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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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大半夜雨聲未停,荊軻卻不曾聽見。他平日想得太多了,臨事前夕,反沒有什么可想——想亦無用!他隱隱然有這樣一個了解:該想的都想到了,若還沒有籌劃到的,即使此刻想起,也無法再作補救,而且徒亂人意,無益招害。因此,頹然一醉,早早入夢。 醒來時在天色將明未明之際,是吳舍長親自來把他喚醒的。對廣成舍來說,這一天是一年中很少有的一個重要日子,列國和屬國的使者,雖絡(luò)繹不絕于函谷道上,但被接待在廣成舍住的,卻并不多;在廣成舍安置的少數(shù)使節(jié)中,像燕國上卿荊軻這樣被格外尊重的,更是罕見。這就是吳舍長所以特別巴結(jié)的緣故。 從半夜里起,廣成舍就有人起來了,雞聲初鳴,吳舍長亦已驚醒。等喚醒荊軻時,滿舍燈火通明,就像要辦什么了不起的喜事一樣。 張開眼,有一片華麗的氣氛在迎接,荊軻覺得這一天的開始便是個好兆頭,所以高興得很。跟吳舍長相互道了早安,有人伺候著盥沐,換上簇新的冠服,然后吳舍長又親自來請了去朝食。 “等秦副使來了,一起吃吧!” “秦副使早就起身了?!眳巧衢L說,“我叫人去請來?!?/br> 在等候秦舞陽的那一段時間中,荊軻跟吳舍長閑談著。他向居停道謝招待的盛意,因為他自己知道,這一去是不會再回到廣成舍來了。 吳舍長如何猜得到他的心思?受寵若驚地遜謝了一番,緊接著又向他致賀:“荊先生今天覲見大王,必蒙上賞。晚上我再置酒恭賀,只怕一出宮就有名公巨卿相邀,一時還輪不到我。” “哪里的話?”荊軻笑道,“今晚我一定叨擾。” “那太好了。噢,”吳舍長突然臉色一正,“我還忘了告訴荊先生,據(jù)我所知,大王今天是以大朝儀接見,朝服、設(shè)九賓,那真是罕見的殊榮噢!” 這個消息頗出荊軻的意料。但不論真假,此刻唯有表示謙虛:“果真如此,實在是逾分的恩寵了!” “從前趙國藺相如獻璧,也是朝服、設(shè)九賓的大朝儀,他也是住在廣成舍。說起來也是一段佳話!” 荊軻笑了,但笑過之后,心中又不覺惻然。藺相如獻璧弄得不歡而散,今天的大朝儀中所生的事故,比當(dāng)年不知嚴(yán)重多少倍。秦法嚴(yán)峻,株連所及,只怕這位善飲健談的吳舍長,明日此時,再不能像此刻這樣高興和得意了。 然而這惻隱之心,一閃而過,根本未在他心頭留下什么痕跡,反因此而使他想到要照顧自己人,得趁這不多的時間,早作打算和安排。于是略略想了一下,說道:“今天可算是燕國的好日子。我那些從人,平時不得休閑。既然今天我要入宮,他們在舍中也沒有什么事,我想給他們一天假期。應(yīng)該先跟你說一聲?!?/br> “好說,好說!”吳舍長答道,“如果要到哪里去逛逛,我可以派人領(lǐng)路?!?/br> “那要看他們自己的意思了?!?/br> 正說到這里,秦舞陽應(yīng)召而至。他也穿戴得整整齊齊,可是氣色卻不甚好。荊軻自然關(guān)切,只不便當(dāng)著吳舍長問他。 朝食完畢,吳舍長先行告退。禮官未來,還有時間作最后的交談,荊軻不愿錯過這珍貴的片刻,趕緊招招手叫秦舞陽坐近身邊,匆匆問道:“昨夜睡得如何?” 秦舞陽思前想后,一宵不能安枕,但此時不肯說實話:“還好。就是雨聲吵人!” 荊軻也知道他不全是真話,便特別加以安慰:“一切有我,萬無一失,你放心好了!” 但就在荊軻自己說了這一句話以后,心頭靈思閃現(xiàn),雖只如石火電光的一瞥,他已把握住了一個概略。這新的看法,究竟似是而非,還是不滅不磨的正理?他一時無從去判斷,不過,他覺得在此刻說與秦舞陽,恰好用來鎮(zhèn)靜他的栗六不寧的情緒。 于是他拿一只手按在秦舞陽肩上,儀態(tài)尊嚴(yán),而眼中是慈愛的光芒,兼有傳道解惑的嚴(yán)師和寬容體貼的慈父的豐神,這使得秦舞陽在心理上便先有寧貼的感覺。 “舞陽!”荊軻用很低但很清晰的聲音說,“多少天來,你朝夕在心,魂牽夢縈的一個念頭,就是唯恐失敗,唯恐辜負(fù)了太子對你的識拔提攜,是嗎?” “荊先生自然早就看出來了的?!?/br> “是的,我早看出來了。我一直想辦法在叫你莫怕,在想辦法助你成功。現(xiàn)在,我才知道我錯了!