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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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聽他說得這樣有自信,延信考慮下來,終于很勉強(qiáng)地答應(yīng)了。 于是椎椎備了三天的干糧,悄悄地辭延信而去。走的時候是三更天,約定第三天的深夜,必定回來復(fù)命。 “好!到時候一定回來?!毖有派钌疃?,“千萬不要勉強(qiáng),看情形不好,速速回頭?!?/br> 結(jié)果,到得第四天上午,尚未見椎椎的蹤影。延信憂思難釋,悔恨萬狀。因為椎椎一個人可以抵得上千人之用,實在不應(yīng)該讓他去冒險,一念之差,造成了無可彌補(bǔ)的嚴(yán)重?fù)p失,真是錯盡錯絕了! 誰知夢想不到的是,椎椎居然回來了。延信這一喜,非同小可。拉著他的手不放,只是不斷地說:“再也不能讓你做這樣荒唐的事了!” 椎椎報以苦笑,有著說不出的苦。原來他此行很有成就,結(jié)識了策妄阿拉布坦的一名親信,道出一個秘密——策妄的老母,很愿意歸誠,但對官軍不免猜忌。如果延信能示以誠信,她愿意說服策妄,化干戈為玉帛,至少可以逼著策妄收兵回到準(zhǔn)噶爾,讓出路來,容官軍護(hù)送達(dá)賴六世入藏。 有這樣的妤事,延信自不能不細(xì)問一問:“所謂示以誠信,要怎么做呢?” “我也問了。對方說,要請將軍蓋用印信,正式承諾:只要策妄歸順,封為親王,把吐魯番以西的地區(qū),都?xì)w他管轄,世世代代不變?!?/br> “這哪里可以!皇上才有這樣的權(quán)。”延信又說,“明明是我辦不到的事,隨便出口輕許,反倒顯得既不誠,又不信。” “是的!我也這樣說。我說延將軍做不了主,不過他可以奏請皇上準(zhǔn)許?!弊底涤终f,“如果再能送一份重禮,那就更容易打動那老女人的心了。” “送一份重禮,倒無所謂??墒窃鯓勇?lián)絡(luò)呢?” “我去了,找到他,他會帶路?!?/br> 延信突然警覺,“不行,不行!”他亂搖著手,“這件事太危險!絕不行?!?/br> 椎椎心知延信的意志很堅決,再說沒用,只得怏怏地保持沉默。 延信倒頗感歉然,為了安慰他起見,細(xì)問他此行歷險的經(jīng)過,不住地慰勞夸獎,但就是決不答應(yīng)讓他再去冒險。 話雖如此,延信對這樣好的機(jī)會,畢竟不甘心輕棄。不過他不能在椎椎面前談這件事,一談便形成對他的鼓勵,又要糾纏不休,所以只能默默在心里盤算。 這天晚上,延信睡到三更天就醒了。平時他總要睡過四更,只為心事莫釋,眠食不安,所以醒得早。 起床后的第一件事是,親自去喂馬。起先只為桃花浪可愛,親自去喂馬,亦只為逗弄嬰兒般,自覺是一種享受。誰知桃花浪通靈性,竟被慣壞了,每天非延信親喂不食。當(dāng)然,并不需他親自去拌草料,只要他在場就可以了。 這天去得早了,馬夫尚未起身,延信不能不親自動手,哪知一入馬廄,便發(fā)覺異樣——攔馬的木柵,開啟了一半! 他提高警覺,依舊不動聲色地先牽馬飲水,暗中用視線搜索,果然發(fā)現(xiàn)草堆中蜷伏著一個人。 “誰?”他問。 余音猶在,黑頭里已有條人影往外直竄。延信自然不容他脫逃,一伸手撈住那人的手臂,順勢一扭,反剪了過來,輕易地制服了。 定睛細(xì)著,延信不由得詫異——那人穿的是蒙古兵的服飾,便松開了手喝問:“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趙守信?!?/br> 延信越發(fā)詫異,此人竟用漢語回答?!澳闶菨h人?”他問,“怎么穿這樣服飾?” “我原在蒙古臺吉部下?!?/br> “你是漢人,怎么又做了蒙兵?” “這說來話長了!”趙守信毫無畏懼,“只怕將軍沒工夫聽我細(xì)說?!?/br> “你長話短說好了!” 長話短說是如此:他是江南人氏,因為犯案充軍,發(fā)配到關(guān)外。中途與解差發(fā)生糾紛,怕受報復(fù),乘隙私逃,輾轉(zhuǎn)投向蒙古從軍,隨征到此。 “那么,你跑到這里來干什么?是受人指使來行刺?” “絕不是!沒有人指使我。就指使我,我也不會聽?!壁w守信笑一笑說,“我是看到將軍的馬好!” “馬好怎么樣?你是來盜馬?” “不敢說盜馬,只是想把桃花浪牽出去,騎一陣子殺殺我的癮!” 這個說法,未免離奇。延信想一想問說:“你會相馬?” “馬是我的性命?!?/br> 仿佛有意答非所問。不過延信想到,桃花浪見了他居然不是亂踢亂咬,足見他確有一套控馬的本事。姑且丟下這一節(jié)不問,問他是怎么進(jìn)來的。 “你是白天溜進(jìn)來躲著的?” “不!”趙守信答說,“二更多天跳柵欄進(jìn)來的?!?/br> 延信轉(zhuǎn)臉望那木柵,約有兩人高,密密地由繩索綴連,若說攀附而上,都難著手,能跳進(jìn)來似乎是件不可想象的事。 “你是怎樣跳進(jìn)來的呢?” 趙守信愣了一下答說:“就是這么一跳就跳進(jìn)來了?!?/br> “你跳一回我看看!” 趙守信又困惑了,“將軍,”他問,“你老不怕,我一跳跳過去,就此跑走。” “只要你跳得過去,你不跑,我也會放你走?!?/br> 趙守信心里明白,他的性命,要看他的本領(lǐng)。本領(lǐng)高強(qiáng),性命可保,否則任何解釋都是多余的。 