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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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一個月以后,他們又踏上歸程,那已是一年將盡了! 歲暮的天氣,雨雪載途,行旅是相當艱苦的,但鄭徽的心情卻十分振奮。在洛陽的一個月,他享受了太多的溫馨恬適的生活,靜極思動,即令是一次艱苦的行旅,也可以借它來發(fā)揮過剩的精力。 因此,他拒絕阿娃要他一車同載的建議,情愿沖寒冒雪,跟賈興與楊淮一樣騎馬上路。熱于史事的他,大發(fā)思古之幽情,迤邐西行,進入函谷新關,見到了許多非谷非xue、荒涼萬狀的黃土大深坑,想起秦將白起和西楚霸王坑降卒的故事,恍然有悟于“坑”之一字的解釋——然而這意會于心所產(chǎn)生的感覺,不是求知有得的愉快,而是無限的哀惻。 將到函谷舊關,在桃林住下。一天辛苦,到了客店,他總愛說說笑笑,借以消除疲勞,而這一天卻是擁被抱膝,憮然不樂。 阿娃看在眼里,十分關切,坐在他身邊,握著他的手問說:“怎么了?身上不舒服?是累著了吧?” “身上倒沒有什么?!彼麚u搖頭,“心里堵得難受!” “為什么?” “一路過來,太荒涼了!” 阿娃笑了,“你真是多愁善感!”她又說,“也怪不得你,生長在山青水綠的江南,幾時見過這種一片黃土的苦地方?” “不是因為一片黃上,是因為那些大坑。你在車子里看見了沒有?” “看見了。看上去每一個都有兩三里方圓,幾十丈深。怎么?”她奇怪地問,“那些大坑,怎么會惹起你的不快活?” 鄭徽欲語又止,終于這樣答復:“你別問了!問清楚了你也會不快活。” “不!”阿娃愿意分擔他的憂郁,“我一定要問?!?/br> “那些大坑里,死過幾十萬人!” 她心一懔,直覺地答說:“哪有這回事?你瞎說!” “歷史上記載的有的?!彼亚貙灼鹪陂L平坑趙國降卒四十萬,及西楚霸王項羽在新安城外坑秦卒二十萬的故事說了給她聽。 “我不相信?!卑⑼奘钦娴牟恍牛皫资f人怎么坑法?那得有多少人來制服他們?他們也就一個個乖乖地叫人坑死了?” “我從前也這么懷疑,今天才知道是辦得到的。把那些人往大坑里一攆!”他的雙眼,直勾勾地望著如豆的燈焰,用一種冷靜得奇怪的聲音,仿佛幽靈獨白似的,敘述他所推想的當時的情況:“坑邊幾十丈高的斷崖,斷崖上站著執(zhí)戈的勝利者,坑里幾十萬人,你擠我,我擠你,就是沒有一條出路,呼爺喊娘,眼中哭出血來,也沒有人理他們!就這樣,眼睜睜地看著老天爺,活活餓死……” “你不要說了!”阿娃厲聲喊著,用她的手,急急來掩他的口——他感到她的手是冰冷的。 想不到把阿娃嚇成這個樣子,鄭徽在困惑以外,深深懊悔,趕緊握著她的雙手說:“別怕,別怕,我是故意編出來嚇唬你的?!?/br> “可怕,”阿娃喘一口氣說,“幾十萬人,一條生路都沒有,就那樣等死!” “你怎么還是把我的話當真了?”他著急地搖著她的手說,“不許再想了,趕快把它忘掉!” 阿娃怔怔地不響。他取一件襦襖披在她身上,緊握著她的手。好久,她的雙手才暖過來,臉上也恢復為紅潤了。 “一郎!” “嗯?!?/br> “我想你的話不錯,臨潼西南有一處地方,叫‘坑儒谷’……” 她的話沒有完,就讓他攔住了,“我們睡吧!明天還要趕路呢。”他說,“不要再研究這些了,我也不過瞎猜猜而已,八九百年前的事,跟我們什么相干?” 于是,繡春來鋪好了被,兩人各有一副枕衾,分別睡下。到半夜阿娃大做噩夢,把鄭徽驚醒了好幾次。 行路的習慣,向來曉行早宿。寒雞初唱,客店中已經(jīng)燈火處處,人聲嘈雜。鄭徽起來剔亮了燈,拿到床前一照,只見阿娃雙頰如火,鼻息重濁,伸手去摸一摸她的前額,燙得炙手。 “病了!”鄭徽失聲叫道。 阿娃也醒了。她微微張開眼,重又閉上,輕輕地說了句:“渴得很!” 鄭徽趕緊放下燈臺,通宵不熄的炭爐上坐著三壺熱茶,他斟了一碗,稍稍吹涼了,才把她扶著坐了起來,另一只手把茶碗湊到她唇邊去。 阿娃喝完了,喘了口氣,掠掠鬢發(fā),但神情仍顯得極其委頓。 “怎么一下病了?”鄭徽緊鎖著眉頭說。 “昨天下午,身上就寒颼颼的,大概是受了涼,沒有什么大不了的?!闭f著,就要掙扎下床,可是剛一動,就趕緊把眼閉上,顯然的,那是頭暈的緣故。 “你睡下吧!”鄭徽毅然決然做了一個決定,“今天不走了,歇一天再說!” 阿娃估量了一下,身子確是支持不住,勉強長行,會將小病弄成大病,反而不妙,便歉意地答道:“真是,早不病,遲不病,偏偏要趕著回去過年,在路上病了起來,這是從何說起?”說著,長長地嘆了口氣。 就這時候,睡在里房套間的繡春,推門出來,鄭徽把今天不走的緣故告訴了她,又把賈興找了來,叫他去問一問店家,有好醫(yī)生請一位來。 