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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玄幻小說 - 高陽歷史小說作品全集(共10冊)在線閱讀 - 第四章

第四章

今還不相信他會殺我,可是我不能不作萬一的打算。今上為人殘忍而刻薄,不治我的罪則已,一治罪,必然斬革除根,年家只怕要絕后了!”

    聽得這話,朱真驀然動容?!澳怯趾沃劣谌绱??”他說,“將軍亦不必過于憂慮?!?/br>
    “人無遠慮,必有近憂。我的遠慮,就是為年家香火打算。”年羹堯說,“我有個小妾,已經(jīng)有三個月身孕了。將來生男生女雖還不知道,不過總是我的親骨血,打算拜托你保全?!?/br>
    “是,是!”朱真躊躇著說,“不過,我實在不知道怎么樣才能不負托付?!?/br>
    “這容易。小妾薄有姿色,性情賢淑,亦能cao持家務(wù),敬以奉贈,無論為妾為婢,皆無不可?!?/br>
    “這——”朱真不知是驚是喜,期期艾艾地?zé)o以為答了。

    “席珍,你覺得有什么難處,盡管請說。”

    “我,實在是不敢當(dāng)!”

    “這樣說,你是不愿幫我的忙?”

    “不是,不是!”

    “既然不是,就只有這么一個法子。席珍!”年羹堯問,“請你說,除此以外,怎么樣才能保全小妾腹中的一塊rou?”

    朱真細想了一會兒,果然除此以外,別無可以保存年家血胤的法子。

    “既承付托之道,晚生亦不敢固辭。不過為妾為婢,實在不敢,就算晚生的糟糠之妻好了?!?/br>
    “固所愿也,不敢請耳。”年羹堯面有喜色,“只是‘糟糠之妻’四字,我敢保證,絕不至此?!?/br>
    朱真心里有數(shù),年羹堯必有饋贈,但既不便先辭,更不便道謝,只好不答,心里在想一個疑問。

    “將軍,”他說,“將來不管生男生女,我必視如己出。但是,這姓呢,是暫時姓朱,將來歸宗呢?還是仍舊讓他姓年?”

    “不能姓年!”年羹堯說,“不然難逃羅網(wǎng)。若說歸宗,年氏既無噍類,又何從歸起?”

    這成了一個難題。但不必急著求解決,話題談到朱真得妻之后的行止。

    “通都大邑,自然不能住了?!敝煺嬲f道,“寒家原籍皖南,新安江山,萬山叢中,找一處與世隔絕、官府勢力所不達之處,想來不是難事?!?/br>
    “對,對!我贊成你舉家遠遁?!蹦旮蚝鋈混`機一動,“席珍,你說,姓生,好不好?”

    “生?”朱真問道,“生公說法的生?”

    “不錯!”

    “為什么姓這個僻姓?”

    “你看!”年羹堯用筷子蘸著酒倒著寫了一個“年”字,然后取消一點,將一撇搬動到上角,便成了一個“生”字。

    “原來如此!”

    “這表示年家傾覆?!?/br>
    “是!含義很深。不過,有這個姓嗎?”

    “有!”年羹堯想了一下說,“明朝湖廣襄陽府有姓生的。那天我看《浙江通志》,記得明朝洪武年間,桐鄉(xiāng)有個縣令就姓生?!?/br>
    于是年羹堯招招手,命聽差去取了一部《浙江通志》來,查出洪武年間桐鄉(xiāng)有個縣官叫生用和,是有政聲的循吏。

    “那就是了!”朱真說道,“準(zhǔn)定改姓生吧!”

    這使得朱真益發(fā)傾倒。在他心目中,年羹堯是個英雄,不想還如此淵博!這樣的文武全才,竟至落得贈妾托子,連個姓氏都保不?。∞D(zhuǎn)念到此,他的雙眼潤濕了。

    “咦!席珍,何以作此兒女之態(tài)?”

    他不敢說破心里的感覺,怕傷了年羹堯的自尊。但一時又找不出適當(dāng)?shù)睦碛?,來解釋他何以有此眼淚,所以只能強自掩飾:“沒有什么!我有迎風(fēng)見淚的毛病?!?/br>
    “咳!”年羹堯嘆口氣,“你不必覺得沒有資格可憐我!我自己知道已經(jīng)忍得過分,作賤得自己已沒有人味兒了!”

    “將軍,你不要這樣說!”朱真極力否認,也是極力勸慰,“大家都在為你不平!將軍,如果是論是非,曲不在你,這不是雖敗猶勝?”

    年羹堯的臉色慢慢沉靜下來,“你那話說得很好!”他說,“人家參我的罪名,我都承認;說我對不起國家,對不起百姓,都不錯;可是今上不能說這話!為什么呢?因為今天我的罪名,都是他默許的、縱容的。只要我做一件事,立刻罪不成罪。所以論是非,的確曲不在我。來,我敬你一杯,你的話開導(dǎo)了我,讓我心里好過得多了?!?/br>
    朱真有受寵若驚之感,也覺得安慰和驕傲。在這復(fù)雜的心情中,還有一句話不解,率直問道:“將軍,你說你只要做一件事,皇上就不會定你的罪了,那是件什么事?”

    “把九阿哥殺掉?!?/br>
    “嗯,嗯!”朱真大吃一驚,“皇上真有要殺兄弟的意思?”

    “席珍,你飽讀儒書,應(yīng)該知道,從古以來,凡是英王身后,往往有骨rou倫常的劇變。這原是無足為奇的事!”

    “那么,”朱真遲疑了好一會兒,終于說了出來,“外面的那些流言呢?是真是假?”

    “你說的是哪些流言?”

    “說,說,”朱真乍著膽實說,“說四阿哥進了一碗?yún)?,皇上就駕崩了!”

    “那是靠不住的話。”

    “又說太后是皇上逼死的!”

    一聽這話,年羹堯雙眼緊閉,一臉的痛苦。朱真倒嚇一跳,不知他何以有此表情,只緊張地注視著。

    “提起這件事,我心里很難過。所謂‘我不殺伯仁,伯仁由我而死’,太后駕崩,推原論始,我等于做了幫兇!唉,早知如此,悔不當(dāng)初!”

    “此話怎講?”

    “你知道不知道,太后為什么厭世?”年羹堯問。

    “外面說,有一位妃子當(dāng)面笑太后,原是真太后,不想變成了假太后!”朱真答說,“想想也是,真是人間難堪之事。”

    “這還在其次。母子天性,小兒子又受了莫大的委屈,哪知道,一進了京,還不讓他們母子有個痛痛快快哭一場的機會。這才是極人世之難堪的事!”

    “這,皇上的心也未免太狠了!”

    “狠心的事,還在后面。皇上拿一母所生的胞弟,發(fā)到陵上去?。惶笠鹤幼≡谝黄?,皇上說什么也不肯,老太后這才一頭撞死了的!”