于是,他看了一下說:“由外面往里跳容易,由里往外跳,只怕勢頭不順。等我試試看吧!” 說完,趙守信退了幾步,雙腳不斷起落,身子一蹦一蹦地是在蓄勢,然后見他拔步飛奔,驀地往上一長身,蜷曲雙腿,橫滾著過了柵欄。接著他從已開的柵門中走了回來。 “你等著!”延信平靜地說。 趙守信依言靜靜地等候,等延信喂完了馬,招招手將他帶回座帳。 “拿酒來!”延信關(guān)照馬弁。 拿了酒來不是自己喝,是給趙守信。然而始終沒有別的話,直到趙守信喝完酒請示行止時,他方開口。 “你在哪個臺吉部下?” “莫蘇札臺吉?!?/br> “好!你回去吧!”延信叮囑,“今天的事,不必跟任何人說起。” 到得第二天上午,延信派中軍到莫蘇札那里傳令,調(diào)趙守信到帳下,也升了他的官,這明明是有用他之處,但連趙守信自己都不明白,會有什么任務(wù)落到他頭上。 要派給趙守信的任務(wù),只有延信自己跟椎椎知道,而遲遲不曾交派,只因商量未定之故。原來延信是因為趙守信有那躍高的特長,觸機(jī)想起,可代椎椎二次探敵的任務(wù)。 既是探敵,實是招降,初步要跟策妄的老母見面。延信從椎椎口中獲悉,她深居簡出,唯有入夜?jié)撊胨臓I帳,才能一晤。而敵陣中,凡是緊要人物的營帳,外面都圍一道網(wǎng)子,名為“網(wǎng)城”,網(wǎng)眼上系著鈴鐺。若有人接近,一碰網(wǎng)城,鈴響示警,守衛(wèi)眾集,必難幸免。這個防刺客的設(shè)備,流行多年,效用極佳,幾乎是萬無一失的。 因此,要越過網(wǎng)城,唯一的辦法,便是不碰網(wǎng)城。趙守信恰好能做到這一點(diǎn),所以在延信的心目中,是唯一的人選。 不過,椎椎卻并不完全同意?!皩④姡彼f,“除此以外,還有好些難處,倘或克服不了,不等他看到網(wǎng)城,先已失手了。” “我知道,第一,路途要熟;第二,要機(jī)警,能夠躲開敵人的警衛(wèi);第三,要有膂力,至少對付兩三個人,不致落下風(fēng),這些……” “還有第四,”椎椎搶著說道,“要能言善道,把那位老太太說服。這都不是容易辦得到的事?!?/br> “我想不妨找他來問問,也許他都辦得到呢!” “這當(dāng)然可以。不過,將軍,這一談,機(jī)密可能會泄露出去?!?/br> “不要緊,”延信答說,“我會格外叮囑。他不會不知軍法森嚴(yán)?!?/br> 于是,一天深夜,延信將趙守信喚進(jìn)帳來,在座的只有一個椎椎。由他作了任務(wù)說明。延信問道:“你自覺如何?這是絕不可勉強(qiáng)的事,你有一分把握,說一分話,倘或不愿,我決不怪你?!?/br> “將軍,這樣說,”趙守信笑道,“我不愿也愿意了。” “你是有把握?” “還很難說?!壁w守信想了一下問說,“我先要請將軍示下,如果此去不成功,會有什么壞處?” 這會有什么壞處?誰都想不出?!爸挥幸粯訅奶??!毖有糯鹫f,“你的一條命會不保?!?/br> “那,將軍就不必問我有幾分把握了!最壞也不過送一條命而已?!?/br> 延信與椎椎都不由得肅然起敬。趙守信不但為國勇于捐軀,忠勇可佩,最難得的是他那種平靜無事的態(tài)度,真?zhèn)€勘透生死關(guān)頭,有著從容就戰(zhàn)的至高修養(yǎng)。 “他這話說得再透徹沒有了?!毖有畔蜃底嫡f,“就這么辦吧!” “是!” “你聽見了?”延信撫著趙守信的背說,“我現(xiàn)在相信你有八成會成功?!?/br> “將軍,成功,是不是有賞?” “那何消說得?” “賞什么呢,將軍?”趙守信微笑著說,“最好先告訴我。” 延信從他那略帶詭秘的笑容中,恍然有悟,拍拍他的背說:“你是看上了我那匹桃花浪。只要你成功,我一定賞你,不過要等班師以后?!?/br> “當(dāng)然!當(dāng)然!”趙守信跪倒拜謝,“將軍厚賜,我一定能夠領(lǐng)受?!?/br> 于是趙守信由椎椎帶了去,將此行的道路險易、敵方布置,以及如何趨避等等必須了解的情況,悉心教導(dǎo)。同時延信備了招降的書信,與一袋價值不貲的五色寶石,鄭重交付趙守信,再三叮囑一路小心,并親自送至二十里外,方始作別。 到得第五天,趙守信回來了。延信摒絕從人,只召椎椎在一起,聽取趙守信此去的經(jīng)過。 “我是大前天白天見到策妄的老娘的。不過,我不曾跳進(jìn)去,因為網(wǎng)城太高——” “那么,你是怎么進(jìn)去的呢?”延信問說。 “我用了一計,我說我是蒙古臺吉部下的逃兵,但求收安,愿意獻(xiàn)出寶石作為酬謝。就有人去報告策妄的老娘——” “慢慢!”延信又打斷了他的話,“你怎么知道此人不是去報告策妄而是去告訴他的母親?” “那人是個番婦,她的主人是誰,當(dāng)然可想而知?!?/br> “噢,你又怎么能跟那番婦打上交道?” “說來很巧!”趙守信笑道,“有個番婦出來汲水,失足滑倒在河里,我拉了她一把,就這么便結(jié)識了?!?/br> “噢,以后呢?” “以后她就關(guān)照我在外面等候,表示愿意為我去通報。我告訴她說,如果她愿意幫我的忙,只悄悄告訴她的主人,不能跟別的人說。如果她不愿意這么做,不妨很坦白地告訴我。那番婦很守信義,答應(yīng)我一定只告訴大阿娘——她們這么叫策妄的母親。大概有一頓飯的工夫,那番婦帶來兩個同伴告訴我說,大阿娘愿意接見我,不過先要搜一搜身。我就讓她們渾身搜過。這一點(diǎn)我早就想到了的,一把短刀,已經(jīng)丟掉了,所以搜查的結(jié)果,讓她們很滿意。” 當(dāng)然,延信的書信,是再也無法隱藏了。