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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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由于有“督軍團”的支持,徐樹錚勸段祺瑞,對孫洪伊不妨采取嚴峻的態(tài)度。他的說辭是,不管平政院是否合法,總是目前存在,而且是由財政部發(fā)經(jīng)費的一個機關,孫洪伊既為閣員,不該不尊重同為政府機關之一的平政院?,F(xiàn)在主張將此問題移付國會解決,尤為開門揖盜,其心可誅。 段祺瑞本覺得孫洪伊一點不講交情,已有不滿之意,經(jīng)徐樹錚的“小扇子”一扇,那一絲不滿之意,很快化為熊熊怒火,但以正在補選副總統(tǒng),且等灰塵落地再說。 不道孫洪伊跟徐樹錚已結了不解之仇,跟丁世嶧密議,決定聯(lián)馮倒段。因為孫洪伊是天津人,丁世嶧籍隸山東黃縣,亦與直隸為近,捧出河間府籍的馮國璋出來,足以增加河北人的聲勢。 于是在國會中,由韜園系聯(lián)絡反段的益友社,加上黎元洪一系,以及馮國璋本身的力量,結成一股強大的勢力,在十月三十日的副總統(tǒng)補選會中,馮國璋以高票當選;其次為陸榮廷;“北洋三杰”中聲望遠過馮國璋的段祺瑞,僅得七票。 國會秘書處打電話來通知選舉結果,徐樹錚愣住了,但旋即恢復常態(tài),心里在想:這一下用不著旁人說話,段祺瑞就會驅(qū)逐孫洪伊。 果然,段祺瑞決定摘孫洪伊的紗帽。徐樹錚關照,擬就一道“大總統(tǒng)令”,繕寫既竣,送府蓋用大印。 徐樹錚派人埋伏在公府中,丁世嶧亦有人在國務院,所以公文未到,消息先通。這樣的結果,原在意中。研究下來,認為既是“責任內(nèi)閣”,則國務總理保有組閣的全權,關于閣員的任免,大總統(tǒng)是無法干預的。但處置的方式,不妨表示意見。 由于事先已經(jīng)仔細考慮好了,所以請求用印的公事一到,丁世嶧立刻去見黎元洪,有所陳述。 “是總理要免總長的職,而由大總統(tǒng)出面,等于代人受過。這個程序,大有問題。” “是啊,我也覺得有問題。”黎元洪問,“你看怎么辦?總要替人家留點面子才好?!?/br> “是!別說是民國,哪怕是前清,皇帝要逐大臣,亦須經(jīng)過一番安排?!┨谩陨?,無‘勒令休致’之理?!?/br> “不錯!示意他辭職,也就是了?!?/br> 于是,丁世嶧將公文原封不動退回,同時親筆寫了一張便條:“奉大總統(tǒng)面諭:‘閣員進退以禮。示意孫總長辭職可也。’敬聞臺洽?!笔鹆松舷裸?,封入信封,帶交徐樹錚。 這個釘子碰得不算重。徐樹錚找了個孫洪伊的好朋友去傳話,得到的答復,大出徐樹錚的意外。 “他說:‘免職不免職看大總統(tǒng)的意思,無所謂;辭職絕對不干!’”那人拱拱手說,“又錚兄,效勞不周,效勞不周!”說完走了。 原來是丁世嶧跟孫洪伊串通好的一出把戲。徐樹錚摸透了段祺瑞的脾氣,只要據(jù)實而陳,就會有預期的反應。 “好!”段祺瑞將桌子一拍,站了起來,“他不辭,我辭。”接著吩咐:“套車!” 這天晚上,黎元洪的一班智囊,奉召到公府晚餐。黎元洪喜歡“吃大菜”,用純銀的餐具,非常講究。到喝咖啡時,他向坐在右首的哈漢章說:“你家知道了吧,段芝泉摔紗帽了?!?/br> 這哈漢章是雍正朝征苗名將哈元生之后,是有“世職”的“漢軍旗”。庚子拳禍以后,清朝為了練新軍,選派武官到日本留學,第一批選的是勛臣子弟,哈漢章即在其列?;貒笠恢痹诤碑敳?,與黎元洪的關系極深,也是黎元洪的首席智囊。