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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玄幻小說 - 高陽歷史小說作品全集(共10冊)在線閱讀 - 第十四章

第十四章

    第十四章

    一車重禮,由典客指派親信引領(lǐng),自僻靜的后門駛?cè)朊杉胃凇T谛蹓训恼T前,這位權(quán)傾一時的秦王寵臣,降階親迎,把荊軻和秦舞陽接了進(jìn)去。

    雖只是私人性質(zhì)的拜會,儀禮仍然相當(dāng)隆重。先由典客為荊軻介紹,接著是荊軻為蒙嘉引見他的副使。最后,典客又向主賓三人分別行禮告退。耽擱了好一陣,才得東西相向,安坐交談。

    蒙嘉首先表示歡迎之意,附帶致歉,說荊軻來拜訪的那天,他正好奉召入宮,府中僮仆,不知貴客身份,以致怠慢,已經(jīng)痛加誡斥。

    這自然是門面話。但蒙嘉低沉的聲音,聽來異常肫摯,加上他那矮小枯瘦的身材,和安詳?shù)难凵?、緩慢的舉止,恂恂然如與世無爭的老農(nóng)——如果不是深知其人,無論如何不忍心去猜想他所說的竟是鬼話。

    荊軻心里不免驚異,想不到陰鷙的嬴政,會有這樣一個貌不出眾的寵臣;但轉(zhuǎn)念又想,蒙嘉得以深受寵信,可能正因?yàn)樗土诉@么一副謹(jǐn)厚的外貌——越是這樣的人,越工于心計;不是工于心計,如何能在李斯、趙高之間,保持已有的地位?這樣一想,心生警惕,應(yīng)答之際就格外小心了。

    敘過客套,漸入正題,蒙嘉問道:“足下遠(yuǎn)來敝國,何所見教?”

    “特來為燕國表達(dá)中忱,納貢修好。臨行之時,燕太子再三叮囑,一到上國,先趨蒙公門下,說蒙公德高望重,必有大有益的賜教?!?/br>
    蒙嘉明知荊軻為何許人,故意裝作不知,因?yàn)槁牭盟f“燕”國,再說“燕”太子,不是燕國人的語氣,便先作為不解地問一句:“足下不似燕國口音?!?/br>
    “先世齊人,后遷于衛(wèi),到燕國不久,頗蒙燕太子禮遇——我不是燕人,身居局外,是非利害,比較看得真切,因而遣我為使,以便大王有所垂詢之時,得免于不自知之苦?!?/br>
    “足下頗善于設(shè)詞?!泵杉吸c(diǎn)點(diǎn)頭說,“燕人善用客卿,這話果然不錯?!?/br>
    “荊某他無所長,只是謹(jǐn)慎小心,庶能不負(fù)燕國人民的期望?!?/br>
    “噢!”蒙嘉很注意地問道,“燕國人民的期望如何?”

    “但望王將軍的大兵,止于易水之南,得免干戈流離之苦。”

    “這要看燕國修好的誠意而定。”

    “雖有誠意,不得蒙公成全,無由上達(dá)。”

    “這——”蒙嘉沉吟了一會兒,答道:“你可以放心!”

    “我為燕國君臣上下,拜謝大德。”說著,荊軻恭恭敬敬地俯身頓首。秦舞陽也跟著他同樣行動。

    蒙嘉回了禮,抬起身子又問:“只要王翦止于易水之南,怕事有窒礙。漠北夷狄,不可不防?!?/br>
    “夷狄南侵,燕國首當(dāng)其沖,自然要為大王御之于長城以外。”

    “燕國的兵力辦得到嗎?”蒙嘉以存疑的神態(tài)質(zhì)問。

    “自然要煩上國雄兵相助。督亢膏腴之地,正好屯兵?!?/br>
    “好!”蒙嘉撫摸著唇上短髭,不勝欣然地說,“你想得真是很好。這番話,大王一定中意?!?/br>
    “此即是燕國至誠修好的明證,必在蒙公洞鑒之中?!?/br>
    “是的,是的,我明白。那——”蒙嘉又問,“樊於期如何伏誅?請見告?!?/br>
    這一問不難回答。樊於期的首級,即已驗(yàn)明,隨便怎么說,都能叫人相信,更以荊軻的機(jī)智口才,就是隨意編造的一段話,也可說得活靈活現(xiàn),使得蒙嘉越發(fā)深信不疑。

    “這位副使,”蒙嘉將視線落在秦舞陽身上,“年未弱冠,已膺重任,令人欽羨之至!”

    虧得早從任姜那里得到了消息,對此已有準(zhǔn)備,秦舞陽看說到他身上,雖不免有些靦腆的神色,應(yīng)對倒還從容,俯首答道:“舞陽得有機(jī)緣,隨荊先生來觀光上國,真是萬幸?!?/br>
    “此子忠誠,深得燕太子的鐘愛?!鼻G軻接著解釋,“這一次叫他跟了我來,第一,是讓他得以見識世面,歷練歷練;其次,此子好武,讓他有個機(jī)會瞻仰上國軍容,一定獲益不淺?!?/br>
    “噢!”蒙嘉轉(zhuǎn)臉問秦舞陽,“你讀過韜略嗎?”