因為已到了可以說明真相的時候——既有五色寶石之獻(xiàn),又無乘隙行刺之虞,加以他言詞謙抑,深得番婦的好感,所以順順利利地就見到了大阿娘。 “你說你是蠻子?” 滿洲、蒙古等地,常稱漢人為蠻子。趙守信早就自承不諱,而大阿娘卻奇怪,這樣的大事,何以獨(dú)獨(dú)派個漢人來辦,所以首先要澄清這個疑問。 “是的?!壁w守信答說,“不過我在塞外已有十來年了。” “延將軍相信你,比對他自己人還要相信?” 聽這一問,趙守信恍然大悟,從容答說:“不是格外相信我,是因為我有一樣本事,跳得高,能夠跳過網(wǎng)城,這樣便可不至于驚動大家?!?/br> “那么你是跳網(wǎng)城進(jìn)來的嗎?” “不是!” “為什么?” “我想,我是來獻(xiàn)珍寶的,又不是來行刺,何必那樣偷偷摸摸地進(jìn)來?” 大阿娘微笑說道:“你的口才很好!” “大阿娘以為我撒謊?” “不是說你撒謊,我不知道怎么才能相信你。” “那容易,我拿證據(jù)給大阿娘看?!彼煌麚巫∨Fさ臋M梁,隨隨便便一長身,手就攀住了橫梁,但稍一停止,隨即飄然而下,怕橫梁不結(jié)實,系得太久,吃不住分量會斷。 “我相信你了!不過,”大阿娘沉吟了一會兒說,“我兒子不會投降的,我想法子勸他回去。你請延將軍過幾天再走,我們會讓路?!?/br> 這好像是一個可以令人滿意的答復(fù),但何以不肯投降,卻肯讓路?似乎情理不通,也就無法信任她的話了。 趙守信深知率直相問,會引起怎樣的反應(yīng),所以賠笑說道:“大阿娘,就讓我這樣去回復(fù)延將軍?” “對??!就這樣說?!?/br> “我不敢,我怕延將軍罵我撒謊?!?/br> 大阿娘勃然大怒,似乎滿頭紛披的白鬢都豎了起來,本來是一張rou紅臉,此時更如旗人崇信的“關(guān)老爺”的塑像。趙守信知道失言了,但相當(dāng)沉著,且看她如何發(fā)脾氣再說。 “你這個狗蠻子,你是罵我撒謊?來,替我把他轟出去!” 罵,甚至于打都不要緊,這一逐出帳外,便成決裂,不但大阿娘再不會實踐諾言,而且自己的性命都會不保,所以趙守信這一急,非同小可。 誰知真的逼急了,自會逼出意想不到的妙著——他突然伏身一竄,鉆到一名番婦的腳下,“汪汪汪”地一面學(xué)狗叫,一面雙手亂抓她的褲腳,就像惡犬咬人似的。 大阿娘嚇一跳,那番婦則莫名其妙,只是往后閃避。而趙守信纏著不放,便聽大阿娘喝道:“你這是干什么?” 趙守信回身說道:“大阿娘不說我是狗嗎?”說完,向旁邊另一名番婦又是“汪”的一聲,齜牙咧嘴地作勢欲撲。 這一下把大阿娘逗得又好氣,又好笑,盛怒盡解,笑著罵道:“你們南蠻子,真是jian詐不要臉!” “大阿娘,”趙守信此時已相信她的話不是瞎說,但必須得一信物,才能向延信復(fù)命,所以又賠笑請求,“你老人家看我路遠(yuǎn)迢迢,到這兒來扮狗叫,光憑這一點(diǎn),也得賞我一點(diǎn)兒什么,讓我好回去跟同伴夸耀夸耀?。 ?/br> 大阿娘沉思了一會兒,接納了他的請求:“好吧,我把這只鐲子給你?!?/br> 她從左腕上脫下一只鐲子,是用深山中百年老藤所制,其色如栗,名為“風(fēng)藤”,據(jù)說能平肝順氣,老年人戴了,能免風(fēng)眩之癥。通常,風(fēng)藤鐲接頭之處,多以銀鑲綰合,而大阿娘的這一只,獨(dú)用金鑲,格外名貴。趙守信非常滿意。 不獨(dú)趙守信,延信亦很滿意,認(rèn)為大阿娘的這只風(fēng)藤鐲,確是信物。不過疑團(tuán)仍在,何以不肯投降,卻愿讓路? “只有一個可能,”畢竟還是熟諳六韜三略的延信能作解釋,“策妄的后路有變,不能不回師去救根本之地?!?/br> “是的,”椎椎的心思也很機(jī)敏,立刻聯(lián)想到了,“也許兵敗回準(zhǔn)噶爾的大策凌敦多布,背叛策妄,想取而代之。” “果然如此,可真是一報還一報?!毖有派裆C穆地說,“這件事我得好好想一想。” “不妨先派人去打聽,或者,”椎椎自告奮勇,“我去一趟?!?/br> “不,不,”延信趕緊攔阻,“何須你出馬,我另外派人去打探?!?/br> 言出即行,立刻下令多派哨探分兩路偵察,一路查明策妄的動向,一路往西深入,打聽準(zhǔn)噶爾方面,可有什么叛亂的消息。 非常意外地,羅卜藏居然亦會知道,策妄有撤退的意向。延信認(rèn)為他的消息來源,應(yīng)該問個清楚。 “你是從哪里來的諜報?” “將軍不必追問這一點(diǎn)?!绷_卜藏說,“只請將軍告訴我,有這回事沒有?” “我何能不追問?易地而處,你倒想想看,這樣重大的情況,我何能不徹底查明。”延信提出交換條件,“你老實回答了我的話,我也老實告訴你想知道的事?!?/br> 羅卜藏想了一下答說:“將軍一定要我說,我自然不敢違令。不過我請將軍允許,不追究任何人的責(zé)任?!?/br> “你這一說,我知道了,是什么人告訴你的,責(zé)任我可以不追究。不過,你得告訴我,趙守信跟你是何關(guān)系?” “將軍真是明察秋毫!”羅卜藏笑道,“趙守信是早就認(rèn)識的,他善相馬,我常請教他。前兩天我要找他,說他奉命差遣,不知到哪里公干去了,今天看見他忍不住查問,他被我逼得沒有辦法才說了實話,我想,這雖是機(jī)密軍情,但像我這樣的地位,似乎也能參與?!?/br> “不錯,到時機(jī)成熟,自然非向各位公開不可?!?/br> “將軍所說的‘時機(jī)成熟’,不知是不是指等這個消息得到證實而言。” “是的?!?/br> “那可晚了!消息證實,策妄已經(jīng)遠(yuǎn)走高飛了,”羅卜藏很認(rèn)真地說,“將軍,你不能錯過這個機(jī)會!” “怎么?”