門審問劉瑾。

    提審的那天,看熱鬧的人不計其數(shù),但劉瑾把心一橫,只作未見。進了午門,抬頭望見給事中的首腦都給事中李憲,他輕蔑地笑道:“你也來審我?”

    李憲被他問得面紅耳赤,因為他出于劉瑾的門下。

    于是,主審的刑部尚書劉璟,也不敢出聲了,因為他也受過劉瑾的好處。

    一見這情形,劉瑾越發(fā)大言不慚:“滿朝公卿,都出自我的門下,哪個敢來問我?哪個有資格來問我?”

    果然,一個個噤若寒蟬。這下惱了一個駙馬都尉,名叫蔡震,尚英宗的第三女淳安公主,算來是正德皇帝的祖姑丈,在皇親中行輩甚高,為人以諄謹著稱,看大家都不敢說話,他便非說話不可了。

    “我是國戚,總不見得也出于你的門下,難道我也不能問你?”

    劉瑾沒有發(fā)覺駙馬在,這下子低頭無言了。

    “替我掌他的嘴,等我問他!”

    于是先打了一頓嘴巴。劉瑾從未吃過這種苦頭,兇焰頓挫,只是躲避告饒。

    “公卿是朝廷所用,”蔡震問道,“怎么說是出你門下?”

    “請駙馬問問他們自己就知道了。”劉瑾指著劉璟他們說,“有的拜我做老師,有的給我磕過頭,都靠我的提拔,他們方始有今天?!?/br>
    “那么,我再問你,你為什么收藏著三千副盔甲?”

    “這是為了急要時,可以護衛(wèi)皇上。”

    “說得倒好聽,既然是為了護衛(wèi)皇上,為何是藏在你的家里?”

    劉瑾就被這句話問倒了。他做的罪大惡極的事還有很多,但比起謀反大逆,那些罪又不重要了,不論劉瑾承認不承認,都已是無關緊要。

    依舊把劉瑾關入錦衣衛(wèi)監(jiān)獄,會審群臣正在公擬覆奏的稿子時,皇帝派了一名太監(jiān)到內(nèi)閣傳旨:“不必覆奏,立即凌遲處死,梟首?!?/br>
    京城里受到劉瑾所害、家破人亡的不知多少,聽說劉瑾被誅,猶不解恨,預先跟劊子手商量,都要買劉瑾的rou吃。這下,劉瑾越發(fā)慘了。凌遲俗稱“魚鱗割”,用張漁網(wǎng)捆住全身,肌rou都從網(wǎng)眼里鼓了出來,一個一個網(wǎng)眼地臠切,這樣才能把劉瑾的rou多賣幾文。

    當然,劉瑾的親屬同黨,亦都被捕,依罪各輕重判刑。張文冕是劉瑾的死黨,自然論斬。

    這一場天翻地覆的大變化,把趙士龍驚得目瞪口呆。等靜下來細想一想,總算不幸中的大幸,帶來的大把銀子,只去了一個小數(shù),如果事情順利,全數(shù)送入劉瑾府里,如今不但整個落空,而且說不定根據(jù)劉家的門簿收入捉人,自己還有牢獄之災。

    不過,謀算的事卻斷了線了,衛(wèi)虎的性命、張華山的前程、自己的身家福禍所關,一籌莫展,進退維谷,以致急得夜不安枕,通宵長吁短嘆。

    掌柜的見多識廣,這些事經(jīng)驗豐富,同時趙士龍得見張文冕,也是由于他的指點,當然能夠了解他的心事,所以特地找了他去安慰勸導。

    “趙老爺,你總算運氣!”掌柜說道,“不曾卷入漩渦去——”

    “是??!”趙士龍懶懶地回答。

    “趙老爺,既然如此,我就不明白你何以愁眉不展?”

    “這——說來話長?!壁w士龍說,“今天我精神不好,改天再談吧!”