    “真的!”朱真吃驚地問,“老太后真的是撞死的?”

    “唉!”年羹堯大為搖頭,“當(dāng)時讓我對付十四阿哥,我只當(dāng)皇上只是想登大位,到做了皇上,自然會對十四阿哥有所補報。哪知道心這么狠,早知如此,我決不做這件事!”

    朱真想了一下,覺得有個疑問很有趣?!皩④?,”他問,“當(dāng)時你不做這件事,十四阿哥是不是就會帶領(lǐng)兵馬殺進京去呢?”

    “這倒也不一定。不過,不管十四阿哥做什么,我不幫他,我可也不攔他。如果是這樣,至少太后的命不會送了?!?/br>
    “這是什么道理呢?”

    “道理很容易明白,皇上這樣子對待十四阿哥,是仗著我能看住十四阿哥所帶的兵,如果我誰也不幫,皇上就會有顧忌,有顧忌就不會下這樣的狠心,甚至不準(zhǔn)他們母子住在一起。那一來,你倒想,老太后不就不至于送命了嗎?”

    “說得是!唉!”朱真嘆口氣,“真?zhèn)€不幸生在帝王家?!?/br>
    “是??!想想十四阿哥的處境,我也覺得無所謂了!”年羹堯說,“再想想皇上的處境,雖然生殺大權(quán)在握,皇位是非常穩(wěn)固了,但心里何嘗有片刻安寧?‘內(nèi)疚神明,外慚清議’,還必得費盡心機去防范他人,絞盡腦汁想出話來為自己辯護。這個當(dāng)皇上的滋味是好受的嗎?”

    “說得是!”朱真心安理得地說,“聽將軍這番鞭辟入里的議論,越覺得人生貴適意的話,真正是見道之言。”

    “話是不錯。不過,說得出,看不破。一入仕途,握過權(quán)柄,要教他放下來,也實在是件很難的事。我如今倒羨慕你這種未入仕途的人,縱或有時熱衷,到底只是一時之事,不像我。唉!”年羹堯長長地嘆了口氣,搖搖頭沒有再說下去。

    朱真無詞以慰,默默地坐著,只聽更鑼在響,數(shù)一數(shù)竟是三更天了,便即起身告辭。

    “席珍,我們只此一會,初次識面,便成永訣,你再陪我坐一會兒?!?/br>
    聽他說得凄惻,朱真心酸酸地想哭,強自排遣,想找些不相干的話來說。

    此念一動,想到一件事,不由得問了出來:“將軍,聽說皇上制過一種名為‘血滴子’的殺人利器,可有這話?”

    “我也只是聽說,未曾見過?!?/br>
    “聽人怎么說?”

    “說是一個皮袋——”

    年羹堯一面用手指在桌上畫,一面講解,說這血滴子是一個皮袋,口徑大可尺許,袋口有極深的襞折,自然封合,只留碗口一個口子;襞折上鑲極鋒利的刀片,另一端用一道鋼圈綰合,如果將皮袋的襞折拉開,刀片亦就直豎;一松手襞折就縮回,刀片便斜著臥倒,一片接一片,形如車輪。

    “當(dāng)然,刀片的刃口都是向里的?!蹦旮蛘f,“要取人性命時,只須一手持鋼圈,一手握住袋底,將襞折跟刀片都拉直了,從背后往人腦袋上一套,立刻松手。襞折縮回,刀片臥倒,將腦袋整個絞了下來。然后提著袋子就走,至多一路上滴幾滴血,所以名為‘血滴子’!”

    “好家伙!”朱真不由得就往后看,倒像有個血滴子要套到他頭上似的。

    年羹堯笑了,“不必害怕!”他說,“我這里絕無jian細?!?/br>
    “我知道?!敝煺娲蟠蟮睾攘丝诰疲瑸樽约簤后@。

    “席珍,”年羹堯說道,“我們來商量商量明天的事?!?/br>
    “是!”

    “你家住藩司前?”

    “咦!”朱真詫異地問,“將軍怎么會知道?”

    其實這是多余的一問,細想一想即可明白,年羹堯既然已注意到他,隨便派個人跟蹤,即可知道他的住處。至于知道他的住址,不知他的姓,自是不曾打聽,所以不打聽的緣故,想來是出于謹慎。

    “席珍,”年羹堯告訴他說,“明天傍晚,我派人將小妾送到你那里,你需要預(yù)為布置?!?/br>
    “噢,”朱真大感為難,“若說辦喜事,只怕太倉促了些,還有——”

    “恰恰相反!”年羹堯打斷他的話說,“絕不能驚動親友,更莫說辦什么喜事。我的意思是,須有個遮人耳目之計。你府上還有些什么人?”

    “就是一位寡嫂,一個小侄女?!?/br>
    “能不能說你嫂子有娘家的妹子來探親?”

    朱真明白了!突來艷婦,不管如何掩藏,左鄰右舍總會知道,要有個說法,才能不使人起疑,年羹堯的想法很細密。

    “可以!我嫂子原有個表妹,左鄰右舍的女眷,曾聽她說過,長得頗為出色,正好冒充?!?/br>
    “很好!令嫂的表妹姓什么,叫什么?”

    “名叫曾蓮青?!?/br>
    “曾蓮青?”年羹堯說,“明天就有曾蓮青到府上,請你先跟令嫂說明白?!?/br>
    “是!”

    “曾蓮青到你家來‘作客’以后,令嫂便須向鄰居透露,你們也要到曾家去作客,選定一個日子動身,請鄰居照看房屋。這個日子,曾蓮青會告訴你,然后你雇一條船到嘉興,船到自有人會來接你們?!?/br>
    “這以后呢?”

    “以后,會有人送你們上船。中間可能還要轉(zhuǎn)一兩個地方,最后是到了新安江山、萬山叢中,安居下來。”

    朱真想了一下說:“家嫂自然同行?”

    “當(dāng)然!”年羹堯說,“你有力量供養(yǎng)她的下半輩子,曾蓮青也一定會尊敬她?!?/br>
    “是!家嫂亦會感激將軍成全之德?!?/br>
    “彼此,彼此!請為我向令嫂致意。曾蓮青還得請她格外照應(yīng)?!蹦旮蛴终f,“還有件事,千萬要當(dāng)心,動身的時節(jié),必得像個暫且出門作客的樣子,切切別露舉家他遷的痕跡。”

    這是告訴他,不可貪戀一些不值錢的衣服家具、動用物件,丟掉就丟掉,算不得什么!

