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機(jī)規(guī)勸。

    “這個密旨，似乎已無用處?！彼f，“青海之亂已平，不虞九阿哥會有什么掣肘之事。不如繳還為是?！?/br>
    “本可繳還，如今倒不能繳了！”

    “乞道其故？”

    “我要留著做個把柄。”年羹堯說，“楊先生，大家都知道，我父子兄弟，出于雍府門下?；噬系男郧椋颐煤芮宄?，在利害關(guān)頭上，他什么事都做得出來。我要留著這道密旨，做個保命的‘鐵券’?！?/br>
    聽得這話，楊介中心里一陣陣發(fā)毛：年大將軍是死定了！自己明哲保身，早早脫身為妙。好在年關(guān)將近，原該一年一度回鄉(xiāng)度歲，此時不必說破，到了開年托詞寫封信來辭館就是。

    到得保定，年羹堯自然要留宿兩三日。因?yàn)橹彪`總督李維鈞，是他的知交。李維鈞的嫡子李宗渭，在西寧候補(bǔ)，頗得年羹堯的賞識，關(guān)系已到了禍福相共的地步。

    “大將軍，”李維鈞憂心忡忡地說，“皇上對大將軍已起了疑心，千萬留神?！?/br>
    “噢，你何所據(jù)而云然？”年羹堯說，“以你我的交情，你應(yīng)該知無不言，言無不盡才是！”

    李維鈞沉吟了一會兒，終于取出一件朱批的奏折，讓年羹堯細(xì)看。原來直隸有個道員叫宋師曾，是年羹堯親信的舊部之人，上年在直隸虧空了四萬七千銀子的公款，為人參奏革職。本當(dāng)抄家賠補(bǔ)，恰好年羹堯進(jìn)京陛見，為宋師曾乞情。一年以前的年羹堯，在皇帝面前說一是一，說二是二，何況這樣的小事？皇帝當(dāng)即命年羹堯傳諭同時在進(jìn)京的李維鈞，限宋師曾將虧空在三年內(nèi)清完，完清之日具折奏報(bào)。意思是虧空一清，還可復(fù)職。

    四萬七千兩銀子，在督撫不算大數(shù)，李維鈞幫宋師曾的忙，在一年之內(nèi)就完清了。遵照當(dāng)初的諭旨，且具折奏報(bào)，自不免有代為乞恩之意?；实劬驮谶@個折子上，長長地批了一大篇。

    朱批中一開頭就提到了年羹堯：“為宋師曾乞恩，系爾之意見，抑或出于年羹堯之意見？若系爾意，朕即施恩，若出于年羹堯之意，朕則不施此恩也！”

    只看到這一段，年羹堯的臉色就變了，強(qiáng)自抑制著內(nèi)心的震動，繼續(xù)往下看。

    “近日年羹堯陳奏數(shù)事，朕甚疑其居心不純，大有舞智弄巧，潛蓄攬權(quán)之意。爾之獲蒙知遇，特由于朕之賞識，自初次召對時，見爾藹然有愛君之心，見諸辭色，所以用爾。自用之后，爾能盡心竭力，為國為民，毫不瞻顧，因而遂取重于朕。豈年羹堯所能為政耶？”

    看到這里，年羹堯不由得望了李維鈞一眼，心里有疑問，所謂“毫不瞻顧”，是否說李維鈞曾經(jīng)一無回護(hù)地在皇帝面前道過他的短處？

    不過再一看下去，他的疑問立刻就消釋了?！敖腥俗啵瑺栶佀湍旮蚨Y物過厚，又覓二女子相贈之說，朕實(shí)不信，想斷無此事！但念對朕如此忠誠，與朕如此契合，朕凡有言，何忍隱而不宣？至卿向日與年羹堯之交往，曾經(jīng)奉有諭，朕亦不怪?！?/br>
    看到這里，年羹堯不能不問了：“是什么諭旨？”

    “有一次皇上問我，你跟年某人是不是很好？我說是的?；噬蠜]有再說下去。朱批上所指的，大概就是這件事?！?/br>
    年羹堯點(diǎn)點(diǎn)頭再往下看?！敖衲旮蚣纫娨捎陔蓿拭靼字I卿，以便與之疏淡，宜漸漸遠(yuǎn)之，不必令伊知覺。”

    到此時，年羹堯的心情比較平靜了，“陳常，”他喚著李維鈞的號說，“那么，你的意思怎么樣呢？我們朋友的交情，到此中斷了？”

    “是何言歟？”李維鈞憤然作色，“倘有此心，何必把朱諭拿出來？”

    “是，是！”年羹堯改容相謝，“我錯了！陳常，我想應(yīng)該及早抽身。”

    “及早抽身，不如固寵。”

    “寵何由固？倒要請教?！?/br>
    “無非做一件皇上自己不便做而很想做的事?！崩罹S鈞說，“大將軍智慧絕人，莫非還想不透？”

    年羹堯沉吟不答，在李維鈞的簽押房里往來蹀躞，好久才站住腳說：“這件事要做亦嫌晚了。如今，倒要留著那個人，作個制衡之計(jì)?！?/br>
    所謂“那個人”是指九阿哥，年羹堯想拿他來挾制皇帝，是一著險(xiǎn)棋。李維鈞頗不以為然，因而勸道：“大將軍，走到這一步，出入甚大，千萬慎重！”

    “當(dāng)然。豈有不慎重之理？不過，陳常，你我禍福相共，你得支持我才是?！?/br>
    “這何消說得，卻不知如何支持法？”

    “第一，京中的消息，還是要請你格外費(fèi)心，多多見示；第二，我想在保定置一所房，請代覓?！?/br>
    “置產(chǎn)作何用途？”李維鈞問，“是覓地，還是覓現(xiàn)成房屋？”

    “覓現(xiàn)成的好了！亦無非作個退步?！蹦旮蛘f，“不日有一筆餉，大概有三十萬，如果交由貴處轉(zhuǎn)撥，只撥一半好了，其余的留在貴處?！?/br>
    此事責(zé)任很重，如果為皇帝查到，立即便有殺身之禍。但轉(zhuǎn)念又想，倘或拒絕，年羹堯便會起疑，自己受過他許多好處，這筆賬算起來，眼前便難應(yīng)付，說不得只好硬著頭皮答應(yīng)下來。

    許多大臣從一清早便在廣寧門外迎接，直到日上三竿，方見大將軍的前導(dǎo)馳到，一撥又一撥，直到近午時分方見年羹堯策馬而來，金黃服飾，三眼花翎，四團(tuán)龍補(bǔ)褂，白馬紫韁，在旗幟鮮明的護(hù)衛(wèi)夾擁之下，絕塵而去，根本就不理那些紅藍(lán)頂子的大官兒。

    一進(jìn)了城，照規(guī)矩在宮門請安。這本是一個儀式，只要到一到，便可先回私第休息，哪知皇帝已派了領(lǐng)侍衛(wèi)內(nèi)大臣馬爾賽在那里等著，等他一到，隨即將他留了下來。

    “皇上面諭，大將軍一到，立即召見?！瘪R爾賽說，“請進(jìn)來吧！”

    年羹堯大為詫異，向來無此規(guī)矩，便即問道：“莫非弄錯了吧！立即召見，也不是這個時候啊！”

    “沒有錯?！瘪R爾賽說，“不然，皇上不必讓我等在這里。”