等天色大亮,賈興請了一位醫(yī)生來,細細診了脈,說是感受風寒,又沒有得到好好的休息,才一下發(fā)作,“表一表,出一身大汗,就可見好!”醫(yī)生極有把握地說。 鄭徽聽了非常高興,可是醫(yī)生又說了一句話,馬上把他的興頭打了回去。 “但有一件,”醫(yī)生一面坐下來處方,一面叮囑,“得要好好靜養(yǎng),熱退凈了,才能起來行動。不可吹風,飲食務必當心?!?/br> 看來阿娃三兩天內(nèi)還不能出房門,日子已過了臘月二十。到長安,按規(guī)矩走,起碼還有五天的路程,不知道能趕得回去過年不能? “請指教!”醫(yī)生已開好方子,遞了過來。 脈案上說阿娃“外邪從肌膚而入”,需要“串涼透表”,開了些蘇梗、薄荷、杏仁、甘草之類常見的藥。鄭徽沒有涉獵過醫(yī)書,但看他說病人的征象:“翟熱、頭昏、口燥、肢軟”,倒是一點不錯,料想方子也絕無差錯,便連聲稱謝,送走醫(yī)生,立即派賈興上街,照方配藥。 那醫(yī)生確實很高明,阿娃服了藥,蓋上被蒙頭大睡,滿身汗出如漿,近午時分,熱退汗消,頓覺神清氣爽,而且感到餓了。 于是,繡春煮了粥來,鄭徽一早起身,還沒有吃過東西,便陪著阿娃一起進餐,粥菜只是一盤醬漬萵苣,兩人卻都吃得津津有味。 “這下舒服多了!”阿娃吃完粥,靠在繡春肩頭說。長發(fā)散亂,但因被汗?jié)裢噶说木壒?,顯得又黑又亮。 “謝天謝地!”鄭徽笑道,“昨晚上你老做噩夢,我真以為把你嚇著了?!?/br> “嚇是有點嚇?!卑⑼藓芾蠈嵉卣f,“但這樣也好,把我一路所受的外感,嚇得早點發(fā)了出來,免得成一場大病?!?/br> “你總算想得開?!编嵒照f,“也虧得那醫(yī)生的手段妙。” “今天臘月二十幾?”阿娃問繡春。 “二十二?!?/br> “到長安還得走幾天?”她又問鄭徽,“五天夠了吧?” “不,起碼得五天?!?/br> “??!”她大聲地說,“那可真不能再耽誤了,反正我的病已不要緊,明天就走吧!” “不行,醫(yī)生說要熱退凈了,才能起來行動?!?/br> “這不是已退凈了,你試試!”她拉著他的手放在她的前額上——果然,清清涼涼的,跟他第一次探手去摸,燙得炙手的情形,完全不同。 “但是,”他仍舊不放心,“醫(yī)生說,不能吹風?!?/br> “那也不要緊,在車里,把身子蓋嚴些就是了?!?/br> “不妥!你還是調(diào)養(yǎng)兩天的好?!?/br> “在這里調(diào)養(yǎng)什么?種種不便。再說,姥姥在那里盼望著,過年趕不到家,兩面都是牽腸掛肚的,沒有病也要急出病來!” 鄭徽的意思有些活動了,“那么我問一問醫(yī)生吧!”他說。 “用不著問!你要一問,他還不是那一套說法?” “看看再說吧!”他一時下不了決心。 到晚上,阿娃已能起床。除了細細看去,略顯得有些清瘦以外,其他怎么樣也看不出病容。 “我們明天走吧!”她在燈下昵聲求他,“早到家,早安心。急景凋年,耽在這種地方,真不是滋味!” 一半是不忍拂阿娃的意,一半是與她有同感,鄭徽終于點頭答應了。 第二天,沒有風,有太陽,是個長行的好天。 越過天險的“天下第一關”——潼關,西岳華山在望,渭水兩岸,沃野十里。這與“車不得方軌,騎不得并轡”的函谷,是兩個絕不相同的天地。鄭徽默念書經(jīng)上的“歸馬于華山之陽,放牛于桃林之野”的句子,忍不住策馬疾馳,把幾天來的郁悶,大大地發(fā)xiele一下。 但是,天不作美,一入關中,便是凄雨寒風,病體未復,旅途勞頓的阿娃,覺得很不舒服,只是她怕鄭徽為她擔心,一直強自忍著,不肯說出來。 除了忽冷忽熱,頭重鼻塞,滿身不得勁以外,喉嚨也痛得很。到了渭城客舍,阿娃避開鄭徽,張大了口,叫繡春看一看,喉頭是怎么回事? 喉頭右方,有一處紅腫,形如蠶蛾,繡春失聲驚呼道:“啊,是喉蛾。得要請醫(yī)生來看才好!” “別大呼小叫的!”阿娃趕緊阻止她,然后想了一會兒,放低了聲音說,“明天宿臨潼,后天過灞橋就到家了。你莫聲張,免得一郎知道了又著急?!?/br> “可總得找些藥服。不理它,可不是回事!” “你叫賈興去買些冰片回來,悄悄兒的,別讓人知道?!?/br> 阿娃憑她自己所知道的一點極簡單的治喉疾的常識,背著鄭徽,一面用冰片作為吹藥,一面不時用鹽水漱口,總算勉強度過一夜。 破曉上路,也還能支持,一路車輛顛簸,不便用藥,到中午打尖時,喉頭灼痛得幾乎食不下咽。等再次回到車上時,終于痛苦得發(fā)出呻吟,繡春看了害怕,不顧阿娃的叮囑,停車叫賈興把鄭徽請了過來。 “一郎!”她仰望著他說,“小娘子又病了,是喉蛾!” 鄭徽大驚,翻身下馬,拉去車帷,湊到阿娃面前說:“我看看!” 一看,鄭徽的驚懼愈甚,阿娃的喉頭一邊,已腫得如熟透了的李子一般,滿口白涎,喉間因為吸氣困難,不住呼嚕、呼嚕作響,就像快斷氣似的。鄭徽看得傷心,幾乎掉下淚來。 “怎么一下子就厲害得這樣子?必是早就不好了,你不小心,不當回事,可恨!” 繡春低著頭,不敢響。阿娃吃力地說道:“一郎,別罵她,是我不愿告訴你?!?