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玉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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舅母的話不錯,你們有緣分!” 李益不響,但臉上有著掩抑不住的笑意,一顆心飛到了盧郁香的書齋,鼻中所聞到的是馥郁的衣香,眼中所見到的是甜俏的臉龐,耳中所聽到的是嬌媚的甜笑…… “你先別高興?!崩钐蛉舜驍嗔怂乃季w,“這聘錢百萬,從何而來?” 這句話就如當頭棒喝,震醒了李益的美夢,迷惘而慌張地望著他母親,半晌說不出話來。 而他母親的神態(tài)是沉著的,“到底你的閱歷還淺!”她略顯得意地說,“一遇到難題,就沉不住氣了?!?/br> 聽這話,李益知道母親胸有成竹,稍稍放寬了心,強笑道:“所以說,要娘教導?。 ?/br> “我自然有主意,只是要你自己去做。趁這半年假期,別在家里閑著白耽誤了工夫,趕快到江淮去走一遭,找你叔叔想辦法?!?/br> “叔叔會有什么辦法?他流落江淮,自顧不暇,而且又不是親的叔叔?!?/br> “你懂得什么?六親同運,盧、李都是宰相世家,李家式微,盧家還十分煊赫,如說這兩家又聯(lián)了姻,大家對你叔叔,也會另眼相看?!崩钐蛉苏f到這里,歇一口氣,又接著侃侃而談,“至于說你叔叔自顧不暇,那是指做官而言;張羅些錢,江淮之間,有的是他當宰相時提拔過的人,多少有些交情,集腋成裘,便是一筆整數(shù)——若非如此,你叔叔一家數(shù)十口,難道喝西北風不成?” 李益不能不佩服她母親的分析,“但是,百萬錢,數(shù)目到底太大了!” “不要緊,他湊得出來的。見了你叔叔,只說我說的,先跟叔叔暫借百萬。早則半年,遲則一年,必定如數(shù)奉還?!?/br> “娘,”李益提醒她說,“到那時候拿什么來還?” “傻孩子!”李太夫人放低了聲音,“新婦有兩百萬陪嫁在手里——只要你們小夫婦感情好,她能不拿出來替你還債?” “啊——”李益恍然大悟。 “不但還債,”李太夫人的聲音越來越低了,“以后的排場、交游,都不必發(fā)愁。你只要巴結上進,不出十年,可入臺閣。到那時候,你才佩服娘替你所做的打算。” 于是,三天以后,李益便又離家。臨行之前,在盧章家盤桓了一整天,除了依禮辭行以外,大部分時間逗留在盧郁香的書齋中,現(xiàn)賣一段離愁,又預售了別后的相思,把他那尊“活菩薩”擾得大動凡心,背人拭淚。 在家住不到十天,李益就讓他母親催逼著又踏上征途,自河南取道山東,遠涉江淮。 六月底七月初,燦金流火的天氣,跨馬長行,可真是一大苦事。回想到跟小玉在一起的日子,此時竹簟涼床,浮瓜沉李,那簡直是神仙的生活。不想出仕做官,反來受此苦楚!這一轉念,他的內(nèi)心有著無限的委屈和難以宣泄的抑郁。 然而他沒有一絲一毫想再回到小玉那里去的意思。少年浪跡四方,以他的詩篇、辭令、豐儀,歆動教坊娼家,也結交了不少豪貴子弟。但他終于發(fā)現(xiàn),他的這一切并沒有得到最好的報酬,貴族豪門自有其天地,他始終未能闖進去。 這使他不能甘心——起初是隱隱約約、不甚分明的意識,從乞假歸省以后,這份潛在的意識,極快地浮現(xiàn)、擴大,使他清楚得幾乎可以觸摸到了。當然,這主要是由于他的嚴毅的母親的教誨啟迪,其次是他親見舅家的富貴而生的羨慕和感觸。家世的懷念和現(xiàn)實的刺激,逼出他一片雄心,要把“姑臧李”這個姓氏的光輝,從他手里恢復過來。 于是,他自我制造了一份莊嚴的責任感——對姑臧李家的祖先和活著的族人,他覺得自己是個承先啟后的大人物,他不能為了小玉放棄他的這份責任。他倔強地否認,命運中好的東西,必須伴隨著壞的東西一起接受,他要選擇,不受任何約束地自由選擇。 但畢竟也有不容他選擇的東西,眼前就是!江淮之行,非他所愿,卻不能不走這一遭。他發(fā)誓,類此就食四方、告幫求援的行動,這是最后一次! 以吃得苦中苦的心情,自我磨煉著志氣,他自然不會再去想到小玉家那些溫馨得足以消沉壯志的生活。沒有回顧,只有前瞻,他所想到的是:這樁稍覺高攀的好婚姻,由這樁婚姻替他帶來的新的社會地位、政治奧援、裙帶關系,以及盧郁香那份豐盛的嫁妝——包含兩百萬錢現(xiàn)款在內(nèi)。 而這一切,需要他用一百萬錢去交換?!耙话偃f錢,哪里去找這一百萬錢?”他常常在夢中這樣喊著。 “哪里去找這一百萬錢?”李揆聽他斷斷續(xù)續(xù)地說明了來意,啞然失笑地說,“你們母子都把事情想得太容易了!” 李益原有很好的口才,但到底年輕臉皮薄,遇到求人的場合,便變得笨嘴拙舌了。“母親的意思,”他囁嚅著說,“千萬要求叔父成全?!?/br> “我你叔侄,若可為力,哪有不成全你的道理?無奈,做叔叔的自顧不暇?!崩钷衲橹ò锥眺?,容顏慘淡地說,“這光景我不說,你也看得出來,流寓江淮,欲歸不得,上下大小幾十口,都張著嘴等,全靠我賣老面子,找門生故舊接濟度日,你想想,過的是這種日子,到哪里替你去找出一百萬錢來?” 李益看著那雜木的幾椅、粗糙的食具,以及他叔父身上那襲褪了色的舊羅衫,再也無法想象從前那鐘鳴鼎食的宰相家風!一寒至此,還提什么百萬巨款?李益連開口再往下談談的勇氣都失去了。 誰知李揆卻又不是拒人于千里之外,“也罷!”他以安慰的語氣說,“且先過了節(jié),再作商量?!?/br> “過節(jié)?”李益猛然一震,慌亂地說。 李揆不明白他何以有此神情,只提醒他說:“今兒十三,后天就是中秋?!?/br> “是,后天中秋?!彼ㄒ欢ㄉ?,附和著說。 怎么一下子就到了中秋?他如夢方醒似的茫然自問,覺得耳邊有一句話顛來倒去,不斷地在響著,好久,他才能清清楚楚地辨出那是他自己的一句話:“中秋,天上人間一齊團圓?!?