舞陽,今日之事,成功固然是成功,失敗也是成功!” 秦舞陽精神一振,就像一個拿不定主意做什么便什么也不做的人,突然遇到一件離奇的事,不自覺地會整頓全神去注意一樣。 “一葉初落,便知天下皆秋,這要靠智者的推想;可是一聲震動天地的春雷,就是xue居蟄處的蟲虺,也知道嚴(yán)冬已經(jīng)過去,可以開始活躍了!你懂我的意思嗎?” 秦舞陽不能甚解,只直覺地答道:“你是說,今日之事,便是一聲春雷?” “是的,一聲春雷!只要把雷劈了出去,驚天動地,四海皆聞。這是一個消息,帶給所有反秦抗暴的人,告訴他們,行動已經(jīng)開始了。不管你我成功、失敗,效用是一樣的!任姜會把整個事件透露出去,一傳十,十傳百,叫所有的人知道,暴力不能統(tǒng)治人民,暴君也不必畏,不管他護衛(wèi)如何森嚴(yán),不能免于被刺、被殺。一次不成功,第二次還會有人來?!?/br> “一定的。”秦舞陽急促地插口,“一定還有人饒不了他!” “沒有一個人肯饒他!今日之事,表明了什么?表明了人人把這個獨夫恨入切骨!”荊軻激動了,緊捏著拳,使勁地?fù)u晃著,“只要能反掉這個獨夫,反掉這個暴虐的政權(quán),無不樂于捐生!田光先生,樊將軍,還有公主——你以為公主是殉情嗎?不完全是!最主要的是,她用一死來激勵我,激勵我反秦。這一份堅決的斗志,都要由你我今天來表現(xiàn)。只要表現(xiàn)出來,咱們就算成功了!” 如疾風(fēng)驟雨的這一番話,把秦舞陽聽得目眩神迷,在心頭啟發(fā)了無數(shù)想法。他覺得自己一下子變得復(fù)雜了,更驚奇于自覺一下子變成個大人了! “唉!荊先生。”他說話也居然是成人的口氣了,“這番道理,何不早跟我說?” 荊軻笑了,“你莫責(zé)備我,我也是剛想通?!彼謫?,“你現(xiàn)在覺得心里如何?” “我只想著把那一聲雷劈響些!” “一定響。不會是個悶雷!好了,閑話少說,我們再把未了之事來檢查一下?!?/br> 未了之事,只是那數(shù)名從人的安全。秦舞陽已經(jīng)按照任姜安排的計劃,秘密囑咐了為首的人。此刻所還要叮囑一句的是,荊軻已經(jīng)在吳舍長面前說了,放他們一天假。這樣,對他們的悄悄脫走,更為方便。但放假的話,必須讓他們知道,才不會彼此言語不符,露出破綻。 這件事談完了,荊軻又問:“還有什么要交代的?再想一想!” “其余都是身外之事,不必管了!” “那就走吧!趁禮官未到,還可以靜靜休息一會兒。把心定下來?!?/br> “是!”秦舞陽挪一挪身子,重又恭恭敬敬地拜了下去,“舞陽就在這里拜別了!多蒙荊先生教誨提攜。圖報無日,只好在此道謝了?!?/br> 秦舞陽說得很從容,是有長進了。這一絲欣喜,掩蓋了訣別的悲痛。荊軻雙手扶起他來,出了廳堂,各回自己院里。 屬于自己的時間不多了。在此最后一刻,荊軻要作最后一遍的檢點。第一大事是那包毒藥,伸手摸一摸,依舊在貼胸的那個口袋中,拿了出來,打開紙包,送到唇邊;突然想起,夷姞在咽氣以前,曾特別要他注意藥力發(fā)作的時間,她死在黃昏將近,而據(jù)她自己說是在中午服下的藥。照此算來,此時服藥,日中可以見效,萬一那時候大事未畢,毒發(fā)身亡,這才真是該死了! 差一點鑄成大錯!荊軻細(xì)想一想,驚出一身冷汗。但也因而明白了夷姞何以挑了服毒這個方式來結(jié)束她自己的生命的原因:她是為他作一種試驗,不但要試出毒性如何,還要確定藥力發(fā)作的時間,好讓他易于控制。 用心如此精細(xì),正證明了她對他的愛心的深厚。他又想到她在人世間最后的一句話:“我先走一步,泉下相見?!爆F(xiàn)在,重見的時候不遠(yuǎn)了?;叵胍姿畣柩?,斷腸一別,這中間多少難挨的日子,畢竟也過去了,如今“泉下相見”,攜手相看,她不知道會如何歡喜?這樣想著,荊軻神魂飛越,把眼前所有的一切都忘掉了。 忽然,門上剝啄數(shù)下,荊軻愣了一會,才想起此是何時何地,趕緊定定神,答道:“哪一位?請進來?!?/br> 門推進來,是任姜! 一見她,荊軻有些心慌,怕她會激動,會哭,所以一時變得木然怔視,不知該如何應(yīng)付。 任姜也不知說什么好,她正全力掙扎著,把摧肝裂膽的悲痛壓下去。她怕自己會忍不住眼淚,一直不敢來,但不見這最后的一面,卻又無論如何不能甘心,所以是大著膽來的。她只要看一看荊軻,把最后的一個印象,深刻在腦中,留作回憶。但是,見著了他卻又舍不得離開了。 終于是荊軻開口說了話:“我要進宮去了!” “我知道。”