延信想了想,懂了他的意思,很沉著地問,“請你告訴我,機(jī)會是什么?” “是殲敵!”羅卜藏很起勁地說,“如今有兩策,一策是設(shè)伏狙擊策妄;一策是助策妄擊平大策凌敦多布,借以收服策妄?!?/br> “你這兩策都不錯,無奈,捍格難行。先說第一策,我們奉到的旨意是‘安藏’,最主要的任務(wù)是將新達(dá)賴送到拉薩去坐床,策妄果然肯讓路,我們不應(yīng)節(jié)外生枝,自己多事,反生阻力?!?/br> “那么第二策呢?” “第二策更不可行,孤軍深入,兵家所忌,而況糧食不足,不說打仗,困都困死了?!毖有庞终f,“再者策妄與策凌到底是一族,一看召來外患,反促成他們和解,前后夾擊,豈不危乎殆哉?” “將軍的話不錯,不過,我有一個想法,似乎也值得一試?!?/br> 羅卜藏的想法是,策妄既肯讓路,拉薩又有岳鐘琪接應(yīng),則延信護(hù)送達(dá)賴入藏,一路無阻,根本不須多少兵力,既然如此,羅卜藏可以帶回青海的隊伍,往西追擊,至于糧食,不妨就地征購,到底他是青海的臺吉,在青海用兵,自會得青海土著之助。 這話也不能說他沒有道理,可是,延信因羅卜藏心存叵測,很可能是想進(jìn)占準(zhǔn)噶爾,取策妄及策零而代之。舊患雖去,隱患又出,絕非朝廷國家之福。 不過,為了士氣,他亦不便峻拒“臺吉”。他和顏悅色地說:“茲事體大,我做不了主,必得奏請上裁?!?/br> “將軍這話我不敢茍同。豈不聞‘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即以時機(jī)急迫,如果凡事請旨而行,必致坐失戎機(jī)?!?/br> “這不可一概而論,命將專征,非同兒戲,必有一個鵠的在。如今皇上付托我的是安藏的重任,為了這個任務(wù),有時不妨從權(quán)。若說,不往南而往西,變成征準(zhǔn)噶爾了,與安藏是兩回事,我何能擅做主張?” 羅卜藏語塞,但還是不肯死心,仍欲有言,延信卻不容他開口,還有駁他的理由。 “再說,兵兇戰(zhàn)危,就算打勝仗,也得看看要怎么樣才能勝。倘或得不償失,還是不能去。至于落了敗仗,損兵折將,有傷天威,這猶在其次,更有一層絕大的關(guān)系,臺吉應(yīng)該想到?!?/br> “什么關(guān)系?”羅卜藏有些負(fù)氣的意味了,“索性請將軍說個明白?!?/br> “你一定要我說,我就說?!毖有诺哪樕膊缓每戳?,“倘或你出師不利,策妄或者策凌,會乘勝追擊。豈不是自招其禍?本來策妄內(nèi)外交迫,勢窮力蹙,只有逃回老巢之一途。只為他人貪功,反而給了他一個激勵士氣、卷土重來的機(jī)會,臺吉,果然有此不幸的結(jié)果,只怕你會連累老父!” 這是極嚴(yán)重的警告,如果羅卜藏不服節(jié)制,擅自行動,導(dǎo)致兵敗,為準(zhǔn)噶爾回師反撲,以致入藏大軍,竟有后顧之憂,那就連他的父親札什巴圖爾親王都會獲罪! 羅卜藏畢竟被懾服了。心里雖還不大服氣,行動卻很謹(jǐn)慎。不久,諜探報來,果如預(yù)料,準(zhǔn)噶爾內(nèi)部有不穩(wěn)之勢,策妄阿拉布坦,從老母之勸,悄然撤兵。于是延信安然無阻地護(hù)送達(dá)賴入藏,九月間坐床,正式成為第六世達(dá)賴。捷報回京,群臣以為會大獎有功將士。誰知竟無動靜,自然要引起許多猜測。 有個說法:皇帝明年登極六十年,必有恩典,并在一起封賞,熱鬧得多,所以此時暫不作任何處置。 又有個說法:皇帝早有上諭,不愿有什么繁文縟節(jié)來慶祝他登極六十年。為了示天下以清靜簡樸,所以有功不賞。但心中自有丘壑,誰好誰壞,施恩降罪,隨時都可降旨,不必急在一時。 再有個說法:藏事敉平,撫遠(yuǎn)大將軍胤禎并未身臨前敵,亦未見有什么運(yùn)籌帷幄、決勝千里的表現(xiàn)?;实凼且蓉返澯辛顺錾膽?zhàn)功,一并獎賞。 此外還有個私下談話的說法:皇帝對胤禎非常失望,因為他并沒有杰出的表現(xiàn),顯示他并無足夠的資格君臨天下。對這次大征伐竟無封賞,正意味著皇帝對撫遠(yuǎn)大將軍的不滿。 這是個相當(dāng)深入的看法,但如以為皇帝對胤禎的失望是絕望,卻是大錯特錯。而有些人看不清這一點(diǎn),覺得又到了不能不談建儲的時候了。 其中有個人叫王掞,江南太倉州人,康熙九年的進(jìn)士,選入翰林院,一帆風(fēng)順,早在康熙五十年,便已入閣拜相,官居文淵閣大學(xué)士。 其時正當(dāng)朝中為廢太子鬧得天翻地覆的時候,王掞冷眼旁觀,感觸特深。原來他的祖父叫王錫爵,是前朝神宗年間的宰相,力爭建儲,而后果非常之壞。王掞對于他祖父在國史上留下這一段挨罵的記錄,痛心疾首,耿耿于懷,總想替祖父爭個面子回來。所以早在康熙五十六年,便上了個密折,建議建儲。 自從太子廢而復(fù)立、立而復(fù)廢這兩番大波折以后,皇帝已經(jīng)想得非常透徹,身后之事,最明智的辦法是暗中留意,擇賢而立,所以很討厭臣下談建儲。不過王掞年將七十,官已拜相,格外優(yōu)容,只將他的奏折留中不發(fā),以為置之不理,自然無事。 不久,山西道監(jiān)察御史陳嘉猷,邀集同官,一共是八個人,聯(lián)名上奏,亦是請早日建儲。皇帝疑心王掞建言沒有下文,指使陳嘉猷等人為他接力,大為不悅,便將王掞的原奏,連同陳嘉猷等人的公折,一并發(fā)交內(nèi)閣議處。 當(dāng)時內(nèi)閣的首輔是武英殿大學(xué)士馬齊,舉朝皆知,他是擁護(hù)皇八子胤禩的。