    三韜六略,秦舞陽只知道名字,未曾讀過,但這時候不能不硬著頭皮答一聲:“曾稍稍涉獵。”

    荊軻是知道秦舞陽底細(xì)的,心想蒙嘉若要跟他談?wù)擁w略兵書,等于對牛彈琴,所以趕緊插口說道:“他哪里夠格跟蒙公談韜略?不瞞蒙公說,若非有甘上卿十二使趙的先例在,我實(shí)在也不敢?guī)麃??!?/br>
    秦國名將甘茂的孫子甘羅,十二歲拜為上卿,出使趙國,這是太子丹質(zhì)于秦國時候的事。有此現(xiàn)成的例子,正好用來辯解燕國何以遣一少不更事的秦舞陽為副使。荊軻這樣不著痕跡的一句話,竟輕易地瞞過了老jian巨猾的蒙嘉。

    于是蒙嘉非常高興了!燕國使臣令人可疑的地方,一一都解消了。珠寶黃金、異物珍玩雖然可愛,但隨著禮物而來的干求請托,往往也叫他費(fèi)盡心機(jī),焦慮不安;只有今天的情形最好舒服不過了,既無受賄的證據(jù),也不必負(fù)什么圖利他人的責(zé)任;殿廷糾舉,清議譏彈,那一切叫人心驚rou跳的討厭事,都到不了他身上。

    荊軻冷眼偷覷,察覺蒙嘉面有喜色,正好探一句確實(shí)口風(fēng)出來。于是微微咳嗽一聲,等蒙嘉定神相看時,他恭恭敬敬地問道:“何日得以謁見大王?伏乞示下,以便先期齋戒?!?/br>
    “總在十日以后?!泵杉魏敛粸殡y地答復(fù),“明天我進(jìn)宮面陳大王,一有確信,立即通知足下?!?/br>
    “是。真深感盛情了?!闭f著,頓首致謝,抬起身來,向秦舞陽做了個眼色,示意該告辭了。

    蒙嘉發(fā)覺了他的意思,揚(yáng)手阻止:“公務(wù)已畢,請敘私誼。小飲數(shù)杯再走。”

    荊軻略一沉吟,望著秦舞陽說:“蒙公垂愛,你我就叨擾吧!”

    彼此一聲“請”,主賓三人,由僮仆引導(dǎo)著,曲曲折折來到后園。剛?cè)胫虚T,便聽得鶯啼燕語似的,一群妙年女郎,迎了上來。荊軻再抬眼看一看園林建筑,心里不由得罵了句:這老家伙倒真會享福!

    那置身在脂粉叢中的蒙嘉,這時不是古心古貌的樣子了,在這個身上捏一把,那個臉上摸一摸,像個佻達(dá)的少年。荊軻一向有很好的矯情鎮(zhèn)物的功夫,所以神色自若;秦舞陽可就不免有些忸怩了。

    亂過一陣,肅客入座。蒙嘉左手撐地,斜斜坐著,右手高舉一只龍紋玉杯,看著客人說道:“淳于髡有言,‘朋友交游,久不相見,卒然相睹,歡然道故,私情相語,飲可五六斗。’我與兩位雖是初交,實(shí)同故人。此一杯可容一升,非過五十杯,我不放兩位回館舍去?!?/br>
    話說得很豪邁,加上那不中繩墨的姿態(tài),頗近乎游俠的作風(fēng)。這不見得是蒙嘉的本色,但也因此而叫荊軻在心里佩服,這老家伙的手段實(shí)在圓滑,善于投人所好——在嬴政面前,他自然又另有一套,能叫那個獨(dú)夫非他不歡。

    暗底下在轉(zhuǎn)著念頭,表面上卻絲毫不敢怠慢,先報以受寵若驚的一瞥,然后答道:“長者所命,不敢推辭。不過,我也有個請求?!?/br>
    “荊卿!”蒙嘉改了稱呼,不叫“足下”了,“有話盡管直說,客套無味!”

    “那就直說!”荊軻指著秦舞陽說,“他滴酒不沾唇,把他豁免了吧!”

    “可以。在我這里做客,無不如意?!泵杉慰幌啻?。

    能讓秦舞陽不飲,荊軻便放心了。一則是為了應(yīng)酬蒙嘉;再則因?yàn)槭率马樖?,胸懷一暢,所以杯到酒干,興致極豪。

    酒到半酣,歌伎獻(xiàn)藝,秦國特有的樂器是陶制的缶和甕。敞口的小缶,其聲瑯瑯,十分清越;小口的大甕,嗡嗡然余響不散,別有一種醇厚的韻味。

    已略有酒意的蒙嘉,親自擊缶叩甕,歌伎應(yīng)聲而和,高亢激越,足以醒酒。荊軻雖好音律,正宗的“秦聲”,卻還是第一次欣賞。耳中細(xì)辨歌聲,手上便忘了數(shù)目,一杯復(fù)一杯,也不知道喝了多少。

    忽然,看出去人影成雙,荊軻發(fā)覺自己醉了,但心里還很清楚,悄悄叮囑秦舞陽:“看著我些,今天,我怕要醉!”