任姜低聲回答,其實自己也不知道說的是什么。 “你多保重。一個人在外面,沒有人照顧,只有自己當(dāng)心?!?/br> 就這兩句話,不知如何,勾起了任姜的身世之苦,眼眶一酸,自己在心里叫聲“不好!”一扭身逃出室外,看看沒有人,趕緊低著頭,回到自己臥室,伏在衾上,熱淚傾瀉,無法分辨自己心中是何滋味。 也不知過了多久,聽得外面步履雜沓,夾雜著吳舍長的吆喝:“快開中門,荊正使要進宮了!” 她又忍不住悄悄起身,從門縫中去窺看??上砹?,只看見荊軻的一個背影。 荊軻已經(jīng)出了中門,捧著函封的樊於期的首級,后面緊跟著秦舞陽,雙手高捧地圖匣,神情嚴(yán)肅地步出廣成舍,由典客陪著,登車而去。 軒昂而馴良,一色全白的駟馬所牽曳的朱輪華蓋的飾車,由廣成舍出發(fā),沿著渭水,往西而去。車子走得極快,轉(zhuǎn)眼間就出了市廛,道路越發(fā)廣闊。秦法:棄灰于道,受刺面的黥刑。因此,青石板鋪成的平整道路,極其干凈。車輪飛快地輾過,不見灰塵飄揚,只聞擂鼓劈雷般的隆隆巨響。 不久,就進入禁區(qū)了。遙望渭河兩岸,高大華麗的屋宇,迤邐相望,不知多少。而飾車的速度始終不減。這表示到咸陽宮還早得很。但秦舞陽已經(jīng)開始興奮了。 轉(zhuǎn)過一片叢林,稍稍向北一折,再指向西,又是一片新的視界。首先入眼的是一座長橋,初看不足為奇,細(xì)看才知是極浩大的工程——數(shù)不清的橋拱,總有五六十個之多。 正當(dāng)秦舞陽在心中驚嘆,不知征發(fā)了多少民伕,流了多少血汗,才能造成此橋時,發(fā)覺車子漸漸慢了,最后停在一處形似關(guān)卡的屋子前面,執(zhí)戟的兵士,攔住了去路。 迎賓的典客首先下車,走到第一輛車前,很客氣地向荊軻說道:“請稍作小憩,略進漿水?!?/br> 接著,也跟秦舞陽說了同樣的話。他知道這是切近宮禁,可能要作檢查。會不會要他把地圖匣打開來看?這不可不防,因而秦舞陽,一下車便向荊軻望去,希望從他的眼色中得到什么暗示或領(lǐng)悟。 荊軻卻根本未注意到他,空手下了車在眺望著。秦舞陽絲毫不敢大意,把地圖匣捧在手里,走到了他身邊。 “那就是咸陽宮!”荊軻手指著橋北一大片宮殿說。 “噢?!鼻匚桕柊岩暰€移到橋南,那里的宮殿,由于距離較近,看起來反更壯麗,“我以為南面的才是咸陽宮。” “不,那是長樂宮?!?/br> “不錯!”典客正走了過來,在他們身后接口,“長樂宮在渭水之南?!?/br> “哎!”荊軻回過身來,感嘆著對典客說,“未到此處,不知秦之強盛!” 秦舞陽心想,這話說得有語?。∏貒膹娛?,也不過在勞民傷財,營造窮奢極侈的宮室上去表現(xiàn),那不是語涉譏諷嗎? 但是,秦國的典客,卻是一臉得意之色,“請看!”他伸一指在空中劃過,“那座橫橋,也是天下第一長橋。” “是的?!鼻G軻平靜地答道,“久聞此橋,長三百六十步,寬六丈,六十八橋拱,七百五十石柱,專為交通咸陽、長樂兩宮之用?!?/br> “荊先生說的是。不過,這橫橋不專為交通之用,也是上應(yīng)天象的。” “請教!” “咸陽宮在北——” 咸陽宮在北,象征眾星所拱、北斗之北的“紫微”;而紫微星一向傳說是天帝所居。于是,橫貫咸陽的渭水,就被視作天河,有天河便有“牽牛”,那座橫橋就是。 這樣牽強的解釋,叫秦舞陽覺得好笑,但更多的是憤慨。只為了要如此上應(yīng)天象,特意修建一座不知役使多少民力的石橋,那是何等的暴虐! 這一來,他的呼吸急促了,臉色發(fā)紅了!秦舞陽的皮膚是最敏感的,發(fā)怒是發(fā)紅,緊張時發(fā)白,然而,他自己不知道。 荊軻是知道的,一看他神氣不對,怕為典客發(fā)現(xiàn),立即向廊下走去,典客不能不跟過去陪著,這算是把秦舞陽掩護過去了。 典客的公事早已交代。衛(wèi)護宮禁的郎中,預(yù)先已接到通知。停車受檢,不過由典客說明任務(wù),再憑他們的經(jīng)驗,看清了御者未曾帶著兵器,便算過關(guān)。此時供應(yīng)果餌酒漿,款待嘉賓。荊軻致了謝,和秦舞陽略略吃了些,隨即起身。 現(xiàn)在只剩下三輛車了:荊軻、秦舞陽和典客各一輛,沿著渭水南岸,往西而去。車快而穩(wěn),秦舞陽目不斜視,只見無數(shù)飛檐高閣,從眼角越過,那一座名“石柱橋”的橫橋,也愈來愈看得清楚,愈看得清楚,愈覺得浪擲人力的可怕。 離橋還很遠(yuǎn),路已顯得彎曲,御者的右手略緊一緊,駟馬微微右偏,一陣疾馳,轉(zhuǎn)上橫橋,把壯麗的長樂宮拋在后面。