    年羹堯略想一想，點(diǎn)點(diǎn)頭說：“好！我跟你走！”說著重又上馬。他是賞過“紫禁城騎馬”的，故而可以策馬入宮。

    到得內(nèi)右門下馬，馬爾賽帶領(lǐng)，直到養(yǎng)心殿，示意年羹堯稍停候旨，然后方由太監(jiān)將他領(lǐng)了進(jìn)去。很快地，復(fù)又出現(xiàn)，向年羹堯招一招手，隨即閃在一邊。

    年羹堯此時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以前他覲見皇帝時，里外密布的太監(jiān)，無不個個含笑目迎，甚至職位高的太監(jiān)，還會上前低聲寒暄。此時所見，卻是個個面凝秋霜，不由得心里有些七上八下。定定神入殿，按照規(guī)矩行了禮，口中說道：“臣年羹堯恭請圣安！”

    “起來！”皇帝的聲音很平靜。與他以前聽到的不同，以前一定是滿面含笑地，甚至還欠一欠身子，一迭連聲地說：“快起來！快起來！”

    “是！”年羹堯亦只能謹(jǐn)慎應(yīng)付，站起身來，垂手肅立。

    “你知道我這一次召你進(jìn)京，是為了什么嗎？”

    “臣愚昧?！蹦旮虼鹫f，“請皇上開示。”

    “我想你應(yīng)該知道?！被实弁Ａ艘幌拢鋈粏柕?，“參你的人很多，你知道嗎？”

    一聽口風(fēng)不妙，年羹堯心里尋思，皇帝慣會唬人，須得沉著應(yīng)付，于是想一想答道：“這怕是免不了的。臣為了盡忠職守，難免得罪了人。”

    “照你這么說，你不怕人參你？”

    “皇上圣明，參臣的話，是真是假，必在燭照之中。”

    “不錯！我虛衷以聽，并無成見。有人參你跋扈，這話還不止一個人說，我亦不肯輕易聽信，要看情形再說。如今看起來，似乎你跋扈，并非假話?！?/br>
    這是抓著證據(jù)了，年羹堯不免一驚，但口中仍然很硬：“請皇上明示！”

    “就拿你身上來說好了！記得去年剛賜你四團(tuán)龍補(bǔ)服的時候，你的謝折上說：‘團(tuán)龍補(bǔ)服非臣下之所敢用，唯恭逢令節(jié)，服此慶賀，以彰殊寵?！缃衲氵B上路都穿在身上，跋扈可想而知。”

    聽得這話，年羹堯大起反感，真所謂欲加之罪，何患無辭，拿這種服飾小事來做文章，亦未免太小氣了。

    這樣一想，不由得沖口答道：“臣是遵旨服用。朱批：‘只管用！當(dāng)年圣祖皇帝有例的！’”最后那兩句，聲音特大，格外顯得理直氣壯。

    皇帝勃然變色，但并未發(fā)作。

    “聽說你有個家人叫魏之耀的，家產(chǎn)有數(shù)十萬。”皇帝問道，“你可知道？”

    “臣不知道?！蹦旮虼鹫f，“容臣細(xì)查以后回奏?！?/br>
    “到西寧軍前效力的，一共有多少人？”

    “臣記不得了！容臣細(xì)查回奏?！?/br>
    “你保過一個張?zhí)┗?，說他有軍功，是何軍功？”

    “軍前效力的人很多，是何軍功，臣亦須細(xì)查以后，才能回奏?！?/br>
    “哼！”皇帝冷笑，“問你的事，都不知道，那么哪件事是你知道的?！?/br>
    “臣唯知盡忠竭力，保護(hù)圣躬?！?/br>
    “保護(hù)圣躬”四字，本來是好話，但彼此都有心病，又是在此時此地，皇帝覺得這句話中，不免有挾制之意，便沉下臉來問道：“我有什么地方要你保護(hù)？你遠(yuǎn)在西寧，又怎么能保護(hù)在京的我？”

    “四海之大，無不在皇上治理之下，臣盡心地方，不貽君父之憂，便是保護(hù)。”年羹堯答說，“臣愚，不知所奏有當(dāng)否？”

    聽這話，似乎言之成理，至少還聽不出挾制譏訕的意味，皇帝心里比較好過些了。

    “聽說你出門用黃土填道，有這話沒有？”

    黃土填道，便是蹕道。年羹堯雖無此僭越之意，但下面有人逢迎過分，他不能即時糾正，自然是一大錯處。不過他不肯諉過于下，想一想答說：“陜甘一帶，盡是黃土，除非道路不修，要修必是黃土?！?/br>
    這是狡辯，但皇帝無詞以駁。另外又問一樣罪名：“說你驗(yàn)看武官，用綠頭牌，真的嗎？”

    “不真。”年羹堯心想，這件事可以銷毀證據(jù)，不妨賴掉，“臣不敢！”

    “你能說不敢，總算還記得何謂臣道。就怕你心口不能如一?！?/br>
    “臣不敢欺皇上?！蹦旮蚬дf，“臣蒙皇上疊賜恩寵，不敢自輕，何況大將軍自有體制，臣如自輕，便是輕視朝廷。以此之故臣得罪的人很多。皇上如念臣愚忠，可否將參折發(fā)下，容臣一一回奏？”

    皇帝心想，年羹堯這話，簡直如騙三歲小孩。原折發(fā)下，便等于出賣原告，縱容他去報(bào)復(fù)。用此伎倆騙取原折，豈不可笑？

    心里是這樣想，皇帝口頭上卻不拆穿他的一廂情愿的想法。思索了一會兒，將計(jì)就計(jì)地說：“可以，你先下去等著吧！”

    于是年羹堯跪安退出。隔不多久，太監(jiān)捧出一個盒子來，內(nèi)貯一道朱諭：“有人參奏年羹堯種種驕恣不法，著明白回奏。”后面列的是參款，一共有十來?xiàng)l之多。

    這一下，年羹堯才知道弄巧成拙了。

    及至回得私第，隆冬天氣，已是內(nèi)衣盡濕。拜見老父以后，還有盈門的訪客要應(yīng)付。這些人不知道年羹堯已經(jīng)碰了大釘子，只道他圣眷未衰，還來奔走趨奉。年羹堯本來就驕恣跋扈，此時心緒惡劣，越發(fā)一個不見，統(tǒng)統(tǒng)擋駕。

    勉強(qiáng)陪伴老父，奉行了樂敘天倫的職責(zé)，退歸書房，在書房細(xì)看皇帝發(fā)下來的抄件，所參的罪名，無一款不是可以送命的。心知皇帝意存叵測，事情很嚴(yán)重了。

    得要找一個人商量！心里這樣在思索，自然而然地就想起了他的干親家隆科多。于是吩咐備轎，微服到了隆科多那里。

    雖然是干親家，畢竟椒房貴戚，年羹堯在他人面前可以驕橫無禮，在隆科多面前卻不能，仍舊稱他“舅舅”。

    “請舅舅恕我衣冠不整。為了避免招搖，不能不著便衣，想來舅舅能體諒我的處境？”

    “彼此，彼此！”隆科多憤憤答說，“我的處境比你也好不到哪里去。來！來！到里面來說?！?/br>
    隆科多有間密室，巧匠精心構(gòu)筑，能夠隔音。室外復(fù)有心腹守衛(wèi)，可以暢所欲言，而不虞泄密。因此，一進(jìn)此室年羹堯就無所顧忌了。

    “我不知道，皇上何以愛之欲其生，惡之欲其死？照這樣，豈不令天下人寒心？”

    “只有你我寒心！不相干的人，在他駕馭起來，恩威并用，得心應(yīng)手?！甭】贫鄧@口氣，“早知如此，當(dāng)初不必出那種死力，今天一樣享我的榮華富貴。”