    果然,撐持不了多久,酒一涌上來,醉得人事不知。一覺醒來,不知身在何處,只覺得嘴里干得要冒火,張口想說話,喉頭一陣劇痛,只好又閉上了嘴,干咽著唾沫。

    就這時,一只軟軟的手,伸了過來,摸著他的額頭,同時有人悄悄在問:“要喝水么?”

    荊軻辨一辨聲音,是任姜。由這一條線索往下想,才發(fā)現(xiàn)自己原是在自己的屋子里。

    任姜沒有等他回答,便已取了一杯水來。荊軻在微明的燈焰中,仰起身子,就著她的手中,一飲而盡,重又睡了下來,舒暢地喘了一口氣,將手放在她膝頭上,讓她握著。

    感覺中,任姜的衣服穿得好好的,“你怎不睡?”他轉(zhuǎn)過臉來,不安地問道,“就這樣一直守著我么?”

    “嗯?!比谓p聲說道,“別那么大的聲音,我是偷偷兒過來的。”

    “舞陽呢?”

    “他知道我在你這里?!?/br>
    荊軻回憶了一會兒,實(shí)在想不起來,是如何從蒙嘉那里回廣成舍來的?赧然笑道:“我從來沒有這么醉過!”

    “我也從來未見人醉成這個樣子!為什么要喝那么多的酒呢?你酒量不是很好嗎?”

    “就因?yàn)樽允丫屏亢茫艜茸?。?/br>
    “那必是跟蒙嘉很投機(jī)的緣故?!比谓湫Φ溃澳鞘且活^有名的老狐貍,你就不怕酒后露真言?”

    這一說叫荊軻驚出一身冷汗,霍地坐了起來,急急問道:“我說了什么?”

    “我怎么知道?我又不在場。”

    “那你怎說‘酒后露真言’?自然有所知而云然?!?/br>
    “一定要等你說錯了話,才來勸你么?”

    原來只是規(guī)勸!荊軻感激地說:“不錯。虧得有你提醒我?!钡胂氲降撞话?,又說:“你替我把舞陽去請來!”

    “深更半夜的,干什么?”

    “我要問問舞陽,到底我醉后失言沒有?”

    “不用問他,我聽他說了?!比谓鸬溃八f虧得說醉就醉,不然就話到口邊留不住了?!?/br>
    “那還好?!鼻G軻剛說了這一句,聽得窗外仿佛有人聲,趕緊拉著任姜一起臥下,兩人都屏息靜聽著。

    人聲是有的,但不知是誰,也不知起來干什么。等了一會兒,再無動靜,任姜悄悄說道:“天快破曉了,我走吧!”

    “托你的事如何?”

    “此刻沒有工夫說?!?/br>
    荊軻稍稍想了想,便有了主意:“上午你多睡一會,叫舞陽也別起來?!?/br>
    任姜不明白他是何用意,但沒有時間去問,答應(yīng)一聲匆匆走了。

    荊軻宿醉猶在,喝些水又睡了一覺,醒來掀帷一看,淡金色的日光,已灑上窗格,趕緊起身,略略收拾,便往前院走去。

    一進(jìn)垂花門,便有舍中伺候那個院子的僮仆迎了上來,問了早安,隨即指著緊閉的屏門,略帶詭秘地微笑著說:“副使還沒有起來?!?/br>
    荊軻點(diǎn)點(diǎn)頭,也笑了,徑自去叩屏門,一面大聲地開著玩笑:“嗨,日影都下地了,還在溫存么?”

    秦舞陽和任姜早就醒了,不能起身,又不能談話,更不知荊軻葫蘆里賣的什么藥,那份無聊氣悶,實(shí)在難受。這里一聽荊軻的話,心里才都明白,他是用這樣一個方式闖了進(jìn)來,才好順其自然地留住任姜談話,瞞過他人的耳目。

    于是,他倆裝作好夢初回,隔窗答話,先請荊軻等一等,再慢條斯理地開了門,把他請了進(jìn)去。彼此招呼過了,任姜先避入內(nèi)室去梳洗。秦舞陽一面盥洗,一面陪著荊軻談話。然后又在一起朝食,自然是任姜伺候。

    吃完,撤去食具。看看外面沒有人,荊軻使了個眼色,秦舞陽會意,把目光專注在窗外,不斷來回監(jiān)視,以防有人偷聽。要這樣子,荊軻與任姜才敢放心談話。

    在去看蒙嘉的前一天晚上,他們曾作第二度的枕邊密語,荊軻提出一個要求,希望任姜能安排一個機(jī)會,讓他跟她的秘密組織中的首腦,見一次面。此刻要談的,就是這件事。

    “我已經(jīng)去說過了?!比谓獡u搖頭說,“他們的意思,說見面用不著,有什么話,讓我轉(zhuǎn)達(dá)?!?/br>
    “是不是他們不相信我?”