/br> “唉!”鄭徽跌腳嗟嘆,定神細想了一下,毅然決然地說,“沒有別的辦法,只有盡力趕路,到了宿頭再說?!?/br> 這一天原來預定趕到臨潼宿夜,這一來得要盡早安頓,所以在臨潼東北十五里的新豐歇腳。找好了客店,鄭徽親自上街去訪尋醫(yī)生。 新豐古稱鴻門坂,劉邦宴請項羽就在這里。大漢開國,劉邦把他的父親安置在長安城中,但這位老太爺雖貴為太上皇,卻仍眷念故鄉(xiāng)沛縣豐邑,因此,高祖把鴻門坂照豐邑的風土規(guī)模,重新改建,并移豐邑的住民于此,使得這位太上皇,仍舊可與貧賤之交時相過往,而鴻門坂也就從此改名新豐了。 八九百年后的新豐,繁華過于往昔。“新豐美酒”,更負盛名,長安的貴介公子、游俠少年,往往不遠百里,來謀一醉。鄭徽看到處處高樓,樓邊柳下系著馬,樓上笙歌嗷嘈,心里好生羨慕,卻只望望然而去之。 醫(yī)家倒是找到三處,會看喉疾的卻沒有。最后找到一位,他說對喉疾并非專長,但可以看一看。鄭徽無奈,只好把他請回客店,來替阿娃診治。 “喉蛾倒是喉蛾?!蹦轻t(yī)生說,“不過喉蛾也有好多種,這叫風寒喉蛾,要施針砭,我不能治?!?/br> 鄭徽大為著急,“誰能治呢?”他問。 “長安不過百里之遙,能達到長安去治,西市有位姓張的喉科專門,藥到病除。只是有一層難處,風寒喉蛾,切須避風避寒,只怕未到長安,病勢加劇,那就再有妙手,也難回春。” 鄭徽沉吟了一會兒,又問:“如果路上受了風寒,病勢加劇,會到怎么樣一個程度?” “風寒不解,喉間腫脹益盛,氣塞痰鳴,鼻扇眉搖,湯水不下。郎君,”那醫(yī)生慢吞吞地說道,“以下我就不必說了!” 這有生命之危,鄭徽可不敢冒這個險。想想,這也不行,那也不可,難道就束手待斃?這醫(yī)生也未免太不講理,便暴躁地吼道:“照尊駕這么說,我這個同伴,只有死在新豐了?!?/br> 那醫(yī)生的涵養(yǎng)極好,對于鄭徽的遷怒,坦然容忍,反而勸道:“郎君請少安毋躁,容我來想辦法?!闭f著,又對阿娃重做一番診察,推敲久之,才又說:“我用藥維持三天,三天以內(nèi),從長安請一位高手來治,可保無恙;三天以外,我可無能為力了?!?/br> 總算有了一個辦法,鄭徽已感到相當滿意,回想到剛才言語失態(tài),便不住致歉。等醫(yī)生開了藥方,又開發(fā)了很豐厚診費,才算消減內(nèi)疚。 “你放心吧!”鄭徽安慰阿娃說,“這里到長安一天的路程,一來一去,兩天就可把醫(yī)生請來。你忍耐一下,有了病,自己寬心最要緊。” 阿娃說話異常吃力,而且因為喉腫太甚,牽連及于頸項木強,所以連點一點頭都不能夠,只用馴順的眼光看著鄭徽,聊以示意。 于是,鄭徽退了出來,默默地打算了一下,這天已是臘月二十六,年近歲末,長安的醫(yī)生未見得肯來!得要拜托韋慶度,利用他的人情面子,才能如愿。 事不宜遲,他立即寫好一封很切實的信,囑咐賈興當夜起程,盡快到長安向韋慶度求援。照他的計算,賈興當夜宿臨潼,第二天中午到長安,如果一切順利,醫(yī)生明天下午動身,后天上午就可到達新豐了。 “李姥問起來,又怎么說?”賈興問。 這是個難題,李姥知道他們要回去過年的,該有交代,如說阿娃中途得病,李姥一定會著急,瞞著她呢?似乎也不妥。 他不能不跟阿娃商議一下。她很吃力地表示:要瞞著李姥,只說鄭徽在新豐遇見親戚,一定要留著過年,得年初五以后才能回長安。 得到了確實的答復,賈興立即動身,身上帶著作為致送醫(yī)生謝禮的二十貫錢鈔和鄭徽的全部希望。 而鄭徽畢竟失望了,可也不是完全失望——第三天上午,賈興帶來的消息,將他陷于一種進退維谷的困境! 一個萬萬意料不到的情況,韋慶度回老家去過年了?!澳悴粫巾f曲去找韋十五郎?”鄭徽搶著質(zhì)問。 “我不知道韋曲在哪里……”賈興嚅嚅答說。 “你不知道,牛五知道!”鄭徽打斷他的話,恨恨地罵道,“蠢材!一點不會辦事。” “我問了牛五的。”賈興答說,“牛五說,韋家房頭很多,不知道十五郎在哪一房,根本找不著。我想一家一家去問,就算問到了,也耽誤工夫,不如我自己去請醫(yī)生?!?/br> 鄭徽想一想這話也不錯,便點頭問道:“這以后呢?” 然后,賈興卑辭厚幣去請醫(yī)生,果然,如鄭徽所想象的,快過年了,誰也不愿意應聘。最后又回到西市那姓張的醫(yī)生那里去,張醫(yī)生細細問了癥狀,給了十天的藥,說把這十天的藥服完,病就不好,也一定可以行動了,到那時回到長安,再去找他根治。 鄭徽還在怏怏不樂,阿娃在房里聽到了,叫繡春出來向鄭徽說,她對賈興此行的結(jié)果很滿意,又向賈興本人道勞致謝。鄭徽平心靜氣一想,確也不能錯怪賈興,事已如此,只好耐心守過這十天再說。 “李姥呢?”他又問,“你是怎么說的?” “我說在新豐遇見親戚,留著過年。李姥很詫異、很不高興似的,問了許多話,我只好瞎編,說遇見了郎君的親表兄,到河東赴任,路過新豐,不想半路上遇見郎君,非常高興,一定留著盤桓盤桓。