如今王掞主張復(fù)立廢太子,與他心里的想法,形成沖突,所以馬齊想借刀殺人,提出好些不準(zhǔn)輕言立儲的口諭作根據(jù),將王掞定了死罪。 復(fù)奏送入乾清宮,王掞在乾清門外待罪,不敢進(jìn)宮?;实蹍s諒解了他,對另一個大學(xué)士李光地說:“王掞的話,原不能算錯。不過,他不應(yīng)該授意言官同奏,言官不能本諸良心、獨(dú)立行事,成群結(jié)黨、遇事要挾,是明朝最壞的習(xí)慣。你們把王掞的處分,擬得太重了,叫他進(jìn)來,我有話開導(dǎo)他?!?/br> 于是王掞奉召入宮,皇帝招手命他跪在御榻前面,說了好久好久的話,聲音極低,定罪一事,亦就寬免。連陳嘉猷等八人,亦無任何罪過。猜想皇帝已將繼承大位的皇子,必須年紀(jì)較輕、體格壯健這兩個條件,告知了王掞。 及至皇十四子胤禎封為郡王,受命為撫遠(yuǎn)大將軍,特準(zhǔn)使用正黃旗纛,等于代替御駕親征。滿朝文武,皆知大命有歸。如今安藏一事,已經(jīng)收功。恰又欣逢登極六十年,意料中將會詔告天下,立皇十四子為皇太子,誰知一無動靜。而且眾臣上表,三月十八日萬壽,請準(zhǔn)朝賀,皇帝亦復(fù)不許,心境這樣之壞,是為了什么?王掞認(rèn)為是皇帝對皇十四子深感失望,仍舊想立“二阿哥”,而苦于無法自我轉(zhuǎn)圜,因而再度上奏,請釋放二阿哥,話說得相當(dāng)激切。接著又有廣西道御史陶彝,糾合同官十一人,包括陳嘉猷在內(nèi)一起上奏,與王掞所做的請求,完全相同。 這一下,激起皇帝的震怒。前后兩次,事出一轍!頭一次可以原諒他本心無他;第二次明知故犯,絕非偶然。在皇帝看,是王掞有意不讓他過幾天舒服日子,存心搗亂。其情可惡,其心可誅。再也饒不得他了! 于是皇帝在乾清門召集王公大臣,痛責(zé)王掞,植黨希榮,而且提到他祖父王錫爵的罪過,他說:“王錫爵在明神宗時,力奏建儲。泰昌在位未及數(shù)月,天啟庸懦,天下大亂,至崇禎而不能守。明朝之亡,錫爵不能辭其咎?!?/br> 對王錫爵的指責(zé),大致是不錯的。明末的史實,在當(dāng)時信而有證,神宗萬歷十年八月皇長子生,十四年正月皇三子生,他的生母鄭氏立刻進(jìn)封為皇貴妃。皇長子之母恭妃王氏,誕育元子,而未進(jìn)封,顯然無寵。從來帝王之家,母以子貴,而子亦以母貴,皇之子之母既然得寵,便很可能以幼奪長,被立為太子,所以宰相申時行等,上疏請立元子為東宮?;实劬芙^,他的理由是皇后年紀(jì)還輕,尚未有子,倘如現(xiàn)在立了東宮,將來皇后生了嫡子,又將如何? 以后數(shù)年,便常有請求建儲的爭議,到得萬歷二十一年,王錫爵從家鄉(xiāng)省親回朝,便全力推動此事?;实壑崞湓~,想出各種辦法來拖延,最后計窮力竭,迫不得已在萬歷二十五年立皇長子為太子。此時共有五個皇子,除皇三子封為福王以外,其余三子封為瑞王、惠王、桂王。 萬歷四十九年七月,皇帝賓天,即為神宗?;书L子于八月初一即位,改明年為泰昌元年。哪知這個皇帝資質(zhì)下愚,在熱孝之中,荒yin無度,以致即位十天,便得了病。有個鴻臚寺丞李可灼,私下進(jìn)了一服丸藥,自稱是“仙丹”,其實是由婦人經(jīng)水中提煉出來的紅鉛,乃是一種壯陽的春藥。皇帝服了一丸,覺得暖潤滋暢,胃口大開,非常舒服。哪知再進(jìn)一丸,到了五鼓天明,嗚呼哀哉!這天是九月初一,在位剛好一個月。 這就是當(dāng)初宮闈“三案”中的“紅丸”一案。這個廟號光宗的皇帝既崩,皇長子即位,是為熹宗,寵信魏忠賢與乳媼客氏,搞得宮闈穢亂,丑不可聞,確是明朝亡天下的一個大關(guān)鍵。 康熙皇帝的意思是,倘非王錫爵極力主張立太子,則神宗雖然偏愛福王,但廢長立幼,亦知臣下必然反對,不致貿(mào)然行事。這樣到了臨終之前,擇賢而立,明朝的氣運(yùn)又當(dāng)別論了。 “王掞莫非以為我是明神宗,沒有主張,可以聽任大臣擺布的昏君嗎?”皇帝疾言厲色地說,“我本來沒有殺大臣的意思,哪知大臣自取其死,我也就無可如何了。你們傳旨給王掞,叫他明白回奏!” 皇帝很少有這樣震怒過,也很少以處死來威脅大臣,因而舉朝失色,甚至沒有人敢拿筆硯給王掞,仿佛這樣一做,就會被誤認(rèn)為王掞的同黨,牽連獲罪。 王掞就在宮門待罪。聽侍衛(wèi)傳旨,要他回奏,卻連紙筆都沒有。思量面奏,又憚于天威,怕言語失誤,反為不妙,迫不得已只好老實說了。 “無紙無筆,無從回奏,可否賜我方便?” 那侍衛(wèi)于心不忍,替他找來一張紙,一支筆,一錠墨。王掞便伏在階石上,用些唾沫將墨濡濕了,拿筆蘸了一蘸,寫了一篇簡單的奏疏。 他說:“臣伏見宋仁宗為一代賢君,而晚年立儲猶豫。其時名臣為范鎮(zhèn)、包拯等,皆交章切諫,須發(fā)為白。臣愚,信書太篤,妄思效法古人,實未嘗妄嗾臺臣,共為此奏?!?/br> 寫完,由侍衛(wèi)捧著呈上御前。皇帝看他自己承認(rèn)是個書呆子,心里的氣消了些,不過,最后一點(diǎn),卻還須細(xì)查——唐朝設(shè)御史臺,所以御史稱為臺臣。王掞自辯,不曾嗾使陶彝等十二御史奏請建儲,這話是真是假,當(dāng)然要查。 查明王掞的話不假,同時建議同一事,只是巧合。其時王大臣議奏:王掞及陶彝等十二人,應(yīng)革職,從重議罪。皇帝考慮下來,作了一個情理法兼顧的決定。 “王掞跟陶彝等人的奏折,都說是為國為君,如今青海、西藏一帶,正在用兵,如果是忠君,就應(yīng)該有滅此朝食的決心。