    “有這樣一件怪事,不,”朱真的寡嫂朱太太急忙改口,“是喜事!天外之喜,想都想不到的?!?/br>
    看她并無畏懼之色,朱真反倒要提出警告了:“嫂嫂,這件事搞得不妥當(dāng),會有極大的麻煩?!?/br>
    “沒有什么不妥當(dāng),不過,老二,有一件事,你能做得到,就很妥當(dāng)了?!?/br>
    “嫂嫂說?!?/br>
    “最好暫且不圓房,讓她跟我一張床睡?!?/br>
    “好!”朱真毅然決然地說,“我聽你的話?!?/br>
    于是第二天一早,朱家叔嫂欣欣然地打掃房屋,預(yù)備肴饌,鄰居少不得有人打聽,朱太太便說,她的表妹要來作客。又說,她的表妹是因為婚事不如意,發(fā)生糾葛,內(nèi)情甚為復(fù)雜,目前是來暫時避一避,說不定還要送她回去,代為調(diào)停。這樣留下一個舉家遠遷的伏筆。

    到得傍晚,一乘小轎,悄悄到門,陪來的是一個老蒼頭,一名侍兒。那老蒼頭,即是前一天在將軍衙門,侍候過朱真的年家老仆,做事十分老練,稱朱真為朱少爺,叫朱太太卻是“表小姐”,一聽便知道他家小姐“曾蓮青”跟朱太太是表姐妹。

    打發(fā)了轎子,那名叫阿云的侍兒,扶著曾蓮青到朱太太臥室。朱真不便跟進去,與老蒼頭在廳中敘話。

    “朱少爺,我本來叫年福,現(xiàn)在改名叫沈福。”

    “噢,沈福!”朱真點點頭,心里的話很多,不知該說哪一句。

    “我家老爺讓我跟朱少爺說,最好三天之內(nèi)就動身?!?/br>
    “可以!”朱真找到談話的頭緒了,將他們叔嫂所設(shè)計的,以曾蓮青婚事有糾紛,來了還要送她回去的借口,告訴了沈福,并又叮囑:“我們跟左鄰右舍的感情很不錯,或許有人關(guān)切,有人好奇,會來打聽,請你關(guān)照丫頭,說話要留神!”

    “是,是!我知道。”

    談到這里,只見朱太太臥室的門簾掀開,阿云走出來說:“朱少爺,請進來!”

    一聽這話,朱真突然一陣興奮,胸口似乎被堵得透不過氣來,定定神,徐步踏了進來,抬眼一看,驚喜莫名,怔怔地把一雙眼睛定住了。

    還是曾蓮青大方,靜靜地叫一聲:“朱二哥!”

    “噢,啊,不!”朱真急忙改口,“曾小姐!”

    笑容滿面的朱太太,輕輕說道:“老二,恭喜你!”

    聽得這話曾蓮青將頭低了下去,朱真癡癡地笑著,什么話也沒有。

    “朱二哥!”曾蓮青抬頭說道,“患難相從,以后一切都要倚仗了?!?/br>
    “好說,好說!”朱真望著他嫂子說,“只怕曾小姐還沒有吃飯?”

    “是?。 敝焯f,“我該到廚房里去了?!?/br>
    “不必!表姐請坐,讓沈福跟阿云去。”曾蓮青隨即吩咐,“阿云,你去看看?!?/br>
    朱太太覺得不必客氣的好。不過,“我總要帶他們到廚房里才行。”說著,她跟阿云一起去。

    孤男寡女,共處一室,在朱真還是生平第一遭,頓覺渾身不自在,渴望著脫出這個窘境。但一看到曾蓮青,就像加了一副腳鐐,動彈不得了。

    她靜靜地坐著,但臉上并無強自克制的表情,而是安詳恬適,似乎在思索什么有趣的事,微微地含著笑容。

    這對朱真來說,自有鎮(zhèn)撫的作用,不過總覺得彼此的關(guān)系,十分尷尬,不知道自己該怎么樣才是最合適的態(tài)度。

    默然半晌,曾蓮青終于抬眼看了他一下,眼中的言語是在詢問:你怎么不說話?

    朱真為她所鼓勵了,決意打破僵局,他覺得他應(yīng)該祛除她的疑懼。而她的疑懼,他可以想象得到,是不知如何跟第一次見面的陌生男子,同床共枕。

    于是他說:“你今天晚上跟家嫂一床睡!本來應(yīng)該單獨替你準(zhǔn)備一間屋子,無奈家境貧寒,只好委屈你了!”

    聽得這話,她有困惑的表情?!爸於?,”她問,“你怎么這么說?莫非,莫非他沒有跟你說明白?”

    這個“他”是指年羹堯,朱真知道她的困惑是什么,隨即答說:“說得很明白。不過,為了遮人耳目,你算是家嫂的表妹這一點,要裝得很像,所以,我們暫時不必有——”朱真用力說了出來,“暫時不必有夫婦之實?!?/br>
    曾蓮青的表情改變了,是感激而充分了解的神情,低下頭去答了一個字:“是!”

    “就是此去直到萬山叢中,我們一直是這樣,算是親戚。”

    “請問,稱呼呢?”曾蓮青說,“稱呼也不改?”

    “是的!暫且不改,以兄妹相稱?!敝煺婧暗溃氨砻谩!?/br>
    曾蓮青抬頭看了看,微笑答道:“朱二哥是叫我?”

    “當(dāng)然是叫你,不然叫誰?你是家嫂的表妹,也就是我的表妹?!敝煺嬲f道,“以后我就叫你表妹好了?!?/br>
    “不過,我可不能管你叫表哥?!闭f著,她嫣然一笑,態(tài)度活潑而自然。

    朱真深感欣慰,覺得可以談?wù)勊纳硎懒耍慵磫柕溃骸澳阈帐裁???/br>
    “劉。我是單名,一個彩虹的虹字。”

    “這個名字很好聽。聽你口音是山東?”

    “直隸,不過鄰近山東,是滄州。”

    “噢,你今年多大?”

    “朱二哥,你猜?”

    “二十——”朱真少說幾歲,“整二十?!?/br>
    “你看我這么年輕,”劉虹答說,“我今年二十五?!?/br>
    “二十五?”朱真問道,“你到年家多少年了?”

    聽到“年家”二字,劉虹急忙一望窗外,顯得相當(dāng)緊張。朱真知道自己不夠警覺,不免歉然。

    “對不起!我以后不會提到這個字了!”

    “是!最好不提。”劉虹答復(fù)他原來問的話,“到他家前后六年?!?/br>
    “有沒有孩子?”

    “沒有。”

    說著,劉虹望著她自己的腹部,朱真便也注視著。初秋衣衫單薄,微隆的肚腹,一注意便看得出來。等她抬眼時,發(fā)覺他在看她,益覺不好意思,低下頭,將身子盡力扭了過去。

    “不必如此!”朱真說道,“表妹,請你保重!讓我好對得起人?!?/br>
    所謂“請你保重”,意思是提醒她當(dāng)心安胎。劉虹感激地看了他一眼,將身子轉(zhuǎn)了過來,但頭還是低了下去。

    “你姐妹有幾個?”