段祺瑞為孫洪伊事件,以辭職為要挾,他自然知道,而且也想好了對策。不過事關機密,不便在餐桌上談,所以顧而言他。 “大總統(tǒng)好久沒有聽戲了吧?” “兩個月了?!?/br> “城南游藝園新邀了一批角,有個坤伶姓金的,很不錯。幾時我做個小東,請大總統(tǒng)賞光。” “噢,”黎元洪問道,“比鮮靈芝、劉喜奎怎么樣?” 鮮靈芝、劉喜奎都是坤角,一年前在北京最享盛名的兩座戲院廣德樓、三慶園打?qū)ε_。那時“籌安”之議正熱鬧,各省勸進的,找路子想做官的,看熱鬧的,如青蠅之集,八大胡同與前門外大柵欄,出現(xiàn)了空前未有的盛況。當時黎元洪住在袁世凱所贈、位于東廠胡同、原為榮祿舊居的華廈,不過監(jiān)視甚嚴。黎元洪為表示并無異志,間或微服出游,照例先聽戲,后下館子,聽過幾回同是黃陂杰出人物的譚鑫培,也曾去捧過鮮靈芝、劉喜奎的場,所以這時提出這兩個人,要哈漢章作個比較。 “論藝,各有所長;論色,要看大總統(tǒng)是怎么個看法?!惫h章答說,“鮮靈芝、劉喜奎,人間尤物,但總不免風塵氣;這姓金的,天然風韻,以氣度勝?!?/br> “好吧!幾時到城南游藝園去聽聽?!?/br> “這不大合適吧!”另有個黎元洪的親信金永炎說,“以大總統(tǒng)如今的身份,出現(xiàn)在市井混雜之處,似乎有傷體制?!?/br> “是的。”哈漢章急忙解釋,“我的意思是讓她出個堂會,甚至不必到公府,就在舍間唱,請大總統(tǒng)光降顧曲。” “堂會跟戲院的味道不一樣。”黎元洪忽若有所思地說,“想想還是那個時候有意思?!?/br> “哪個時候?” “喏,不就是袁老大沒有添兵,行動比較自由的時候?!?/br> “大總統(tǒng)還覺得那時候有意思?”外號“麻哥”的劉成禺說,“大家‘狗頭’不曾落地,真是萬幸?!?/br> 在座諸人,大都經(jīng)歷過這場驚險,于是談了開來。原來當蔡鍔起兵時,劉成禺等人跟黎元洪的中文秘書瞿瀛、英文秘書郭泰祺密商,打算將黎元洪秘密移出北京,到西南或者上海,依照約法,攝行大總統(tǒng)職務,主持討袁。此事的策動者是汪彭年,他跟郭泰祺通過日本東方通信社駐華公社社長井上的關系,與日本公使小幡作了一次秘密會晤,提出他們的計劃,問小幡是否可予以助力。 “可以。不過,這個消息,絕對不能讓英國人知道,否則,一定失敗?!?/br> “是的?!惫╈鞔鹫f,“以朱爾典與袁的關系,表面不贊成帝制,暗中是贊成的?!?/br> “我先跟美國公使談一談。請你們明天再來?!?/br> 第二天會晤,消息非常好。美國公使深表贊成,愿意合作。接著小幡談了秘密移送黎元洪出京的計劃。 “我本來卸任回國,船期已經(jīng)定了,為這件事我可以在正金銀行多住一個星期,親自陪黎副總統(tǒng)出京?!毙♂τ终f,“我們坐美國公使館海軍陸戰(zhàn)隊換防的專車,絕對妥當?!?/br> 到了天津,自然是坐美國運輸艦,直航上海,這一路的安全,絕無問題。問題在于由東廠胡同到東交民巷使館區(qū)這一段,如何能夠平平安安地通過。 “這一段路程,要你們自己負責了?!毙♂Υ鹫f,“我一出面,反而引人注目?!?/br> 這是初步的結果,但已相當具體,可以跟黎元洪談了。由于日本、美國的公使有此友好表示,可以想象得到,在上海一露面,兩國政府會發(fā)表支持的聲明,這遠比“洪憲皇帝”登基,只有“清國大使”溥倫一人覲賀,在聲勢上是強得太多了。 因此,黎元洪欣然同意。郭泰祺一面秘密通知云南的唐繼堯、廣西的陸榮廷,希望到時候響應;一方面會同汪彭年,仍舊要找井上去商量,如何由東廠胡同安然到達東交民巷。 