馬蹄敲打著臨空的橋面,跟在堅實的路面上所發(fā)出的清脆的繁響,又自不同,“咕隆、咕隆”的回響特大。這聲音的改變,加上遙望咸陽宮的壯麗,使得秦舞陽耳目所及,陷入一種從未經(jīng)驗過的暈眩狀態(tài)。 他有這樣一種感覺,眼前所見的一切,都是不真實的。但是,他說不出那是怎樣的一種不真實。不是幻覺,也不是可望而不可及,只覺自己不應(yīng)該會在這樣的一種境地之中。他有些不相信自己,在燕市的陋巷打滾的日子,仿佛就在昨天,何以一下子會到了這樣一個為天下人所矚目的地方? 因為不是幻覺,他心中的疑問,也不會幻滅,偶然看到手中所捧的地圖匣,猛然一驚!多少天來,隱隱然有所不安的原因,這里清清楚楚地發(fā)現(xiàn)了,他自覺受到了逾分的重用,而且用在一個完全錯誤的地方:他的好勇斗狠,不宜用在廟堂之上。 這一絲自餒,幾乎使他在疾馳的車上站立不?。黑s緊挺一挺胸,把全身的力量貫注在雙腿上。遙遙望去,前一輛車上的荊軻,屹立不動,這對他是一種鼓勵,但也使得他更為慚愧:覺得與荊軻太不相類了。 而荊軻也在記掛著秦舞陽。因為眼前的景象,連他都不免目眩神移,心旌搖搖;那么,可想而知的,秦舞陽更將震動得六神無主。因此,他的視線雖在前面,一顆心卻在后一輛車上。 過了橋,車子向右轉(zhuǎn)去,繞著咸陽宮由東轉(zhuǎn)北,在“雍門”下車。迎賓的儀衛(wèi),雁行肅立。在典客前導(dǎo)之下,秦舞陽緊隨著荊軻進入咸陽宮,只見靜悄悄一座院落,東西兩面,都是一列九間,大小相等的屋子,引入西面第一間,典客把他們安頓下來,低聲說道:“請在此稍息。等大王升殿,我再來招呼?!?/br> 說完,典客便就走了。荊軻看著秦舞陽點一點頭,端然靜坐。他的心也相當(dāng)亂,因為到了完全陌生的所在,而又是特重儀節(jié)的嚴(yán)肅之地,他須得好好想一想,才不致亂了步驟。 第一件想到的事,便是那包毒藥。他悄悄探手取了出來,在袖中摸索了一會兒,把丸藥都傾在手掌中捏著。就在這時隱隱聽到鐘鼓齊鳴:他知道秦王已經(jīng)升殿了,于是把那只捏了丸藥的手伸了出來,看看窗外無人,背著身去,把所有的毒藥都放入口中。 藥是毒藥,卻有異香;藥丸不大,干咽亦不困難,等完全吞了下去,荊軻心想,在人世的時光有限了! 就這一念,他的想象飛躍,自覺比平日又自不同。 現(xiàn)在可以確確實實計算自己活在這個世界上的日子了!最多不過半天,魂魄將隨夕陽落入另一個不可知的世界中。但生命的盡頭,卻是生命的高峰。在此一剎那,他頓悟出生之哀樂:寂寞地死去是可悲的——哪怕是死于安樂,仍不免怏怏然不滿足——大多數(shù)是如此,只有極少數(shù)幸運的人,像他這樣,生命的存在與終結(jié)連為一體,而泯滅了生死有無的界限,生的意義要在死的頃刻得到最高的發(fā)揮,因此,死是永生,臨死以前才能享受到生命中最高的樂趣! 那就是此刻!荊軻內(nèi)心中有著一種異乎尋常的恬適——他知道,這便是生命中最高的樂趣。遺憾的是,生死關(guān)頭,直要到此刻吞下毒藥,確實自知死期時,才能真正地勘透;否則,可以好好地說與秦舞陽聽,治好他那緊張與自卑的毛病。 這樣想著,荊軻不由得側(cè)著臉去看秦舞陽。他垂著眼、閉著嘴唇,神態(tài)是克制著的平靜。荊軻特別注意到他按著地圖匣的手指,在剛剛曬進屋的淡金色陽光映照之下,微微抖顫。極微、極微的,不是仔細(xì)觀察,看不出來。 “舞陽!”他喊一聲。 “嗯!”秦舞陽迅即轉(zhuǎn)過臉來。 “你我竭誠修好而來。燕國君臣上下,一片誠心,已為秦王所鑒納。今天設(shè)大朝儀接見,可以想見他內(nèi)心的嘉許,所以你我的任務(wù),一定可以順利達成。你不必緊張,害怕萬一失儀,秦王見罪。不會的!秦王正當(dāng)愉悅之際,一定寬大為懷,不肯輕施雷霆之威,你放心好了!” 秦舞陽感激地點一點頭。他懂得荊軻的隱語,也接受了他的撫慰,回報了一句:“請放心。我知道何以自處!” 這不是故意寬慰荊軻的假話,然而這話的背后,是連秦舞陽自己都不知道的虛幻的自信。一時所受到的鼓舞,不敵他那潛在著多少日子而此刻正在逐漸浮現(xiàn)的自卑之感。 悠揚的鐘鼓聲停止了。廣闊的殿庭中,靜得聲音不聞,恍如無人,然后,隱隱聽得傳呼:“傳大王詔令,召請燕國使臣!” 傳呼的聲音,一波一波,遞相應(yīng)和。聲音越來越響,秦舞陽的心弦也越扯越緊。