    改天也不會談的!他的精神不好是托詞,其實是有難言之隱??偷暾乒?,遇著旅客為難的時候,當然不能袖手,他看出趙士龍的心意,覺得不妨追問一下,如果是要覓條什么求官的門路,自己還可以替他出個主意。

    “你老不要瞞我,明明是有心事,何妨跟我說說?干我們這一行的,最懂輕重好歹,你請盡管放心,如果是有出入的話,我決不會告訴人!”

    說出來心里總好過些,趙士龍心想,宿遷在江北,天高皇帝遠,就告訴了他,亦于大事無礙。于是把此來的目的,說了給掌柜聽。只是“逢人只說三分話”,當然不會說衛(wèi)虎如何作惡,只是攻擊劉天鳴,說他作威作福,有意找衛(wèi)虎的麻煩。

    “噢!”掌柜的點點頭,“我懂了,趙老爺原來是想走劉瑾的門路,想個什么法子,叫劉巡按不能整姓衛(wèi)的冤枉。現(xiàn)在一死,門路斷了,在此發(fā)愁?”

    “是??!”趙士龍說,“回去交代不了,在京里又走投無路?!?/br>
    “路子是很多?!闭乒竦恼f道,“趙老爺,說句不怕你生氣的話,從外路來,總不明白京里的情形。大內(nèi)太監(jiān)上萬,有勢力的不曉得多少,像你剛才所說的那檔子事,根本就用不著麻煩劉瑾。”

    趙士龍把他的話,仔細辨了辨味,突然跳起身來,兜頭一揖:“你老哥必有路子,無論如何請指點一條?!?/br>
    掌柜點點頭:“趙老爺,你請坐,我們從長計議?!?/br>
    “是!是!”

    “你可曉得,‘八虎’是當今皇上初即位那時的事?如今得寵的太監(jiān),號為‘三張’,三個姓張的?!?/br>
    “噢!我不曉得?!壁w士龍很恭敬地說,“請教?!?/br>
    “這三張,第一個叫張忠,是御馬太監(jiān),第二個叫張銳,是提督東廠——”

    “那不是劉瑾以前的職司嗎?”趙士龍打斷話問。

    “不錯!”掌柜又說,“不過提督東廠,權柄不及司禮監(jiān)來得大。第三個姓張的就是司禮監(jiān),名叫張雄。這三個人結為一黨,在‘豹房”當值,無法無天,什么壞事都做得出來!”

    趙士龍就是要找有勢力而肯做壞事的太監(jiān),因而問道:“噢,是做些怎樣的壞事?倒要聽聽看!”

    “那說不盡了。”掌柜的略想一想說,“張忠認識一個大盜,名叫張茂,張茂把沒本錢的買賣弄來的金銀,送了張忠許多,兩人就此結拜為兄弟,張忠居然敢把張茂帶到‘豹房’,陪皇上去踢毽球。你想想,他的膽子大不大?”

    趙士龍把舌頭一伸,“從古到今,沒有聽說過強盜可以跟皇帝在一起玩兒!”他不斷搖頭,“真正曠古奇聞!”

    “你說曠古奇聞,我再說件空前絕后的笑話給你聽!”

    這不是笑話,是荒謬絕倫的異聞。凡是太監(jiān)得勢,都要提攜家人,夸耀鄉(xiāng)里,只有張雄雖當?shù)剿径Y監(jiān),卻是孑然一身,什么親屬都沒有。因為他是年輕無賴,被他父親趕出門去的。

    忽然有一天,張雄的父親,打聽到了兒子既富且貴,特地到京投奔。張雄記起前嫌,拒絕不見。

    他的同事自然要為他們父子勸和。張雄恨恨地答道:“我都是因為我老子偏心,沒有法子,只好投入宮中當差。現(xiàn)在富貴是富貴了,割掉了‘那話兒’,還有什么樂趣?這件事我想起來就恨,都怪老家伙不好!他不認我做兒子,我也不稀罕有這么個老子,不見,不見!”