/br> 于是,以這句話為線索,抖出一連串的往事。那晚,他對小玉的激動,以及在激動中對小玉所做的誓言,仿佛如在眼前?!霸撍溃 彼分约旱哪X袋在罵,“豈非鬼迷了頭?跟她說那些話干什么?” 那樁高攀的好婚姻將成泡影,小玉給他的回憶,倒是真實的存在。不管怎樣,那總算也是個退步之處。可是,中秋之約,已成虛愿,負心之罪已不可逃。如果—— 如果,一直音信不絕,那么,即令中秋不能踐迎來團圓之約,還可找個托詞搪塞。壞就壞在自離長安,便把小玉置之腦后,從無片紙只字寄去,這……這不是存心騙她的鐵證? 想透了這一層,他才知道,所當痛悔的還不是隨便對小玉許下誓言,而是一時大意,因循自誤,竟造成了無可轉圜辯解的局面。忘恩負義,已是鐵案如山的了! 悔恨如一條毒蛇樣咬嚙著他的心。他幾次沖動,想利用多余的假期,遄程趕回長安——他知道,此刻還不算太晚,只要他回到小玉身邊,隨便他怎樣飾詞解釋,她都會相信他的。 然而,他始終下不了那個決心,因為李揆那句“且先過了節(jié),再作商量”的話,如游絲一線,拴住了他的腿。 中秋,很快地過去了。他知道,每多過一天,他向小玉解釋的機會便減弱一分,那就像坐視一艘翻覆的船,一寸一寸往水中沉去而不能有所作為一樣,急得人要發(fā)瘋。 就在這時,李揆把他找了去,給他一封信,叫他到蘇州去拜訪劉刺史?!斑@劉刺史算是我最得意的一個門生?!崩钷裾f,“等閑我不去找他。因為,我自知大限將至,一旦倒了下來,少不得要他來料理我的后事。此刻,說不得了,既然你的婚姻,關乎一族的榮枯,那就先去賣了這個情吧!這劉刺史宦囊頗豐,必能如你所望。但盼你好自為之。我這幾年衰病侵尋,怕看不見你騰踔云路了!”說著,黯然地搖一搖頭。 聽他說得那樣凄慘,李益無法不掉兩點眼淚,但心里是興奮輕快的。希望重生,煩惱解除——小玉不再是他心頭的一重負擔,“算了!”他豁出去了,“負心就負心,形勢所迫,身不由己,隨人家怎么去說好了!”他這樣在心中自語。 于是,離開江淮重鎮(zhèn)的徐州,來到人文薈萃、財賦雄厚的姑蘇。整肅衣冠,到刺史衙門投帖請見。 “老弟來得不巧,”劉刺史看完了李揆的信說,“昨天剛接到京里的‘除書’,奉調嶺南瓊州,萬里之行,這筆資斧如何籌措?不瞞老弟說,正在煞費躊躇!” 由繁華富庶的蘇州,調至炎方瘴癘的瓊州,明明是貶謫。別人在仕途中栽了大跟斗,怎么還好意思說什么?李益咬一咬牙,說了幾句安慰的話,立即站起身來告辭。 “老弟請稍待?!眲⒋淌防∷f,“千里遠來,又是恩師所命,自然沒有讓你空手而回之理。等我通盤籌劃一下,好歹總有個交代,老弟先請回旅舍息一息,必當有以報命!” 到晚來,劉刺史派人送來五十萬錢。這在李益已是大喜過望了。然而還差一半,別無可以告貸的人,并且假期將滿,也不容他再去奔走了。盤算了一會兒,覺得唯有先帶著這五十萬錢回家再說。 十月里回洛陽,十一月初重到鄭縣。一轉眼,他那主簿做了快兩年了,一直在任上,沒有離開過一步。 一口氣談到這里,體弱多病的崔允明,已累得必須要歇一歇了。 浣紗滿臉漲得通紅,一股既怒且怨的突兀不平之氣,在胸中橫沖直撞,找不著發(fā)泄的地方,只有大口大口地喘著氣?!耙院竽??”她明知道得讓崔允明緩緩氣再說,但畢竟忍耐不住,要問的話脫口而出,“那家伙到底娶了他表妹沒有?” “沒有。”上半句話還好,下半句又叫人生氣,“但也快了!” “呃!”浣紗也好恨那嘴里念經(jīng)、心里動情的盧郁香,“聘禮就只五十萬錢?五姓望族的名媛,身價跌了一半?” “就為的要湊齊那百萬錢的聘禮,才耽誤了下來?,F(xiàn)在,說是快行聘了?!?/br> 一聽這話,浣紗更怒,咬一咬牙冷笑道:“可哪里又找來的這五十萬錢?是偷還是搶?” “不偷不搶,可是——” “說嘛!”浣紗沒好氣地催促著。 “雖不偷不搶,可也跟又偷又搶差不多。” “呃!”浣紗極注意地追問,“這話怎么說?” “我也是耳食之言,其事真假,猶待求證……” “喲,你這是怎么啦?別跟我酸溜溜地盡說廢話!” “浣紗,你性子好急!” “不錯,我性子急!”浣紗的聲音慢了,從眼中看出來,她在回憶,“從前,大家都說我最有耐性,兩年的工夫,變得這樣子!那是叫人家把我的耐性磨掉了。兩年,這兩年過的什么日子?只有我自己知道。那忘恩負義的東西,有朝一日讓我遇見了,我真能咬他一塊rou下來!” 見浣紗是這樣要食rou寢皮而甘心的態(tài)度,崔允明不能不有所顧忌,越發(fā)遲疑著不肯出口。 浣紗十分機警,知道自己說錯了話,趕緊又苦笑道:“其實我也是說說而已。已變了心的人,你宰了他也沒用。我只是在想,怎么樣想個辦法,能使得我家小娘子死了那條心,大徹大悟,重新做人。崔郎,你可是位又講理又講情的君子人,我家小娘子全靠你救她一救了!” “當然,當然?!?/br> “那么,你就接著講吧,如何叫作‘跟又偷又搶差不多’?” “聽說是這樣,”崔允明放低了聲音說,“君虞的上司——鄭縣縣令是撈錢的一把好手??h衙門里,六曹參軍,各司其事,唯有主簿,朝夕不離縣令左右,一應文書,先替縣令過目。這樣子,如果不聽縣令指使,便干不下去;聽了縣令的指使,少不得有所分潤。你懂了吧?” “原來狼狽為jian!”浣紗冷笑道,“無情無義的漢子,原就是做貪官的材料。只是拿這骯臟錢行聘,不羞辱了他的表妹?” 崔允明黯然,心想,浣紗真好利口!少不得將來有遇見李益的日子,那時候倒要看他怎么受得了浣紗的痛責! “閑話少說?!变郊喕氐秸},“崔郎,趁今日天色還早,你就勞駕一趟,對我家小娘子實話實說,好叫她別再朝思暮想了?!?/br> “這恐怕不妥?!贝拊拭鞅容^持重,“小玉一聽這消息,萬念俱灰,怕逼出別的變故來,那就大失你我的本心了?!?/br> “不礙?!