    “舅舅的意思是，知道皇上的秘密是不幸之事？”

    “大不幸！大不幸！”隆科多問道，“你知道不知道，我也被參了？”

    “誰？”年羹堯既驚且懼，“舅舅不比我，不會得罪什么人，何以亦被參了呢？”

    “有人想以此固寵?！甭】贫嗾f，“我聽人告訴我一個故事，簡直是齊東野語?！?/br>
    這個故事出在河南巡撫衙門。據(jù)說河南巡撫田文鏡有個幕友，紹興的刑名師爺，姓鄔，上上下下都稱他鄔先生，為人深沉詭秘，有天問田文鏡，是想做個有名而受寵的督撫呢，還是隨波逐流，庸庸碌碌了此一生？

    田文鏡熱衷功名，當(dāng)然想得名而有寵。鄔師爺便說，倘或如此，就得隨他去擬一個奏折，折子中說什么，田文鏡不能問，更不能看，只用關(guān)防拜發(fā)就是。

    考慮久之，田文鏡同意了他的辦法。鄔先生花了一夜工夫，連擬帶繕，將奏折備好，親自封緘。田文鏡如言拜折，由開封到京里，來回半個月批折就回來了。

    田文鏡打開來一看，竟無原折，只有一道朱諭：“覽奏已悉。卿之忠心可嘉。原折留。”此外便是許多珍賞，雖比不上賜年羹堯的多，卻也遠(yuǎn)超越尋常督撫所蒙的恩賜。

    這件事實(shí)在令人困惑。田文鏡竟不知何以驟蒙恩寵，問鄔先生卻始終秘而不宣?？墒锹】贫鄥s知道了。

    “你道那紹興師爺?shù)囊恢У豆P，搞的什么花樣？”隆科多說，“竟是參了我！”

    “舅舅怎么知道的呢？”

    “我在宮中，自然也有人?！甭】贫嗾f，“田文鏡的這個折子，持而不下，不知哪一天發(fā)作，亦不知道會有什么結(jié)果。想起來真煩！”

    “舅舅尚且如此，我就更不用說了。不過舅舅畢竟是舅舅，何況又是顧命大臣！”

    “什么顧命大臣？諸葛亮在白帝城受托孤之命，就注定了他鞠躬盡瘁，必死無疑了?！?/br>
    “看來必死的是我！”年羹堯說，“參舅舅的，到底只有一個田文鏡。我可多了。”

    “有哪些人？”

    “我不知道。反正看參款就知道，不止一個人?！闭f著，將皇帝交來的原件拿給隆科多看。

    一入目，隆科多便是一驚，因?yàn)橐粡埣埳隙紝憹M了。用“計(jì)開”二字開頭，下面一條一條列出事由：

    一、郃陽用兵致兵無辜良民八百余口。

    二、縱容私人邊鴻烈等，恣行sao擾，激變番民，不即參奏。

    三、家人魏之耀家產(chǎn)數(shù)十萬，皆由受賄勒索而來。

    四、西寧效力者，實(shí)只六十二員，冊報(bào)一百零九員。

    五、用鵝黃小刀荷包，擅穿四衩衣服。

    六、官員饋送，俱云“恭進(jìn)”。

    七、凡與屬員物件，全北向磕頭謝恩。

    八、行文督撫，書官書名。

    九、行文內(nèi)閣，大書“右仰內(nèi)閣開拆”。

    看到這里，隆科多已撟舌不下，“亮工，”他喊著年羹堯的字說，“這參的是你自擬皇上，罪名不輕！”

    “欲加之罪，何患無辭？”

    年羹堯是這樣自辯，但隆科多卻不甚相信，因?yàn)橛行滍О响枋撬H眼所見的。

    再看下去，便是年羹堯貪污的細(xì)賬了：

    一、勒令四省效力人員，每員幫銀四千兩，約計(jì)得賄七十萬兩。

    二、題補(bǔ)官員，受謝儀四十余萬兩。

    這一款不免使隆科多觸動心事。題補(bǔ)官員，本是吏部的專責(zé)，但按規(guī)制辦事，即令納賄，亦須設(shè)法善為調(diào)派，從無任何吏部尚書可以不顧規(guī)制，不奏報(bào)批準(zhǔn)而徑自題補(bǔ)官員的。

    有之，自平西王吳三桂始。當(dāng)時他開府云南，凡西南各省有缺，往往直接選補(bǔ)，只行文吏部備個案，稱為“西選”。近年來隆科多攬權(quán)納賄，亦有類似的情形，官場仿“西選”的說法，稱之為“佟選”——隆科多的漢姓是佟。這個說法，他自己也是最近才聽到，有此名聲，絕非好事，所以看到年羹堯這一款罪名，自有觸目驚心之感。

    不過比起年羹堯來，他并不算貪。參款中指出年羹堯：

    三、冒銷四川軍需一百六十余萬兩，又加派銀五十六萬兩。

    四、冒銷西寧軍需四十七萬兩。

    五、運(yùn)米四萬石至軍前，冒銷運(yùn)價(jià)四十余萬兩。

    光是這三筆就已二百六十多萬銀子，此外還有占用鹽引，命家人運(yùn)銷食鹽，以及將西南深山中的大木，砍伐行銷東南等等，獲利就不知多少了。

    “亮工！”隆科多問說，“你預(yù)備怎么辦？”

    “我要請教舅舅！”

    隆科多一時無法回答。彼此處境相同，為年羹堯設(shè)謀，亦就是自己預(yù)籌對策。如果此時籌劃不善，創(chuàng)下了一個惡例，將來自己亦會受害。

    想了又想，他覺得只有一個辦法?！皶簳r置之不理。”他說，“倘或上折自辯，不就等于在辯罪了嗎？”

    “是！”年羹堯深以為然。

    “不過，”隆科多說，“好言敷衍，亦必不可無?！?/br>
    那是必然之理，年羹堯不致傻到此地步，還不識眉高眼低，自以為是。但每次見了皇帝，不容他自表忠忱，總是遇事詰責(zé)，搞得不歡而散。

    回到軍前，年羹堯上了一個奏折，紙上反可暢所欲言，他說：“臣稟質(zhì)薄劣，賦性疏庸，奔走御座之前三十余年，毫無裨于高深，只自增其愆謬，返己捫心，惶汗交集?！?/br>
    接著是敘皇帝的恩遇：“一載以來，賜爵、賜金、賜第、賜園、賜世職、賜佐領(lǐng)，父子兄弟以及妻孥，莫不沾濡雨露，淪浹肌髓，解衣推食，寵賚褒嘉，極人臣罕覯之遭逢，而萃于臣之一門四世矣！”他這樣詳細(xì)鋪敘，表示自己受恩未忘。接下來，又用他父親來打動皇帝。

    他說：“臣父年遐齡，八旬有二，優(yōu)游杖履，化日舒長，乃恩自天來，仁由錫類，拜爵食祿，卻在引年休養(yǎng)之后，此史冊所未有，而臣身際其盛，目睹臣父既壽且康，較往昔而倍健，亦何因而致此？稍具人心，能不矢志竭誠圖報(bào)于生生世世耶？”

    這段話的意思，可分兩方面看。從他這方面看，無異表示，為了不致貽父之憂，他亦絕不會做出任何不忠于皇帝的事來。從皇帝這方面看，意在勸告，既然對年遐齡，能推其女其子之寵，在休致以后，復(fù)封公爵，所謂“拜爵食祿，卻在引年休養(yǎng)之后”。如今優(yōu)游杖履，年已八旬有二，如果對他的兒子有所嚴(yán)懲，豈不傷了老人之心，變成為德不卒？