經(jīng)過仔細研究,設計出來一個看起來很妥當?shù)霓k法。黎元洪的副官劉鐘秀,住在黎家后面,背靠背僅一墻之隔。劉家前面,則是一條冷僻的小胡同。到了出走那天,打通黎、劉兩家的墻壁,黎元洪易服鉆墻,然后打電話給日本人辦的同仁醫(yī)院,說劉鐘秀出了急病,請派救護車來接。救護車是預先聯(lián)絡好的,將黎元洪用擔架抬上車,直駛東交民巷,會合美、日兩國公使,一起出京。 計劃既定,劉鐘秀陸續(xù)將家人遣走,定在星期日夜半,也就是星期一凌晨兩點鐘,開始行動。哪知到了星期六下午六點鐘,情況突變,郭泰祺神色倉皇地奔到他們設在宣武門外南橫街的機關,一見留守的劉成禺,便即說道:“不得了,不得了!劉麻哥,快走!” “少安毋躁。”劉成禺倒很沉著,“先把話說明白來?!?/br> “瞿干卿讓我來告訴各位,袁老大送了黎本危兩萬大洋的珍珠,消息已經(jīng)泄漏。現(xiàn)在東廠胡同,軍警密布?!惫╈饔终f,“聽說是胡朝棟向楊杏城告的密。” 劉成禺想了一下說:“就是抓人,一定也在晚上。現(xiàn)在分頭辦理,我仍舊在這里留守聯(lián)絡,你去看副總統(tǒng),切切實實問清楚,有沒有把同謀的名字告訴人家?” 郭泰祺應諾著,轉身就走。到了東廠胡同,果然滿目緹騎,不由得使人自“東廠”想到明朝的魏忠賢,捉人的“白靴校尉”,行刑開刀的“駕帖”。不過一進了大門,卻是平靜如常,黎元洪在書房里,好整以暇地在看《三國演義》。 “副總統(tǒng)!” 聲音很大,讓黎元洪微吃一驚,脫口將《三國演義》上的一句對白說了出來:“何事驚慌?” “副總統(tǒng)跟二太太、胡朝棟說了出走的計劃沒有?有沒有提到我們的名字?如果說過,讓我們快走,不然,狗頭都要落地?!惫╈饔终f,“請發(fā)天良,不要說一個字假話?!?/br> 由于最后兩句話說得很不客氣,黎元洪便也板著臉回答:“我可以對天地父母發(fā)誓,沒有說過出走計劃,亦沒有提過你們?nèi)魏我粋€人的名字,只說意思想離京而已,包你們狗頭不會落地?!?/br> “那好!”郭泰祺松了一口氣。 黎元洪卻氣上來了,“我是副總統(tǒng),叫我易服鉆洞,豈不失了體統(tǒng)?”他冷笑著又說,“你們?nèi)绻ε?,最好能變只白鶴,飛回武昌黃鶴樓好了。” “白鶴一去不復返,此地空余副總統(tǒng)。我們也舍不得你??!”郭泰祺笑著走了。 回到南橫街的“機關”,與謀諸人都已到齊,郭泰祺將黎元洪的話,照樣轉述了一遍。大家都知道,黎元洪唯一的長處就是憨厚,他包大家“狗頭不會落地”,就一定不要緊了。不過,還有件事必得馬上去辦。 “副總統(tǒng)改了主意,要通知人家才是?!?/br> 汪彭年所說的“人家”,是指井上與小幡。于是仍由郭泰祺伴同汪彭年去看井上,由井上陪著去見小幡。 聽完陳述,小幡臉色鐵青,“好了!你們請吧!”他說,“我從今以后,再不跟中國人共事了?!?/br> 汪彭年、郭泰祺心里都很難過,只有連連道歉?;氐侥蠙M街,劉鐘秀也來了,同時帶來了一個內(nèi)幕消息:情勢何以突變的緣故。 原來黎元洪的“二太太”黎本危,本是漢口的黑牌紅妓。黎元洪的太太長齋念佛,諸事不問,黎本危cao縱內(nèi)外,招權納賄,成了黎元洪的一大弱點。 黎本危有個手帕交,嫁的是湖北外交交涉員胡朝棟。帝制議起,黎元洪從武昌帶進京的親信,分成兩派,一派反對帝制,就是怕“狗頭落地”的那班人;一派贊成帝制,以善擬痛哭流涕的通電而聞名的饒漢祥為首,胡朝棟尤其熱衷,走楊士琦的門路,得以巴結袁克定。