    “一個?!?/br>
    “一個?”朱真知道她沒有聽清楚,“我不是指你娘家?!?/br>
    原來是指年羹堯的侍妾。她輕聲答說:“一共六個?!?/br>
    “其余五個呢?”

    “都散了!”

    “都散了?是自己愿意走的?”

    “不愿意也不行啊!”

    “那么,散到哪里去了呢?”朱真問說,“回娘家?”

    “有的回娘家,有的多隨其便。唯有我?!?/br>
    話沒有說得完全,不過意思是很明白的,唯有她是年羹堯親自為她擇配的。

    “當(dāng)然是因為你留著他的骨血?!?/br>
    “不!”劉虹搶著說,“不完全是?!?/br>
    “那么還有什么原因呢?”

    “他說你很忠厚,而且有俠義心腸。他說:‘我如今倒霉了,平時受過我好處的人,見我就像見了瘟神惡煞似的,避之唯恐不遠。只有朱某人,素昧平生,承他敬禮,始終如一,這是個可以托生死的朋友,一定不會虧待你。’”劉虹說到這里,甜甜地一笑,略帶頑皮地問道,“他說得對不對?”

    朱真聽得這番話,自然深感安慰,但也不能厚著臉說人家稱贊的話,只字不虛,想一想答說:“他的話有一句是說對了的?!?/br>
    “哪一句?”

    “一定不會虧待你!”

    劉虹的眼睛頓時發(fā)亮,“謝謝你!”她說,不過聲音極低。

    “家嫂——”

    朱真剛剛開口,劉虹便拿他的聲音打斷,“朱二哥,”她說,“以后是一家人了。這么叫法,似乎不通?!?/br>
    朱真自己已覺得有些刺耳,便點點頭說:“好,你叫她表姐,我仍舊管她叫大嫂?!?/br>
    “這才是。”劉虹停了一下沒聽見他開口,便即催問,“你剛才的話沒有完?!?/br>
    “噢,我是說大嫂跟你很投緣。”

    “我的人緣一向好的。”劉虹說,“何況,何況是我表姐!”說著,抿起嘴笑了。

    這片刻相處,朱真已有如飲醇醪、陶然飄然之感。他也毫不掩飾自己的感覺,傻傻地望著她笑。

    劉虹卻收斂了笑容,“咱們談點兒正事,好不好?”她問。

    “好?。 ?/br>
    “我?guī)硪稽c兒東西,只怕不容易脫手?!眲⒑鐚⒎旁谏磉叺囊粋€包袱捧了給他,“你慢慢兒看?!闭f著向窗外看了一眼。

    朱真將包袱接在手中,從沉甸甸的感覺中,料知必是珠寶,“慢慢看”的叮囑,是提醒他財不露白。而朱真卻根本不想看,措大暴富,會失神落魄,不如不看。于是,他將包袱又交了回去,心里在想,最好連嫂子都不必看。

    “表妹,我有句話,不知道該不該說?”

    “說,說,”劉虹身子向前俯一俯,“朱二哥,你怎么這樣子說?你我之間,難道還有什么忌諱?”

    “不是忌諱,我怕我的話太直率,不大中聽。自古以來,非分之財,足以敗身。所以我不愿意打開來看,怕會受了引誘,心神不寧!大嫂人很賢惠,但到底也是世俗婦人,所以你最好也不必給她看。”

    劉虹靜靜地聽完,將眼垂了下來,是很認真地在考慮的神氣。

    “朱二哥,”她說,“我也不能完全不告訴她,拿一些給她看,行不行?”

    “也好!”朱真忽然想到,她也是尋常女子,有這么一批珠寶在手,渾若無事,是不是修養(yǎng)高人一等呢?

    “朱二哥!”劉虹對他的一舉一動都很敏感,“你在想什么?”

    “我很佩服你!”

    “佩服我?”劉虹又恢復(fù)了那種嬌憨明快的眼神,“為什么?”

    “我在想,若是我有那么一囊價值鉅萬的珠寶,只怕會神魂顛倒、坐立不安。而你,一點兒都看不出?!?/br>
    “這,也許是我看得多的緣故?!闭f到最后一個字,她趕緊又說,“朱二哥,你不會罵我太狂妄?”

    “不,不!你說得對。見慣了就不在乎了?!?/br>
    “我也在乎的!有時候我想想興奮得睡不著覺。”

    “噢,”朱真對她突然改變的說法,頗感困惑,“你是怎么在想呢?”

    “我想到,憑這些東西,可以幫助你創(chuàng)一番事業(yè),我就興奮了!”

    她的眼睛發(fā)亮,是真的有著出自衷心的喜悅。這使得朱真又困惑了,莫非故主的恩情,一點兒都不念?

    “我又想到,我肚子里的一塊rou,終于付托有人,能為他留下一枝根苗,我也會很興奮。不過,”她的聲音低了下來,“不知道是男是女?!?/br>
    “男女不都一樣嗎?”

    劉虹正要答話,只見門簾啟處,探頭進來的是朱太太。她的眼尖,一眼看出,立即站了起來。朱太太搖搖手說:“你請坐!”接著向朱真使了個眼色,示意要他出來說話。

    到得堂屋里,沈福迎上來說:“朱少爺,恐怕今晚上就得走!”

    何以如此匆促?朱真愣住了,朱太太便輕聲說道:“是今天晚上走的好。我也是她來了以后才想到,北方口音,冒充我的表妹,只怕沒有人肯信。不如今天晚上就走。”

    “剛才有人來通知,有四輛車到乍浦,沿途不能查的,搭一輛到了海寧縣境,另外有人來接應(yīng)?!?/br>
    這四輛沿途不查的車,朱真知道,必是掛著將軍衙門的旗號,駛往乍浦防守??诘亩冀y(tǒng)衙門,輸運軍需。機會是好機會,但想到有一大障礙。

    “大嫂,小鶯兒還在她舅舅家呢!”

    小鶯兒就是朱太太的女兒,年方十歲,為舅母接了去玩了,一時接不回來,朱太太怎么能走?

    “我不走!非要我在這里,應(yīng)付鄰居,才不致出事?!?/br>
    “大嫂,你怎么應(yīng)付?”

    “這有個說法,說我表妹是鬧婚變,私自從夫家出走,這件事很不安,所以我讓你連夜把她送回去。這個說法,不就面面俱到了嗎?”

    朱真躊躇了一下說:“看來也只好如此!可是以后呢?”

    “不要緊!”沈福說道,“過幾天我再把朱太太送了去?!?/br>
    “那好!大嫂,你趁早把小鶯兒接了回來?!敝煺嬗謫枺笆裁磿r候走?”

    “總得過了三更天?!鄙蚋Uf道,“得悄悄兒走一段路。車子停在城門口等?!?/br>
    于是朱真與朱太太又復(fù)入內(nèi),將一切情形告訴了劉虹。她戀戀不舍地說:“丟下表姐走了,怎么行?”