    “不!”任姜一口否認(rèn),“他們大概知道你的名字,說你決不會做出什么卑賤的事來。只是認(rèn)為你的身份,到處有人注意,暗底下見一面,萬一為人發(fā)覺,于你、于我們這方面都很不利?!?/br>
    荊軻原想當(dāng)面觀察任姜這個組織中,究竟是些什么人在主持?可靠不可靠?現(xiàn)在是失望了。不過轉(zhuǎn)念想一想,任姜的忠實(shí),已一無可疑,那么他就沒有理由不相信她的話。

    “到底你有什么事要我們幫忙?何妨說出來商議。”

    “好,我跟你說?!鼻G軻越發(fā)放低了聲音,“我?guī)淼哪切┤耍胪心銈冊O(shè)法,讓他們能夠逃出咸陽。”

    “為什么要逃?不跟你一起回去嗎?就算……”

    “任姜!”他有力地?fù)]一揮手,“抱歉之至,你所提出的疑問,我都不能回答?!?/br>
    任姜憂疑莫釋,好半天才問了句:“什么時候逃?”

    “等我進(jìn)秦宮的那一天?!?/br>
    “噢!”任姜用手指敲敲太陽xue說,“容我想一想,我還弄不清楚是怎么回事。”

    “你慢慢去想吧!”荊軻向她警告,“想到了什么,擱在心里,千萬別對別人去說,也別放在臉上?!?/br>
    “那當(dāng)然?!比谓c(diǎn)點(diǎn)頭,暫且把這個疑問丟開,繼續(xù)談他所托的事,“你有多少人要交給我們?”

    “我想想看!”

    荊軻屈指計算,從人一共三十五名,二十四名是馭者和雜役,輜重一卸,該放空車回去,可以公然向秦國典客說明遣走;另外十一名是侍應(yīng)的僮仆,說要叫人回去送信,報告旅途平安,至少又可走掉兩個,余下的便得要設(shè)法助他們脫險了。

    于是他說:“大概有九個人?!?/br>
    任姜看他仆從簇?fù)?,不下三四十人之多,都要設(shè)法掩護(hù),是件極煩難的事,聽說只有九個人,心頭頓覺輕松,立即答道:“這一定辦得到?!?/br>
    荊軻沒有想到,她回答得如此痛快!欣慰之余,轉(zhuǎn)生疑惑,倒要問個清楚:“你有把握嗎?”

    “雖沒有十分把握,六七分是有的?!比谓o接著又說,“過去也曾遇到過類似的情形,有那反抗秦國暴政的義士,走投無路,我們總幫他設(shè)法逃出關(guān)隘。萬一不行,也還有別的辦法?!?/br>
    “說我聽聽!”

    “辦法多得很。最簡單的是,讓他混在服苦役的隊(duì)伍當(dāng)中。我想,你那九個人,第一步便這么做,慢慢等機(jī)會再幫他們逃出去?!?/br>
    這是個行得通的辦法。荊軻在想,數(shù)十萬人在營造的大工程中,混進(jìn)去九個人,是看不出來的。但是,秦法嚴(yán)峻,若是下令大索,又當(dāng)別論。因?yàn)檫@九個人而替數(shù)十萬義民帶來了災(zāi)禍,于心是無論如何不能安貼的。

    于是,他很懇切地說:“任姜,我不愿連累你們。這九個人當(dāng)初在挑選時,原曾說明,此去關(guān)塞艱難,旅途中不測之事甚多,所以遇險是他們意中之事,也是分內(nèi)之事,能救則救,不能救大家死而無怨。為救他們,而害了許多人可不好?!?/br>
    他這番話,又引起了任姜的強(qiáng)烈的困惑:“到底什么事,你說得如此嚴(yán)重!”

    “你自己慢慢去想好了。”

    “想是我自己的事。要救那九個人,我總要有個理由跟別人去說。你該知道,像我們這樣子做事,最要緊的是一個‘誠’字。說話吞吞吐吐,最犯忌的?!?/br>
    荊軻深為為難,想了半天,答道:“我見秦王有所折沖,言語會很激烈,可能獲罪下獄。等我身入囹圄,那九個人自然也會被捕。此所以在我入宮之初,就得幫他們脫逃?!?/br>
    “你說的不全是真話。”

    “是的?!鼻G軻一口承認(rèn),“你也不妨跟他們說,我說的并非真話,諒解我有不便吐露的苦衷!一切的一切——”他指一指她的心,又指自己的心,表示一切心照不宣。

    “好。就這樣吧!”任姜站了起來,走到秦舞陽面前說道,“把你們燕國的名物給我些!”

    “燕國的名物?”秦舞陽說了這一句,才想起來她指的是什么,趕緊連連答應(yīng),“噢,有,有!”