反對帝制的人,都知道他是袁克定的jian細,所以敬鬼神而遠之,防他防得像賊那樣。 誰知百密一疏,疏忽了胡朝棟的妻子,就住在黎家,是黎本危的“清客”。袁克定通過這一重關系,以兩萬元的珍珠買通了黎本危,窺探黎元洪的意向。東廠胡同的監(jiān)視,一度放松,就因為輾轉從黎本危口中得知,黎元洪并無異志的緣故。 不道黎元洪在出走的計劃將實行的前兩天,告訴黎本危說:“我要走了?!?/br> 黎本危立即問說:“到哪里?” 黎元洪搖頭不答,經(jīng)不住愛姬一再迫問,才答了句:“將來派人來接你?!?/br> 黎本危一半假,一半真——怕黎元洪一走,袁克定放不過她,下令逮捕,受牢獄之災,因而號啕大哭,要黎元洪帶她一起走,不然寧愿此刻就死在他面前。 黎元洪的英雄氣,本就不壯,這一來更覺氣短,無可奈何地說一聲:“好了,好了,我不走就是?!?/br> 黎本危還怕他口是心非,暗中關照胡朝棟到楊士琦那里去告警,結果來了個東廠胡同逐部戒嚴。此日回溯當時的情形,黎元洪還自詡定力。 “也虧得我主意拿得定,不然項城一去世,我怎么就順順利利地補了他的位子呢?” 但是,這個位子有段祺瑞與徐樹錚在,就像曹cao、華歆之與漢獻帝,不會坐得穩(wěn)當。因此這天晚上由餐廳到書房,與人密談時,哈漢章提出了一個出人意料的建議。 “如果‘歪鼻子’要辭,大總統(tǒng)就準他辭好了。怕什么?” 誰是“歪鼻子”?黎元洪先是一愣,隨后才想起來,這是袁世凱那班少不更事的幼子為段祺瑞所題的外號,接著使勁搖頭:“那會出事!” “風波是會有的,不過不會有什么了不起的大事,莫非他還敢舉兵造反?” “我是怕沒有人能接替他?!?/br> “大總統(tǒng)是說誰來組閣?有人、有人!” 哈漢章認為不妨與研究系合作,讓湯化龍來組閣,梁啟超當然要羅致在內(nèi)。另一方面,由韜園系聯(lián)絡馮國璋,梁啟超疏通西南,局勢可以很快地穩(wěn)定下來。 “難得纏,難得纏!”黎元洪打著湖北腔說,堅決拒絕。 乘機去段是哈漢章的上策,既不見用,只好再陳中策,請徐世昌來京調(diào)停。 “這個辦法比較妥當。”黎元洪問道,“你看,派誰去請他?” 徐世昌自從洹上送葬以后,“歸隱”于河南輝縣,筑了一所別墅,名為“水竹邨”。不管他是不是做作,但表面看來,是絢爛之后,歸于平淡,不愿再沾惹九陌紅塵的模樣。因此不是交情深厚,有特殊淵源的人,恐怕還請不動他。 斟酌再三,大家認為最理想的,莫如“北洋三杰”之首,而賦性比較恬淡的王士珍。商量既定,由黎元洪下了帖子,請王士珍赴宴,以西餐相餉。 王士珍字聘卿,北洋軍人都稱他“聘老”,黎元洪是后輩,亦照此稱呼?!捌咐?,”他說,“芝泉跟我鬧脾氣,我很為難。我想請聘老勸勸他,把辭職書收了回去?!?/br> “大總統(tǒng)明鑒,”王士珍很客氣地說,“不是我敢駁回,芝泉的脾氣,大總統(tǒng)是知道的,只怕越勸越僵,反為不美。” “這就難了!以你跟芝泉的交情,尚且如此,更有誰的話是他能夠聽的呢?” “除非徐相國。” “那就只好懇請徐相國出山來調(diào)停了。不過聘老,恐怕非勞你的駕不行?!崩柙橛终f,“為了北洋團體,請聘老務必辛苦一趟?!?/br> 提到“團體”,王士珍義不容辭,很爽快地答應了。 于是黎元洪特備一份花色繁多的重禮,由交通部特飭平漢路局備妥一列花車,載著王士珍南下,由河南新鄉(xiāng)轉道輝縣去請“東海相國”,進京調(diào)處府院之爭。 這是袁世凱死后,徐世昌的聲望升至北方第一位的鮮明象征。他很了解,如果長此歸隱,對于調(diào)處一事,不妨聽其自然,雙方肯讓步,固然很好,若是各走極端,無從化解,亦不妨浩然還山。