    “唉!”朱太太不以為然地說,“暫時分手幾天,你何必這樣?來,我們先吃飯,吃完了再說?!?/br>
    匆匆飯罷,為了不驚動鄰居,都不敢高聲說話,同時也不知從何說起。一切是那么倉促,一切是那么茫然,只有默默地接受冥冥中的安排。

    好不容易挨過三更天,沈福在堂屋里輕輕叩了兩下板壁,朱真便站起身來說:“是時候了!”

    “表姐,”劉虹忽然掉下眼淚來,“我真舍不得走。”

    朱太太心里也是七上八下,好不是滋味,不過她不能不強自支撐,便拍拍劉虹的背說:“好好走吧!你們到了那里,我跟著也就來了。”

    “是!”劉虹拭一拭淚,默默地走了出去,手里提著一個包裹,阿云提著一只藤箱,朱真手里什么都沒有,跟著沈福在黑影里出了大門。連道聲別都沒有,因為怕鄰居聽見。

    杭州十城門,旗營靠近西湖,所以將軍衙門的車子停在清波門,而海寧、乍浦是在東面,所以摸索著上了車,一開城門,繞道往東,徹夜急馳,輪走如雷。朱真顛得屁股都疼了,而心里卻是懷念著劉虹,別震動了胎氣。

    到得天明,到了一座小城。沿著運河往北,進南門不遠,車子停了下來。朱真下車一看,是個圍墻完好、內(nèi)中瓦礫遍地的廢園,正待動問時,只見沈福匆匆奔到后面那輛車旁,連聲喊道:“阿云,阿云,快扶下來!”

    朱真這才發(fā)現(xiàn),四下無人,是換車的極好機會,因而也上前幫忙。等阿云探頭出來,立即伸手扶住,輕輕向懷中一帶,等于是拖了下來的。及至劉虹出現(xiàn),他可不敢用對待阿云的辦法,怕把她拖得摔一跤,所以用很清晰的聲音說:“我抱你下來!”

    于是劉虹略張雙臂,朱真攔腰一抱,搶步進入廢園,掩在里面圍墻下。只聽車聲轆轆,由近而遠,復(fù)歸寂靜。

    朱真長長地透了口氣,細看劉虹,只見她首如飛蓬,神情委頓,不由著急地說:“你怎么了?可千萬病不得!”

    “沒有,沒有什么!歇一歇就好了。”劉虹問道,“沈福呢?”

    “到外面去了!大概是在等車子?!卑⒃拼鹫f。

    “要等到什么時候?”劉虹有些焦急,“叫人瞧見了怎么辦?”

    “瞧見了也沒法子。”朱真答說,“只好說是逃難的。不,逃荒的?!?/br>
    話剛完,圍墻缺口處人影一閃,劉虹眼里閃露了光芒,輕聲對朱真說:“你別響,我來應(yīng)付?!?/br>
    就這時人影已清楚地閃現(xiàn)了,前面一個四十來歲的讀書人,后面跟著一個小廝,提著兩只鳥籠。那人步態(tài)安詳,真仿佛來遛鳥似的。

    “尊駕貴姓?”那人問朱真。

    “你問她!”朱真指著劉虹說。

    “楊大爺,你不認識我吧?”劉虹問。

    “怎么,知道我姓楊?”

    “在西安,我在屏風(fēng)后面看見過楊大爺?!眲⒑缯f道,“楊大爺還記得記不得,那天你喝醉了,宿在書房,伺候你的,就是我的丫頭?!?/br>
    原來此人就是楊介中。自從勸年羹堯急流勇退,不見采納,便趁歲暮回鄉(xiāng)的機會,一去不返西安,年羹堯倒很念舊,專差送了兩萬銀子給他,使得楊介中既感且慚,卻不知如何報答。

    及至年羹堯事敗,貶為杭州將軍,江湖盛傳他“一夜連降十八級”,窮鄉(xiāng)僻壤,都在傳說年大將軍的新聞。入山極深,足跡不履城市的楊介中,方知自己勸他的話,真是不幸而言中。感念舊情,耿耿難安,所以在半個月前悄悄到杭州去看過年羹堯。

    這才真是可以托生死的國士。年羹堯想到愛妾有孕,想留下一枝根苗,也是在見到了楊介中,方始下的決心。選中朱真,以及如何脫身,如何轉(zhuǎn)道,也都是楊介中的策劃。

    話雖如此,他卻沒有見過劉虹,現(xiàn)在聽她提及往事,喚起了清晰的記憶。那天是年羹堯從軍前回來,邀他商談進兵的方略,楊介中的獻議,深為年羹堯所欣賞,頻頻勸酒,喝得酩酊大醉,人事不知。半夜醒來不明身在何處,只看到一個極美的妙齡女子,蜷縮在他腳下。叫醒了一問,方知此處是年羹堯的書房,她是五姨太的丫頭,名叫春紅。

    “原來是五——”楊介中突然頓住,因為“五姨太”這個稱呼,不宜再用。

    “我娘家姓劉?!?/br>
    “噢,劉姑娘!”楊介中看著朱真問道,“貴姓是朱?”

    “是?!?/br>
    “敝姓楊,草字介中。這里不是說話之處?!睏罱橹泻鋈粋?cè)耳靜聽了一會兒,欣然說道,“可以走了!”

    這時沈福亦已回到原處,看見楊介中又驚又喜,“我一直在外面等,不知道楊大爺何以不來,心里急得不知怎么才好!哪知道楊大爺已經(jīng)到了!”他問,“楊大爺都認識了吧?”

    “是的!都認識了。轎子到了,走吧!”

    等他領(lǐng)頭出了圍墻,來了兩乘小轎,楊介中指揮著讓劉虹主婢各坐一乘,揮一揮手,轎子抬起就走。

    “我們幾個只好安步當(dāng)車了。”他說,“好在不遠?!?/br>
    石門城小,由南到北,穿城而過,亦費不了一頓飯的工夫。沿河走到較為僻靜之處,柳蔭下系著一條烏篷船,他站住了腳。

    搭了跳板上船,劉虹已經(jīng)安坐在艙中,于是重新見了禮,隨即解纜開船。櫓聲咿呀中,市聲更遠,終于隔絕,到了可以深談的時候了。

    楊介中首先問了沿途的情形,特別是一路有無形跡落入公門中人的眼中,以及有無可疑之人窺伺。及至細問明白,不免憂形于色,但憂色一現(xiàn)即消,代之以欣慰的神態(tài)。

    “我想不要緊了!”他說,“我得把以后的計劃,細告兩位。”

    楊介中的計劃是,由石門往西,轉(zhuǎn)陸路入天目山,在他家暫住,然后等候進一步的消息,再定行止。

    “將軍獲罪絕不可免,但得看罪的輕重?!彼f,“如果及身而止,罪不及妻孥,是上上大吉。劉姑娘在舍間待產(chǎn)以后,不論男女,都交給我好了。”