    “算了!”張忠勸他,“一筆寫不出兩個張字來,父子總是父子?!?/br>
    “父子之恩已絕,說什么也不行?!?/br>
    “那——”張忠用了激將法,“我就把他接到我家去住。莫非你也不到我家來了,尷尬不尷尬?!?/br>
    “你不要多這個事!”張雄搖著手說,“果然如此,我們的交情就到此為止!”

    “那可是沒法的事?!睆堉掖鸬?,“樹高千丈,落葉歸根,有一天你要你老子了,就在我家,隨時來接?!?/br>
    張忠這樣夠朋友,倒叫張雄沒法子了,怔怔地望著他不響。

    看張雄的意思有些活動,張忠便乘機又勸:“算了,算了,你今天這樣的日子,也都是割掉了‘那話兒’才有的,用不著怨你老子。賣我個面子,我叫你老子給你說幾句好話,消你的氣!”

    “唉!”張雄重重嘆口氣,“想想著實可恨!不打他一頓屁股,我這口氣實在消不下去!”

    掌柜談到這里,趙士龍怕是聽錯了,插嘴問道:“你是說張雄要打他老子的屁股?”

    “是?。 ?/br>
    “那么,打了沒有呢?”

    “怎么沒有打?那些大太監(jiān),要打個把人還不容易?!?/br>
    “真有這樣的事!”趙士龍愣了愣問道,“張雄可是看了打的?”

    “自然是看著。不過掛了一道簾子,他老子看不見他而已!”

    “真正前無古人,后無來者的怪事!”趙士龍說,“只聽見過垂簾聽政,沒有聽說過垂簾杖父?!?/br>
    “妙事還在后面,打過一頓,張雄心里的氣消了,良心發(fā)現(xiàn),又抱著他老子哭得死去活來。他老子也哭得一塌糊涂。看他們父子當時的情形,哪個想得到,兒子剛剛請老子吃過一頓‘筍燒rou’。”

    “不可解,不可解!”趙士龍連連搖頭,“既有今日,何必當初?!?/br>
    “你老是不大在京,未免少見多怪。我們聽得多了??偠灾腥烁畹簟窃拑骸?,性情就乖僻暴戾,不近人情了。”掌柜又說,“我有個親戚,認識‘三張’,不妨替你引見。不過有句話,我得說在前頭?!?/br>
    看他神色鄭重,趙士龍也肅然相對:“請吩咐!”

    “吩咐二字,決不敢當,我是替趙老爺介紹。今天晚上我略備薄酒,做個小東。”掌柜說道,“我那親戚是我表弟,名叫楊德三,是錦衣衛(wèi)的副千戶,跟‘三張’都說得上話的,有話你自己跟他談!”

    趙士龍喜不可言,重重地拜托了一番。然后一個人坐在屋子里,靜靜地盤算了好一會兒,覺得還是應該先找掌柜,把事情說明白了,討他的主意為妙。

    “掌柜的,”他說,“我的來意,你是知道的了。跟令親初次見面,恐怕有些話不便說,我想不如跟你談。”

    “好的,請先說了,再作道理?!?/br>
    “千言并一句,能想個什么法子,把劉天鳴整倒,我這里自有一份極重的謝禮。”

    聽說是“極重的謝禮”,掌柜的心更熱了。他也是做慣了這套拉線的勾當?shù)?,只是像這樣以巡按御史為對手,要將他整倒,茲事體大,不知道楊德三能不能說動“三張”,所以顯得有些躊躇。

    “掌柜的,”趙士龍又說,“那天我跟張文冕說了這件事,他表示只要跟劉瑾一回了話,馬上就有辦法??磥恚灰蠋兔?,‘三張’的力量是夠的?!?/br>
    “力量是力量,用得上,用不上,又是一回事。劉天鳴到底是代天巡狩的巡按御史,何況照你所說,還有先斬后奏的尚方寶劍,事情就不那么容易了。”