李姥說:‘何不請到長安過年?’我說:‘因為眷口輜重很多,不方便?!罾丫蜎]有再多問,只說請郎君年初五一定回去?!?/br> “這番話編得還不離譜!”鄭徽算是很滿意,又說,“這個月小建,明天臘月廿九,就是除夕了。我們雖在旅途,也不能不過年,你拿錢上街,多備辦些用的吃的,好好點綴點綴!” 但是這個年無論如何點綴,也仍舊是黯淡凄涼的。張醫(yī)生的藥倒很見效,無奈阿娃的喉疾很重,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鄭徽一夜幾次起來看視,阿娃為寬他的心,明明醒著,卻裝得熟睡的樣子。他呢,也有些將信將疑,懷著一顆惴惴不安的心,在枕上聽徹夜不絕的爆竹聲,一宿不曾好睡。 直到天明,倦極了的他,腦中空蕩蕩的,什么想象都沒有,這才能蒙眬入夢。不知過了多少時間,他感到有人重重地推他,微睜倦眼,看清是繡春,問說:“有事嗎?” “韋十五郎來了!”繡春喜滋滋地答說。 這就像溽暑中忽來一陣傾盆大雨,鄭徽頓覺眼目清涼,精神大振。 匆匆披衣而起,他一面束帶,一面趿著鞋去見客,走到外室才發(fā)覺自己失儀了——韋慶度以外,還有一位生客在,這樣衣冠不整,頗非待客之道。 “祝三,我都不打算你來了,這位是——”他明知道必是張醫(yī)生,卻不能不故意問一聲。 “張四哥,就是你要找的人!”韋慶度替他們相互介紹。 張醫(yī)生約有四十歲,生得形容猥瑣,一雙失神的眼,像沒有睡醒似的,看來不像一位名醫(yī)。鄭徽自然不敢以貌取人,說了許多感謝仰慕的話,張醫(yī)生唯唯諾諾,有些艱于應付的樣子。 “先看病吧!”韋慶度一說,張醫(yī)生也站了起來。 鄭徽親自引路,帶到阿娃房中。她已得到消息,叫繡春替她略略打扮了一下,穿好了衣服在那里等候,一見客人進來,要站起來招呼,韋慶度搶上一步,按著她的肩說:“坐下吧,不必客氣!” “你好!”她很艱澀地說了兩個字,又向張醫(yī)生說,“多謝!” 張醫(yī)生診了脈,又看了咽喉,點點頭說:“正好,是動手的時候!” 他解開一個布包,取出一柄銀刀和一支銀針。鄭徽不知道他要怎樣動手,心里十分嘀咕。 “不疼,別怕!”張醫(yī)生對阿娃說,“要怕,你把眼睛閉上。” 阿娃微閉了眼,張醫(yī)生開始動手。先用銀針在左右手拇指、食指、小指那“少商”“商陽”“少沖”這幾個xue道上砭了六針;然后叫阿娃張口,手拈銀刀,輕輕往里一探——動作極快,鄭徽驟看之下,大吃一驚,差點喊出聲來! 阿娃卻只感到血腥滿口,滑膩膩地張嘴就嘔。張醫(yī)生果然是高手,一刀把創(chuàng)口劃破得恰到好處,吐凈膿血,用茶湯漱了口,呼吸暢快極了。 張醫(yī)生又上了吹藥,然后開方子,“一服可愈,休養(yǎng)三天就不礙了?!彼f。 鄭徽不住稱謝。接著,阿娃又笑吟吟地出來,向張醫(yī)生盈盈下拜,再向韋慶度道勞過后,轉(zhuǎn)臉向鄭徽說道:“客店中沒有什么準備,你招待兩位到酒樓中去吧!” “不!”韋慶度說,“我可以留半天,張四哥還要趕回去過年。隨便找點東西,他吃飽了就走?!?/br> “這可太過意不去了。大年下勞張兄長途跋涉,又這么來去匆匆?!闭f著,鄭徽又是深深一揖。 張醫(yī)生不會客氣,只忙著要走,于是繡春和楊淮,七手八腳趕著弄了一頓飯出來,張醫(yī)生匆匆果腹,隨即上馬。鄭徽已打算好了,叫楊淮護送到長安。又備了二十貫謝禮,請韋慶度悄悄轉(zhuǎn)致。 “祝三!”鄭徽安排好了張醫(yī)生動身,把韋慶度延入內(nèi)室,以充滿了感激的聲音說,“你真夠朋友!” “我昨天下午才看到你的信,匆匆進城,把張四拉了就走,這一道夠辛苦的,但既是好朋友也就管不了那許多了?!?/br> 鄭徽再沒有什么話可說了。歲暮天寒,好朋友這份義氣和干脆利落的行動,不只讓他感到滿懷溫暖,而且異常痛快,回想到前兩天一籌莫展,處處成愁的情形,恍似做了一場噩夢。 阿娃翩然出現(xiàn),她已重施脂粉,依然明眸皓齒,艷光照人。韋慶度喝一聲彩,說:“嗯,阿娃,你越來越漂亮了?!?/br> “十五郎又來挖苦人了!”阿娃摸著臉,笑道,“一場病生得枯瘦不成人形,不得不用脂粉遮著些。” “清瘦是清瘦了些,但也更顯得秀氣?!?/br> “閑話少說?!卑⑼尴蜞嵒照f道,“十五郎也該餓了,你陪他喝酒去吧!新豐的酒好?!?/br> “對!”韋慶度站起身來說,“你在家好好休息吧!年后在長安見。” “今天要趕回去?”鄭徽接口問,“不能留一天?” “不行。你知道的,我整年不回老家,難得回去過年,卻又溜了出來,明天大年初一,一家行禮看不到我的人,說不過去?!?/br> 鄭徽不便堅留,因為韋慶度還要趕路,也不敢勸他多喝酒。不過話可是說了不少,韋慶度細說長安近事,談到朱贊,說他對于鄭徽十分不滿。 “為什么呢?”鄭徽問道,“就因為我不肯入棚?” “當然與這點有關?!