    開了箱籠,秦舞陽找出燕支來,拿了些給她。任姜說不夠,他又添了,添了還是不夠,叫秦舞陽奇怪了。

    “你一個人哪用得了這么多?我找找,有別的土儀送你些?!?/br>
    “傻瓜!”任姜笑道,“我是拿去分送這里的姐妹的?!苯又址诺土寺曇簦骸拔乙写蠹抑溃愀液?。這樣子,就是你不招呼我,我也可以自己跑來串門子?!?/br>
    “噢,原來如此!”秦舞陽深深自慚,覺得世界上似乎每一個人都比他聰明。

    不僅是秦舞陽,就是旁觀的荊軻,也有著微微的慚愧。他實(shí)在太看低了任姜?;叵胗艽沃梁惖郎希煌樯?,甚至多年未見的愛子,都可以暫時拋卻,可見得是如何渾渾噩噩,毫無機(jī)心?而如今呢,處事又精細(xì)、又有魄力,深沉老練,足可擔(dān)負(fù)重任。惡劣的環(huán)境,可以把一個弱者磨煉得智慧而堅強(qiáng),這是嬴政之流的獨(dú)夫,永遠(yuǎn)所不能理解的——他們總以為黎庶百姓像牛一樣笨,像羊一樣馴順,矛頭所指,予取予求,這便注定了要覆滅,其興也暴,其亡也速,遺憾的是,他無法眼看秦王朝的土崩瓦解了。

    意識到這一層,他似乎有些心有不甘。但是,警惕隨生,田光、樊於期、夷姞的影子都閃現(xiàn)在他腦際,他不自覺地低下頭去,在心里告訴自己,不許有一絲一毫的異念。

    “我要走了!”是任姜的聲音。聲音很大。

    他茫然抬起頭來,頷首示別??粗趿艘淮笈跹嘀В铰妮p快地走了出去,不自覺地嘆了口氣。

    秦舞陽也正目送著任姜離去,聽得他嘆氣,回過頭來,雖未說話,眼中關(guān)切困惑的神情,卻表示了希望他有所解釋。

    荊軻沒有解釋,他站起來走了出去。秦舞陽也跟著他到了廊下,兩人都是毫無目的地閑眺著。

    “我這半生盡是奇遇!”荊軻忽然說了這么一句。

    秦舞陽不知他何以發(fā)此感慨,只覺得應(yīng)該對他有所安慰,于是接口說道:“自到咸陽,一切都很順利!”

    “是的?!鼻G軻信口而答,“現(xiàn)在就看你我的了。這樣子事事順利,而你我還不能成功,可就連自己都對不起了!”

    秦舞陽一聽這話,覺得雙肩如驟然之間加上了千斤的重量,壓得他難以負(fù)荷,頓時臉色一變。

    這提醒了荊軻。他真?zhèn)€悔之莫及了!多少天來,他一直在下功夫,要把秦舞陽培養(yǎng)出一份從容鎮(zhèn)靜的情緒,不說舉重若輕,只要按部就班做去,便可不出差錯。想不到無意中一句話,毀了多少天的成就!

    此刻再要拿什么話解釋,只是把他心頭的陰影染得更濃。荊軻無可奈何,只能把手放在他肩上,使勁按一按,表示他對他的信心和支持而已。

    “荊先生!”秦舞陽一直苦于不自知,這時候到底把他平常不肯說的一句話,吐露了出來,“你看我能不能擔(dān)當(dāng)這件大事?”

    “只要你不要老去想它,就能擔(dān)當(dāng)?!?/br>
    “這樣的大事,怎能不想?”

    “要想的是我,不是你?!?/br>
    “你一定在想,我不如蓋聶可靠?”

    糟了,越說越壞,荊軻有些煩躁,但強(qiáng)自抑制著,“舞陽!”他看一看四周無人,低聲說,“我本來沒有苦惱,你這樣的態(tài)度叫我苦惱!”

    “噢!何必呢?”秦舞陽惶恐地問。

    “你不能沒有自信?!莻€人’身不滿五尺,酒色淘虛了身子。你是八尺高的童男子,就徒手相搏,也能致他的死命!”

    “是的!是的!”秦舞陽欣然回答。但忽又覺得說話不夠謙虛,因而又流露出慚惶不安的眼神。

    這是怎么回事呢!荊軻在心里想著,突有頓悟,真的不該用秦舞陽的!在他面前,秦舞陽自卑的感覺特重,如果跟別人在一起還好些,跟他在一起,有十分的力量,最多亦只能發(fā)揮七分,而況他原來就不過七分人才。

    錯了!荊軻仰首看天,在心中長嘆。然而事已如此,只好一切都交付給命運(yùn)。

    從這里起,荊軻的心境,有了變化。他盡力鼓舞著自己,不讓心里出現(xiàn)泄氣的感覺,可是也不愿去多想進(jìn)宮朝覲的那一天,會發(fā)生些怎么樣的情況——那只有使自己緊張不安,他覺得他現(xiàn)在最需要的是,保持平靜的心情,在平靜中培養(yǎng)出彌滿的精力,準(zhǔn)備著到最后那一天去應(yīng)付任何可能的變化。

    于是,他想到了該去領(lǐng)略咸陽的風(fēng)光。吳舍長知道了他的意思,派了人來做向?qū)?。他把秦舞陽留在舍中看守,欣然隨著向?qū)?,策馬出游。但是就這一次,他覺得已經(jīng)夠了,因?yàn)闈M眼所見,都是穿著黑衣服、低著頭在吃力地工作的人,看不見一張開朗的臉,也聽不見一聲歡笑——只有“邪許、邪許”,力弱不勝沉重的呼喊。同時吳舍長所派的那個向?qū)?,主意大得很,什么地方可以看,什么地方不可去,都要聽他的指使。荊軻惹了一肚子氣,想想還不如在舍中休息的好!