    最后，他又加了一段：“所有臣感激微誠，亦明知不能宣達(dá)，而又不能不剖陳萬一?！边@就有點(diǎn)兒指皇帝心有成見了！

    皇帝就為他最后這兩句話，頗為不悅，提筆批道：“據(jù)此不足以報(bào)君恩父德，必能保全始終，不會一身至于危險(xiǎn)，方可謂忠臣孝子也！”

    接著是寫了一段一層進(jìn)一層的議論：“凡人臣，圖功易，成功難；成功易，守功難；守功易，終功難！”

    為臣如此，為君又如何？皇帝自道：“為君者施恩易，當(dāng)恩難；當(dāng)恩易，保恩難；保恩易，全恩難?！庇终f：“若倚功造過，必致返恩為仇！此從來人情常有者?！?/br>
    接著，皇帝特派都統(tǒng)楚宗，趕到西寧，專為約束九阿哥允禟，附帶亦調(diào)查年羹堯與允禟往來的情形。及至楚宗的回奏一到，皇帝大驚失色。原來年羹堯的部屬中，同情九阿哥允禟者，不知凡幾。倘或允禟有謀反之心，只怕年羹堯亦不能約束。這是何等可怕之事？

    “你看你哥哥！”皇帝向年貴妃大發(fā)雷霆，“我本意是讓他看住九阿哥，結(jié)果適得其反！如果九阿哥在西寧再住些日子，只怕你哥哥的兵都?xì)w了他了！”

    “皇上息怒！”年貴妃趕緊跪下來說，“奴才哥哥不對，請皇上教訓(xùn)他！犯不著跟他生氣。”

    “我豈止生氣！我恨不得拿把刀子，把我自己的一雙眼睛剜掉，錯把狼心狗肺的東西，當(dāng)作心腹！”皇帝又冷笑，“我也很疑心，你哥哥一向會帶兵，令出如山，部下沒有一個不怕他的。如果沒有他的指使，他們敢跟九阿哥接近嗎？”

    年羹堯的軍令之嚴(yán)，是遠(yuǎn)近知名的。據(jù)說有一次大雪行軍，年羹堯坐在轎子里，看扶著轎杠的武官，一個個手凍得又紅又腫，大為不忍，便說了聲：“去手！”哪知聽者都錯會了意，一個個拿出刀來，將自己的手砍斷，以為這才是“去手”！

    這話當(dāng)然是過甚其詞，但如年羹堯稍作約束，或者不是有意放縱，部下確是不敢跟允禟接近的。如今聽皇帝的意思，疑心年羹堯與允禟勾結(jié)，有謀反之意，年貴妃知道大禍已不在遠(yuǎn)，既驚且懼，而又無法解釋，最后是三尺白綾，了卻了塵世繁華。

    消息傳到了西寧，原本事事碰釘?shù)哪旮?，更覺得不安，上折自辯，只有認(rèn)錯。認(rèn)錯有個緣故，只有托病。

    當(dāng)然，允禟之事，不便明言，道是因?yàn)榫癫缓?，所以“臣所辦之事，止覺疏漏，不能周到，是以于謝恩折內(nèi)，附陳病狀，欲求圣主知臣為病所累，凡料理不妥之處，俯賜于矜宥”。

    此是何等大事？皇帝直言批道：“如有不妥，豈可矜宥？此席乃列祖之神器，朕何敢私？”這“此席”自是指“皇位”。

    另外年羹堯自陳不敢自取罪戾，“以自蹈于天地鬼神之所不佑”。皇帝竟將“不佑”二字涂去，另用朱筆在旁邊添了兩個字“共誅”！這就見得年羹堯自覺罪并不重，而在皇帝看，他是罪大惡極，而且并無悔罪之心。

    于是皇帝考慮再三，認(rèn)為兩年多以來，基礎(chǔ)已穩(wěn)，除了隆科多以外，可以一齊動手了。

    動手之前，先有一番準(zhǔn)備工夫，搜集八、九、十、十四阿哥的“劣跡罪狀”，親自擬了一道上諭，然后定期召集王公大臣在乾清門有所宣諭。

    “我因?yàn)榫虐⒏缧惺禄奶?，在西寧地方，縱容家人，橫行不法，所以特頒一道旨意，派都統(tǒng)楚宗去約束?，F(xiàn)在楚宗有個奏折，說他到了那里，九阿哥并不迎接請安，過了好久才叫楚宗進(jìn)去。

    “楚宗是欽差，奉旨宣諭當(dāng)然要叫九阿哥出來，跪聽宣諭。跪倒是跪了，并沒有磕頭，就站起來跟楚宗說：‘上諭總是不錯的，我還有什么話說？我已經(jīng)要出家離世了，有什么亂來的地方？’他屬下人等，亦一個個毫無畏懼。

    “你們想，我派楚宗去，原是約束他的屬下，改悔前愆，遵守法度，是愛之以德，哪知道如此傲慢，全無人臣事君之禮。又說‘出家離世’，意思是出了家就沒有兄弟之誼，離了世就沒有君臣之分，荒誕不經(jīng)到此程度！

    “我的弟兄之中，像二阿哥、八阿哥、九阿哥、十阿哥、十四阿哥在先帝生前結(jié)黨妄行，以致先帝煩惱得日夜不寧。先帝賓天之后，十四阿哥從西寧到京，既不奏請給太后請安，亦不經(jīng)我請安，反而行文禮部，詢問他到京如何行禮。世上有這樣荒唐的人，這樣荒唐的事！

    “后來在壽皇殿叩謁梓宮，他故意跪得遠(yuǎn)遠(yuǎn)地，避著我；我反而走過去看他，哪知他居然理都不理。其時侍衛(wèi)拉錫在他旁邊，就扶他上前。及至行禮完了，他到殿外拿拉錫痛罵一頓，又跑到我面前，氣沖沖地說：‘我本來恭敬盡禮，何用拉錫來拉我？我是皇上的親弟弟，拉錫什么人？如果我有不是，求皇上拿我處分；如果我沒不是，請皇上立刻拿拉錫正法，以正國禮。’咆哮無禮，一至于此。

    “梓宮奉移之時，我因?yàn)槭陌⒏玷铗埐获Z，而且跟侍衛(wèi)又爭又鬧，不成體統(tǒng)，所以降旨訓(xùn)誡。其時八阿哥從帳中出來，勸十四阿哥下跪，他居然就跪下了。這是十四阿哥事事聽從八阿哥的明證。

    “以后十四阿哥的妻子病故，我特加恩恤，而他的奏折中，有‘我今已到盡頭之處，一身是病，在世不久’的話。我想十四阿哥代我奉祀景陵，責(zé)任至重，亦足見我對他的重視，何以還有這種牢sao？

    “至于十阿哥，奉旨送青?；罘?，到張家口托病不行，又私下與九阿哥來往，贈送馬匹，九阿哥的回信，有‘事機(jī)已失，悔已無及’的話，你們想，他們要干什么？不就是想謀反嗎？而且十阿哥又私下寫了不少‘雍正新君’的靈牌，是想咒我早死！”