表f慶度想了一下,說,“在你離開長安不久,朱贊大宴私試的‘同年’,主客自然應該是狀元,結(jié)果就是你缺席,你想掃興不掃興?” “我并不知道他有此一宴!”鄭徽分辯著說,“事先他并沒有跟我說起?!?/br> “我也這樣替你辯護。他說,你應該想象得到,必然會有這樣的舉動。而且,他說他跟你提過,等私試完了以后,他要好好跟你敘一敘,你不該不辭而別,說你看不起他!” 鄭徽捫心自問,洛陽之游,確是為了逃避朱贊他們的糾纏,說起來是有些辜負別人的盛情,所以內(nèi)心頗為不安,想了半天說:“你看有什么補救的辦法?” “也無所謂補救。事過境遷,算了?!?/br> 既然韋慶度也這樣說,鄭徽真的也只好“算了”。世上的事,本來就不能盡如人意,隨緣度日,把恩恩怨怨看開些才是免除煩惱的好辦法。 由長安談到洛陽,鄭徽把他這個月所作的詩,念給韋慶度聽,綺情艷語,無限的旖旎風光,聽得韋慶度不勝羨慕。 “去過北邙沒有?” “噢,”鄭徽說,“那是東漢以來歷代帝王將相的陵寢,還沒有去過?!?/br> “伊闕石刻、龍門二十品,都看到了?” “沒有?!?/br> “金谷園呢?” “沒有?!?/br> “白馬寺就在洛陽城東,那總?cè)ス溥^?” “也沒有?!?/br> 韋慶度大笑:“這也沒有,那也沒有,你整天就跟阿娃倆躲在那小樓里,粘在一起?” 鄭徽被他說得紅了臉,強笑道:“原來就是圖個清靜才到洛陽來的,所以哪里也沒有去?!?/br> “這一向,我也很少出門?!表f慶度話題一轉(zhuǎn),談到他自己,“算是把《禮記》《左傳》好好溫習了一遍?!?/br> 這兩部書是所謂“大經(jīng)”,進士試第一場“帖經(jīng)”,以“大經(jīng)”和《論語》為出題范圍,這是考記誦之學的硬功夫,那三部書背得越熟越好。鄭徽天性不喜經(jīng)學,而且覺得硬背死記,毫無意思,所以一提到這上面,他的眉心打了個結(jié)。 韋慶度看出了他的心事,提醒他道:“試期不到一個月了,你也得準備準備才好?!?/br> “《左傳》我還比較熟,《禮記》《論語》得從頭理一理。但是,我實在不耐煩一個字、一個字去強記?!?/br> “那可是沒有辦法的事,明知道枯燥無味,不能不過這一關?!?/br> “萬一過不了這一關呢?” “那要看人而定?!表f慶度說,“像你,現(xiàn)在已經(jīng)名動公卿,主司當然另眼相看,萬一第一場‘帖落’,第二場詩賦考得好,也就放過了。這有個名稱,叫作‘贖帖’。” 聽了這話,鄭徽放心了。不過“贖帖”而及第的進士,名次一定不會中得很高,這是可想而知的,所以他在心里暗暗盤算,還是應該盡力把那三部書背熟,能夠第一場不至于“帖落”,第二、三兩場,再拿真本事出來,好好角逐一番,那么奪魁也不是無望的。 為了急著趕路,韋慶度不敢多飲,飽餐一頓,就在酒樓門前作別,跨馬西去。 鄭徽回到客店,伴著阿娃過年。只不過二更時分,街上爆竹還此起彼落,放得非常熱鬧,阿娃卻已困倦了,病體初愈,他不敢勉強她坐夜守歲,讓她早早上床,而他卻無絲毫睡意,對著一盞孤燈、一盆爐火,獨酌遣悶。 不知怎么,他忽然非常想家。他想他母親,也想他母親此時在常州一定也在想他——就這一念間,母親的種種的慈愛,都在他腦中浮現(xiàn)了,特別是動身到長安來的前一晚,母親一遍遍替他檢點行裝,一遍遍囑咐賈興要好好照料郎君,也一遍遍叮嚀他要“小心、爭氣”! “我實在不放心你一個人出這么遠的門!”他記得長行那天,破曉時分,母親坐在他床前,撫摸著他的臉說:“長安繁華之地,是非也多,一步都走錯不得。娼家沒有好人,逢場作戲,自己要有把握,不可陷溺。你總要常常想到,父母一顆心都在你身上,想到我,要多寫家信;想到你父親,要替你父親爭氣——你父親對你期望很高,你是‘五姓’家的子弟,千萬不要做出有辱門楣的事來。能記住這一點,我跟你父親就都可以放心了!” 想到母親的話,再想到他自己到了長安的一切行為,他覺得對得起父親,卻對不起母親,母親所叮囑的“不可陷溺在娼家”和“多寫家信”,他都沒有做到。 自到長安,他只寫過一封信回家,那還是住在布政坊時候的事。以后連私試得意李姥叫他寫個泥金帖子報捷,他都懶得動筆,這說來實在太荒唐了。 于是,他懷著補過的心情,從行囊中抽出筆硯箋紙,在燈下寫下一封平安家書。除了傾陳孺慕之意以外,關于他自己的生活起居,盡揀堂上二老愛聽的話往上寫,住在鳴珂曲,是為了跟韋慶度朝夕過從,便于切磋;洛陽之游,是為了訪友請益?!鞍⑼蕖眱勺?,自然絕口不提,甚至平康風光,亦無一字道及,仿佛他自來長安就下帷讀書,目不窺園似的。 一面寫,他一面不住在心里喊著:“慚愧、慚愧!”只有寫到兩次私試,高中狀頭,他才消減內(nèi)心的咎歉,覺得是唯一可以告慰雙親的一件事。 寫完信,封好,他隨手交給還在廊下侍候的賈興,叮囑他回到長安,托秦赤兒轉(zhuǎn)請兵部的驛遞,順便寄回常州。 時過午夜,阿娃一覺醒來,看見鄭徽還在燈下獨坐,便低聲問說:“你還不睡?什么時候了?” “開元二十九年了!”