    真的還是留在廣成舍來的好,那里至少還有個任姜。

    任姜幾乎整天在秦舞陽院子里。荊軻一天總有兩三次過來談笑。有時秦舞陽把她帶到后院他那里來,卻又找個借口,獨(dú)自離去,留下他們兩個人在屋里深談。

    這天是個例外,任姜一個人悄悄溜了來。從她臉上的神情看,她不是無因而至的。

    果然,她第一句話就說:“你交付的事,我們已經(jīng)籌劃好了。到那一天,你一進(jìn)宮,要逃的那些人,便得自己設(shè)法溜走,往東三里,有座石橋,過橋一片棗林。到了那里,自然有人接應(yīng)。請你告訴他們。”

    “好極了!”荊軻鄭重致禮,“了卻我一件心事,感激不盡?!?/br>
    “蒙嘉可曾來通知你?”任姜又問。

    “沒有啊!”荊軻愕然,“通知什么?”

    “我倒已經(jīng)得到消息,”任姜微顯得意,“嬴政快接見你了?!?/br>
    “噢!”荊軻將信將疑,“你是從何而來的消息?”

    “嬴政身邊,我們也有人?!?/br>
    “真的!你們的布置可真厲害?!?/br>
    “站在我們這一面的人很多。你不也是嗎?”

    “我早知道有你們這么一個嚴(yán)密的組織就好了!”

    “怎么呢?”

    荊軻搖搖頭不答,覺得有這么多人在這里,應(yīng)該可以好好利用。雖然一時他還沒有主意,但只要慢慢去想,自信一定可以想出很妥善的辦法,無奈此刻在時間上是不容許了。

    “你有話盡管說?!比谓僖淮伪硎局С?,“只要有用得著我的地方,你告訴我,我去轉(zhuǎn)達(dá),一定盡力而為?!?/br>
    為了她這一番話,荊軻倒是認(rèn)真地考慮了一會兒。現(xiàn)在要改弦更張,重新制造一個刺殺嬴政的更穩(wěn)妥的一個機(jī)會,自然是不可能的。但是——

    心念一動,他問道:“你們派在嬴政身邊的,是怎么樣一個人?”

    “一名貼身的宮女。另外還有在外面?zhèn)鬟f消息的人?!?/br>
    荊軻有些失望。他本想托任姜把那人約出來見一見面,打聽打聽關(guān)于嬴政個人的性格和生活習(xí)慣之類,或許對他的任務(wù)有所幫助。聽說是一名宮女,約會不便,只好算了。

    “你問她干什么?”任姜細(xì)看了看他的臉色問道,“你可是在心里想,既有人在他身旁,何以不找個機(jī)會行刺?”

    荊軻大吃一驚!他并沒有想到這一層,只是驚于她的“行刺”二字,怕是任姜已識破了他的行藏。

    越是這樣,越叫她懷疑,“我猜對了沒有?”她追問了一句。

    “沒有!你沒有完全猜對!”他說,“我要做些什么,你可能已經(jīng)想過。但是你可曾想到,我跟舞陽可能連累了你?”

    “當(dāng)然想過?!比谓卮鸬脴O快,灼灼雙眼逼視著荊軻,帶著些天真小女孩的味道,仿佛怪他問得多余似的。

    荊軻卻不管她這些,繼續(xù)問道:“想過便該有避禍的打算。這一層想過了沒有呢?”

    “早想過了。等你一離開這里,我也就走了?!?/br>
    “走哪里去?”

    “還在咸陽?!?/br>
    “要讓他們抓住了怎么辦?”

    “哼!”任姜鄙夷地撇一撇嘴,“大不了一條命!他們那些死刑我都見過,大辟、鑊烹、車裂。我不怕!”

    “這、這不是我又害了你了嗎?”

    荊軻的語聲,遲疑而痛苦,任姜卻回答得爽朗而滿足,“我一點(diǎn)都不怨你。我自己心甘情愿的?!彼舐暤卣f。

    這在荊軻枯干的心湖中,又涌起陣陣情波。他的眼不自覺地濕潤了?!盀槭裁茨銈兌家@樣子待我呢?”他萬般無奈地嘆口氣。

    話中有個漏洞,叫任姜一下子捉住了,“‘你們’?還有誰?”她好奇而關(guān)切地問,那雙眼睜得更圓、更大了。

    這把荊軻思念夷姞的心,又挑了起來!他不想瞞住任姜,而且相反地,要說出來才覺得痛快些,于是他說:“為了我這一趟咸陽之行,有三個人慷慨捐生,其中之一是燕國的公主?!?/br>
    “不就是那名叫夷姞的公主嗎?”

    “正是她!”荊軻問道,“你也知道?”

    “燕國那位公主的名氣大得很。多說姿容絕世,琴藝無雙,可惜性情孤傲,一直未嫁。怎、怎會死了呢?而且聽口氣是為你而死的??墒敲??”