    話雖如此，皇帝卻又表示寬大，說是：“這都是八阿哥固結(jié)黨援，所以有種種不近人情的悖亂行為。如果追問，國法難容。我居心寬大，總想保全骨rou，不忍深求，還希望他們能夠悔改?！?/br>
    接下來便痛責(zé)鄂倫岱、阿靈阿、阿爾松阿父子及揆敘等人，因?yàn)檫@四個人是人所皆知的八阿哥的擁護(hù)者。鄂倫岱是佟國綱的長子，隆科多的堂兄，與圣祖是中表而兼郎舅的至親。阿靈阿即為從龍之臣遏必隆的兒子，早已亡故。揆敘是名父之子、名兄之弟，他的父親明珠的財(cái)產(chǎn)，與他長兄納蘭性德的才情，一時無兩。揆敘本人，在旗人中亦以飽學(xué)知名，當(dāng)過翰林院掌院學(xué)士，死于八年之前，謚為“文端”，可知品行是不怎么壞的。

    皇帝因?yàn)榇溯厼榘税⒏绲乃傈h，故而深惡痛絕。一年之前，便曾降旨，將阿靈阿的墓碑，改鐫為“不臣不弟暴悍貪庸阿靈阿之墓”；揆敘的墓碑，改鐫為“不忠不孝陰險(xiǎn)柔佞揆敘之墓”。對阿爾松阿，皇帝認(rèn)為他狡猾過于其父，特地將他革了職，發(fā)往奉天去守祖墓；鄂倫岱亦發(fā)往關(guān)外，與阿爾松阿同住，成為變相的充軍。其實(shí)是便于監(jiān)視，亦可說是皇帝有意要陷此兩人于重罪，因?yàn)榭上攵?，這兩個人住在一起，絕不會“閉門思過”，至少，喝了酒會大罵皇帝。監(jiān)視官員據(jù)實(shí)奏聞，皇帝便有了可以定他們死罪的根據(jù)。

    最后，皇帝有一段結(jié)論，他這樣處置阿爾松阿與鄂倫岱，為的是解散黨援，沒有附會濟(jì)惡的人，他的這幾個胞弟便可以保全。不過又加了一個尾巴，說他兄弟之中，積習(xí)沉痼，既不能懾之以威，使他們悔改，而加意施恩，又不能感化他們，他內(nèi)心深為抱愧，不過聊盡心意而已。話中已微露殺機(jī)了。

    交代了這件事，皇帝開始一意對付年羹堯跟九阿哥，盡量找他們兩個人的錯處，不過對九阿哥還只是責(zé)備，對年羹堯便是追究，一個月之中，“著令年羹堯明白回奏”的要案，不下二三十件之多。當(dāng)然，每一件都是年羹堯無法說得明白的。

    到了四月里，先革陜西巡撫胡期恒的職，接著將年羹堯調(diào)為杭州將軍，川陜總督派岳鐘琪署理，撫遠(yuǎn)大將軍印收繳。上諭由吏部咨行，四月十八日到西安，上下都震動了！

    有人勸他起兵造反，有人勸他俯首聽命。年羹堯方寸大亂，經(jīng)過四天的反復(fù)思量，才寫了一個密折謝恩。而這四天的耽延，使得皇帝大為懷疑。事實(shí)上也確是如此，果然感恩，自然立即上折，何致遲至四天之久？

    事實(shí)上，年羹堯從回任以后，不斷召集心腹，密議進(jìn)止的種種情形，皇帝十知八九，因?yàn)樗性S多耳目，分布在西北。其中最重要的一個是年羹堯的侍衛(wèi)高其素，其兄是云貴總督高其倬。

    高其倬亦是漢軍，而且與年羹堯同期，不但同期，而且是連襟。此人亦是翰林出身，居官謹(jǐn)飭，只是才具稍短，所以皇帝曾經(jīng)有諭給他，說是“事事問年羹堯”。及至這一次年羹堯入覲，皇帝大為不滿，決定要翦除他時，首先就想到高其倬，應(yīng)該有所布置。

    皇帝心想，高其倬之與年羹堯接近，是奉旨辦理，不好責(zé)備他，而且據(jù)云南藩司李衛(wèi)上奏，高其倬亦沒有什么勾結(jié)年羹堯的證據(jù)。但要收服他為己所用，卻須使個能讓他感德懷恩，又痛恨年羹堯的手段。

    于是，他在雍正二年年底，寫了一道密諭給高其倬，說年羹堯談到云南的吏治，認(rèn)為一無可取，而且刑名、錢谷、鹽政，以及云南特產(chǎn)，專供戶部鑄錢之用的銅礦，“皆不可問”，高其倬不稱云貴總督之任。

    皇帝告訴他說，知道高其倬居官清正，所以完全不信年羹堯的話。而且自己認(rèn)錯：“朕命爾事事問年羹堯之前諭，大錯矣！今當(dāng)此諭共爾，朕實(shí)愧之?！?/br>
    皇帝肯用這種方式作為慰撫，高其倬豈有不感動之理，所以立刻上折聲明。他說：“臣之與年羹堯，臣本非后進(jìn)，受其栽培提挈之恩，又因生平小器，硁硁守分，不肯為夤緣趨附之行。彼此原在一族，又是連襟，然起初相見極稀，交情亦淡。后欽奉圣祖仁皇帝特旨，全族下翰林俱在國史館幫修功臣列傳，從此在一館行走，日日相見?！?/br>
    對于交情之由來，他說得相當(dāng)坦率：“臣謂年羹堯才長，可以勝繁劇之任，年羹堯亦知臣拘謹(jǐn)，不敢為敗檢之事，以此相知，實(shí)非因親戚綢繆。”

    接下來說彼此的蹤跡：“自年羹堯?yàn)樗拇ㄑ矒嶂?，十七年不相見，或半年一年，亦有間二三年者，有書札問候。然昔日相識之舊意尚在，是以臣前于皇上之前，不敢隱諱，曾奏稱與臣相好，不謂其遂至誣及臣之cao守名節(jié)?！?/br>
    此后便是自辯其如何不曾貪污，請皇帝“命員徹底清查”。最后又因?yàn)樗陌芨咂渌兀蛑形溥M(jìn)士派為侍衛(wèi)，而由年羹堯挑帶至陜西，“不勝愁慮”，請皇帝將高其素仍舊調(diào)回。

    皇帝自然大加慰撫，深表信任，然后收服了高其素，死心塌地為皇帝做監(jiān)視年羹堯的工作。

    因此當(dāng)調(diào)杭州將軍的謝恩折到京后，接著便有高其素的密奏上達(dá)，道破年羹堯的打算是：借故拖延，還希冀著有恩命會讓他留任。又說年羹堯部下，頗有人認(rèn)為皇帝如此對待功臣，令人寒心。

    由于既有成見，又有此報(bào)告，皇帝認(rèn)為年羹堯的奏折中，字里行間，不免譏訕負(fù)氣，因而用同樣尖酸的口吻批答。

    在“跪讀諭旨，感入五中”下，朱批是：“若不實(shí)感，非人心也?！币庵^本為死罪，而用這樣降調(diào)的處分，如果有人心，應(yīng)該實(shí)實(shí)在在地感激，倘不知感，就不算是人。

    說皇帝“教誨詳明，切中臣病，臣得自知悔艾”這一句下面，批的是：“我君臣二人，實(shí)知愧悔方好?！?/br>
    皇帝的愧悔，自然是看錯了年羹堯。

    “不使終于廢棄，寵命下頒”的“寵”字，皇帝便覺有譏訕之意。以前迭賜殊恩，皆用“寵”字，今受譴責(zé)，亦用此字樣，其情可惡！而皇帝特借此題目做了兩句文章：“自此受寵若驚，方可法古大臣之萬一。不然，我二人為千古大笑話矣！”