    “尚方寶劍這一層,不必愁,他的寶劍丟掉了。”趙士龍說,“聽說有人盜走了他的尚方寶劍,他不敢說破,弄了把假的在裝幌子。不過誰也不便去查他。”

    那掌柜足智多謀,聽得趙士龍這一說,立刻有了好法子。事實上這個好法子已到了趙士龍嘴邊,不知他為何沒有想到。一句話的事,說破了很容易,但不值錢了,所以掌柜的先要把謝禮弄清楚。

    “趙老爺,你的那份重禮是怎么個重法?萬把兩銀子恐怕打不倒噢!”

    趙士龍計算了一下,珍異珠寶連金葉,約莫還值一萬八千兩銀子。但不能實說,須留下討價還價的余地,以及意外的用度,所以略略想一想答道:“這份禮,總值一萬二千兩銀子?!?/br>
    “說起來這個數(shù)目也不算少了。不過京里的大太監(jiān),眼孔太多,能不能講得下來,可不敢說。也罷,且等我表弟來了再說?!?/br>
    等楊德三一到,辟室密談,趙士龍對于整個案情,自然毫無保留。那楊德三卻真是足智多謀,當下說了個辦法,與掌柜的所見略同,而趙士龍卻如夢方醒,拍案叫絕。

    “準定拜托了!”趙士龍說,“事情還得快。費心,費心!”

    “這件事做起來不難,難的是力量夠不夠大。夠大,拿御璽來蓋一蓋,真正叫一舉手之勞,不過——”

    楊德三故意停下來,看著他表兄。趙士龍很了解他的意思,直截了當?shù)卣f:“楊兄,明人不說暗話,我?guī)Я酥囟Y來的,可惜送張文冕的,是丟在水里了。如今還有一萬二千兩銀子的東西,統(tǒng)統(tǒng)包在里面,如何?”

    楊德三沉吟了好一會兒,口中念念有詞,手上細細盤算,最后答應了下來。

    “趙兄,痛快還痛快,就這么辦。不過有句話,我不能不說在前面,相信我,東西給我;不相信,一切拉倒,不必再談?!?/br>
    這下,趙士龍不免躊躇。他當然也想過“過付”的辦法,應該先付“定金”,事成補足;但像這種沒有憑證,私下“交易”的行為,對方會怕他事成不買賬,不會答應。如今果然猜對了。

    到底一萬二千兩銀子,一兩條性命,好幾頂紗帽寄托在上面,不能萍水相逢,憑人家一番說辭,就交了過去,所以左思右想,始終下不了決斷。

    “也難怪你!”楊德三說,“我有個辦法,你看行不行?”

    “請說、請說。”

    “第一,我?guī)愕剿径Y監(jiān)府上去一趟,讓你親眼看一看張公公?!?/br>
    “可就是‘垂簾杖父’的那位張公公?”

    楊德三笑了,“原來你也知道這個笑話!”他說,“正是他?!?/br>
    “是令親告訴我的?!壁w士龍說,“既有第一,必有第二,請說下去。”

    “第一還不曾說完。見了張公公,你先付一半!”

    趙士龍咬一咬牙說:“好!”

    “第二,讓你親眼看到圣旨,蓋了玉璽的圣旨。那時候,你全數(shù)付清。”

    趙士龍再一次咬一咬牙說:“就這么辦!”

    告衛(wèi)虎的三十四張狀子,審結了三十三張,其中最重要的一案,勾結海盜黃甲山,亦已獲有實據(jù)。如今只剩下朱青荷“殺公公”這件“逆?zhèn)悺敝匕噶恕?/br>
    這件案子,亦近尾聲。除了衛(wèi)虎,劉天鳴將朱、陳兩家有關系的人,都傳來問過,全案曲折,了然于胸??墒鞘沟迷桓鎯杉壹奥爩彽陌傩绽Щ蟛唤獾氖牵舶创笕藶楹问冀K不傳全案最主要的人物朱青荷到堂?