這十三個人,可以暫緩議罰,照八旗滿洲文官的例子,一律改委為額外章京,發(fā)往軍前,交撫遠(yuǎn)大將軍差遣,效力贖罪?!?/br> 在文官來說,這等于變相的充軍。十二御史,尚在中年,王掞年將七旬,鬢眉蒼蒼,一旦到了大漠荒寒之地,必死無疑。因此,皇帝又作了一個權(quán)宜的處置,命王掞的長子,正在當(dāng)翰林的王奕清,代父從軍。王家兄弟很友愛,老二奕鴻正在湖南做糧道,得到這個不幸的消息,認(rèn)為老父獲罪,長兄出塞,自己何能恬然居官。所以變賣了自己的產(chǎn)業(yè),與奕清同行,成了一段佳話,號稱“十三忠臣一孝子”。 “安藏”的目標(biāo),可說已完全達(dá)成了。封號為“宏法覺眾”的第六世達(dá)賴?yán)铮言诰旁麻g坐床;拉藏汗的舊人康濟(jì)鼐被封為貝子,掌理前藏后事;頗羅鼐被視同蒙古、青海的臺吉,掌理后藏后事。同時有上諭:留蒙古兵兩年,戍守西藏,以防準(zhǔn)噶爾再度入侵。 但是,皇帝既未大賞將士,又不令撫遠(yuǎn)大將軍班師,確是對胤禎抱著極深的期望,有他的一番打算。 皇帝是想到孟子上的幾句話:“天將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弊屫返澰诟F邊極塞,苦寒荒涼之地,磨煉個三年五載,不但“吃得苦中苦,可為人上人”,而且習(xí)于軍旅,多經(jīng)戰(zhàn)陣,遇到外患內(nèi)亂,才能從容應(yīng)付。 當(dāng)然,能夠收服準(zhǔn)噶爾,做到真正的統(tǒng)一,版圖之內(nèi),盡皆臣服,是胤禎足以繼位的一大資格。即使武功上差一點(diǎn),可是領(lǐng)兵出塞有三五年之久,這番辛勞是其他皇子所不曾經(jīng)過的,光憑這一點(diǎn),選取他繼承大統(tǒng),亦可使他的同胞手足,無話可說。 因此,皇帝在三月間命平逆將軍延信、副都統(tǒng)吳納哈,領(lǐng)兵進(jìn)駐西藏。五月間命胤禎駐兵甘州,漸次部署遠(yuǎn)征準(zhǔn)噶爾。不幸地,就在這時候,先后發(fā)生了兩處變亂。一處是在山東,有個鹽梟叫王美公,聚眾作亂,自封為“大將軍”。這場變亂,形同兒戲,很快就為官兵撲滅了。 另一處比較嚴(yán)重,發(fā)生在臺灣南部,有個原籍漳州府長泰縣,移居鳳山的朱一貴,是洪門天地會的首腦之一。雖以養(yǎng)鴨為生,但任俠好客,很有些前明志士、山澤英豪、奇僧俠客,出入其門,酒酣談兵,意興極豪。 其時承平日久,吏治日壞。知府王珍是個貪官,苛征暴斂,民怨沸騰??滴跷迨拍甓欤裢夂?,兼以地震,失業(yè)人多,謠言四起,于是起事的機(jī)會成熟了。 領(lǐng)頭起事的是兩個客家人,但用朱一貴的名義號召,一時遠(yuǎn)近宣傳,聲勢浩大。四月十九正式豎旗,先占岡山,后攻鳳山,連破清兵,五月初一占領(lǐng)臺南府城,知府以下的文武官員,紛紛上船逃回福建??偙鴼W陽凱陣亡,更使得局勢急轉(zhuǎn)直下,諸羅縣城亦為北路軍所占領(lǐng)了。 到得五月初四,朱一貴稱王建號,但民間卻送了他一個“鴨母帝”的稱號。下置國師、太師、將軍、都督、尚書、內(nèi)閣科部、巡街御史等官職?!靶沦F”們拿戲班子里的行頭穿在身上,招搖過市,后面跟著一班頑童,拍手嬉笑,了無尊嚴(yán)可言。 反清復(fù)明的大業(yè),一開始便成了笑柄,因而有一首民謠:“頭戴明朝帽,身穿清朝衣;五月稱‘永和’,六月還康熙?!庇篮图词侵煲毁F所定的年號。 當(dāng)時福建的水師提督叫施世驃,是施瑯最小的一個兒子,領(lǐng)兵駐扎在廈門,從難民口中得知朱一貴作亂,一面飛函省城告發(fā),一面率師出海,直航澎湖。 等到在省城的閩浙總督滿保,星夜趕到廈門,逃在澎湖的臺灣府道等官,亦已有詳細(xì)報告送來。滿保檄調(diào)南澳鎮(zhèn)總兵藍(lán)廷珍,委以平亂的全責(zé),會同施世驃共領(lǐng)兵八千、船四百艘,揚(yáng)言分北港、鹿耳門、打狗三道攻臺,其實專攻臺南的鹿耳門。事先大發(fā)布告:“大兵登岸之日,一概不許妄殺。有能糾集鄉(xiāng)壯,殺賊來歸者,即為義民,將旌出功?!边@一通露布,抵得上十萬兵。一時盲從之徒,紛紛歇手了。 當(dāng)然,起事之人中確有心存明室的忠義之士,但更多的是貪圖非分的富貴。為了那些空中樓閣、自我陶醉的名號,“客莊”與漳、泉兩州的人,由口頭齟齬,演變成自相殘殺。而藍(lán)廷珍會同施世驃,只七天工夫,便攻入安平。此時間閩粵兩派,械斗正酣。 朱一貴倒是條漢子,兵敗被擒,昂然不屈。輾轉(zhuǎn)解到京里,刑部官員問他,以一匹夫,敢謀大逆,所為何來?他平靜地答說:“想復(fù)大明江山。” 這一場叛亂在六月間就平定了。但處置善后事宜,卻頗費(fèi)周折,直到年底,方始大定。于是康熙六十一年開始,皇帝又專注在征準(zhǔn)噶爾一事上了。 撫遠(yuǎn)大將軍皇十四子胤禎是前一年十月奉召入覲的。在此以前,特命年羹堯陛見,讓他兼理陜西的軍務(wù),官稱由“四川總督”改為“四川陜西總督”。回任之時,特賜御用弓箭,慰勉備至。朝中每一個人都看得出,皇帝要重用年羹堯了。 但是重用年羹堯的用意,皇帝卻繞了幾個彎子,才讓年羹堯知道。先是跟德妃說,由德妃去告訴皇四子胤禛,再由胤禛關(guān)照年羹堯。 “你阿瑪跟我說,年羹堯是四阿哥門下的人,他最聽四阿哥的話?!钡洛范G說,“十四阿哥跟四阿哥,情分不比別的阿哥。年羹堯如果尊敬四阿哥,對十四阿哥就得另眼相看,格外出力幫十四阿哥。