等傳呼的聲音終了,剛可以喘口氣,看到典客沿著長廊,匆匆而來,他的一顆心馬上又懸了起來。 “請!”典客在門口做了個揖讓的手勢,“兩位請隨我來!” “是!”荊軻響亮地答應(yīng)一聲,徐徐站起身來,手捧函封著樊於期首級的圓盒,看一看秦舞陽,步出門去。 秦舞陽早就準(zhǔn)備好了,亦步亦趨地隨在荊軻身后。典客領(lǐng)著他們,繞過長廊,下階向北一折,踏上甬道。秦舞陽低著頭,只看到甬道是平整的白石所鋪砌,極寬,也極長——那是他心中的感覺。因為低著頭走了好久、好久還沒有走完。 眼角掃過,甬道兩旁是一雙一雙裹腿的腳,腳旁拄著一段木棍,可以想象到那是衛(wèi)士執(zhí)著的戟。忽然,衛(wèi)士的腳看不到了,卻看到荊軻的腳停了下來。 秦舞陽不由自主也收住了腳步,同時抬眼看了一下。他的身材比荊軻高,視線不受阻擋。放眼一看,怯意如嚴(yán)冬的北風(fēng)一般,吹襲得他搖搖欲倒。 他不但從未經(jīng)歷過這樣的場面,甚至于他也不能想象有這樣的場面。 然而,秦舞陽實在也看不到什么!目迷于五色,而耳震于他自己的心跳;頭上嗡嗡作響,一陣暈眩,一陣清醒;暈眩時想閉上眼,清醒時卻又感到數(shù)不清的目光如箭,一齊都射在他身上,局促得幾乎想轉(zhuǎn)身逃走。 荊軻卻正好相反。他原來就是喜歡表現(xiàn)的人,越是大場面,越受人注視,他的精神越抖擻;同時,他也深切地自感著這是他一生最后一次的表現(xiàn),生命的發(fā)皇,達于極點,因而顧盼自如,比平時顯得更加從容,更加有把握。從殿上的秦國群臣的眼光中,他知道自己是如何地受到了贊許和欽佩,這使他內(nèi)心中浮起如飲醇醪般的感覺,飄飄然地陶醉著,把他身后的秦舞陽忘記掉了。 等典客取得了殿前執(zhí)法官員準(zhǔn)許上殿的暗示,重新移動腳步,導(dǎo)引向前。荊軻微微垂著眼,作出外臣謙恭的神態(tài),卻大致仍能看清殿上的情形,果然是朝服設(shè)九賓的大朝儀:奉常、郎中令、衛(wèi)尉、太仆、廷尉、宗正、治粟內(nèi)史、少府,加上歸班的典客,秦國的九卿——九賓都執(zhí)圭肅立,陪侍秦王,接見燕國使臣。 荊軻越發(fā)沉著敏銳了,一瞥之間,便已看清了殿上殿前的地位,他的腳下極有分寸,一步一步慢慢走去,如履平地樣通過石階,踏上玄墀,剛剛俯身把手中的盒子放下,準(zhǔn)備著行覲見大禮,突然聽得一聲輕喝:“請止步!” 在如此肅穆鄭重的場合,就這一聲輕喝,已是合殿皆聞;而荊軻更如聽得雷響一般,心頭大震;不過他并不急于回過頭去,只微微側(cè)耳,凝神靜聽! 可是,他馬上發(fā)覺自己錯了!同時,他也完全可以猜想到是怎么回事。此時,秦舞陽最需要他的幫助,哪怕是看他一眼,對他都有莫大的撫慰作用。 念頭還沒有轉(zhuǎn)完,行動已經(jīng)開始,他扭過頭去,只見秦舞陽面如白紙,兩條腿抖個不住,站在那里望著一名執(zhí)戟郎中,嘴唇翕動,卻聽不見他的語聲。 不能再等待了!他看出秦舞陽要支持不住了!但是,他也看準(zhǔn)了那執(zhí)戟郎中,不敢有無禮的舉動,大可不必慌張。 就在這一寬慰之間,他把握住了自己應(yīng)該采取的態(tài)度和應(yīng)付的要訣——要訣是不當(dāng)它一回事,當(dāng)它是個笑話。 于是,他斜睨著秦舞陽笑著,然后向上頓首,略略提高了聲音說道:“小國之臣,兼以年幼,初睹上國威儀,不免戰(zhàn)栗惶悚。伏請大王賜以溫慰,得免畏怯,俾能完成通誠修好的使命!” 他那覺得好笑的笑容和這一番解釋,一殿的人,包括秦王嬴政和階前執(zhí)戟郎中在內(nèi),卻都覺得好笑了。這燕國的正使,看見他的副使在如此的盛典中失儀,居然是毫不在乎的勁兒,豈不可笑? 嚴(yán)刻的嬴政要施以小小的懲罰,不準(zhǔn)秦舞陽上殿覲見,“取秦舞陽手中的地圖,呈上來!”那是嘶啞的豺聲,荊軻從未聽見過這樣難聽的聲音。 他有片刻的迷惘,等警覺時,看到執(zhí)戟郎中已自秦舞陽手中取過了地圖匣,雙手高捧著,等待有人來接取。對了,他想起來了,秦法:任何警衛(wèi)的武士,非奉詔不準(zhǔn)上殿。這給了自己一個收回地圖的好機會。 于是他伏身后退數(shù)步,輕巧地一轉(zhuǎn)身子,站起來傴僂向前,一面朝那捧著地圖匣的執(zhí)戟郎中走去,一面窺看秦舞陽。 非常奇怪地,秦舞陽的雙腿不發(fā)抖了,他的緊張消失了。但是晚了!