    “是送回將軍家?”朱真問說。

    “是的?!?/br>
    “那么她呢?”朱真指著劉虹說。

    “自然成為朱太太?!睏罱橹写鹫f,“反正情勢不論如何演變,兩位總是白頭偕老的了。”

    朱真點點頭,轉(zhuǎn)眼去看劉虹,她把頭低了下去,臉上微現(xiàn)紅暈。

    “劉姑娘,這不是害羞的時候,請你聽我說?!钡葎⒑缣痤^來,楊介中接著說,“如果罪及妻孥,將來你的孩子還得改姓——”

    “已定規(guī)了?!敝煺娌辶艘痪洌案男丈?,生生不息的生?!?/br>
    “好!這個姓好。”楊介中接著說,“是這樣,也還是在舍間待產(chǎn)之后,再帶著孩子,轉(zhuǎn)往朱兄所說的皖南萬山叢中。這一層,且等到了舍間再議?!?/br>
    “是!請說第三種情形?!?/br>
    “第三種情形,我想不至于發(fā)生,就怕——”楊介中說,“滿門抄斬,還要細查家屬下落。那時劉姑娘的行跡恐怕藏不住,非走不可。”

    “走到哪里?”劉虹問說。

    “從寧波出海,到日本?!?/br>
    “日本?”

    “是的,日本。”

    “不!”劉虹毅然決然地答說,“我不到外國?!?/br>
    “是的,我也這么想?!敝煺娼涌谡f道,“果真到了那樣的地步,我們倆自有安排,請楊兄相信我們?!?/br>
    楊介中不知他們倆已有什么成議,只是聽他們?nèi)绱吮硎?,沒有不信的道理。所以很誠懇地、默默地表示贊許。因為話中已聽出來,他們是表示絕不會連累他。

    當(dāng)然楊介中少不得加以安慰,“我想絕不會落到那么不堪的境界,”他說,“不過不能不做一個最壞的打算而已?!?/br>
    “但愿如此!”劉虹正色說道,“不論怎么樣,楊大爺這番古道熱腸,我們總是感激的?!?/br>
    “這不是說客氣話的時候?!睏罱橹姓f,“說實話,我亦不是對你們兩位有什么特別的感情,只是報答將軍。只望你們能夠達成將軍的心愿,我這點兒心就不算白費了?!?/br>
    說到這樣的話,不必再言“謝”字,而且亦不必覺得受之有愧。大家都沉默著。

    于是朱真想起一件事,“家嫂不知道怎樣了?”他問,“也不知道哪天才能接了來?”

    “這都歸我,請你放心。不過日子恐怕不能太快,因為要另作安排?!?/br>
    這天晚上,泊在一處小鎮(zhèn)之外,河面很寬,月色如銀。朱真很想上岸去走走,又怕搭跳板要驚動船家,寄人籬下,受人庇護,應(yīng)該自己知趣,所以早早就躺下了。

    楊介中主仆不在船上,在鎮(zhèn)上投宿。沈福與船家睡在尾艙,中艙只隔一塊活板,朱真與劉虹分睡兩面,夜深不寐,都在猜想,不知對方此時在思量些什么。

    終于是朱真忍不住了,輕輕叩一叩板壁問道:“你睡不著?”

    “是??!”劉虹反問,“你呢?”

    “還不是一樣?!敝煺鎲柕溃拔夷懿荒馨鸦畎宕蜷_?”

    劉虹不答,直到他再催問時,她才答說:“你這話問得好像多余?!?/br>
    于是朱真輕輕地把活板推開,船篷上開了一條縫,又正逢月到中天,銀光直瀉,只見劉虹裹著一條薄被,兩條渾圓的手臂,伸在被外,手中握著她自己的一彎黑發(fā),斜睨著他。

    “你會受涼的,把膀子放進去?!?/br>
    她翻個身,將被子往上一拉,照他的話做了。

    “我想到一件事?!敝煺嬲f道,“如果到了你生產(chǎn)以后,又是自由之身,我要明媒正娶,把你當(dāng)結(jié)發(fā)夫妻?!?/br>
    劉虹聽得這話,又把身子翻了回來,側(cè)面看著朱真,眼光閃爍,含著笑容,但有些不信的神氣。

    “我這話是真的?!?/br>
    “我知道。不過,”劉虹將淚水抹去,看著月亮說,“我不知道有沒有這樣的福氣?”

    “我也不知道。你我現(xiàn)在都是聽天由命,不過有一點是我自己可以做主的?!?/br>
    “哪一點?”

    “我們生死都在一起。”

    這便是海誓山盟了。劉虹感動得又想哭,將一只手伸出去讓朱真緊緊握著。

    “我把篷拉大一點兒,你會不會覺得冷?”

    “今天沒有風(fēng),不會?!?/br>
    于是朱真仰起身子,將竹篾編成、涂了黑漆的船篷推開尺許。穹宇澄藍,圓月高掛,飄浮著淡淡的幾抹微云,那高爽明凈的景色,使得人的心境也開朗了。

    “我在想,人生何必富貴?”朱真感嘆著,“若能像我們現(xiàn)在這樣,就是神仙了?!?/br>
    劉虹微笑著點點頭,表示同意他的話,她覺得她好幾天以來的心事,此刻是最適宜吐露的時候,不過,話是如何說法,應(yīng)該好好想一想。

    看她臉微側(cè)著上望青天,睫毛閃動,發(fā)出亮晶晶的光芒,朱真不由得在想,女人畢竟還是深沉的可愛。

    好久,她都不曾開口,朱真可忍不住了,“你在想什么?”他問,“想得這么出神。”

    “我是有點怕?!?/br>
    “怕什么?”朱真安慰她說,“不要怕!絕不會走到最壞的那一步?!?/br>
    “我不是指那件事?!彼剡^臉來,看著他說,“我是指你。”

    “指我?”朱真將她的話合在一起想了想,很不安地問,“你是怕我?”

    “是的?!?/br>
    “怕我,怕我什么?”

    “怕你會不喜歡我的孩子?!?/br>
    “吁!”朱真吐氣出聲,“嚇我一跳!我以為什么事!我不懂你為什么有這樣的想法!真正叫杞人憂天?!?/br>
    “但愿我是杞憂。”

    “本來就是杞憂?!敝煺嬲f道,“你想,這本來是我許了將軍的,如果我不喜歡你的孩子,我怎么會答應(yīng)?何況,我天性就喜歡孩子?!?/br>
    “那就好!”劉虹笑道,“孩子大概也聽見你的話了,高興得在跳?!?/br>
    “真的?”

    “你摸!”

    她牽著他的手,伸入夾被中,去撫摸她的胎兒在動的腹部。隔著紡綢的褻衣,他覺得她微隆的肚腹,光滑異常,感覺上非常美妙,但他不敢留戀,很快地將手抽了回來。

    “摸到?jīng)]有?”