    這是警告，倘非戒慎恐懼，舊行不改，恐不免伏誅。以前水rujiao融曾說，“我二人做個千古君臣知遇榜樣，全天下后世欽慕流涎”，不道是這樣一個君臣相仇，非殺不可的“榜樣”，豈不是“千古大笑話”？

    對杭州將軍之命，年羹堯說：“似此殊恩，臣身受之，臣心知之，而口不能言?！边@確是負(fù)氣的話，皇帝針鋒相對地在“身受”之下批道：“朕加矣！”在“心知”之下批道：“汝知矣！”無異當(dāng)面詢問：“這一下你知道我的厲害了吧！”

    身受心知，口不能言，然則如何？年羹堯說道：“唯有愛惜軀命，勉供厥職，效犬馬之余力，冀圖報(bào)于萬一。雖經(jīng)具疏奏謝天恩，而感刻之私，此衷仍難自已，謹(jǐn)再繕折，恭謝以聞?！?/br>
    這段話相當(dāng)糟糕！“愛惜軀命”，頗有忍死“須臾”之意，而“圖報(bào)”之“報(bào)”，“感刻”之“刻”，皆可從反面去看。以前后文氣來看，年羹堯似乎說了這么一句話：君子報(bào)仇，三年不晚。

    因此，皇帝除了在“愛惜軀命”之下，批了句：“朕實(shí)一字也道不出，唯仰面視天耳”以外，另有一大篇朱諭。

    第一段說：“朕聞得早有謠言云‘帝出三江口，嘉湖作戰(zhàn)場’之語。朕今用你此任，況你亦奏過浙省觀象之論。朕想你若自稱帝號，乃天定數(shù)也，朕亦難挽。若你自不肯為，有你統(tǒng)朕此數(shù)千兵，你斷不容三江口令人稱帝也！此二語不知你曾聞得否？”

    第二段是兩件令年羹堯“明白回奏”之事。因?yàn)橹岱笱?，皇帝大為不滿，即以作個引子，與年羹堯賭神罰咒，爭辯一番：“再你明白回奏二本，朕覽之實(shí)實(shí)心寒之極！看此光景，你并不知感悔。上蒼在上，朕若負(fù)你，天誅地滅；你若負(fù)朕，不知上蒼如何發(fā)落你也！我二人若不時常抬頭上看，使不得！你這光景，是顧你臣節(jié)，不管朕之君道，行事總是譏諷，文章口是心非氣。加朕以聽讒言、怪功臣之咎，朕亦只得顧朕君道，而管不得你臣節(jié)也，只得天下后世朕先站一個‘是’字了。不是當(dāng)要的主意，大悖謬矣！若如此，不過我君臣止于貽笑天下后世，作從前黨羽之暢心快事耳！言及此，朕實(shí)不能落筆也！可愧！可愧！可怪！可怪！”

    所謂“不是當(dāng)要的主意”，意在言外，自然是指約束九阿哥而言。那一道密旨，皇帝自然也要收繳，但也是遲了四天才送，越使得皇帝心疑不已。

    于是皇帝在猜疑年羹堯謀反之外，更顧慮到他還有憑此密旨，來掀開皇帝陰私的挾持之意，更非殺此人不可了。

    不過，他也實(shí)在怕鬧出“千古君臣的大笑話來”。殺年羹堯容易，要?dú)⒛旮蚨屩型獯蟪加X得皇帝一再寬容、仁至義盡，實(shí)在是年羹堯自速其死，皇帝為了朝廷的紀(jì)綱不得不殺，卻不是件容易的事，必須一步一步來。

    第一步是查年羹堯的財(cái)產(chǎn)，以便將來抄家，也是斷絕他造反的本錢。皇帝早得密報(bào)，年羹堯從回任以后，便有二十車的箱籠行李，從西安出潼關(guān)，到了河南，便不知去向了，所以密令田文鏡嚴(yán)查。

    田文鏡很能干，居然查到，實(shí)際上是十八車，由河南到直隸，最后停留地點(diǎn)是保定。在那里，年羹堯買了前任漕運(yùn)總督王梁一所大宅，由他親信家人嚴(yán)二看守，這十八車行李，便卸在這所大宅之內(nèi)。

    于是直隸總督李維鈞，被皇帝認(rèn)定是年羹堯一黨。直隸境內(nèi)之事，河南巡撫能查得到，本省地方長官豈有不知之理？知而不報(bào)，自是徇庇。

    形勢內(nèi)外皆張，而年羹堯始終不肯死心，以為皇帝只是看他權(quán)高震主，只要自己表示無意弄權(quán)，皇帝為了不愿鬧笑話，仍會優(yōu)容。所以在五月初上了一個密折，請求到浙江以后，賞假半年，以便養(yǎng)病，接著在五月十三又上了一個密折。

    “跪讀上諭三道，輾轉(zhuǎn)深思，汗流浹背，愧悔莫及。唯自知愧悔而感激益深，感激益深而恐懼彌甚。雖已具折遵旨回奏，然臣之負(fù)罪如山，萬死莫贖，既不敢久羈陜省，亦不敢遽赴浙江，聞江南儀征縣地方，為南北水陸分途，今將川陜總督衙門欽部案件并臣任內(nèi)皇上密交事務(wù)面與署督臣岳鐘琪逐一交代明白。臣于雍正三年五月十七日啟程，前至儀征縣，靜候綸音，理合奏明。伏祈圣主，大施再造之恩，曲賜生全之路，庶幾犬馬之微軀，猶圖矢報(bào)于將來。臣不勝悚惶待罪之至?！?/br>
    這個折子寫得壞透了。年羹堯的想法是，皇帝既拿“帝出三江口，嘉湖作戰(zhàn)場”這句由擁護(hù)“朱三太子”的遺民所制作傳布的口號，用來警告他不可有謀逆之心，那么為了避免嫌疑，最好是不赴浙江，在江蘇儀征縣南北水陸分途之處待命，希望調(diào)他回京，乃是自明心跡之意。

    但“既不敢久羈陜省，亦不敢遽赴浙江”這句話，實(shí)在是講不通的，接下文“靜候綸音”來看，則又頗有挾持之意?；实塾X得這是一個有力的把柄，也是一個極好的題目，頗有發(fā)揮的余地。于是第一步是將原折發(fā)交內(nèi)閣、六部、九卿、科道等共同議看，當(dāng)作何處置？

    各衙門公議：“年羹堯背義負(fù)恩，越分藐法，為天地之必誅，臣民所共憤。應(yīng)請革職，追奪一切恩賞，鎖拿來京，嚴(yán)審正法?！被实鄣朗?，有許多不法情事，正命年羹堯明白回奏，所請?zhí)幏郑瑧?yīng)候回奏到日再行請旨。

    由此開始，皇帝零敲碎剮，不肯給年羹堯一個痛快。最初是將年羹堯的太保革掉，然后有一件參案，加一次處分。七月初八，追奪黃帶、紫韁，并命繳回四團(tuán)龍補(bǔ)服；七月十九，由一等公降為二等公；七月二十五，由二等公降為三等公；七月二十七，年羹堯奏報(bào)接任日期，并不謝恩，革去杭州將軍，降為閑散章京；八月初十，由三等公降為一等精奇尼哈番，這個滿洲話的世職，比公爵低得多，相當(dāng)于一品武將；過了四天，又降為阿思哈尼哈番，相當(dāng)于從二品武將；八月二十七日，再降為阿達(dá)哈哈番，只相當(dāng)于從三品武將了。