变郊喆鸬?,“我想過了,至多一時暈厥,大哭一場——哭去了心中的痞塊,慢慢調養(yǎng),她的病才有痊愈的希望?!?/br> 崔允明躊躇許久,狠一狠心說:“好,長痛不如短痛?!?/br> 果然不出浣紗所料,聽到一半,小玉一慟而絕。崔允明和浣紗,雖已預見及此,但親見小玉面如金紙,剩下心頭一絲微溫,不由得也慌了手腳,掐人中、灌姜湯,拼命呼喊,才把她弄得悠悠醒轉。 然而,第二步浣紗卻沒有料到,小玉并未大哭,瞑目如死,只眼角微微滲出淚水。 “小玉!”崔允明勸她說,“有句話說得好,‘提慧劍斬斷情絲’,我那表弟,負心漢是做定了。你再割舍不得他,豈非太傻?” 小玉不響,良久,睜開眼來,在枕上搖一搖頭說:“崔郎,我不信!” 浣紗一聽這話火氣就大了:“難道我跟崔郎串通了來騙你不成?” “傳聞失實也是有的?!毙∮衿届o地說。 浣紗氣得張口結舌,好半天說不出話來。 “小玉!”崔允明覺得她癡得可憐,便又問道,“要怎樣你才相信?” “我得親口問一問他。唉——”小玉長嘆一聲,“只恨我離不得這張床!崔郎,”她忽然淚流滿面,哀懇地說,“我求求你,好歹叫‘那人’跟我見一面?!?/br> “我盡力去辦!”崔允明慨然許諾。 但事后他卻大為懊悔。執(zhí)迷不悟的小玉,一見了李益的面,證實了他的負心,絕望化為怨毒,這后果必是不測的、可怕的! 因此,他悄悄地又跟浣紗去商量:“還是騙騙她吧,就是君虞來了,我也不敢引他來見——看這光景,見了面,兩個人總有一個人死,‘怨毒之于人,甚矣哉!’……” “別跟我掉書袋,”浣紗冷冷地答道,“你答應了她,就不能騙她。只要她動了疑心,催問個沒完,那可不是叫我受罪?” “唉!”崔允明深深失悔,“我太輕率了!” 看他那樣深自痛責,浣紗倒有些不忍,安慰他說:“反正你只寫封信給你表弟就行了,來不來是人家的事,用不著你擔責任?!?/br> “你有所不知。我那表弟——”崔允明吃力地說,“明年春天會來?!?/br> “你怎么知道?他來干什么?” “來迎娶?!?/br> “不是說盧家住在洛陽?到長安又迎娶的是誰?” “盧家移居長安了。他家在洛陽的第宅鬧鬼,成了兇宅,住不得了。” “這可奇怪,怎么忽然又鬧鬼?” “這里面一言難盡,今天沒工夫談??傊?,吵著要搬,還是盧郁香的主意。今年春天搬來的,洛陽的消息,我那表弟年內(nèi)行聘,來年春暖花開,便是佳期?!?/br> “哼!佳期!但愿是他的死期!” “這,”崔允明說,“浣紗,連你都是這樣,我可更不敢把他帶來了?!?/br> “隨便你!”浣紗咬著牙說,心里在打主意,只要李益到了長安,打聽到了住處,她就要去哭求延先公主主持公道,狠狠懲治這個負心人。 浣紗的話一點不錯,自此以后,小玉便心心念念專指望著崔允明,三天兩頭打發(fā)浣紗去催問消息。 起先倒還容易敷衍,只說已寫信給李益了,請他務必到長安來一趟,想來覆信快到,勸她耐心等待。小玉想想也是,道路艱難,總得有些日子,才有好音傳來,所以催問歸催問,心里卻還不太急。 轉眼大雪紛飛,殘年將盡,算算托了崔允明快三個月了,再麻煩的事也該辦出個結果來。小玉可真忍不得了,這天早晨,掙扎著要起床,叫浣紗和桂子幫她梳洗。 動一動、喘一喘,那一把支離的瘦骨,看去仿佛一碰便要散了似的?!八懔税?,”浣紗勸她,“你還是躺著,倒舒服些?!?/br> “睡久了,骨頭疼,我想出去走走?!?/br> “又不是有好太陽的日子,不妨出去走走散散心。你看!”浣紗指著窗外彤云密布的鐵灰的天色,“又快下雪了?!?/br> “真的,小娘子!”桂子也幫著勸,“天冷,風又大,咳嗽剛好些,不宜受寒?!?/br> “不!”小玉固執(zhí)地說,“我定要出門,有大事要辦。” “是何大事?”浣紗問。 “噯!”小玉苦笑道,“你好傻,不想想,我還有什么大事?我要親自去看崔郎,問個明白。” “這也容易得緊,我再去一趟就是了?!?/br> 小玉閉上眼搖搖頭,有氣無力地說:“不用你去!你去了,還不仍舊是那幾句話?” 浣紗臉一紅,拍胸擔保:“小娘子,你看著,今天無論如何有句確實話給你。若是我辦不到,你再去。那時別說下雪,就是天上下刀子,我也不攔你?!?/br> 良久,小玉頷首同意:“也罷!你既如此說,我就依你,快去快回,替我向崔郎問好?!?/br> 離了家,浣紗只在東市打轉。她不必老遠地到崔允明家去,去也無用——一本賬都在她肚子里。崔允明跟她早算計好了,只等李益來年春暖花開,入都迎娶,便死活不管,把他拉了來跟小玉見一面。此時卻不必先寫信跟他打交道,因為料定了絕無覆信,反倒打草驚蛇,叫那負心漢有了防備。 然而,現(xiàn)在看來是搪塞不過去了!浣紗不斷地在尋思,想些什么話來騙她一騙?好歹先把她的心定一定再說。 那就實話實說吧!“不管用!”她自語著搖搖頭,已跟她說過了,她不相信李益會攀上了盧家的親事,此刻自然也不會相信他明年春天要到長安成親。 然而,明年春天能見得著面,那總是事實,信不信只好由她了。 這算是想停當了??纯垂涔洌サ綎|市快將收歇,回家復命。 “說也正巧!”浣紗撂一撂沁汗的發(fā)腳,裝得喜滋滋地說道,“一到崔家,崔郎剛要出門,說是來看小娘子有話說。小娘子,你道是什么話?” “莫非有十郎的消息?” “一猜就著?!变郊喒室饽脝蹋讼聛?,抬起腿拿手捏一捏半舊的線靴,自語似的說了兩個字:“好累!” 那小玉急在心里,卻不便催,弄得有些手足無措,看浣紗慢條斯理地捏了這只腳,又捏那只腳,她可真是等不得了:“好meimei,你快說給我聽聽,消息如何?” “你也容我喘口氣嘛!是好消息總是好消息,急什么?” 一聽是好消息,小玉頓時眉眼舒展,臉上憑空閃出一層光彩,笑嘻嘻地答道:“只‘好消息’三字就夠了,我不急。”她把她自己喝的茶推向浣紗:“你喝了茶,息一息,慢慢兒說給我聽?!?/br> “也沒有多少話?!变郊啿桓野鸭僭捳f得太樂觀,“只說開春要到長安,一切面談?!?