    “是的。她是為我而死的!她是我的妻子?!?/br>
    任姜愣住了!她覺得世上令人驚異之事,莫過于此。一位公主的下嫁,往往是列國之間所津津樂道的新聞。“怎沒有聽見說起,燕國的公主有喜訊?”她怔怔地自語著。

    “其中原委曲折,一言難盡?!?/br>
    “快說給我聽聽!”

    “好!”荊軻略一沉吟,決定把整個經(jīng)過,和盤托出,“我都說給你聽。你是世間唯一知道我跟夷姞之間的一切的人。任姜,你聽了我的話,你就有了一份責(zé)任,你得要把夷姞的故事,傳留下去。你能負(fù)責(zé)答應(yīng)我嗎?”

    “我罰誓,我一定做到?!?/br>
    “如此,你就不可輕言捐生!要想辦法活下去,盡你的責(zé)任?!?/br>
    這也許是他有意如此設(shè)問,勸她珍重。任姜在想,處此暴政之下,死比生來得容易。為了荊軻,她要挑一條難的路走——如他所說的,“想辦法活下去!”于是,她很鄭重地點(diǎn)一點(diǎn)頭,雖未出聲應(yīng)諾,這個表示已使得荊軻感到滿意。

    “你坐過來——”

    他剛說完這一句,聽得叩門的聲音,同時聽得門外秦舞陽在喊:“荊先生,有要緊話奉告!”

    確是很要緊的話。典客派人來通知,秦王嬴政,定于庚申日在咸陽宮接見燕國使者。這天是辛丑,算來還有七天的工夫。

    “如何?”任姜揚(yáng)一揚(yáng)臉問道。

    荊軻看著她笑了。秦舞陽不解所以,問道:“怎么回事?”

    “她事先已得到消息。噢——”荊軻把任姜安排他們從人逃脫的計劃,告訴了秦舞陽,又說,“你別忘了。庚申日那天一早,通知他們。”

    “是。”秦舞陽站起身來,準(zhǔn)備離去。

    “你別走?!鼻G軻留住他,“我和公主的許多情形,你也未必知道,不妨聽聽。”

    夷姞與荊軻的一段癡情,秦舞陽早有所聞,苦于不知其詳,尤其是夷姞易水自盡,究竟是為了什么?一直是他想知道而又不敢問的。難得荊軻自己愿意公開,真?zhèn)€喜出望外了。

    但意外的事故,出現(xiàn)得太煞風(fēng)景。荊軻剛談了沒有幾句,有人來報,說蒙嘉遣了人來有消息通知。荊軻估量著無非也是轉(zhuǎn)達(dá)嬴政定期接見的信息,便懶得動了,叫秦舞陽出去代見。

    他對荊軻,一向是抱著“有事弟子服其勞”的態(tài)度來應(yīng)付的,接得命令,怏怏然地去了。這里荊軻接著他未完的話往下談。

    談夷姞自然要從他與太子丹定計談起。先有秦舞陽在座,他心里有數(shù),要避免提到蓋聶,此刻卻沒有什么礙口的了。他說到蓋聶,附帶解釋,就是他跟她在榆次道上的旅舍中,宋意來訪,他以為有人來尋仇的那個“仇人”。

    “噢,是他!”任姜越發(fā)聽得有味了,插口問道,“既然你們有仇,你怎么又要找他來幫忙呢?”

    “別打岔!你聽下去就知道了?!?/br>
    荊軻依舊按照他親身的經(jīng)歷,順著時間次序講下去。一面講,一面重溫著回憶。平時的回憶,只是片段的,像這樣整個的經(jīng)歷在腦中復(fù)現(xiàn),真還是第一次。因此現(xiàn)實(shí)的感覺,不知不覺地消失了,整個情緒都沉浸在已逝的時光中。興奮、激動、歡樂、悲傷,以及無限的沉重,都隨著自己的敘述而變化。說到夷姞的死,他終于流下了眼淚,然而他不知道在流淚,他為自己不知不覺地造成一種迷惘的,不知斯世何世、斯地何地的物我兩忘的境界。

    忘不了的只是夷姞,眼中所看到的是她的淺笑,鼻中所聞到的是她的衣香,耳中所聽到的是她的琴聲,甚至于手中所觸摸到的,仿佛也是她的柔膩溫軟的肌膚。

    忽然,他有了新的感覺,臉上癢癢的,想伸手搔一搔,一抓,抓到了任姜的手和她手中的羅巾——他這才發(fā)現(xiàn)她正在為他拭淚,同時也發(fā)現(xiàn)她的淚痕猶在雙頰。

    她強(qiáng)笑著搖一搖頭,是一種做作出來的歡喜的感嘆,“我不知道該為你高興,還是傷心?!彼f。

    “我只覺得欠人的太多,能夠償還的太少。”

    “至少你沒有欠我什么!也許我還欠著你一些。我沒有想到能再遇見你,只當(dāng)從榆次到邯鄲的那幾天日子,今生今世永不會再有了。誰知道居然還有!”說到這里,任姜的身子突然一抖,眼中的光彩頓時消失,軟弱地垂下頭去,凄然長嘆,“唉!但是,我也沒有想到——”

    她無法再說下去,他卻完全能夠意會。此情此景,再想起自己的結(jié)局,也真叫他心膽俱裂了!轉(zhuǎn)念又想到任姜,剛得重逢,恰又死別,人世間的感情,何以總是如此殘酷?而這殘酷的感情,往往又總落在弱女子身上!真?zhèn)€天道無知,天道不公!