但若還有用世之志,那么此生就只許成功,不許失敗,才能無損威望。 這樣就必須慎之又慎。先跟王士珍促膝深談了好幾次,又跟京津的親信舊部,電信往還,了解黎、段雙方都覺得下不了臺,很希望有人轉圜的意愿,認為確有把握,方于十一月十六日,專車進京。 到京那天,前門車站冠蓋云集,盛況空前。段祺瑞率領閣員,列隊歡迎。黎元洪因為體制所關,不便親臨,特派秘書長丁世嶧攜帶“黎元洪”的大紅名片作代表?;ㄜ囈煌?,首先上車,先道勞,后致謝,面邀徐世昌在西苑下榻。 這時段祺瑞亦已上了花車,有丁世嶧在,不便多說什么。及至下車,記者一擁而上,徐世昌事先已備好了書面談話,由隨從分發(fā),聲明進京宗旨:不受職,亦不受任何政治名義,專任調(diào)停。調(diào)停就緒,即還鄉(xiāng)里。 “菊老,”段祺瑞說道,“公館備好了,請上車吧!” “芝泉,”徐世昌答說,“我算是黎代總統(tǒng)的客人,禮貌上不能不聽他安排。反正住在哪里都一樣,你就不必費心了?!?/br> 段祺瑞當然也知道,做客的道理應該如此,不過不能不盡自己的禮。如今聽徐世昌這么說,也就無所謂地讓丁世嶧將貴賓接至總統(tǒng)府。 “菊老,菊老,”黎元洪在居仁堂外,降階相迎,一見面便說,“怎么遲到今天才光臨,盼望久了?!?/br> “實在是有些瑣務分不開身?!毙焓啦v足四顧,似乎要找出這里與袁世凱在日有何異樣似的。 總統(tǒng)府的高級官員,以及黎元洪的親信,早就在站班了,徐世昌少不得略作周旋。然后擁入大客廳,略道旅途情形,隨即轉入正題。 “菊老,”黎元洪說,“我要請你評評理。芝泉對孫部長有意見,要換掉他,我亦是同意的。不過,何必弄得大家面子不好看?免職也好,辭職也好,總歸是一回事?!?/br> “我聽說孫部長表示辭職不干,除非免職。有這話嗎?” “那是孫部長聽說芝泉一定要免他的職,負氣的話?!?/br> “原都是意氣用事。豈不聞相忍為國?都是身居高位的人,如此不顧大局,試問于心安否?” 這幾句教訓,語氣中將黎元洪也包括在內(nèi),但義正詞嚴,不能不連聲稱是。 其時應邀赴宴的賓客已陸續(xù)到達,每人上前寒暄個兩三句,便去了個把鐘頭。窗外暮色已垂,大廳中燈火璀璨,侍從鵠立,宴會可以開始了。 黎元洪平時喜歡以西餐宴客,這天更要用西餐,因為主人居中而坐,不失身份。這天是盛大歡宴,特地調(diào)了外交部的廚子來主持,外交部的廚子又邀了六國飯店的廚子來幫忙,算是黎元洪正位以來,第一次的盛會。 入席以后,黎元洪的右首是徐世昌,左首是段祺瑞。上了冷盤與湯,黎元洪向徐世昌說道:“是不是請菊老給大家講幾句話?” 徐世昌點點頭。全場的視線立刻集中,正在喝湯的也放下了銀匙,廳中靜得連根針掉在地上,都聽得見了。 “這一次我承黎大總統(tǒng)相邀,到京來調(diào)停府院糾紛。大凡糾紛之起,一定不能歸咎于某一方,我希望黎大總統(tǒng)跟段總理,先能虛衷自問,承認自己有不對的地方。” 等他的聲音停了下來,大家便都去看緊挨著坐的黎元洪與段祺瑞,兩人臉上都沒有什么表情。 “黎大總統(tǒng)左右非人,段總理自信太過。循此不改,必致病國?!毙焓啦箢檰柕溃皟晌灰詾槲业脑?,是不是太率直了?” “請菊老來,正是要聽菊老的老實話?!崩柙楸硎臼芙?。 “芝泉,你呢?” “菊老是好話。”段祺瑞答說。 “如今府院之爭,起于雙方的幕僚長。又錚年輕,勇于任事,可惜不中繩墨,要替我切切實實改!” “是!”徐樹錚站起身來,皮鞋跟碰得極響。 “佛言呢?也不可以存成見,以為又錚霸道,凡事有理無理,都采取對抗的態(tài)度。