    其時浙江巡撫法海，因?yàn)檎f過“內(nèi)外所用皆小人，只有年羹堯是豪杰”的話，為皇帝調(diào)取進(jìn)京。新任巡撫福敏是小阿哥弘歷的師傅，一向親信。八月二十九到任，當(dāng)天就上了三個折子，一個是接印謝恩；一個是沿途所見年成及米價(jià)；一個就是年羹堯在杭州的情形，亦是福敏此行的特殊任務(wù)。

    福敏說：“道經(jīng)江南地方，一路密訪年羹堯行止，皆云到浙之日，隨從尚有千余人，馬匹亦多。將軍署中，人眾難容，另造房屋百余間居住，所有誘引兵丁之言，如云：‘爾等聽我說話，不憂窮苦。’并合杭州知府隨時給發(fā)兵餉，不許遲誤。且代為籌劃馬價(jià)銀兩，百計(jì)市恩是實(shí)?！?/br>
    年羹堯革職后，繼任杭州將軍的叫鄂彌達(dá)，年羹堯革職的上諭，就是由他親口傳達(dá)的。當(dāng)時傳旨的情形，福敏奏報(bào)：“及將軍鄂彌達(dá)到日，令處閑散章京之列，始覺惶悚。向鄂彌達(dá)云：‘皇上要?dú)⑽颐?？’鄂彌達(dá)云：‘爾敗壞至此，皆爾自取，且參爾者即爾平日信用之人，更有何說？’年羹堯云‘彼參我，亦是無可奈何’等語，據(jù)年羹堯所言如此，則李維鈞等結(jié)黨不散，明參暗合，顯然有據(jù)?！?/br>
    如果年羹堯?qū)罹S鈞翻臉成仇，破口大罵一頓，倒也無事；這種諒解的語氣，竟是相知極深，彼此都能體諒對方本心無他的交情。那就無怪乎連福敏都要疑心他們“結(jié)黨不散，明參暗合”了。

    代為藏匿財(cái)產(chǎn)，既經(jīng)田文鏡參劾有據(jù)，如今年羹堯又是這樣的態(tài)度，李維鈞的紗帽自然再也保不住。而年羹堯“百計(jì)市恩”，居心亦頗不可問。在皇帝看，四海之內(nèi)，只有浙江的民風(fēng)士習(xí)最澆薄，前明東林黨的積習(xí)，至今不改，反清復(fù)明的事故，比哪里都多。當(dāng)初將年羹堯調(diào)為杭州將軍，原有一種下餌的作用，若有前明的遺民，心存舊國，或許會跟年羹堯去接頭，煽動他造反，便可一網(wǎng)打盡。如今看樣子，這一著亦很危險(xiǎn)，不要年羹堯成了氣候，以東南財(cái)賦之區(qū)，亦足以為造反的憑借。

    因此，皇帝決定不必再折磨年羹堯了，派內(nèi)大臣拉錫攜帶朱諭，到浙江去鎖拿年羹堯進(jìn)京治罪。到了十月初七，福敏與鄂彌達(dá)聯(lián)名上了個密折：“九月二十八日申刻，欽差閑散內(nèi)大臣都統(tǒng)拉錫到杭州，齊捧上諭，鎖拿年羹堯，欽此。欽遵，臣等即于是夜，同都統(tǒng)拉錫，傳喚年羹堯到臣彌達(dá)衙門，臣敏宣讀上諭，即時鎖拿看守，臣敏恐伊家財(cái)產(chǎn)有藏匿遺漏之處，立即親自同內(nèi)監(jiān)二人，赴年羹堯家內(nèi)查點(diǎn)，將內(nèi)外各房門一一封閉，守至天明，與拉錫等面同逐件查點(diǎn)，撰造總冊，會疏具題外，又臣等會同搜查年羹堯內(nèi)室，并書房櫥柜內(nèi)，書信并無一紙，隨將伊家人夾訊。據(jù)供：年羹堯于九月十二日，將一應(yīng)書札、書信燒毀等語，及問年羹堯供詞無異。至拉錫起身之后，臣等再加細(xì)搜粗重家伙，于亂紙中得抄寫書二本，書面標(biāo)題《讀書堂西征隨筆》，內(nèi)有自序，系汪景祺姓名，臣等細(xì)觀其中所言，甚屬悖逆，不勝驚駭，連日密訪其人。至十月十六日，始知汪景祺即錢塘縣舉人汪日祺。臣等一面飭令地方官，將伊家屬封鎖看守，一面喚伊近房族弟、翰林院編修汪受祺，問其去向，據(jù)稱汪日祺現(xiàn)在京師罐兒胡同居住，我若欺罔不行實(shí)說，甘與日祺同罪等語，取其親筆供單存案。臣謹(jǐn)將逆犯汪日祺所撰書二本，封固恭呈御覽，伏祈皇上立賜嚴(yán)拿正法，以快天下臣民之心，以褫將來惡逆之膽?！?/br>
    這一來掀起了雍正朝的第一件文字獄。這汪景祺是原任戶部侍郎汪霖的第二個兒子，康熙五十三年的舉人，上一年漫游陜西，上書大將軍亦無非游士打秋風(fēng)而已。所寫的兩卷《讀書堂西征隨筆》，說起來沒有什么了不起，只是有一條譏刺先皇，未免不敬。

    這一隨筆甚長，題目叫《詼諧之語》，一望便知是講笑話，從前明王世貞訪嚴(yán)世蕃，舉琵琶記曲文相戲，因而成仇談起，一直說到先帝南巡的一段故事。

    據(jù)說康熙南巡，經(jīng)過無錫時，有個叫杜詒的秀才，在道旁獻(xiàn)詩，皇帝頓為贊許，特賜綾絹一軸。杜詒捧回去一看，是御筆寫的《千家詩》：“云淡風(fēng)輕近午天，傍花隨柳過前川。時人不識予心樂，將謂偷閑學(xué)少年?！?/br>
    這首詩是道學(xué)先生以其淺薄所作，向來被作為調(diào)侃的題材，譬如有人挖苦，懼內(nèi)者跪踏腳板，便改這兩句詩嘲弄，叫作“時人不識予心苦，將謂偷閑學(xué)拜年”。皇帝御筆，放著新纂的《全唐詩》，哪首不好挑，偏偏挑這一首蒙童所念的詩。所以有人作了一首詩說：“皇帝揮毫不值錢，獻(xiàn)詩杜詒賜綾絹，千家詩句從頭寫，云淡風(fēng)輕近午天?！?/br>
    隨筆中托詞“某作”，可能就是汪景祺自己的手筆，詩是刻薄了一點(diǎn)。但除此以外，便很少可議了。而皇帝為了要坐年羹堯以謀反大逆之罪，故意夸大其詞，當(dāng)作逆案處理。

    汪景祺即時被捕，交廷臣會議。以年羹堯“知情不舉”，定為他的“大逆五罪”之一。至于汪景祺，由刑部定擬斬立決，妻子發(fā)遣黑龍江，給與窮披甲人為奴；期服之親兄弟、親侄，俱著革職，發(fā)遣寧古塔；五服以內(nèi)的族人，現(xiàn)任及候選候補(bǔ)者，一一查出，統(tǒng)統(tǒng)革職。這是汪氏族人從未經(jīng)過的大劫。

    那么汪景祺的這部隨筆，到底犯了什么錯呢？皇帝下的評語是：“悖謬狂亂，至于此極，惜見此之晚，留以待他日，弗以使此種jian人得漏網(wǎng)也。”可見得實(shí)在也提不出什么具體的罪狀。