他伸了個懶腰答道。 “又是一年!”阿娃感嘆地說了一句,忽然又興奮地說,“今年這一年,該是你一生最得意的一年?!?/br> 是的!鄭徽心想,今年這一年,入闈、放榜、一舉成名,然后吏部“釋褐”試,一官榮身,攜著阿娃一起赴任,從此雙宿雙飛,盡是快樂的日子。 因此,他也興奮了?!鞍⑼?,”他坐在她床前說,“一回到家,就把別院收拾出來,我一個人搬過去住,還有二十天的工夫,我要把書好好理一理?!?/br> “好!”阿娃深深點頭,“一回家就這么辦。” 年初四中午回到長安,侍兒們圍著問長問短,阿娃途中得病,由于楊淮泄露了消息,全家都知道了,李姥雖沒有說什么責備的話,卻是面有怨色,鄭徽覺得好沒有意思,當天就叫家童把別院收拾了一下,一個人從西堂搬了過去。 第二天一早,鄭重其事地焚香掃地,開始溫書。李家上上下下都把它看作一件了不起的大事,等閑不敢進入別院,偶爾有人經(jīng)過,連咳嗽一聲都不敢,怕驚擾了他。 地方是夠靜的,無奈鄭徽的心靜不下來! 第一本打開的是《禮記》,貞觀年間,國子祭酒孔穎達注疏的本子,一開頭,“禮記,曲禮上第一”七個字,注疏便不下于三千字之多,鄭徽一看頭就疼了。 再打開《左傳》,這是他有研究的一部書,但了解它的精義與一字不錯地背誦是兩回事,特別是那些年月的數(shù)字,除了強記,沒有別的辦法。 讀不到兩頁,鄭徽已感厭倦,于是他想到阿娃,“她此刻在干什么?”在調(diào)脂弄粉,還是跟侍兒們說笑?忽又想到新年正宜賭博,她們是在擲金錢、打雙陸,還是玩葉子戲? 這是毫不相干的小事,而鄭徽卻總是放心不下,眼在書上,心在西堂,恨不得馬上去看個究竟才好。 好幾次他真的離座而起,準備到西堂去打個轉(zhuǎn)再回來,卻每一次都顧慮著會讓上上下下的人恥笑,而終于廢然歸座。 時間在內(nèi)心自我矛盾、掙扎之中過得特別慢,好不容易聽到菩提寺的鐘聲響了,他連書本都顧不得收拾,便匆匆離了別院——是他自己規(guī)定的,寺院的暮鼓聲響,白天的功課結(jié)束。 “阿娃,阿娃!”剛進西堂,他就一迭連聲地喊著。 “小娘子在里面?!崩C春指著西堂東面說。 他掀開帷幕一看,阿娃正迎了出來,問道:“你怎么回來了?” “放學了,我怎么不回來?”他委委屈屈地說,“我在那里受了一天的罪,到晚了,還不許我回來???” 聽他說得那樣孩子氣,阿娃十分好笑,“臨時抱佛腳,當然要受罪?!彼f,“平常我總勸你看看書……” “好了,好了!”他最不愛聽這些話,“談些有趣的事,行不行?你們一天在干些什么?” 阿娃也有些不悅,心想才第一天開始用功,就這樣怨氣沖天,倒像是什么人逼著他去受罪似的,便故意嘔他:“嗯!我們這一天有趣的事可多啦,上午到菩提寺去燒香,順便采了梅花回來插瓶,然后擲骰子,中午到姥姥那里吃飯,還行了酒令,下午做蜜餞,又教小珠唱曲,才完不久。” “唉!”鄭徽不勝遺憾地說,“我就知道你們玩得好熱鬧,可惜沒有我!” “誰叫你自己愿意搬到別院去?我們沒有你在一起玩也掃興,還是收拾收拾,搬回來住吧!” 他不明白她這話是什么意思,所以保持沉默。到吃飯時,喝下兩杯酒,興致才好了些,看見小珠走過,便招招手把她叫了過來,問說:“你今天學了兩支什么曲子?唱給我聽聽?!?/br> 小珠莫名其妙,滴溜溜地轉(zhuǎn)著漆黑的眼珠,無法回答。 “今天下午,小娘子不是教你唱曲子?” “沒有。” 鄭徽一聽奇怪,又問:“上午到菩提寺去燒香,你去了沒有?” “誰也沒有到菩提寺去燒香。” 這下,鄭徽恍然大悟,阿娃所說的都是假話。她為什么要說這些話呢?不是毫無作用的開玩笑,是故意諷刺他怕讀書、不上進! 于是他惱羞成怒了!拿起酒杯在磚地上碰得粉碎,虎著臉對阿娃說:“你真以為我只想玩,不想讀書?” 這個突如其來的舉動,把侍兒們都嚇傻了,小珠更是“哇”的一聲哭了出來。只有阿娃很鎮(zhèn)靜,自己離座彎腰去拾那酒杯的碎片。 鄭徽發(fā)xiele怒氣,立即承擔了魯莽一怒所需付出的痛苦的代價——懊悔、不安,而且大窘。想一想,只能從小珠身上做文章,他一把把她攬在懷里,用衣袖替她拭淚,一面賠笑道:“我不好,我不好!小珠,別生氣,下次我再也不會這樣子了!” 自然,這些賠罪的話,是說給阿娃聽的。 “繡春!”阿娃平靜地說,“一郎醉了,你拿飯來吃吧?!?/br> 這表示不準他再喝酒了,卻說得不落一點痕跡??吹剿佰瞬惑@,從容應變的手腕,鄭徽在自慚以外,更生出濃重的敬意。 “小珠,乖,別哭了!”她又從他懷里把小珠接了過去,哄著她說,“一郎跟你鬧著玩的,你不會去告訴姥姥吧?” “我不!”小珠也很機靈,聽懂了她的意思,這樣回答。 “對了!”她又抬起頭,看著那班侍兒說,“你們也記住了,誰也別到姥姥那里去搬嘴弄舌!” 鄭徽默默地聽著,內(nèi)心發(fā)生警惕:李姥對自己怕已有不滿之意!