    劉天鳴有劉天鳴的打算,第一是尊重朱青荷身份,知書識禮的大家閨秀,且又經(jīng)過這么一場平常女子所無法忍受的災難,等閑不肯教她拋頭露面。

    第二是衛(wèi)虎罪大惡極,此人的明正典刑,必得哄傳四方,教人人知道世有王法,不論如何jian狡兇惡,終必難逃法網(wǎng),才足以昭炯戒。為了這個緣故,劉天鳴決定最后傳朱青荷到堂。真相大白、是非分明之時,隨即便是惡人定罪授首之日,則奉公守法的警惕,更能深入人心。

    這準備結案定讞的最后一審,公堂移設之處,更令人大感意外,竟是在衛(wèi)虎的家中。何以有此一舉?連孫老師都忍不住要發(fā)問了。

    “老年兄,何以看中了這么一個地方?實在有點莫測高深。”

    “這是我考慮了好些日子才決定的,絕非輕率之舉?!眲⑻禅Q微笑答說,“選在那里設公案,易于定讞。”

    “何以呢?”

    “那里是個很要緊的地方,我原該去勘驗的,順便就把公堂設在那里,求其方便?!眲⑻禅Q又鄭重其事地說,“老年兄,明天一早務必屈駕陪審,因為審問中途,或者有事奉托?!?/br>
    “是,是!遵命奉陪。”

    孫老師賦性忠厚謹慎,第二天一大早便到了衛(wèi)虎家中。其時何清已率領皂隸差役在伺候;而屋外來看熱鬧的人,亦已擁擠不堪。很艱難地分開一條路,進門入廳,只見公堂已布置得整整齊齊。孫老師左右望了一會兒,不由得有所感慨。

    “想那衛(wèi)虎,不過一個捕快頭,竟住這么大一座房子!不說別的,單是前后打掃的人要多少?他哪里來的錢?”孫老師指著廳堂正中高懸的那方黑漆泥金匾額說道,“虧他還題名‘守拙堂’!果真抱樸守拙,又何至于有今天?”

    “回大老爺?shù)脑?,”何清低聲說道,“劉大人已秘密交代下來了,今天怕就要出‘紅差’?!?/br>
    不一會兒,劉天鳴由李壯圖、林鼎護從,鳴鑼喝道而至。一片人潮中自動地開出一條路。等轎子到門口,孫老師與宿遷縣的屬官,以及書辦何清一字排開,躬身迎接。

    下得轎來,劉天鳴面色凝重,跟孫老師等人見過了禮,就站在大門口喊道:“何清!”

    “何清在!”

    “公堂可曾鋪設妥當?”

    “是!鋪設好了?!?/br>
    “一干人犯,可曾提來?”

    “早已提來。”

    “證人呢?”

    “亦已傳齊?!?/br>
    “朱青荷可曾通知?”

    “通知了!朱青荷跟她父親在一起,靜候大人傳問?!?/br>
    這時有那耳尖的,聽得朱青荷亦要過堂,更為起勁,一傳十、十傳百,輾轉相告,人叢中起了sao動。劉天鳴少不得回身去看,他那不怒而威的臉色,著實使人敬憚,頓時便又肅靜無聲了。

    老同年有此威望,孫老師覺得與有榮焉,滿臉飛金地拱拱手說:“大人請升堂!”

    “老年兄請陪審!”

    “遵命?!?/br>
    于是孫老師前導,引劉天鳴進了守拙堂,正中落座,左手方另設一張椅子,請孫老師坐定。何清便上前屈一膝稟報:“提何人犯,請大人示下?!?/br>
    “不提人犯,先傳證人。傳朱青荷上來?!?/br>
    “是!”何清站起身來,轉臉向下喊道,“傳朱青荷!”