他沒有辦法再接近嬴政,流血五步的壯舉狠著,已經(jīng)與他無分,因此,他的一雙眼睛幾已完全失神,他的眼睛表示著自己知道,他的一切,生命、事業(yè)、榮譽,一切的一切都已完了! 這使得荊軻再也不忍心在心中恨他壞了大事,只覺得自己和太子丹都不對,太子丹固然是愛之適足以害之,而自己明知他不能擔(dān)當(dāng)大任,迫于太子丹的情面,勉強帶了他來,更是縝密籌劃的全局中,牽一發(fā)動全身的不可原宥的敗著! 一想到此,悔之莫及!荊軻頓覺身子發(fā)軟,銳氣全消,感到孤立無援,失去了控制情勢的信心。 但是,他究竟是強者,不等自己整個崩潰下來,暗暗咬一咬牙,撐持住了。接過地圖,慢慢回身,走向原處。就這幾步路的工夫,略略恢復(fù)了信心,決定了隨機應(yīng)變,格外審慎的方針。 他把地圖匣與首級在玄墀上擺在一起,然后恭恭敬敬地拜了下去:“外臣荊軻,燕國所遣,朝謁大王!” “我那故人的近況如何?” 荊軻知道這是指太子丹而言,既稱“故人”,尚念舊情,在嬴政來說,已經(jīng)是罕見的恩寵了,趁這機會,正好交代了過去那一段糾葛。 于是,他緊接著嬴政的話答道:“燕丹當(dāng)年思親心切,潛行回國,咎戾甚重,至今不安。今得輸誠修好,伏乞大王不咎既往,則燕丹有生之年,皆是感激之時。” 嬴政沒有說話,卻如梟鳥般礫礫大笑,笑停了才說:“我早就把他看透了,想做個硬骨頭的人,卻是硬不起來。” 這是何等的輕蔑侮辱!荊軻這才明白太子丹如此切齒痛恨于嬴政,實在也不算過分。莫狂妄!他在心里冷笑:“回頭讓你知道,太子丹不是硬不起來的人!” “荊軻!”嬴政又說,“秦國的叛賊樊於期,可真的伏誅了?” “燕國豈敢欺騙大王!”說著,荊軻把圓盒打開,須眉虬張的一顆樊於期的首級,呈現(xiàn)在秦國君臣面前,“大王請看,此是樊某正身!” 嬴政不置可否,翻著一雙白多黑少、凸出眼眶外面的暴眼,看著兩旁,然后喊道:“廷尉!” 九卿班中,應(yīng)聲閃出來一個人,端笏答道:“臣李斯在!” “你看看,可是那個老匹夫的腦袋?” “容臣仔細(xì)驗明了回奏。” 李斯捧著圓盒,走向殿前亮處,左看右看,看完了把圓盒放回原處,塵揚舞蹈地拜了下去:“敬賀大王,巨jian伏誅,國家之福!” 他的話剛完,只見一陣小小的sao動,左右大小群臣,都在原地跪了下來,響亮地高呼:“萬歲!” “看來燕國未曾欺我!”嬴政問道,“燕國何所求?” “燕國別無所求,唯愿托庇于大王德威之下,安居樂業(yè)。特獻督亢膏腴之地,敬備上國屯兵之用。” “嗯!”嬴政滿意地哼了一聲,“把地圖呈上來!” “遵召!” 捧起地圖匣,荊軻茫然無計,心亂如麻。秦舞陽差一點敗露行藏的危機,算是已經(jīng)過去;可是沒有秦舞陽做助手,一切的計劃都推翻了。這該怎么辦呢? 于是,他只好以從容作為拖延的手段,好在殿大,循規(guī)蹈矩地一步一步走到秦王面前,很有一段時間可以考慮。 但是,越走越近,秦王嬴政所予他的壓力也越大,因而腳步從容,內(nèi)心焦急,特別是看到嬴政丑陋的形象:一雙幾乎盡是眼白的暴眼和那尖端鉤曲的鷹爪鼻。入眼以后,很難從心頭抹掉這個印象,使得他的思維更加不能集中了。 終于走到了嬴政面前,相隔在五步以內(nèi),他再度行禮——放下匣子,雙膝屈下,以頭著地,靜止不動。這稱為“稽首”,是最尊敬的朝見天子的禮節(jié)。 當(dāng)額頭與冰涼的地面相觸時,眼前是一片漆黑,這使得荊軻有剎那的清醒,他明白了自己的處境,應(yīng)該接替秦舞陽的位置,因為徐夫人匕首藏在圖的末端。 稽首不是默禱,以頭著地,不能伏得太久,一個念頭轉(zhuǎn)完,也就該起身了。臉往上一抬,恰好看到蒙嘉站在嬴政右面,這下,他找到了臨時的助手。 打開匣蓋上的封泥,取出精裱細(xì)繪的督亢地圖,他抬眼看了看蒙嘉,往東面一站,偏著身子,西向躬腰斂手,輕聲說道:“拜煩右庶子相助一臂?!闭f著圖軸往前拉開了些。 “是!” 蒙嘉輕聲應(yīng)諾著,隨即走了出來,先向秦王行了禮,然后轉(zhuǎn)面向東。荊軻審度著地位,看看還是太遠(yuǎn),卻不便再向前靠,只好與蒙嘉面對面跪了下來,相互一拜,把地圖拉了開來,將前端交與蒙嘉。 “過來!”嬴政命令,“這樣子我看不清楚?!?/br> 這真是天從人愿了!荊軻與蒙嘉膝行兩步,到了離嬴政伸手可及的位置才停了下來。蒙嘉把住地圖前端,稍稍用了些力,荊軻猝不及防,一拉便拉開了小半幅,而蒙嘉的身子已經(jīng)往后仰了。 “此圖甚長。