    “摸到什么?”

    “咦!”劉虹詫異地,“孩子在動??!”

    “啊,”朱真盡力克制著綺念,根本就把這個目的忘掉了,赧然地答說,“我不知道?!?/br>
    “越說越妙了!怎么會不知道?”

    “跟你說實話吧,我用盡全力在拉住我自己的手,不讓它再從你的肚子上摸下去。所以根本沒有感覺到,孩子是不是在動?!?/br>
    “啐!”劉虹紅著臉笑了。

    由此而始,喁喁細語,互訴身世,一直到曙色將動,方始由朱真戀戀不舍地將那塊活動隔板拉上。

    到天目山已經(jīng)快一個月了。劉虹住在楊家,朱真則借住在一座古剎華藏寺中,每日里讀書看山,間日一赴楊家,但跟劉虹相見的時候不多,日子過得很閑逸,但也很沉悶。

    每次見了楊介中,少不得要談年羹堯,不知他的命運如何,當(dāng)然也要談到他的寡嫂。楊介中總是說已經(jīng)派人去接,不日可到。

    中秋的第二天有消息來了,“年將軍已經(jīng)被捕,專差解進京去了?!睏罱橹姓f,“情形似乎很不妙。”

    這就是說,罪名不會及身而止。這一點,朱真并不覺得意外。他已不止想過多少遍了,當(dāng)即答說:“楊大哥,我想要趕快走了。為什么呢?第一,再下去,天要冷了,雨雪載途,種種不便;第二,劉虹身懷六甲,到臨盆時候動身,尤為不妥。既然消息如此,不必再等,以免自誤誤人?!?/br>
    話說得很直率,也很透徹。這種緊要關(guān)節(jié)上,無須客氣,楊介中點點頭說:“遵命!我盡速籌備,其實已經(jīng)買好了兩百畝地在那里了。年將軍另外給了一筆錢,到臨動身時,我有細賬給你?!?/br>
    “不必給我,交代劉虹就可以了。不過,”朱真顯得很焦慮,“家嫂為何不曾接來?”

    朱太太已經(jīng)被看管了,吉兇未卜。楊介中已經(jīng)有了打算,在杭州要設(shè)法營救;在這里,不必告訴朱真,免得徒亂人意。

    “令嫂貪戀故園,又畏跋涉,不肯到山上來。好在事情做得很機密,官府并沒有注意到她。我想,你就不必再管了,家用有我接濟,盡請放心?!?/br>
    朱真頗感意外,但亦不疑有他,只怏怏地說:“只好隨她了?!?/br>
    剛說到這里,劉虹走了來探問杭州的情形。楊、朱二人將詳談經(jīng)過都告訴了她,劉虹一言不發(fā)地走回臥室,將那一串珠寶取了來交給楊介中。

    “楊大哥,”她說,“如今是禍福同當(dāng)了,這些東西也該分一分?!?/br>
    “不!”楊介中一手按住袋口,不讓她將珠寶倒出來,“庶人無罪,懷璧其罪。我不要,這只有替我?guī)淼満?。就是你們在路上亦該小心!?/br>
    “怎么辦?”劉虹問朱真。

    “楊大哥的話不錯,我們帶到山上亦無用處。我看——”朱真沉吟了一會兒,說,“我有個辦法,不過以不說破為宜。”

    于是當(dāng)天開始,便動手收拾行李,雇定了船只,及至動身有期,朱真才說了他處置那一囊珠寶的辦法:交給華藏寺,請方丈一行大師收藏。到得事定,一半捐獻,重修寺貌,再塑金身;一半留給姓“生”的孩子。

    但是這個辦法不一定辦得到,因為一行大師也許為了一寺的安全,不肯負此重任,所以事先不便明言。劉虹也贊成這個辦法,相偕到華藏寺,與方丈密密陳請。一行大師慨然應(yīng)諾,卻指定要楊介中到場交納,為的是他自明心跡,要找個見證人。

    年羹堯在這年十二月定罪的消息,傳到新安江上、萬山叢中朱真與劉虹隱居之處,已在下一年二月里。一共九十二款大罪,應(yīng)該明正典刑。奉旨“令年羹堯自裁,其子年富立斬,余十五歲以上之子,發(fā)遣極邊煙瘴地方充軍。妻系宗室之女,著遣還母家。族中為官者俱革職。家貲抄沒入官,其嫡親子孫將來長至十五歲者皆照遣,永不赦回。有匿養(yǎng)其子孫者,以黨附叛逆治罪。父年遐齡、兄年希堯革職免罪”。年遐齡已經(jīng)八十多歲,本亦在處死之列,由于大學(xué)士朱軾力爭,方得免死。

    消息是楊介中送來的,另外附抄了一道皇帝宣示年羹堯罪狀的上諭,說是“今寬爾殊死之罪,令爾自裁,又赦爾父兄伯叔子孫等多人之死罪,此皆朕委曲矜全,莫大之恩,爾非草木。雖死亦當(dāng)感涕也”。

    “寫得出這樣的話,其人心腸可知。”朱真向哭紅了眼睛的劉虹說,“看來你我從此必須隱姓埋名,老死巖壑了!”

    “一切都過去了!”劉虹強自振作,“但要把過去的一切都忘掉了才行?!?/br>
    “說得是,”朱真向來人說道,“請你上復(fù)楊大爺,我們從此不來往了。請楊大爺只當(dāng)世界上,從此沒有我們這兩個人!”

    年羹堯死而有知,唯一值得安慰的一件事,是劉虹生了一個男孩。朱真不敢說他姓“生”,只說姓沈。不過就在孩子出世的那天晚上,將他的身世經(jīng)過,細細寫下,密密封緘,留待孩子成年以后開拆。

    到得孩子五歲那年,皇帝誅除異己,終于告一段落。繼年羹堯之后,隆科多的下場亦很慘,先是派往蒙藏邊界的阿爾泰地方辦理界務(wù),作為變相的放逐。到了雍正五年,私藏玉牒底本一案發(fā)作,皇帝大怒。