/br> 小玉微感失望,問道:“是跟我?” “不是跟你小娘子談,難道是跟我浣紗?” “嗯!”小玉怔怔地沉思著,漸漸地,神情轉為平靜恬適,“對的,對的?!彼c點頭說,聲音也清清朗朗,非復斷斷續(xù)續(xù)、上氣不接下氣的樣子了。“日子不過兩年有余,事情有多多少少,信里哪說得盡?想來十郎定有無數(shù)委曲,母老家貧,他又是個孝順的,做個八九品前程的小官,先顧了老娘,自然就顧不得我了。事出無奈,該當體諒他的。浣紗,你說是不是?” 浣紗能怎么說呢?只好唯唯稱是。 “好了!”小玉忽然精神十足地說,“天大的事,過了年再說。去年,前年,過得可真不是味兒,今年咱們好好過一過?!?/br> 說也奇怪,小玉的病勢,原已藥石無靈,自這天以后,居然大為好轉,臉上慢慢有了血色,秋后敗草樣的枯黃頭發(fā),也逐漸有了光澤,這使得醫(yī)生都驚奇得不得了,背著人把浣紗找來問清了原因。 “怪不得!我原說你家小娘子是心病。心病有了心藥,自然好得快。不過,”醫(yī)生神情突趨嚴肅,“她的病根未去,再要犯了,可就仙丹都救不了命!你當心點兒,不能讓她受驚嚇、受刺激,但能笑口常開,便可帶病延年,切記,切記!” 這是非同小可的事,浣紗不能不找桂子商量一下。 “事情再明白不過,”桂子說,“世間若有催命判官,便是那喪良心的李十郎!” “那姓李的,明年春天一定會來,死拖活拉,見上一面,我倒是有把握的?!?/br> “照我看,不見也罷,見了面會更傷小娘子的心?!?/br> “對??!”浣紗憬然有悟,“若是話不投機,不如不見。不見,小娘子可又怎么肯依?這不難煞了人?” “jiejie!”桂子忽然興奮地說,“我倒有個主意——” “噢,有客在這里!”驀地里掀開棉門簾,闖了進去的浣紗,自覺莽撞,趕緊又退了出來,在門外叫道:“侯伯伯,你請出來,我有話說?!?/br> 話未完,侯景先已掀簾招呼:“來吧,浣紗,怕什么?” “有生客,怕不便?!?/br> “不礙事!”侯景先說,“是好朋友?!?/br> 于是,浣紗怯怯地進了柜房。首先看到那穿黃衫的生客,約莫三十歲年紀,長眉入鬢,一雙明亮的眼,灼灼地跟著浣紗轉。她讓他看得很不好意思,微微點一點頭,便疾趨到靠里陰暗的一角,垂頭坐下。 “今天好冷?!焙罹跋日f,“我拿熱茶與你喝!”說著便出了柜房。 “坐這里來吧!這里暖和?!?/br> 浣紗聞聲抬起眼來。這下才看清楚,那黃衫客高踞胡床,一面放著把雪亮的劍,一面放著一大盤炙rou、一大海碗白酒,面前一個大火盆,他正拿著根rou骨頭,在撥弄著快熄下去的木炭。 屋中別無他人,他的話自然是對她說的?!爸x謝!”她說,“這里也很暖和。” 黃衫客看了她一眼,不響,咕咚一聲扔掉骨頭,用兩只手指捏起海碗,大口喝酒。放下酒碗,撈起衣襟拂拭他那把原已點塵不染的劍,然后,倒捏劍身,用劍把叩擊著銅火盆的邊緣朗聲高吟: “邯鄲城南游俠子,自矜生長邯鄲里。千場縱博家仍富,幾度報仇身不死。宅中歌笑日紛紛,門外車馬常如云。未知肝膽問誰是?令人卻憶平原君!君不見今人交態(tài)薄,黃金用盡還疏索?……” 浣紗也是能彈善唱的,起先還聽不清他吟的什么,自第三句起,就聽懂了,“千場縱博家仍富”,好狂的口氣,心想,這也是個浮滑少年,便懶得再去偷覷他。 然而她無法聽而不聞,他的嗓音很寬,中氣更足,聲音震得那間密不通風的柜房嗡嗡作響,聽來十分舒暢。因此她情不自禁地循聲尋字,按拍細聽,聽到“君不見今人交態(tài)薄,黃金用盡還疏索”這兩句,陡然憶起小玉這兩年貧病交迫,卻又癡心不改的境況,眼眶一酸,眼前隨即模糊了。 黃衫客的吟聲,悠然而止,接著是侯景先的聲音:“好詩,好詩!除非是你,第二個人也不配??墒悄阕约鹤鞯模俊?/br> “我沒那么好的才情。” “那么是誰呢?” “誰知道是誰作的。那天聽南曲王家的采兒在唱,我就記下來了?!秉S衫客接著又說,“好了,你別嚕蘇了!招呼你的客人去吧!” 浣紗可是老早就拭去了淚痕在等了。侯景先把一盞熱茶湯遞了給她,伸手說道:“拿來!” 浣紗愕然,“拿什么?”她低聲問。 “不是過不了年,又找出什么東西托我來賣?” “噢!”原來如此,浣紗微微笑道,“就不作興來看你老,非有事,才上門?” “喲、喲!”侯景先高興地笑了,“幾時,你的嘴變得這么甜了?”略停一下,他又湊過去說:“其實倒是可惜了,我那朋友昨夜在平康坊三曲擲骰子,贏了二十萬錢,若有東西變賣,恰是個好主顧?!?/br> “可惜沒有。” “這樣吧,”侯景先越發(fā)放低了聲音,“把你的耳環(huán)摘下來,我包你賣得個意想不到的好價錢——我那朋友,錢不當錢,花他幾個在他毫不在乎,你跟你家小娘子這個年可就過得很舒服了?!?/br> “多謝侯伯伯想得周全?!变郊喥届o地答道,“不過這哄騙的勾當,還是不做它吧!” “好!”侯景先一蹺拇指說,“浣紗,你身份不高,品行尊貴,我真服了你!” “好說、好說。侯伯伯,說實話,倒是有件大事來跟你商議?!变郊喦那牡匕研∮癫莺棉D,以及醫(yī)生鄭重的告誡,都說了給侯景先聽。 “這可真是意想不到的?!焙罹跋日f,“怕只怕,來年春天見不著姓李的那家伙的影子,可不又把你家小娘子急出病來!” “是的?!变郊喺f,“我跟桂子商議過,小娘子一顆心,癡得再不回頭了,索性騙得她死心塌地吧!” “那也要姓李的肯騙她才行。” “就是這話啰!桂子的話也有道理,李十郎到底是讀書人,總不能一點不念香火之情。眼看小娘子已到了這步田地,他不能見死不救。咱們不指望進他李家的門,只請他別再那樣子不理不睬,只當小娘子是他一個外室,有錢也罷,無錢也罷,反正不叫他為難。若是放了外任,盡管帶了他的正室夫人去,就別忘了三兩個月捎封書信來,哄哄小娘子就行了。