    這一喊不打緊,大門口頓時擁進好些看熱鬧的人來。差役執(zhí)著皮鞭子便待上前彈壓,卻為劉天鳴喝住了。

    “不得魯莽!”他大聲說道,“讓百姓進來看,能容納多少就容納多少。”

    于是,片刻工夫,一個大天井中都擠滿了人。而朱青荷就在千目所視之下,穩(wěn)穩(wěn)重重地上堂,跪在預先替她擺好的紅氈條上。

    “民女朱青荷,叩見青天按院大人!”

    “你就是朱青荷?”劉天鳴和顏悅色地說,“你把頭抬起來!”

    婦女上堂無不是低著頭的,而問官卻必得先命她抬頭,因為婦女的貞yin善惡,在明眼人一望而知。劉天鳴看這朱青荷幽嫻貞靜,而且一臉的堅毅正氣,不由得暗暗佩服,心想案子在這天是一定可以了結的了。

    “朱青荷,我問你,你到這個地方來過沒有?”

    “來過的?!敝烨嗪纱怪壅f。

    “你知道這是什么地方?”

    “是衛(wèi)虎家里?!?/br>
    “你當初是怎么來的呢?”劉天鳴說,“朱青荷,你要知道,本院今天特地安排在這里設公堂,為的是一切易于印證。你不可瞎說,不然,謊話一拆就穿?!?/br>
    “民女決不敢有半字虛言?!?/br>
    “那么,你說,你是怎么來的呢?”

    “是誤上了轎子,陰錯陽差,入衛(wèi)虎口——”

    由此而始,青荷將當初如何花轎遇雨,發(fā)現(xiàn)盜蹤,如何匆忙上了花轎,發(fā)覺有錯,如何在轎中先驚慌,后沉著思量補救之計,如何到了衛(wèi)家,發(fā)覺一切情形,與想象完全不符。

    “怎么個與想象不符?”劉天鳴打斷她的話問,“你想象中應該是個什么樣子?”

    “大人,喜酒誰都喝過,一堂喧嘩,笑語不斷。在我想象中,縱然不是什么有身份的人家,必是安分良民。哪知不然!客人中開口就罵,動手要打;出言吐語,不但下流,而且兇惡!”

    “噢,你倒舉個例子我聽?!?/br>
    青荷覺得很為難,因為那些下流的話,實在羞于出口,但不說不行,只好硬起頭皮答道:“記得有個叫大柱子的,跟人吵架,彼此對罵的話——”她還是無法舉舌,“大人,不說也罷,說了有污清聽?!?/br>
    “不然!如今是問案,不是閑談。事事要真,字字著實?!眲⑻禅Q開導她說,“你不必怕什么難為情!不然就跟諱疾忌醫(yī)一樣了?!?/br>
    “是!”

    青荷異常為難,但逼到這個地步,不能不說,要說卻又說不出口。一急之下,倒急出一個計較來了。

    “回大人的話,可否賞給紙筆,容民女寫下來。”

    “你會寫字?”

    “只怕白字連篇?!?/br>
    “有白字也不要緊。罵人的話,原有許多字是寫不出來?!?/br>
    于是何清取來一副筆硯,而劉天鳴為了敬重其人,不教她像畫供一般,伏地執(zhí)筆,命何清引她到錄供的座位上,坐著書寫。

    寫完呈上,青荷又說:“民女只寫一段大柱子與人吵架的話?!?/br>
    劉天鳴接紙看過,喊何清問道:“大柱子是誰?”

    “是一名捕快?!?/br>
    “此刻可在這里?”

    “書辦去查問。大概在伺候。”

    “好!你去找!”劉天鳴說,“除了大柱子,另外找兩個言語粗暴的人。本院要驗一驗朱青荷的話,是真是假!”