這原是可想而知的,第一,他沒有能聽她的話,如朱贊所希望的一般,大事交游,廣通聲氣,她不免失望;第二,阿娃在中途一病幾殆,她可能認為他沒有把女兒照料得好,有所不滿?,F(xiàn)在再借酒使氣,讓她知道了說不定會數(shù)落幾句,那是件叫人很難堪的事。 這樣一想,他才發(fā)現(xiàn)阿娃是怎樣地在維護他。因而在敬愛以外,更有無限的感激。 吃完飯,侍兒們收拾了殘肴,點了茶湯,只剩下了他和阿娃圍桌而坐。于是他賠笑道:“你還在生我的氣?” “我生你的氣干什么?我很看得開?!?/br> “何以謂之‘看得開’?這話費解。” 阿娃欲言又止,然后答了句:“今天不談吧!” 聽她的話外有話,鄭徽非問個明白不可,“阿娃,”他說,“你知道,你我無話不談的。我不對,你盡管說我,把話擺在心里,就是你的不對了?!?/br> 阿娃停了一會兒,答說:“我勸你用功,你不大愿意聽,我只好看開些了。難道我真還逼著你背書不成?” “原來是為這個!”鄭徽狠一狠心說,“好,我聽你的話就是了!”說著站起身來,往外就走。 “你哪里去?”她一把撈住他的袖子問。 “我到別院去做夜課?!?/br> “你這個人就是,這樣經(jīng)不起一激?!卑⑼抻辛藦乃宜榫票院蟮谝淮纬霈F(xiàn)的笑容,“要用功也不忙在這一刻,再坐一會兒。” 他再有堅強的意志,也不能不屈服在她的柔情之下,然而那柔情也是一種激勵,可以使他平矜去躁,冷靜地應付任何困難。 “我剛才實在是生我自己的氣?!彼f,“想想也沒有什么,‘五經(jīng)正義’都是我讀過的,能靜下心來,用上半個月的功,至少十分之七八總能背得下來?!?/br> “是嘛!”阿娃鼓勵他說,“我想想也沒有什么事能難得倒你。” “就有一點,我在別院老是惦念著你,總想到西堂來看看。” “從明天起,你就回到西堂來,也看不到我?!?/br> “怎么?” “有十幾天的‘傳坐’,不能不去?!?/br> “什么叫‘傳坐’?” “這是長安的風俗?!卑⑼薮鸬溃耙贿^年,親戚朋友,排定次序,輪流請客,稱為‘傳坐’。明天開始,第一個做東的是王四娘?!?/br> “那可以看到素娘了,韋十五也會去。不過——”鄭徽下了決心說,“我不去!” “我也不勸你去,因為不方便。”阿娃說,“我們家初十請客,到那天,放你的學,陪韋十五郎玩一天。” “這樣好!”鄭徽欣然答應。 從第二天起,因為知道阿娃不在家,便也死心塌地,把全副精神放在書本上了。天資高人一等、記憶力也不弱的鄭徽,只要心無旁騖,讀書的進度極快。但是,孔穎達的疏解實在太多了,要一字不遺地背下來,對他確是個太沉重的負擔。 初十一早,他照常在別院用功。午后,三曲娼家,老少兩輩,陸陸續(xù)續(xù)地到了,屬于“假母”的那一班半老佳人,被招待到李姥姥院里;小一輩的聚集在西堂,做阿娃的客人——其中包括素娘、阿蠻,還有小嬌嬌。 鄭徽自然周旋在西堂的脂粉叢中,聽一片鶯啼燕語,樂不可支,惱人的什么“正義”,早拋在腦后了。 接著,韋慶度到了。阿娃的客人幾乎他沒有一個不熟識的,但是,他只是招呼了一遍,便悄悄對鄭徽說:“我們找個地方去坐。這完全是她們‘同業(yè)’聚會,有許多話,不便當著局外人說,我們別在這里惹她們的厭!” 鄭徽這才明白,怪不得那天阿娃說“不方便”帶他到王四娘家去,原來為此。 于是,他們在別院煮茗清談。自然,談話中心是即將到來的進士試。 “你知道沒有?”韋慶度說,“有了日子了,正月十七受學,十九入闈。大概明后天就有正式通知發(fā)出來。” 鄭徽對于進士試的一切規(guī)矩,還不十分了解,便問:“受學有什么儀注?” “那不過表示受過國家的教育而已?!表f慶度說,“十七那天,黎明到國學報到,先謁孔子木主,然后國學博士講一章書,愿意質(zhì)疑就開口問一下,如此而已。不過儀式雖簡單,卻很隆重,宰輔以下,都要來觀禮?!?/br> “入闈呢?” “第一場比較苦,戒備森嚴,身上統(tǒng)統(tǒng)要搜到,遇到監(jiān)察得厲害的,要脫了鞋帽搜查,狼狽得很?!?/br> “國家開科取士,所以求才,這樣視之如盜賊,太不成體統(tǒng)了?!编嵒蘸懿粷M地說。 “那可沒有辦法。第一場帖經(jīng),要防夾帶,不能不這么做。第二、三場試雜文和策問就好了,搜也搜得不嚴,供應也周到?!表f慶度停了一下又說,“這里就看出進士值錢來了,‘明經(jīng)’科就沒有這種優(yōu)待,闈中連茶湯都沒有,渴了只好舐硯臺水,所以一個個嘴唇鼻子都是黑的。” 鄭徽大笑,笑完了不免又感慨警惕,一朝金榜題名,“明朝莫惜場場醉,青桂新香有紫泥”,旁人只看到他們春風得意,又哪想到換得這一天的風光,是付出了多少辛酸? 這是個很深的覺悟——樹上的果子,先酸后甜;田里的五谷,不是力耕,何來豐收?天下多少才智之士,在爭奪一名進士,正因為得來不易,金榜題名之日,才會感到人生至樂。 于是,鄭徽奮勇攻入了書城,勇猛精進到了廢寢忘食的程度,甚至在夢中也常因為背不出一句《左傳》或《禮記》而驚醒。 阿娃忙于酬酢,因為足跡不出三曲,沒有宵禁的限制,所以每天都很晚才回來。