這話,你阿瑪讓我告訴你?!?/br> 胤禛聽得這話,心里難過得很,但表面上聲色不露。“阿瑪?shù)囊馑?,兒子怎么不知道。”他說,“不用阿瑪跟娘叮囑,我早就告訴過年羹堯了,無論如何要幫十四阿哥成此大功,不然就是對不起我!” 于是胤禛召宴年羹堯,而且邀了許多陪客,筵次諄諄叮囑,務(wù)必善輔撫遠(yuǎn)大將軍,平定西陲,上釋君父之憂。那一片至誠,令人感動不已,都說十四阿哥何幸而得一如此友愛的同母胞兄。 但到了密室秘會,卻又是一副嘴臉了。他問年羹堯:“第十四的,你看他怎么樣?” “王爺是問十四阿哥的武略,還是帶兵御將?” “都問。” “是!”年羹堯想了一下說,“武略無所表見,帶兵有恩,御將不嚴(yán),一言以蔽之,不足為憂?!?/br> “不能這么大意。他是大將軍,用正黃旗纛,大家本來就對他另眼相看。再拿著國家的錢糧收買人心,怎么說是不足為憂?”胤禛又加一句,“千萬大意不得!” “王爺?shù)拇笫?,奴才決不敢大意。不過——”年羹堯欲言又止。 “說啊!”胤禛催促著,“此時此地,有什么好顧忌的?” “奴才在想,謀大事總要里應(yīng)外合才好!奴才不知道內(nèi)里有什么人在替王爺出力的?” 胤禛為人極其深沉,聽年羹堯問到這話,先就想到他為什么要問這話。“里應(yīng)外合”四字雖不錯,但cao縱的關(guān)鍵,必須握在自己手里。年羹堯只要外合,實在不必問里應(yīng)是什么人。 因此,他就不肯說實話?!艾F(xiàn)在還沒有,”他說,“不過我在留意?!?/br> “依奴才看,‘舅舅’倒是好幫手,王爺不可不假以辭色?!?/br> 胤禛心里一跳。他說的“舅舅”隆科多,正是自己出全力在籠絡(luò)的,不過自覺形跡異常隱秘。而如今年羹堯忽然提到此人,是不是行事不密,有什么跡象落到了外人眼中,不能不問一問。 于是,他聲色不動地問:“何以見得‘舅舅’是個好幫手?” “‘舅舅’在奴才面前提起王爺,他說,十幾位阿哥,照他看,只有四爺頂了不起?!?/br> “噢,我是怎么了不起呢?” “奴才不敢問?!?/br> “為什么?” “奴才在王爺門下,如果太關(guān)心了,豈不惹人疑心。” “好!正該如此?!?/br> “如果王爺覺得奴才的話有點(diǎn)用處,奴才倒還有些話想說?!?/br> 年羹堯的哪些話有用處?胤禛在想,自然是勸他籠絡(luò)隆科多,做個好幫手這句話。于是他點(diǎn)點(diǎn)頭說:“你有話盡管說!說錯了、說得文不對題都不要緊。只當(dāng)閑聊。” “是!奴才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就把話說錯了,王爺一定矜憐奴才的一片誠心。” 作了這段表白,年羹堯提出他的建議:隆科多現(xiàn)任古稱“九門提督”的步軍統(tǒng)領(lǐng),職掌保衛(wèi)京師的全責(zé)。所管的事務(wù)很多,而最重要的是肅清jian宄。如果隆科多將這個差使干得有聲有色,便能獲得皇帝充分的信任,參與一切機(jī)密,這對胤禛是非常有利、非常重要的一件事。 “如今各王府多招納奇才異能之士,王爺韜光養(yǎng)晦,不肯隨波逐流,自然是見識遠(yuǎn)大之處。不過奴才在想,‘舅舅’手下倘也有幾位杰出人才,一則可幫‘舅舅’把差使當(dāng)?shù)酶?;再則緩急之際,亦可轉(zhuǎn)為王爺所用,誠為一舉兩得之計。不知王爺意下如何?” 胤禛聽得句句入耳,怦然動心,而表面上卻還不肯認(rèn)真,只說:“你別問我!原說了的,只當(dāng)閑聊,你說你的好了?!?/br> “奴才先要說個前明的遺老之后,本朝的監(jiān)生,在史局修過明史,如今歸隱在家的黃百家?!?/br> “黃百家!”胤禛問道,“是黃宗義的兒子不是?” “是的。黃百家多才多藝,大家知道他從梅文鼎學(xué)過天算,不知道他還是技擊名家,寫過一卷《內(nèi)家拳法》?!?/br> “噢!”胤禛大感興趣,“他怎么會懂技擊呢?” “不但懂,而且精通。淵源有自,說來話長……” 話要從內(nèi)家拳的始祖、武當(dāng)山的張三豐說起。自宋至元,由元及明,內(nèi)家拳的大宗師,名叫王宗岳。他有個得意弟子叫陳州同,是浙江溫州人;陳州同傳張松溪;張松溪傳葉繼美,此人是寧波人,所以內(nèi)家拳又由溫州傳到寧波。葉繼美收了五個徒弟,最小的一個叫單思南,盡得真?zhèn)?。其時已在崇禎年間,去明亡不遠(yuǎn)了。 單思南早年從過軍,晚年歸隱家鄉(xiāng),擺了個場子收徒弟,一則糊口,二則遣悶,根本就不想找個傳人。他的徒弟亦沒有什么成材的——俗語說的“窮文富武”,無非紈绔子弟,只想學(xué)兩招花拳繡腿,在人前炫耀而已。 獨(dú)獨(dú)有個叫王來咸的,是有心人。他們師兄弟住在樓上,到得夜深,他人鼾聲如雷,王來咸卻伏在樓板上,從縫隙中悄悄偷看師父練拳。這叫“偷拳”,是武林中犯大忌的。所以王來咸一聲不敢響,遇到不解的地方,亦不敢去問師父。這樣兩年之久,單思南的本事,已讓王來咸偷到十之六七。再要進(jìn)步,就除非師父指點(diǎn)了! 于是,王來咸盡力討師父的好。單思南有茶癖,王來咸關(guān)照家里辦來天下名茶,又學(xué)會了烹茶的訣竅,然后打造一只極講究的銀杯,每天一早一晚,伺候師父品茗,日久天長,單思南終于以不傳之秘,傳授了王來咸。 所謂“不傳之秘”,乃是點(diǎn)xue。一舉手之際可以決人生死,所以王來咸出手極其慎重,非萬不得已,決不輕發(fā)。