    何清有些莫測高深,但一時不便請示,只下了公堂到門口去問,幸喜大柱子一找就著。另外又挑好兩個滿嘴村話的捕快,方始上堂復命。

    于是,劉天鳴吩咐,當堂試驗青荷辨聲可能知人。法子很容易,豎起一道布帷,大柱子與另外兩人,照青荷筆錄的對白,學說數(shù)句,青荷隔帷聽辨。

    一切都布置好了,劉天鳴卻又將何清喚到面前,密授機宜。及至帷后發(fā)聲,第一個不是,第二個不是,到第三個,青荷不免著慌了!

    “怎么?”堂上問說,“因何不開口?”

    這話不但堂上,堂下也在問。人人看到,供試驗的一共是三個人,前面兩個不是,最后一個就必定是了。然則何以遲疑?

    遲疑了一會兒,青荷斷然決然地說:“也不是!”

    此言一出,堂下交頭接耳,相顧詫異。劉天鳴拍一下驚堂木,大聲說道:“朱青荷,你再說一聲?”

    “不是!”

    劉天鳴面有笑容:“將布帷撤去!”

    布帷一撤,三名彪形大漢,豁然呈現(xiàn)。青荷定睛細看,叫一聲僥幸,心里不免有些怨劉天鳴,考驗太苛,如果不是自己主意拿得定,一聲說錯,全局皆危了。

    堂下自然莫名其妙,明明有大柱子,怎么一下子變過了?劉天鳴當然有解釋,不過不必他親勞唇舌,可命何清代言。

    “奉巡按大人面諭,”何清走到檐前宣布,“為防朱青荷僥幸認對了人,考驗從嚴,特意將大柱子換了下來。朱青荷果然不錯?!?/br>
    這一下,堂下對朱青荷越有信心,認為她的話一字不虛,因而也就越發(fā)屏息側耳,一句話都不肯錯過。

    “朱青荷,”劉天鳴接著問,“你當時心里是怎么想?”

    “民女不識人心險惡,聽得有人在說‘頭兒的喜事’,猜想必是捕頭。公門中人,自知王法,只要多送謝禮,自肯將民女送回家。哪知不然!”

    “以后呢?拜堂了?”

    “沒有?!?/br>
    “沒有拜堂?”

    “是!”

    “那是何道理?”

    “照民女想,自然是衛(wèi)虎知道弄錯了?!?/br>
    “那時候你已經(jīng)知道是衛(wèi)虎了?怎么知道的呢?”

    “民女聽得有人在叫‘衛(wèi)頭’,才想起他是衛(wèi)虎?!?/br>
    “衛(wèi)虎的為人,你知道不?”

    “知道!”朱青荷說,“宿遷小兒啼哭,只說衛(wèi)頭兒要來抓了,可以止哭。民女何得不知?”

    “既然如此,你慌不慌?”

    “不慌!”青荷答說,“只是有些發(fā)愁。”

    “是何道理?”

    “民女在想,這衛(wèi)虎的貪殘是有名的。寒家謬稱首富,衛(wèi)虎一定獅子大開口,民女的父親,只怕要割去負郭的良田,才能換得民女回去?!?/br>
    這幾句話,完全是富家之女的口吻,但措辭文雅,并無驕矜之氣。劉天鳴不免替她惋惜,如此佳人,偏偏命運多舛,等官司了結,倒要好好安慰她一番。

    這是題外之話,不暇多想。他順著當時的情勢問道:“那么,你莫非始終并無畏懼之心?”

    “不是!到后來,到底怕了!”

    “是什么時候?”

    “衛(wèi)虎進來的那一刻。”青荷答說,“一看他那jian惡的相貌,民女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噤!”

    “是因為——”

    “因為相貌生得jian惡?!?/br>
    “衛(wèi)虎進來以后便如何?”

    “把伴娘和幾位女客都送走了?!?/br>
    “以后呢?”

    “以后——”青荷把頭低了下去,開不得口。

    劉天鳴是看過全卷的,知道她難以啟齒的緣故,便提醒她說:“這不是害羞的事,如果你不肯多說,反而會生誤會,以為當時的情形曖昧不明!”