    可是外間的傳言，特別是在浙江，風(fēng)聲鶴唳，引起極大的驚恐。汪景祺曾經(jīng)在浙西的平湖住過，以致平湖竟有屠城的謠言，富厚之家，紛紛舉家遠(yuǎn)避，費(fèi)了好大的事才能將人心穩(wěn)定下來。

    再還有一連串的株連：直轄總督李維鈞拿問治罪，自不待言；前長蘆鹽運(yùn)使宋師曾，亦以年黨的關(guān)系，追查任內(nèi)虧空，被抄了家。

    年羹堯的岳家，本是宗室世襲公爵，皇帝當(dāng)初為了籠絡(luò)年羹堯，將他的叔岳普照亦封為公。普照已死，由他的兒子恒冉襲爵，此時以“一家不應(yīng)有二公”的理由，將恒冉的爵位革掉了。

    至于年羹堯自己，經(jīng)內(nèi)閣、三法司——刑部、都察院、大理寺，及九卿會審，以“大逆”“僭越”“專擅”“貪黷”“殘忍”等“九十二款大罪”，議定處分。年家十六歲以上者斬，十五歲以下及婦女發(fā)極邊充軍?；实鄣呐臼牵骸傲钅旮蜃圆茫渥幽旮涣?，余十五歲以上之子，發(fā)遣極邊煙瘴地方充軍。妻系宗室之女，著遣還母家。族中為官者俱革職。家貲抄沒入官，其嫡親子孫將來長至十五歲者皆照遣，永不赦回。有匿養(yǎng)其子孫者，以黨附叛逆治罪。父年遐齡、兄年希堯革職免罪?！?/br>
    又特為發(fā)布一道上諭給年羹堯，說是看到廷臣所議之條，“朕覽之不禁墮淚”，“今寬爾殊死之罪，令爾自裁，又赦爾父兄伯叔子孫等多人之死罪，此皆朕委曲矜全，莫大之恩。爾非草木，雖死亦當(dāng)感涕也”！

    于是，阿齊圖奉旨，監(jiān)視年羹堯以一條白帛，結(jié)果了自己的性命。死后，傳出他許多軼聞，流傳得最廣泛，為人津津有味在談的是，他在杭州當(dāng)將軍時的一個故事。

    據(jù)說，年羹堯從七月初到杭州接任，至八月底卸任，這一個多月之中，每天都穿著官服在城門口坐鎮(zhèn)，看守城官丁查察jian宄。那時杭州盛傳“年羹堯一夜連降十八級”的荒謬流言，真如俗語所說“虎落平陽被犬欺”，沒有什么人理他。唯有一個窮書生，每天進(jìn)城出城，必遙遙敬禮，然后低頭疾趕而過。

    及至年羹堯一革職，知道性命或?qū)⒉槐?，倘或治罪，子孫必皆處死。而有個侍妾，卻已懷孕了，為了想保全一點(diǎn)兒骨血，所以一直在想如何得以托付一個人才好。

    這個人找到了，便是那窮書生。這天年羹堯喊住他問：“你娶親沒有？”

    “沒有?！?/br>
    “你今年多大？”

    “晚生今年三十三?！?/br>
    “年過而立，何以尚未婚娶？”

    “只為家境清寒，無力婚娶。”

    “噢，”年羹堯問，“你姓什么？有沒有功名？”

    “晚生賤姓朱，草字一個真。曾一青衿?！敝煺婧軕M愧地說，“只是三赴秋闈，至今未舉?！?/br>
    “秀才是宰相的根苗。其實(shí)，這個年頭兒做了宰相又如何？”年羹堯說，“朱秀才，你酒量如何？”

    “不怎么深?！?/br>
    不怎么深表示也不淺，年羹堯便邀他小酌。朱真自有受寵若驚之感，但也并不固辭。于是在將軍衙門西花園的涼亭上，設(shè)下杯盞，賓主同飲。

    “你不必拘束?！蹦旮蛘f，“也不必當(dāng)我是將軍，富貴不足道，人生貴適意耳！”說罷，舉杯快飲，神色怡然，真不像是末路的英雄。

    朱真本來是可憐他，此時覺得自己的想法是對英雄的一種褻瀆。便照他的話，盡力想忘掉他曾做過大將軍，穿過四團(tuán)龍的補(bǔ)服，極人臣未有之榮，然而他辦不到。

    酒喝到月上東山，年羹堯說道：“朱秀才，我想問你，你是不是想做官？”

    朱真有些躊躇，因?yàn)樗麆傉f過“富貴不足道”，如果不能拋卻此念，便見得有些不受教了。

    “說實(shí)話！”年羹堯不自覺地用命令的口氣。

    “是！”朱真答說，“想做官。”

    “做官是為什么？”

    “無非圖富貴?！?/br>
    “富貴既得之后呢？”年羹堯問，“還想做一番事業(yè)？”

    “不，不！”朱真亂搖著手說，“晚生并無此念?！?/br>
    年羹堯點(diǎn)點(diǎn)頭說：“你很老實(shí)，我看得出來。你再說下去，既得富貴之后又如何？”

    “那就是我公所說的那句話了，人生貴適意耳！”朱真說道，“我看有許多言官，既富且貴，找個人參一下，得大名而去?；氐焦枢l(xiāng)，還在中年，置下良田華屋，坐擁嬌妻美妾。人生到此，夫復(fù)何求？”

    年羹堯哈哈大笑，卻有眼淚。不知是真的傷心，還是笑出來的眼淚。

    “我早像你所說的那樣就好了！不過也難，家世所關(guān)，遠(yuǎn)不如你來得自由自在?！蹦旮蛏裆D(zhuǎn)為嚴(yán)肅，“朱秀才，我且問你，你剛才的話，出于真心？”

    “是！”

    “如果不做官，而能有那種境遇，你覺得如何？”

    “不做官，似乎不會有那種境遇?！?/br>
    “是的。我話說得不太清楚。不做官，就不會有世俗之所謂貴，富也有限。但是，小康之家，不也能夠適意嗎？”

    “說得是！”

    談到這里，年羹堯向左右看了一眼，侍從立即悄然退去，避得遠(yuǎn)遠(yuǎn)地。朱真人雖老實(shí)，也看得出來，他是有機(jī)密之事相告，心里不免惴惴然了。

    “朱兄——”

    一開口便讓朱真嚇了一跳，急急遜席而避，連連作揖：“不敢當(dāng)，不敢當(dāng)！”

    這一下搞得年羹堯有些說不下去了，沉吟了一會兒，率直陳述心里的感想：“我有大事奉托，足下如此拘謹(jǐn)，頗有見外之意，莫非我是犯了古人所說‘交淺言深’之戒？”

    這兩句話使得朱真大為慚愧，若以世俗之見，自己就是不識抬舉，方之古人之義，更是有負(fù)知遇，因而連連否認(rèn)。

    “不是，不是！”他說，“只是我自顧何人，敢與將軍稱兄道弟，如蒙將軍不棄，就稱我的賤字席珍好了。”

    “席上之珍的席珍？”

    “是?！敝煺嬗终f，“至于將軍打算付以大事，當(dāng)然是看我能夠辦得了的，敬請吩咐。我想我別無長處，只是舍得性命，以酬英雄而已?！?/br>
    “又何至于要足下舍命？不過，也難說?！?/br>
    最后這句話是試探，朱真不以為意地說：“如今只要跟將軍有交往的，吉兇都很難說。反正窮通得失，付之天命。只求在世一天，適適意意過一天，他非所問?！?/br>
    看他的神態(tài)，聽他的語言，知道出自肺腑。年羹堯放心了?！跋?，”他說，“今上之為人，我算是看透了。雖然，我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