侯伯伯,你想,照這樣子,既不會害他夫婦失和,又不會妨害他的前程,他若是還有點人心,能不答應嗎?” “你跟桂子想倒是想得入情入理。只是你問過你家小娘子,她肯這樣委屈嗎?” “用不著問!一定肯,千肯萬肯!”浣紗答道,“侯伯伯,你還不知道,小娘子才真叫能體諒人呢!你道她說什么?” “說什么?” 浣紗學著小玉的姿態(tài)說:“想來十郎定有無數(shù)委曲。母老家貧,他又是個孝順的,做個八九品前程的小官,先顧了老娘,自然就顧不得我了。事出無奈,該當體諒他的?!彼趾眯τ趾脷獾匮a了一句:“還問我:‘是不是?’侯伯伯,你看看,這種人,拿她有什么辦法?” “唉!”侯景先嘆口氣說,“女人真是好欺侮!” “是呀!”浣紗立即接口,“連我,原來打算著出口惡氣的,現(xiàn)在反倒要求他了。侯伯伯,我在想,這番意思,該先透露給他才好?!?/br> “那你找他表兄?!?/br> “去過了?!变郊喆鸬?,“剛才我就從崔家來。崔明經(jīng)說,他的話不管用,得找個有面子的人給李十郎寫封信。我想到個人,侯伯伯你看行不行?” “誰?” “延先公主?!?/br> “這面子倒是夠了。不過,”侯景先沉思良久,徐徐說道,“第一,老何不在長安,讓淮南節(jié)度使請去雕琢玉器去了,要過了年才能回來,眼下無人引見;第二,這些話,信里寫不明白。照我看,既然姓李的開春要來,不如等他來了,再求延先公主把他找了去,當面開導明白,豈不是既省事,又切實?” “是,是!”浣紗覺得侯景先的打算,確比崔允明又來得高明,便欣然同意,告辭而去。 等浣紗一走,黃衫客問道:“你們咕咕噥噥談些什么?” “談個天下第一等的負心漢。”侯景先約略說了些李益和小玉的故事。 黃衫客聽完,冷笑著用劍挑一塊紅炭,拋向空中,然后使劍一揮,把那段炭斬成兩截,火星濺舞,把侯景先嚇了一跳。 “此輩不情不義的小丈夫,就該吃我一劍!”黃衫客恨恨地說。 “噯、噯!”侯景先趕緊搖著手說,“你可千萬魯莽不得!你要知道你這一劍是兩條命!” “這還饒上誰的一條?” “霍小玉呀!”侯景先說,“她就等著見他一面,治她的相思病。姓李的死了,霍小玉可也就完蛋了!” 黃衫客默然無語,然后,微微一笑,跳下胡床,提著他的劍,瀟瀟灑灑地走了。 楊柳青遍了灞橋和咸陽渡口,青遍了曲江池畔,也青遍了思婦樓頭。 春天來了,而李益的蹤跡杳然。 自過了燈節(jié),小玉便打算著李益隨時會來,每天一早起身,督促浣紗和桂子,掃地焚香,把屋子收拾得干干凈凈。她自己呢,熏香更衣,盛裝而坐,就像命婦等候著覲見皇帝似的。到晚來,看看這一天沒有指望了,才悄然閉門,卸妝上床,可又希冀著先從夢中相會。 九十春光過半,小玉又有懨懨成病的樣子,浣紗看在眼里,不但焦急,而且有著無比的疚歉,因為李益開春一定會來的話,是從她口中說出去的,那喪盡了良心的薄幸人真?zhèn)€不來,使得她無法交代了。 “三月三日天氣新”,長安千門萬戶,十室九空——都已涌向曲江?!靶∧镒樱 变郊唲袼踩ス湟还?,“今天皇帝賜宴百官,曲江熱鬧得很,去踏一踏青,也散一散心,別真?zhèn)€在家里悶出病來。” “你跟桂子去吧!”小玉答道,“我在家守著,十郎說不定今天會來?!?/br> 反正就是離不了“十郎”二字,浣紗想了下說:“也罷。待我再到崔家問一問信息?!?/br> “這倒使得?!毙∮裼终f,“要去就去!” 崔允明一看見浣紗,不用她開口,便已知道她的來意,搔著蕭疏的短發(fā),以不勝惶惑歉疚的語氣說:“真奇怪!到現(xiàn)在還沒有消息。” “崔郎,你倒是去打聽過沒有?是真的沒有來,還是已經(jīng)來了而你不知道?” “無從打聽?!?/br> “盧家呢?你們不也算親戚?嬌客來了,盧家萬無不知之理。” 崔允明苦笑著搖搖頭:“轉彎抹角的表親,與路人無異。盧家聲勢煊赫,豪奴成群。浣紗,你看我這寒酸樣子,如何上門?” “不是說來迎娶嗎?”浣紗又說,“想這高門大戶辦喜事,少不得大大地鋪張一番,豈有個打聽不出來的道理?” “你的話不錯,我也想到了,而且打聽過了,盧家尚無動靜,一說婚禮要延到初夏?!?/br> “是何緣故?” “這可不知道了?!?/br> “若是令表弟來了,”浣紗問道,“可是一定要來看你?” “過去,每一次來,定會來看我。不過,這一次就難說了!” “只是為了我家小娘子的緣故?”浣紗冷笑道,“為了有個人不敢見,連中表至親都不敢往來了?” 崔允明默然點頭,緊皺著眉,表情顯得相當痛苦似的。 浣紗想了好一會兒,突然問道:“崔郎近日境況如何?” 這是什么意思呢?且不管它,照實回答:“還不錯。上個月受人之托,作了兩篇墓志銘,諛墓之金,足夠半年嚼裹?!?/br> “好極!”浣紗欣然說道,“既然如此,我有個不情之請,請崔郎可憐我家小娘子,發(fā)個慈悲,去一趟洛陽,打聽個確實消息回來,可使得?” “使得、使得。你家小娘子相待甚厚,理當效勞。”崔允明點點頭又說,“你的辦法好!他不來,我就去找他,看他還躲得了不?” “多謝崔郎雪中送炭的恩德。”浣紗斂衽為禮,“半月之后,來聽好音。” 一騎瘦驢,東出灞橋,不期交臂錯過。崔允明出都之日,恰是李益進京之期。 果然如崔允明所預料的,李益知道他跟小玉接近,有心躲避,在近南城的靖安坊,賃了一所房子住下,開門出來,便是安善坊的大教弩場,除了威遠軍一月三次較射的日子以外,等閑人跡不到,十分僻靜。 這次重到長安,自然與當年進京赴試不同,鮮衣怒馬,盡洗寒酸。然而他不敢招搖,怕有風聲傳到小玉耳朵里,會找上門來。因此,除了盧家以外,什么地方也不去。 婚期選定了:四月十五。還有一個多月的日子。盧章囑咐他,該趁這余暇,大事交游,廣通聲氣,對于將來在仕途中上進,可獲極大的幫助。這層道理,李益自然懂得,只是別有苦衷,不敢明說,只好唯唯稱是。 但這樣一來,為了要假裝聽從盧章的話,日事交際,就不便天天到盧家去了。