一次有個惡少,逼他出手,王來咸始終容忍,及至辱及他的父母,非有表示不可了,但仍然手下留情,所點(diǎn)的一個xue道,與膀胱有關(guān)。因而此惡少幾天不能小解,直到他磕頭謝過,方始解去。 當(dāng)然,行俠仗義,少不得替人報仇。有一雙弟兄不和,哥哥用重金聘請王來咸去整他弟弟,王來咸斷然拒絕,說“這是以禽獸待我”。因為深明倫理,所以明朝既亡,錢肅樂在浙東起義,王來咸毅然投效。事敗歸隱,頗有人卑辭厚幣,登門求教。而他不屑一顧,自己擔(dān)糞鋤地,種菜為生。唯獨(dú)與黃百家交好,盡傳所學(xué)。年羹堯認(rèn)為能將他請到京師,以他所著的那一卷《內(nèi)家拳法》,傳授由禁軍中特選的勇士,會有莫大的用處。 聽他講完,胤禛惋惜地說:“樣樣都好,只可惜黃百家的身份不好。明朝志士之后,必然引人注意,是非從此多矣!” “然則有一個人,不妨由步軍統(tǒng)領(lǐng)衙門,奏調(diào)進(jìn)京。”年羹堯說,“此人名叫喬照,現(xiàn)任浙江提督?!?/br> “這喬照有何長處?” “他是‘四平槍’名家,藏有兩本槍譜。治傷的藥酒方子,海內(nèi)第一。” “這個人用得著,我得便跟舅舅提一提?!必范G又問,“此外還有什么杰出的人才?” 年羹堯想了一會兒答說:“有兩個。一個七十多歲了,怕不肯出山了。” “是誰”? “此人叫馮行貞?!?/br> “馮行貞?”胤禛偏著頭想,“好像聽見過這個名字?!?/br> 他想起來了!馮行貞是江蘇常熟人,書香門第,溫文爾雅,卻生性好武,自己練出好些別出心裁的武藝,作為娛樂。譬如先發(fā)一矢,緊接著再射一矢,前矢緩,后矢急,于是后矢擊落前矢。這一手本事,他練了十年才成功,然而只是神奇而已,并無多大用處。 倒是有些自創(chuàng)的武器,效用很大。有一種名為“灰蛋”——拿雞蛋打個孔,漏掉黃白,灌以石灰,用皮紙封好。每遇出門須經(jīng)荒郊險山時,總帶幾個在身邊。遇到強(qiáng)徒剪徑,自顧力所不及,便取個“灰蛋”擲到對方臉上,石灰瞇目,無不大吃其虧。馮行貞常到北方訪友,山東有個響馬諢名“老倭瓜”,常常告誡部下:“遇到常熟馮二公子,千萬少惹他!” “我年輕的時候見過他?!必范G憶著往事道,“那時他在康親王杰書帳下效勞。杰書死在康熙三十六年,由他的長子椿泰襲爵。椿泰的六合槍是很有名的,舞起來十幾個人近不得他的身,據(jù)說就是馮行貞教的。我在康親王府見到他,大概是康熙四十年左右,二十年了,他還健在?” “是的,不過歸隱了?!?/br> “那么,還有一個呢?” “還有一個,奴才勸王爺無論如何要羅致了來!不然,就要到八爺府里去了。” “八爺”便是胤禩,曾因圖謀立為太子而被軟禁,去年方始解禁釋回。如今表面上雖無動靜,但皇九子胤禟、皇十子胤 都跟他很好,暗地里仍有活動。 在胤禛看,胤禩也是他的一個勁敵,所以聽得年羹堯的話,不由得關(guān)切地問:“此人叫什么名字?” “叫甘鳳池,是江蘇江寧人。他善于借力取勝,所以越是強(qiáng)敵,受創(chuàng)越甚?!蹦旮蚝鋈粏柕?,“山東即墨有個馬玉麟,王爺想來知道?” 胤禛知道,因為馬玉麟前幾年在京里很出過一陣風(fēng)頭。此人身體極其魁梧,肚子很大,每天起身,用一幅很長的白布將胸腹之間捆得緊緊的,上墻爬柱,捷如猿猴。膂力之好,更不待言,曾經(jīng)幾次在王府中與侍衛(wèi)角力,無不占盡上風(fēng)。 “以后聽說他到江南去了,就此銷聲匿跡,再也沒有聽見過這個人。”胤禛問道,“你怎么忽然問起他?” “他的銷聲匿跡,就是因為甘鳳池的緣故?!?/br> 原來馬玉麟作客揚(yáng)州,為一個大鹽商奉為上賓。這個鹽商也姓馬,生性好武,更好新奇??瘩R玉麟的本事,不過那一兩套,日久未免有些厭了。 有一次這鹽商到南京去訪友,無意間邂逅甘鳳池,看他中等身材,一無足奇,但偶或露一兩手,令人目眩神迷。譬如一只錫酒杯到了他手里,要長就長,要方就方,而且談笑處之,不像馬玉麟,每到奏技之時,神情緊張如逢大敵似的。這就使得這鹽商在心目中,將甘、馬二人分出高下來了。 于是,堅邀甘鳳池作揚(yáng)州之游。一到那天,大張盛宴,為他接風(fēng),當(dāng)然也請了馬玉麟。但等他一到,只見甘鳳池已為主人讓在首座,馬玉麟當(dāng)時就變色了。 不但變色,而且發(fā)話,說他在京里為各王府招致,每處皆被奉為首座。如今不甘屈居其次,說主人看不起他。當(dāng)時要跟甘鳳池一見高下。 甘鳳池自然遜謝不遑,無奈旁人有看不慣馬玉麟平時那股盛氣凌人的模樣的,便在一旁拿話激他。搞得勢成僵局,非比劃比劃不可了。 鹽商家里的房子都很大,便挑了一座廳作比試之處。馬玉麟步步進(jìn)逼,甘鳳池步步后退。到得退無可退之時,不知道他怎么一閃,便到了對方身后。如是數(shù)次,馬玉麟已經(jīng)見汗了,心里更惱恨甘鳳池跡近戲侮,咬牙切齒地要抓到他好好羞辱一番。 及到甘鳳池退到柱邊,忽然腰帶斷了,正當(dāng)?shù)皖^錯愕之際,馬玉麟見機(jī)不可失,用盡全力撲了過去,雙手是個“大開門”,以為一把可以抱住甘鳳池。哪知抱倒是抱住了,卻抱的是一根柱子,而且額頭碰在柱子上,鼓起一個大包。 這一下惹得哄堂大笑。馬玉麟羞憤交加,頓時口吐鮮血,面如金紙,搖搖欲倒,卻仍舊虧得甘鳳池趕上前去拿背抵背,沒有讓他摔倒。 不但如此,馬玉麟的內(nèi)傷吐血之癥,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