尊使須得后退,才有展布的余地?!?/br> 一上來便與荊軻的意圖格格不入。如果秦舞陽在,而他是蒙嘉的位置,便會將圖的前端,徐徐卷起,不叫秦舞陽移動位置,以便于下手。此刻無奈,只好后退兩步,與嬴政的距離,可又遠(yuǎn)了。 “督亢乃燕國的命脈,燕國以督亢奉獻大王,正所以示其臣服于秦,歷萬世而不變的至誠。” “嗯、嗯!”嬴政是十分嘉許的表示,看著荊軻的那雙暴睛,格外顯得凸出! 啊呀!壞了,荊軻在心里喊。照原來的計劃,他在西面講解,把嬴政的視線吸引住了,秦舞陽才好出其不意一擊而中,這時候嬴政眼睜睜地看著,如何動手! 這把荊軻急壞了!此時他才真正痛恨秦舞陽太不濟事,痛恨太子丹識人不明,更痛恨自己當(dāng)初不能擇善固執(zhí)。氣血浮動,方寸大亂,剩下的一點清明理智,還要放在對秦王的進講上面,以至于根本無法考慮圖窮以后的事了。 蒙嘉算是弄對了方法,不能再叫荊軻后退,再往后退,指點講解,諸多不便,他一寸一寸地把圖卷了起來。 而荊軻的心,像是一刀一刀在切割一樣,自覺頭上嗡嗡作響,有些天旋地轉(zhuǎn)的感覺。 就在這焦灼、昏瞀、心中無主宰的時候,荊軻突然發(fā)現(xiàn),手中的圖快窮了,口中的詞也快窮了,但是照那粗壯的卷軸看來,仿佛地圖還很長,如果再延伸開去,露出襯裱的空白,那么,這卷軸何以如此粗壯,立刻便成了很大的一個疑問! 這樣想著,他覺得時機已到了異常緊迫的關(guān)頭,沒有什么再可以考慮的了!成敗在此一舉——先發(fā)制人,還有僥幸的可能;后發(fā)制于人,必敗無疑,而且是徹底的失敗,與出乎失敗的失敗,大不相同! 風(fēng)馳電掣般的意念,在他心頭一閃而過,生命的潛力,發(fā)生作用,陡覺精神一振。他遙指著地圖的前端說:“大王請再看此處!” 等嬴政把頭轉(zhuǎn)向蒙嘉那面,荊軻一松卷軸,用右手把嵌藏在軸中的匕首取了出來,身子往上一起一撲,用左手去抓嬴政的衣袖,思量著制住了他的左臂,手中的匕首才可以當(dāng)胸刺他的要害。 這一抓倒是把他抓住了,但抓的不是地方! 君王的禮服稱為“端委”,講究的是“端正無殺”,用整幅料子裁制,不削不剪,寬大無比,穿在身上,抬肩垂至肘部,以下再接上軟滑的絲絹,都是真正的衣袖,規(guī)定的尺寸是二尺二寸,除了自肘至腕的尺把以后,還有一尺多垂著。 荊軻所抓住的,就是這下垂過手的一部分。嬴政突然覺得衣袖牽掣,回頭一看,匕首已指向胸前,大驚之下,自然而然地用右手往地上一按,使勁躍起。只聽見裂帛似的極清脆好聽的一響,他那二尺二寸長的衣袖,自接縫之處斷裂,卻仍抓在荊軻手中。 突起不測,殿上群臣,都為眼前的景象嚇傻了,一個個眼睜睜地看著,根本就不曾想到該有所作為。殿下執(zhí)戟的郎中,發(fā)現(xiàn)了殿中的巨變,也無不緊張萬分,然而他們也只得干著急,因為未奉詔令,不準(zhǔn)上殿。 嬴政哪里還想得起召兵相救?事實上荊軻也不容他有喘息說話的機會,一擊未成,提著匕首,攆了上來。嬴政急著逃命要緊,衣幅委地,又懸著長劍,行動十分不便,幸虧一只衣袖已經(jīng)裂去,反倒少了個累贅,嬴政左手撈起下擺,右臂推倒屏風(fēng),踉踉蹌蹌地從西面逃了開去。 他的身子還相當(dāng)矯捷,吃虧的是身不滿五尺,個子太矮,步伐不大,禁不起昂藏七尺的荊軻,兩步可抵他三步??纯纯煲飞希譃樽约捍沟氐囊路聰[所絆,一跤跌在地上。 荊軻心頭一陣狂喜,腳下一緊,舉起匕首,想和身撲了上去。就這時,眼前黑乎乎一塊影子飛來,荊軻慢得一慢,肩上被撞擊了一下,低頭看去,是個細(xì)竹篾紡織的提籃——它是侍醫(yī)夏無且的藥囊,一看秦王危急,直覺地擲向荊軻的。 就這一擲,救了嬴政一命。最嚴(yán)重的危機過去了,殿上群臣都不自覺地喘了一口大氣。嬴政本人,信心和勇氣也在這一刻,稍稍恢復(fù)了。他就地一滾,爬了起來,想到一個閃避的方法:繞著合抱的銅柱,迂回旋轉(zhuǎn),一忽兒在左,一忽兒在右,使得荊軻無法捉摸。 然而他還是不能脫身,也不能稍有松懈。于是他想到反擊,也想到了他腰間所懸的利劍。 一想到劍,嬴政頓有如夢方醒之感,一面自怨糊涂,一面精神突振,左手握住劍鞘,右手伸到劍把上使勁一拔??墒菦]有能拔得出來! 王者之劍,長度過于臣僚武士所佩的劍。嬴政個子又矮,臂短劍長,無法出鞘。于是危機又加深了。