一到家,她必定先到別院悄悄窺探一番,看到鄭徽一燈熒然,瑯瑯書聲,心里自然非常安慰,但也不免憐惜,怕他累出病來,只好一再囑咐賈興,當心他的飲食起居,同時把繡春留在家里,代替她照料別院的一切。 “傳坐”到正月十四中午,暫時作一結(jié)束,因為上元節(jié)到了,家家戶戶要夜游看燈。 鄭徽卻渾然不覺,他只數(shù)著日子檢查自己的進度,只恨時間過得太快,全未想到其他,甚至阿娃的翩然到來,他都有意外之感——除了讀書、背書以外,這幾天他對于任何事物的反應,都是遲鈍的。 “請坐,請坐!”他站起來招呼,行動有些慌張,就像突然遇見一位什么了不起的貴賓似的。 “你怎么跟我客氣起來?”阿娃笑著說。 這熟悉的笑容,使他恢復了正常的反應,想一想,自己也有些好笑,他凝視著她的臉說:“奇怪,我對你好像有點陌生!我們才多少時候沒有見面?” “四天?!?/br> “對,對,四天。從那天韋十五來過以后,我就沒有到西堂去過。” “我可天天看見你。不過不敢驚擾你,只在門外望一望?!?/br> “啊,我竟不知道?!编嵒照f,“這幾天玩得好嗎?” “好是好,可惜沒有你在一起。”阿娃接著又說,“這幾天你太累了,今天歇一歇,我們看燈去吧!姥姥也說,你該去散散心,這么日日夜夜死啃著兩本書,怕弄出病來,反為不妙?!?/br> 這幾句話,在鄭徽已感到無比的愉悅和滿足?!安灰o!”他說,“十九就要入闈,這三部書我才弄熟了一半,一看燈,怕又把心玩野了,前功盡棄。你一個人去吧!”說著拉過她的手,輕輕地撫摸著。 “好!”阿娃點點頭,“既然如此,我也不去看燈,在家陪你。” “不,不!”鄭徽極力反對,“你去玩你的,而且要痛痛快快地玩,要不然,我心里過意不去,反而不能好好地讀書了。” 阿娃了解他是出于本心的實話,柔順地依從了。但事實上她只是留在西堂——他這樣用功苦讀,她不忍丟下他一個人去享樂。 “你們都看燈去吧!”等阿娃一走,鄭徽告訴賈興說,“一年就是正月十四、十五、十六三天,金吾不禁,徹夜通行。長安的燈,真是‘酥油香暖夜如烝’,你們難得來一趟,不可不看?!?/br> “這里不能沒有人侍候,我們分班去吧!”賈興說。 “不必,不必,都去?!编嵒找幌蚝荏w恤下人,“你們辛苦了一年,難得有個自由自在的日子,我給你們錢,要喝酒什么的,盡管自己去找痛快。” 他開箱子取了四貫錢,叫賈興去分,每人一貫。數(shù)一數(shù)余下的錢,已不到二十貫,不由得悚然心驚,父親給他的費用,預算著足夠維持兩年,現(xiàn)在看來,半年就完了,這樣揮霍未免愧對父母。 悔之無益!他想。只巴望發(fā)榜以后,高高地中一名人所艷羨的進士,那就可再向家里要錢了。 這樣想著,他更是死心塌地埋首在那兩部“大經(jīng)”和一部《論語》之中。三天的元宵佳節(jié),一入黃昏,長安千門萬戶,家家懸掛著爭奇斗巧的各式花燈,照耀得如白晝一般。坊里間,笙歌沸騰,游人如醉,連好靜的李姥都忍不住要去逛一逛,只有—— 只有鄭徽,對于別院墻外,一部部聲韻悠揚的鼓吹,一陣陣游人的喧闐笑語,恍如未聞。 還有阿娃,在西堂獨對廊下的花燈,以一顆柔情萬縷的心,遙遙為別院的鄭徽做伴。 正月十七,在國學行了“受學”的儀制,散出來時,看到朱贊,鄭徽內(nèi)疚于心,避了開去。又看到韋慶度,兩人站住腳說話。 “元宵那天,我以為你會來,在家不敢出去。”韋慶度說。 “從那天你來過以后,今天是我第一次出門?!?/br> “在家苦讀?”韋慶度說,“看來是有備無患了!” “很難說?!编嵒論u搖頭,“洛陽之行那一個月,沒有能好好用功,是我的一大失策?!?/br> “現(xiàn)在呢?有幾成把握?” “誰知道?得要試一試才好。” “走?!表f慶度拉著他的衣袖,“上我那里去。” 在韋慶度精致的書齋中,兩人互相執(zhí)經(jīng)背誦。韋慶度雖非熟極而流,但多想一想,總能正確無誤地背了出來。鄭徽就不同了,他沒有確切的把握,自以為背得對了,其實還有一兩個字的錯誤,有些,他已自承錯誤,韋慶度卻又說是對的。 “我糟糕得很呢!”他憂慮地說。 “你有七成了,帖十通四,就可及格,有七成把握,還怕什么?” “萬一出題范圍,在我那沒有把握的三成之中呢?” “世上的事,哪有萬全之計?!表f慶度安慰他說,“而況,至不濟還有‘贖帖’一條生路。” 鄭徽聽他這樣一說,隱隱就有種有恃無恐的感覺,“盡人事而后聽天命吧!”他以很豁達的語氣說。 “對了!”韋慶度建議他,“明天好好休息一天,心無渣滓,純?nèi)翁鞕C,臨場的時候,才能從容應付?!?/br> 第二天他真的去玩了一天——阿娃在家,由李姥指導著替他準備考籃,沒有能陪他去——他看云,聽水,登大雁塔去眺望終南山色,借以活潑天機。但是,他總有些惴惴然,不知怎么,患得患失的心理,再也推不開、拋不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