在家看了兩天書,覺得氣悶得很,便問他的書童:“附近可有什么能走走的地方?” “怎么沒有?宅西崇敬寺的牡丹,全長安數(shù)一數(shù)二,這兩天開得正盛?!?/br> “好吧,上崇敬寺看牡丹去?!?/br> 由于路途不遠,李益一個人安步當車,慢慢地走了去。那崇敬寺建于前朝開皇年間,一度廢圮;本朝龍朔二年,高宗把它賜給高安長公主,因而變成了尼寺。那里的比丘尼,戒律甚嚴,只憑施主看花,并不接待游客,加以地址偏僻,所以遠不及另一處也是以牡丹負盛名的慈恩寺元果院,那種“三條九陌花時節(jié),萬馬千車看牡丹”的盛況。 對李益來說,正中下懷,他不愿意到人多的地方去,怕遇見熟人。誰知道偏偏遇見了!那也是個高門華胄,武后朝名相韋安石的后人韋夏卿,世居長安城南韋曲。 韋夏卿字云客,出身貴族,卻無膏粱子弟的習氣,衣飾樸素,起居節(jié)約,聲色犬馬,一無所好,只愛聊天,所以朋友極多。李益是他談詩的朋友。 “幸會,幸會!”既然躲避不了,李益便索性裝得親熱些,“你是本地人,怎么避至今日,才來看牡丹?” “這已是第五度來訪艷了。”韋夏卿問道,“你呢?哪一天到的長安?何以未聽人說起你來?” “剛來不多幾天,還沒有來得及去拜訪親友?!?/br> “下榻何處?” 李益不肯透露住處,支吾其詞地說:“暫住舍親家?!?/br> “噢?!表f夏卿說,“聽說你在鄭縣,頗有能名。簿書之暇,詩興如何?” 李益這兩年忙著撈錢,哪有工夫作詩?所以聽了韋夏卿的話,臉一紅,略微有些窘地笑道:“風塵俗吏,奔走差使。詩,可真是少作了!” 韋夏卿點點頭,又問:“此行為公為私?” 這是李益早就想好了的:“奉上官差遣,來查一件案子?!?/br> “噢?!表f夏卿笑道,“這樣說,怕仍舊是沒有工夫作詩了?” “這倒不然。客中消遣,莫如忙里偷閑,覓句寄興。今天或有拙作,可以請教?!?/br> “好極了!面對國色,不能無詩?!表f夏卿手指西廊,“你看,那方雪白的粉壁,恰像是為你留著的。崇敬寺的牡丹,得你‘姑臧李益’的品題,身價更自不同。你等等,我找這里的小尼姑去借副筆硯來!” 李益心想,題壁留名,不等于自己招供了行蹤?此事大大不妥,想要阻止,韋夏卿卻已走得遠了。 憑欄沉思的李益,想不出個推辭的好辦法,心中好不煩惱。就在這時候,聽見身后有人在問:“足下可是姑臧李十?” 李益微微一驚,回身去看,只見一個三十左右,身著黃羅夾衫的英俊男子,含笑而立,身后跟著個剪短了頭發(fā)的小胡奴,手中抱著一張琴,身上背了把彈弓,稚態(tài)可掬地仰望著他。 李益愛惜聲名,不肯否認,點點頭,反問道:“足下何人?” “敝處山東?!秉S衫客答道,“下走粗魯不文,只懂走馬放鷹,斗雞打球,然而雖乏文藻,亦知敬愛高賢。足下聲華,久已仰慕,剛才聽令友提及大名,豈可失之交臂?所以不揣冒昧,想奉約到蝸居一聚。妖姬八九、駿馬十數(shù),或可盡一日之歡。千祈足下,不恥下交?!?/br> 李益看他那儀表談吐,估量著必是山東大族的子弟,走向游俠一路。這些人萬金贈人,千里報仇,不當回事,若能結納,是個極有用的朋友,又想到正可借此機會,辭卻了題壁那件惱人的事,于是欣然答道:“萍水相逢,一見如故。我,從命!” “還有令友,自然一起去盤桓?!?/br> 李益正要回答,看到韋夏卿興沖沖捧了筆硯走來,便先迎了上去,約略說了根由。韋夏卿面現(xiàn)怏怏之色:“這可不行,我還約了別的朋友在此相會?!?/br> 李益也不再代為堅邀,只說:“那么,再圖良晤吧!我的詩,等作好了再請教?!?/br> “就這樣說了。你請!” 李益跟黃衫客一起走了。韋夏卿目送著他們的背影,無緣無故地笑了起來。 那些馬好駿!真正的大宛純種,跑得又快又穩(wěn)。主客仆從,一行五人,向北而去,轉眼間便到了皇城大街。 黃衫客在前引路,由安上門前,一折向東,往崇仁坊與平康坊之間奔了下去。李益忽然想到,再過去,便是東市以北,興慶宮之西的勝業(yè)坊,小玉住在那里,遇見了便逃不脫,太危險了! 因此,他猛然勒住了馬,大聲叫道:“黃衫尊兄請稍待!” 黃衫客聽見聲音,圈馬回來,問道:“有何吩咐?” “忽然想起一個約會,不便失信,只好改日再來拜訪了。今天有負盛情,抱歉之至?!?/br> “噢!”黃衫客答道,“蝸居馬上快到了。就是改天再聚,且先認一認門戶,以后也容易尋找?!?/br> 話說得極有道理,李益無法推辭,心想,總也不至于那么巧,偏偏這一刻就撞見了熟人,好歹看一看他的住處,便即離了這是非之地,料也無妨。 于是,重又放馬前行。這一次黃衫客不在前面了,由他所帶的兩名健仆在前引路,他自己跟在李益馬后,再后便是那小胡奴,人小,卻也是騎的高頭大馬。 一路風馳電掣,出崇仁、平康兩坊之間,往北進了勝業(yè)坊,不但進了勝業(yè)坊,而且那道路越來越熟悉,竟是走到小玉所住的那條街上來了。 心亂如麻,轉而為神思恍惚的李益,偶然轉臉,看到黃衫客臉上的詭秘微笑,一下子完全明白了!來不及轉第二個念頭,便直覺地猛揮一鞭,手里一扯韁繩,那匹棗紅大馬如離弦之箭般往橫路里竄了下去。 “使弓!”黃衫客吩咐小胡奴,“別太傷了馬!” “不會!”那小胡奴的手腳真利落,一縮脖子,退下彈弓,右手從口袋中拈取一粒泥丸,只聽弓弦輕響,那粒泥丸在棗紅馬的屁股上砸得粉碎。 馬一吃疼,“唏聿聿”一聲長嘶,前蹄往上一掀,把李益顛下馬來。兩名健仆,飛也似的趕到,一個搶住了脫韁的馬,一個俯下身去,一伸手便撈住了李益。略停得一停,那匹馬掉轉身來,亮開四蹄,一陣風似的卷了回去。 半昏迷中,李益聽得黃衫客大叫:“李十郎來也!”然后,他被放下馬來,又聽得黃衫客吩咐:“把門鎖上!留個人在這里看著!” 這一陣喧嚷,自然驚了小玉,她身體虛弱,嚇得冷汗淋漓,“快看看去!出了什么亂子?”她的聲音都是發(fā)抖的。 