兵器是“一寸長、一寸強”,匕首難以敵劍,而況嬴政的那把劍,必是切金斷玉的利器,荊軻知道自己的時間不多了,必得在此頃刻間,致嬴政于死命,等他劍一出手,便是大勢已去,所以不顧一切地狂追硬趕,把滿殿秦臣都看得停住呼吸,一顆心直懸到喉嚨口! “大王負(fù)劍,大王負(fù)劍!”殿前有人大喊。 這一指點,嬴政大喜,用左手使勁把長劍往身后一推,右手伸到背后,找著了劍把,伏腰躬身,“唰”的一聲,拔出了劍,回身便砍。 勢子來得好急,荊軻只見眼前一條青白色的光影一閃,隨即一陣劇痛,同時身子也支持不住了,一歪倒地,左掌撳在自己大腿上,摸了一手的血。 嬴政只是愣砍一劍,砍完了便跑。荊軻到這里還不肯認(rèn)輸,望著嬴政的背影,將匕首擲了出去,可惜擲得不準(zhǔn)。 徐夫人的匕首,果然不凡!一著光滑的銅柱,未曾滑落,直刺入柱。嬴政正好閃在柱后,探頭一望,荊軻斜倚著另一根柱子,左股血流如注,手中空無一物,而臉上卻有著自嘲的笑容。 多少天的準(zhǔn)備,多少天的思量,多少人的心血,多少人的期望——活著的太子丹、太子夫人、武平、高漸離;泉下的田光、樊於期、夷姞——一起在這一擲之中,化為青煙。 荊軻心痛如割,但是,他能夠克制。事情到此,他反能冷靜考慮:今日一局,還不必認(rèn)輸,要為后人留下重來的余地。如果今天行刺的經(jīng)過,傳了出來,叫人聞而生畏,不敢踏著他的血跡再來,那都是一大失敗。 于是,他睥睨著躲躲閃閃的嬴政笑道:“事之不成,是由于我想效曹沫生劫齊桓的故事。便宜了你,容你再多活幾時!” 嬴政大怒,一跳而出,揮劍向荊軻亂刺,刺到第八劍才歇手,扔下了劍,坐在那里喘氣,臉色蒼白,好久、好久都說不出話來。 殿上殿下,都如做了一場噩夢,余悸猶在。在那比較沉著的,想起該為秦王叩賀圧驚,于是以九卿為頭,紛紛稽首。 嬴政失去了平日的陰鷙冷酷,臉上一陣青,一陣白,視線每一轉(zhuǎn)到荊軻伏尸之處,便很快地避了開去,連死去的荊軻,他都不敢去看。 未得秦王的詔令,不敢退朝,殿上殿下,沉寂如死。淡淡的日影,移入殿中,在這一股凄涼陰暗的氣氛中,嬴政開口了:“蒙嘉呢?”他那嘶啞的豺聲,由于說得太急,倒有些像冬夜的狗哭。 “臣、臣、臣蒙嘉在!”蒙嘉仿佛得了寒疾,牙齒與四肢,一齊抖個不住。 “你看見沒有?”嬴政翻著白眼問他。 “臣驚慌莫名!” “我不死,只怕不稱你的心吧?” 這一說,蒙嘉“咕咚”一聲,嚇得昏倒在地上。侍醫(yī)夏無且,趕緊出班,撿起藥囊,趕上來診視。 “別理他!要這么死了,是便宜他?!辟蝗粨Q了一種十分親切的聲音喊道,“無且,你過來!” 等夏無且誠惶誠恐地走了過去,嬴政破例賜坐,讓他面對群臣,坐在身邊。他覺得必須要對夏無且說幾句獎勵的話,可是當(dāng)要開口時,他沉吟了!他有許多感慨、許多發(fā)現(xiàn)、許多的恐懼和警惕! 滿殿群臣,何以只有夏無且一個人來救他?那些人可能是嚇傻了,也可能是故意袖手。不管如何,他們都經(jīng)歷了一場考驗,事實證明他們都是靠不住的,對他沒有深切的感情的。如果視他為君父,有一種倫理上的天性存在,自然而然地會奮不顧身地來赴君難。而他們沒有! 心里這樣想著,嬴政頓時感到心灰意懶,自己告訴自己,以后要深居簡出,要格外加強防衛(wèi),要特別對臣下稽察考核,斷然消滅那些不忠的人! 此刻呢?此刻決不能把心里的想法說出來。但不妨透露一句半句,看他們可會覺得慚愧? 于是,他伸手放在夏無且肩上說:“無且愛我!” 這是指責(zé)秦國的群臣不愛其君。從李斯以次,都明白他這句話的意思,可是沒有誰敢,也沒有誰想說話。 “無且!”嬴政轉(zhuǎn)臉問道,“你何所求?” 夏無且愣了一下,頓首答道:“臣唯愿活人!” “值得活的人,才能讓他活下去!你看,那個犬豕樣的蒙嘉,死有余辜!” 夏無且唯有再一次頓首,不敢贊一詞。 “無且!你該受上賞?!辟謫?,“你自己說,你想要什么?” “臣無功……” “怎說無功?”嬴政大聲打斷他的話,白眼一翻,叫人害怕。 夏無且猛然驚覺,救了君王,明明是大功而竟說無功,多疑的嬴政不會想到那是句謙詞,萬一追究下去,可以羅織入罪,所以嚇出一身冷汗。 還好,嬴政換了副看來比較和藹的神色,“你失言了,無且!”他說,“你不會像那些狠心賊子一樣,唯愿我死,才覺快意。是不是?” “是!”夏無且趕緊響亮地答道,“唯愿大王,長生不老,與天同壽!” 嬴政點頭稱許,大聲宣布:“夏無且,著先賜黃金二百鎰!” 夏無且自然頓首謝恩。然而他內(nèi)心是慚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