    聽到最后這一句,青荷驚出一身冷汗,同時由衷地感激這位巡按大人,能夠為保全她的名節(jié)著想,開導其中的利害,給她表白的機會。如此盛情,怎好辜負。

    這樣一想,便不覺得羞于出口了,略略提高了聲音說道:“當時民女還在心中嘀咕,那衛(wèi)虎一伸手便來摸民女的臉。民女閃開了,一面跟他答話,一面抓了把剪刀在袖子里——”

    “慢著,”劉天鳴問,“你跟他說了些什么?”

    “民女首先揭破他的真姓,又表明了自己的身份,請他弄一頂小轎送民女回家,必有重酬。”

    “他怎么答你?”

    “回大人的話,由衛(wèi)虎答的那句話,便知他傷天害理,神鬼不容,他竟說:‘明天送你回去!’民女一聽這話,才真的怕了,眼前金蠅亂飛,話都聽不清楚了,心里只有一個念頭,捏緊了那把剪刀,如果衛(wèi)虎真的敢近民女的身,拼著與他同歸于盡?!?/br>
    “嗯,嗯!”劉天鳴連連點頭,“以后呢?”

    “總算命中有救,就在衛(wèi)虎脫靴子的時候,窗外有人在喊:‘頭兒,頭兒!’衛(wèi)虎出去以后,民女又聽得來人說了一句:‘大事不好!’再往后就聽不見了?!?/br>
    “那時候是幾更天?”

    “二更已過,三更不到?!?/br>
    “衛(wèi)虎這一夜可曾再回來過?”

    “沒有?!?/br>
    “那么,你是什么時候再見到衛(wèi)虎的呢?”

    “第三天下午?!?/br>
    “第三天下午?”劉天鳴問,“這么說,你在衛(wèi)家待了差不多兩天了?”

    “是?!?/br>
    “這兩天里面,你在做些什么?”

    “頭一天,什么也不做,民女一天一夜,不敢合眼,水米不曾沾牙——”

    “沒有人管你?”劉天鳴打斷她的話問。

    “是!房間里根本就沒有人?!?/br>
    “既然沒有人,你倒不想法子逃?”

    “門外有人看守,是個瘸子,姓張,看得很緊。”

    “嗯、嗯!再下一天又如何?”

    “再下一天,到了日中時分,民女實在撐持不住了,當然也睡不安穩(wěn),醒了睡,睡了醒,到黃昏時分——”

    這就迫得青荷不能不回憶那令人心悸的一幕——衛(wèi)虎在她睡夢中偷襲逼jian的情形,無論如何說不出口;自己咬了衛(wèi)虎的舌頭,說了連潑辣婦人都不會說的糟蹋自己的話,使得衛(wèi)虎懔于怨毒之深,已到了勢不兩立的地步,方始知難而退的經(jīng)過,更是死也不肯出口。

    可是不說不可,不然就會引起無可辯解的嚴重誤會,以為衛(wèi)虎已得了手,自己的清白已經(jīng)不保。因此,她噙著眼淚,高聲說道:“到得黃昏時分,衛(wèi)虎yin賊,竟有不逞之心。民女受盡侮辱,拼死力拒,才能保得清白之身。其中細節(jié),求大人不必再問,民女斷不敢欺天,故意諱飾?!?/br>
    “不錯,不錯!我知道你貞烈剛強,倘或受了不堪忍受之辱,必不茍且偷生。這一節(jié),本院可以不問,只問你,衛(wèi)虎逼迫不成,可有什么報復的手段?”

    “自然有的。報復的手段,惡毒無比,打算將民女推入萬劫不復的火坑中。請大人傳問我家老管家朱才,便知詳情?!?/br>
    “好!”劉天鳴向何清問道,“朱才可在?”

    “已傳到,伺候在那里?!?/br>
    “傳上來!”

    于是白發(fā)蒼蒼的朱才,緩步上堂,跪下磕頭。劉天鳴看過全卷,敬他是個義仆,更看重他處變不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