浣紗和桂子結伴走了出來,一看庭中男子的背影,桂子眼尖,疑惑地說:“像是十郎!” “見鬼!啊——”浣紗改口了,“怕真是的!”她試著高喊一聲:“十郎!” 李益一驚,定定神回過身來,看見浣紗和桂子,勉強點一點頭:“是我!你家小娘子呢?” “多虧你還記得小娘子……”浣紗說。 性情平和的桂子,搶著打斷了她的話:“浣紗,你快去告訴小娘子。我來接待十郎!” 浣紗也會意了,想一想,好不容易喜從天降,且讓他們先見了面再說。有多少委屈,反正以后總有跟他算賬的日子,不必忙在一時。 “小娘子,你猜是誰來了?” “誰?”小玉細看了看浣紗的臉色,忽然雙眼睜得極大,又驚又喜地問,“是十郎?” “可不是!”浣紗如釋重負似的說,“我的老天爺!朝思暮想,可總算盼著了!” 小玉再顧不得跟浣紗說話,匆匆出了臥房,三腳并作兩步,往前廳走去。但走不了幾步,便氣喘心跳,不能不停下來。 浣紗趕到她身邊,一看她這神氣,自然有所警惕,心里深深懊悔,不該忙著通報,該先跟李益把話說明白了,才比較妥當。此刻卻是來不及了,只好先把她的癡心,點一點破,讓她心理上有個準備,才不會發(fā)生意外。 于是,她以低沉而認真的聲音說道:“小娘子,十郎今非昔比了。今日之來,意不可測,小娘子須做最壞的打算?!?/br> “如何叫作‘最壞的打算’?” “須防他翻臉無情?!?/br> “不會的。”小玉停了停,緩過氣來又說:“既然今日肯來,自然還念舊情。” 說完,她又往前走了。將出廳門,忽然畏縮,幾近三年的刻骨相思,到底會落得怎么樣的一個收緣結果?這以性命作孤注的一場賭博,到了揭曉謎底的一刻,她卻不敢看了。 “怎么了,小娘子?” “我怕!”小玉撫著胸口說。 “怕?”浣紗心想,越是這樣,越容易讓李益欺負,便即答道:“別怕,可也別生氣。你只看他怎么說。” 他會怎么說呢?自然是解釋、致歉以及和她商量今后的日子。三年的日子,只字全無,定然另有一番她所意料不到的苦衷,倒真要聽聽他怎么說! 就這樣想著,冷不防里面桂子已打起了門簾,第一眼就看到穿著簇新春服的李益,四目相視,渾疑夢中。他那較別時來得豐腴的臉上,她想象得到的愧歉之色,只有十分之三;她想象不到的慍怒怨厭的神情,卻有十分之七。 盼望了多少日子,一見面所看到的竟是這樣一張臉!小玉透骨一陣冰涼,兩眼發(fā)黑,幾乎支持不住。 “小玉,你……你好?”李益勉強說了這一句,站起身來,退在一邊。 這好像是禮貌,其實是疏遠了。小玉明白,浣紗和桂子也明白。 “你好,十郎!”小玉扶著門框,吃力地說,“想來你是真好。比從前胖了!”她不自覺抬手摸著自己的臉,棱棱角角,盡是骨頭,相形之下,把壓抑已久的哀怨,一下子都挑了起來?!拔摇彼龔娙讨蹨I,但改不去話中的哭音,“我可是瘦了。你看我,瘦得這樣子?!?/br> 李益木然無語。他知道她是為他瘦損的,但他也知道承認了這個事實,便有責任,便有麻煩——做了兩年撈過大把錢的官,他已學會了緊要關頭狠一狠心、挺了過去的秘訣?!昂撸 彼谛睦锢湫?,“你們弄這詭計,把我騙來了,打量我會聽你們的擺布?那叫做夢!”于是,他微微仰臉,冷漠的視線,落向小玉的上方。 冷眼旁觀的浣紗,簡直肺都要氣炸了!然而為來為去為的是小玉,今日之計,無論如何要把局面挽救過來,第一步要把它由冷變熱,這便得學一學鮑十一娘的手段了。 “喲!”她做個打趣的姿態(tài),“三年不見,倒真像是生疏了!來,來,小娘子,你先坐了,聽十郎慢慢兒說?!彼隽诵∮褡?,又去拉李益的手:“十郎,你也請坐。不忙,有的是從容細談的工夫。三年間,多少事,一時不知從何說起,是不是?十郎,你請放心!小娘子知道你有不得已的苦衷,做了官,又有白發(fā)老娘在堂,自然身不由主。這些,小娘子無不體諒的。往后若有難處,既是同枕共衾的人,都可以商量,十郎,你只想一想,小娘子一片心都在你身上——”說到這里,有些接不下去了,她便使個眼色,努一努嘴,暗示他去賠個笑臉,說幾句好話,而猶恐他不明白,特別再補了一句:“十郎,你是絕頂聰明的人,女兒家的心,摸得最熟,不必我再廢話了。” 默默聽著的小玉,覺得浣紗的話,句句打入心坎,越發(fā)覺得心血如沸。同時又想到她平時只要提起李益,便橫眉瞪眼,從無好嘴臉,而真的見了他,卻是綢繆婉轉,曲盡衛(wèi)護,可知她是為別人受了多大的委屈。這對于浣紗的感激,加上她自己的委屈,并作翻江倒海的眼淚,嗚咽不止。 而李益卻又是一種想法,“真好做作!”他在心里說。同時又想:這盤賬不能細算了,算起來還不清。且讓她開個價,再作計較。 于是,他說:“事與愿違,就如你所說的,‘一時不知從何說起’。既然你家小娘子完全體諒,自然最好。別的也不用說了,只說,要我怎么樣吧?” 一聽這話,小玉哭得更厲害。浣紗卻是火氣直冒,忍了又忍,還是氣得說不出話。倒是平靜的桂子,答了句很著力的話:“弄到這步田地,該十郎拿句話來。怎么倒問起別人要怎么樣呢?” “是?。 鼻榫w略略平定了的浣紗接口也說,“你總有了個計較,才會來此。不然,你來干什么?” “并不是我自己要來的?!崩钜婷摽谙啻?。 此話一出,連小玉都駭異地住了哭聲?!斑@話倒要說清楚?!彼D臉問浣紗,“是你托崔郎把他硬請了來的?” “沒有??!崔郎不是到洛陽去了?” “那么……” 一句話沒有完,只聽門“呀”的一聲打開,人聲喧嘩。小玉禁不得一點嚇,頓時停住,慌張地望著窗外。 窗外門邊站著個不相識的男子,門外正有四名壯漢,抬著兩個大食盒進來。殿后的是個小胡奴,手捧一具粉定窯的大花瓶,瓶中插一叢初放的牡丹,魏紫姚黃,艷麗非凡。長安買牡丹,論朵計值,這一叢約莫三十朵,論時價,可抵得三五戶中人之家的賦稅。 浣紗不明白是怎么回事,搶先迎了出去,大聲問道:“喂,喂!怎的亂闖?” 抬食盒的壯漢遲疑地止了步,看著那小胡奴,而那十一二歲的丑孩子,卻是出奇的老練?!皼]有錯兒!”他大模大樣地吩咐那四個壯漢,“抬進去,擺出來!” 