    玉牒乃是皇家的家譜,其中有皇帝削奪十四阿哥爵位,以及借避諱而改名奪名的種種痕跡。如今隆科多私藏底本,顯然有留待將來翻案的打算。這一來,他就算死定了。

    于是隆科多被召還京,交王公大臣會審,定下大不敬之罪五,欺罔之罪四,紊亂朝政之罪三,黨jian之罪六,不法之罪七,貪婪之罪十六,共四十一款大罪。

    罪名中有許多離奇的情節(jié),有一款是“妄擬諸葛亮,奏稱白帝城受命之日,即是死期已至之時”,從表面上看,將皇帝比作劉阿斗,自然是大不敬。其實不然。

    原來隆科多的意思有兩層,一層是他之保皇帝,猶如諸葛亮保劉阿斗。沒有諸葛亮不會有劉阿斗的天下,同樣地,沒有他,就不會有雍正的天下。

    另一層是表示皇帝得天下不正,秘密都在他肚子里,好就好,不好翻將出來,大不了一死。這是提醒,也是要挾,皇帝自然非殺他不可。

    欺罔之罪的前三款是有連帶關(guān)系的,一款是“圣祖仁皇帝升遐之日,隆科多并未在御前,亦未派出近御之人,乃跪稱伊身曾帶匕首,以防不測”;一款是“狂言妄奏,提督之權(quán)甚大,一呼可聚二萬兵”;又一款是“時當(dāng)太平盛世,臣民戴德,守分安居,而隆科多作有刺客之狀,故將壇廟桌下搜查”。承審大員雖以隆科多在圣祖臨終時,未在御前,一筆抹煞,其實所言不虛。當(dāng)時盛傳“江南八俠”聚集京師,匿跡王府,皇帝有被刺之虞,所以隆科多防范甚密,保護甚周,不想這時都成了罪狀。

    犯這四十一款大罪,自應(yīng)斬立決。但說圣祖賓天時,隆科多未在御前,這一點皇帝如果不辯,就成了有意撒謊,隱瞞實情,所以特頒一道上諭:“皇考升遐之日,大臣承旨者唯隆科多一人,今因罪誅戮,雖于國法允當(dāng),而朕心則有不忍。隆科多忍負皇考及朕高厚之恩,肆行不法。朕既誤加信任于初,又不曾嚴行禁約于繼,今唯有朕身引過而已。在隆科多,負恩狂悖,以致臣民共憤,此伊自作之孽。皇考在天之靈,必昭鑒而默誅之。隆科多免其正法,于暢春園外附近空地,造屋三間,永遠禁錮。伊之家屬何必入官?其應(yīng)追贓銀數(shù)十萬兩,尚且不足抵賠,著交該旗照數(shù)追完。其妻子免入辛者庫,伊子岳興岱著革職,玉柱著發(fā)往黑龍江當(dāng)差?!?/br>
    凡是為皇帝禁錮的,一定活不長久。因為不必加以私刑,只要按照一般囚犯的虐待,就能將這些錦衣玉食的貴族折磨得但求一死。

    不過比起皇帝的骨rou來,隆科多還算是幸運的,至少不曾受過像九阿哥那樣的非人待遇。

    九阿哥在雍正四年四月,與八阿哥同時勒令除宗,廢為庶人。既非皇室,自然不能用玉牒上的名字,所以又得改名。八阿哥改為“阿其那”,九阿哥改為“塞思黑”,這都是滿洲話,意思是狗和豬。

    廢為庶人,治罪自然如常人的待遇,所以塞思黑在西寧押解進京時,一路已受了許多折磨。到得保定,暫行羈押。直隸總督李紱仰承皇帝的意旨,以檢束江洋大盜的苛虐手段對待塞思黑。他在奏折中說:“現(xiàn)在給予塞思黑飲食,與牢獄重囚,絲毫無異。鐵索在身,手足拘攣,房小墻高,暑氣酷烈。昨已報中熱暈死,因伊家人用冷水噴漬,逾時蘇醒,大約難以久存,蓋不善所致,即有皇恩亦難逃于天殛也?!?/br>
    到了七月十五,塞思黑患了泄瀉。八月初九以后,“飲食所進甚少,形容只日漸衰瘦”。于是言語恍惚,神志昏迷,再后來“聲息愈微,呼亦不應(yīng)”,但仍拖到八月二十七方始斃命,臨死以前,“昏迷不起,不能轉(zhuǎn)動,目暗語喑,唯鼻息有氣,兩手動搖,喉吻間有疾響而已”。

    八阿哥是在一個月以后,死于監(jiān)所,他所受的罪,并不比九阿哥來得少。至于十四阿哥,只有十四款大罪,為王公大臣所公議。第一款說:“十四阿哥性質(zhì)狂悖,與阿其那尤相親密。圣祖仁皇帝于二阿哥之案,將阿其那拿問時,召入眾阿哥,諭以阿其那謀奪東宮之罪,現(xiàn)交議政究審。十四阿哥與塞思黑等,同向圣祖仁皇帝之前,十四阿哥奏云:‘阿其那并無此心。若將阿其那問罪,我等愿與同罪。’圣祖仁皇帝震怒,拔佩刀欲殺十四阿哥,經(jīng)允祺力勸稍解,將十四阿哥重加責(zé)懲,與塞思黑一并逐出。”

    第十一款說:“皇上謁陵回蹕,遣拉錫等降旨訓(xùn)誡,十四阿哥并不下跪,反使氣抗奏。良久,阿其那見眾人共議十四阿哥之非,乃向十四阿哥云:‘汝應(yīng)下跪。’便寂然無聲而跪,不遵皇上諭旨,止重阿其那一言,結(jié)黨背君,公然無忌?!?/br>
    原來十四阿哥最聽阿其那的話,當(dāng)初皇帝封阿其那為廉親王,目的就在期望他能夠約束十四阿哥,誰知八阿哥不受籠絡(luò),算是很對得起十四阿哥,所以十四阿哥仍如以前那樣敬重八阿哥。

    最后一款是:“jian民蔡懷璽,造出大逆之言,明指十四阿哥為皇帝,塞思黑之母為太后,用黃紙書寫,隔墻拋入十四阿哥院內(nèi)。十四阿哥不即奏聞,私自裁去二行,交與把總,送至總兵衙門,全是酌呈完結(jié)。及欽差審問,始理屈自窮,悖亂狂妄顯然?!边@更是一件皇帝栽贓的大笑話。

    這件案子是馬蘭鎮(zhèn)總兵范時繹所經(jīng)手。他在雍正四年三月二十三日奏報,說他手下一個負責(zé)探訪兵丁,名叫趙登科,面報一件怪事:他在湯山看到一個人,身攜行囊,神色可疑,于是上前搭訕。那人起先應(yīng)對含糊,不肯道明姓名,經(jīng)趙登科好言誘騙,終于說了實話。

    “我是溪州人,有三個哥哥,一個弟弟。我的大哥是大糧莊的莊頭。只為家里不和,我大哥把我鎖了起來,是我三哥和小弟私下拿我放了出來,給了三千制錢,叫我逃往關(guān)東。”

    既然要逃到關(guān)東,怎么會走到這里來的呢?那人也有解釋,說兩天之前,他睡在一座小廟里,夜得一夢,夢見廟神指引,叫他不必往關(guān)東,往西北方向走,那里有個湯山,去投奔十四爺。道是“十四爺?shù)拿?,將來要做皇帝”?/br>
    趙登科便指點他十四阿哥的住處。等了一會兒,十四阿哥的哈哈珠子那喇出來,那人便即跪在他面前,把跟趙登科說過的話說了一遍,求他通報。那喇不理他,掉轉(zhuǎn)身就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