    “我不能上比公主。”任姜的聲音打破了令人難耐的沉默,荊軻俯身向前,注意傾聽,“但是,眼前,我可算是你唯一的親人了!你可有話交代我?”

    這一說,使荊軻心頭發(fā)酸,感激之念油然而起,想了半天說:“還就是那件事,夷姞的苦心孤詣,癡情奇哀,別讓它湮沒無聞?!?/br>
    “這是我的第一件大事?!比谓獓?yán)肅地說,“還有呢?”

    “還有?”荊軻直覺地說,“我不知道如何才可以報答你。你說,在這幾天里面,我能替你做些什么?只怕沒有!”

    “有的?!比谓埔曋?,“你能許我姓荊嗎?”

    荊軻一下子愣住了,好半晌才清楚是怎么回事,忍淚答道:“我早該娶你的!”

    任姜眼中重又閃現(xiàn)出美麗的光芒,濃黑的睫毛中含著晶瑩的淚珠,嘴角的弧線,刻畫出悵惘的滿足。她有太多的激動需要克制,因此身子晃來晃去,幾乎無法支持似的。

    荊軻想扶她一把,但不敢。他明白她跟他一樣,這里都有著相擁痛哭一場的強(qiáng)烈意欲。只要手一碰到她,她便會投入他的懷中,而他也會緊緊地?fù)Пе?。那樣的情景,且不說落入廣成舍那些人的眼中,是個絕大的疑竇,就是自己的從人看見了,也難免要私議誹笑,因而惹起外人的猜疑,會壞了整個大事。

    這是無可奈何之事,而荊軻卻感到深深的疚歉,“請原諒我!”他低著頭說,“我什么也不能給你。夫婦一場,不過口頭一諾而已?!?/br>
    “我就要的這一諾。千金一諾,到死都不改。”

    她的情緒已慢慢穩(wěn)定下來了,深沉表現(xiàn)在臉上,決心顯示在聲音中。這使得荊軻又起了戒心,她的貞烈不下于夷姞,而癡心是他早就領(lǐng)教過了的,看這樣子,莫非又存下殉情的打算,那可是一件叫人做鬼都不安的事。

    因而他悔于那一諾了!深恐自己又鑄下了不可挽救的錯誤。細(xì)想一想,在世不久的人,此舉也實(shí)在多事,而且如此輕諾,也仿佛是對夷姞的不忠。

    他臉上陰暗的顏色,立即為任姜所發(fā)覺。她是個爽朗的人,有疑問必得弄個清楚,于是問道:“又想起了什么不順?biāo)斓氖??說出來,大家商量著辦?!?/br>
    “我怕是害了你!”

    “這話怎么說?”

    “有了名分,對你是一種拘束?!?/br>
    任姜偏著頭想了一會,說:“我還是不懂。你做個譬仿看?”

    “譬仿,你將來遇著合意的人——”

    “不會再有比你更合意的人。”

    “但是,你還年輕,你不能不有一個伴?!?/br>
    “那是我的事,也是將來的事,何用你此刻替我cao心?”

    這話叫荊軻初聽之下啞口無言,多想一想,似乎又確然若失。究竟心里是怎么個感覺,一時也無法去仔細(xì)分辨。

    “我此刻倒懂你的意思了?!比谓f道,“你以為你娶了我,只是增加我的負(fù)擔(dān),是不是?”

    “正是這意思?!?/br>
    “我想想不是。譬如說,你萬一有個三長兩短,我自然要傷心,不會因?yàn)槲也皇悄愕钠拮?,就可以看得開的。至于你交給我辦的事,我早就答應(yīng)你了!這份責(zé)任也不是你娶了我,才加在我頭上的。你想,我的話可錯不錯?”

    “不錯,不錯?!鼻G軻這算放心了。閱歷世途的任姜,與養(yǎng)在深宮的夷姞,到底是有所區(qū)別的。

    “你不是害了我,你實(shí)在是成全我?!比谓终f,“本來,這個世界,我也實(shí)在沒有什么可貪戀的了!現(xiàn)在不同了,我至少有些可想的東西。”她仰起了頭,顯得驕傲而滿足,“想想看:我姓荊!夫婿是蓋世的英雄——他的一切,大到轟轟烈烈的事業(yè),小到酒量深淺,我都知道。他的第一個妻子是燕國的公主,第二個妻子是我。也許沒有人肯相信,可是,我不在乎別人怎么去想,反正是真事。是真的不是,你娶了我做妻子?”

    說著,她伸過一只手來,荊軻不自覺地緊握著,“真的,真的!”他一迭連聲地回答,而且笑了。

    那是歡暢的笑。聽她說得如此之美,他也神往不已。任姜是解釋得這樣的明白,這樣的真摯,叫他不能不相信她的每一個字。

    于是,他心頭毫無牽掛了!一心一意準(zhǔn)備著去成就一番“轟轟烈烈的事業(yè)”,做一個任姜所期望的“蓋世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