食盒抬到廳上,極其精致的四干果、八酒肴,又是八大盤蒸膾燒炙的飯菜,外加一大壺京城名酒“蝦蟆陵”和一籠白面蒸餅,擺滿了幾案。 最后,那小胡奴把一瓶牡丹也放了下來,朝上作個揖,有板有眼地說道:“我家主人,虔祝李十郎和霍小娘子,重修舊好,白首同心。只是薄酒粗肴,不成敬意,請十郎和小娘子寬飲一杯!” 那李益嘿嘿冷笑,小玉和桂子茫然不知所措,只有浣紗問道:“你家主人尊姓?” 小胡奴翻一翻眼,答非所問地說:“你可就是浣紗?” “是啊?!?/br> “是浣紗就該知道我家主人?!?/br> “小郎!”浣紗越發(fā)困惑了,“你的話說得叫人不懂!” “你不懂,我可懂。何苦做作不休?”李益冷冷插言,又轉臉對小胡奴說,“你回去告訴那穿黃衣服的,他的手段我領教了?!?/br> 一提“穿黃衣服的”,浣紗陡然記起去年年底在侯景先寄附鋪柜房中所見的黃衫客,再回想李益進門之前的那一陣喧嚷,恍然大悟!心中稱快,臉上便有了笑意,“小郎!”她親熱地執(zhí)著小胡奴的手說,“請你回去,說我浣紗拜上黃衫大爺,若是蒼天有眼,改日李十郎和我家小娘子雙雙來叩謝黃衫大爺成全的恩德?!闭f完,又叫桂子取一貫錢作腳力,把那抬食盒的壯漢一起打發(fā)走了。 面對著一席盛饌,在小玉卻是觸目成愁,事有蹊蹺,不問可知。但不管如何,只看李益那如凝寒霜的臉色,把她那顆不知碎了多少次的心,凍結得無復一絲熱氣生趣。原來她是靠回憶,靠強自編織的美夢支持下去的,而此刻,回憶和美夢都消失了。腦中空空的,只覺得天旋地轉,此身無主,眼前的一切皆不甚分明,唯一能把握得住的,只是一個意念:要弄一弄明白,他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 “桂子!”浣紗卻越發(fā)沉著了,平靜地囑咐,“你把小娘子先扶進去息一息,我跟十郎有話說。” 小玉確也支持不住了,讓桂子扶著往后而去。但到了廳后,她忽又不甘于就此退避,隱在屏門后面,不肯再走。桂子無奈,只好搬一張小榻,讓她靠著休息。 廳上,浣紗和李益的交談,清晰可聞。 “十郎,今天不是你自己愿意來的?” “何必明知故問?”李益氣咻咻地答說。 “你以為是我請那黃衫客,把你騙了來的?不是!”浣紗搖搖頭,“照我想,只是他愛打抱不平,出手管這閑事而已。” “他——黃衫客,又何以知道這段閑事?” “那定是聽寄附鋪掌柜侯景先所說。” “侯景先又從何得知?” “哼!”浣紗冷笑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 李益的臉色鐵青,聲音卻出奇的冷靜:“想來是你跟侯景先說的?” “要拜托人家典賣釵環(huán)衣飾治病服藥,要托人家打聽消息,盼你十郎回心轉意,自然少不得細說根由。” “就在那寄附鋪中?” “不在那里,又在何處?” “恨煞我也!”李益猛然擊案,瞪著浣紗,“你就在那人來人往的寄附鋪中,信口雌黃,壞我的名聲?” “如何叫作信口雌黃?信誓旦旦,說八月中秋,天上人間一齊團圓,可曾團圓?將近三年,只字全無,可是事實?” “即有其事,又何足為外人道?” “好個‘何足為外人道’!十郎,這一說,你可是我家的親人啰!” “誰是你家的親人?”李益大聲地說,“你那樣可惡,便是我的仇人!” “奇了!就許你負心,別人說一說都不許?” 李益被駁得瞠目結舌,越發(fā)惱羞成怒,霍地站了起來。“你說我負心,就負心。再無可談的了!只是我警告你,”他放下臉來,以縣令坐堂的聲口說,“若再捏造事實,信口誹謗,你可記著,京兆府的戶曹參軍,是我族侄!” 浣紗大怒,正要反唇相譏,拿延先公主的名頭壓他一下,驟聽得身后急促的步履聲,回頭一看,臉色慘白得如一張紙的小玉,腳步踉蹌地正奔了出來! “李十郎!你好猙獰的面目!”小玉捉住李益的手臂,頓足哭道,“你逼得我們一口氣不出,可是要我今天就死在你面前?可是?”小玉突然變?yōu)楠焻柕纳裆?,舉起案上的一杯酒,酬在地上,仰天喊道:“過往神靈,請聽李益的誓約!”然后斷斷續(xù)續(xù)、凄凄慘慘地,背那定情之夕,李益親筆所寫的誓約。 背了不到一半,突然一陣抽搐,整個臉都歪曲了。浣紗和桂子大驚,李益更是慌張得手足發(fā)抖。就這一轉眼間,小玉的頭一歪,倒在李益胸前,雙手垂落,嗆啷一聲,酒杯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小娘子,小娘子!”桂子一面喊,一面放聲大哭。 “別哭!”浣紗惡狠狠地叱斥著,上前扶住小玉的尸體,對李益說道:“你走吧!我們不罵你、不打你。你有你白絹黑字寫下的誓約,如果變心,‘神人共棄,為厲鬼擊腦而死’!喏,”她指著小玉的可怕的臉說,“厲鬼在這里!” 李益猛然打了個寒噤,抖動著雙腿,逃出了小玉家。 不久,李益娶了盧郁香。但馬上傳出駭人聽聞的消息,說洞房花燭之夜,李益便拿一張漢朝的古琴打他的新婦,原因是,他在新婦懷中搜得異性所贈的一枚斑犀鈿花盒子,里面盛著兩粒寄相思的紅豆和少許媚藥,而新婦果非完璧。一說,那張男相的觀世音像中,藏著一段曖昧——自然,那是莫可究詰的,但李益與岳家涉訟公庭,終于出妻,卻是事實。 又不久,李益路過二分明月的揚州,納名姬營十一娘為妾,卻又怕她不貞,居然想出一個異想天開的防范辦法:每次出門以前,把營十一娘用澡盆覆扣在床上,外加封識,回家以后,要細細檢點了才放她出來。 營十一娘不堪這樣的虐待,終于引劍自殺。 從此,李益的妒名,大于他的詩名。每到一處,人人以異樣的眼光看著他,這叫他十分頭痛——厲鬼擊腦了!他常常這樣在疑惑。 怕真的是霍小玉化作厲鬼擊過他的腦,因為他的行為,證明他的頭腦是有毛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