佛言,不知道你肯不肯聽我的勸?” 徐樹錚表現(xiàn)了那樣恭順的態(tài)度,丁世嶧當然不能落后,從座位站起,哈著腰說:“謹受教!” 接下來,便批評北洋軍人,一個個有褒有貶,曹錕、段芝貴、靳云鵬之流,自然只有唯唯稱是。 這頓飯吃得大家“別有一番滋味在心頭”。飯罷客散,段祺瑞已得到通知,請他留下來,徐世昌預備當天晚上進行調(diào)停工作。 在小客廳中,只有徐、黎、段三人密談。府院之爭的焦點在孫洪伊。徐世昌提出一個顧到雙方面子的折中辦法,將孫洪伊調(diào)閑,改任農(nóng)會總長,徐樹錚讓出秘書長,專任陸軍總長。 黎元洪對此安排,表示滿意。段祺瑞覺得有些委屈,不過他是聽了徐樹錚的話來的:“不管菊老說什么,都答應下來,不能掃他的面子。有話事后再說。菊老還能膀子往外彎嗎?”因此,段祺瑞表示,尊重徐世昌的決定。 這在表面上算是圓滿解決了。偌大一場糾紛,不想三言五語,便已化解,黎元洪覺得面子很足,十分高興。但徐世昌心里有數(shù),等到跟段祺瑞單獨見了面,一定還有別的話要說。此時認為解決,言之甚早。 因此,他預留余地,問黎元洪說:“事緩則圓,今天雖已有了結論,考慮尚欠周詳,咱們各人擱在心里,暫不宣布,如果發(fā)現(xiàn)什么窒礙,還來得及改正。如果考慮下來,覺得很妥當,仍照原議,也讓大家知道,咱們是慎重將事,并非草草了事,豈不是更好?” “菊老說得是!”黎元洪說,“不過也不宜拖得太久,是不是要定一個限期?” “以二十四小時為限好了。明天晚上九點鐘,如果大家都沒有意見,后天正式發(fā)布命令?!?/br> “芝泉,”黎元洪的神態(tài)很親切了,“你看如何?就照菊老的意思辦吧!” “是。就這么辦?!倍戊魅疝D臉說道,“菊老今天累了,請早點休息,明天中午,北洋同人想公請菊老吃頓飯,請菊老給大家講幾句話?!?/br> “可以?!?/br> “那么明天上午十一點派車來接?!?/br> “早一點好了?!毙焓啦f,“明天上午我想去看看幾個老朋友。” “那,明天一早,我就派人過來侍候?!倍戊魅鸹啬榿碛终f,“明天中午,不知道大總統(tǒng)能不能賞光?” “謝謝啰!你們北洋團體的懇親會,夾我一個外人算什么?” 宴會設在段祺瑞的私邸,一共只有一桌人,主客以外,都是北洋要角,但關起門來密談的,只有段祺瑞、王士珍與徐世昌三人。 “姓孫的居心險惡,華甫已受了他的蠱惑。本來同是北洋,大家都是項城跟菊老熏陶出來的,將來誰來主持局面,都是一樣的。不過,姓孫的另有陰謀,極力替華甫在拉攏西南方面。這就太對不起死者了?!?/br> 華甫是馮國璋的號。徐世昌本來因為他在袁世凱稱帝時所表現(xiàn)的態(tài)度,有自外于北洋的模樣,頗表不滿;如今聽他跟西南方面有關系,益覺可惡。尤其是段祺瑞那句“太對不起死者”,頗能打動徐世昌,袁世凱就是因為西南跟他作對,方始送了老命。馮國璋現(xiàn)在居然與敵為友,這簡直是叛逆的行徑! 不過,這件事出入很大,他不能不慎重,便即問道:“華甫跟西南勾結,有沒有證據(jù)呢?” “選舉副總統(tǒng)的結果,就是證據(jù)。華甫的票最多,其次是陸干卿,未來的安排是,馮正陸副,趨勢很清楚的。” “誰來安排?” “還不是姓孫的。”段祺瑞又說,“北洋團體遲早毀在此人手里?!?/br> “可惡!”徐世昌沉吟了一會兒說,“去此人本來不難,不過我的處境比較為難?!?/br> “菊老有什么為難,盡管說,大伙兒來想辦法?!蓖跏空湔f,“北洋團體,決不能因為項城去世而散掉?!?/br> 這意味著只要徐世昌是為了北洋,大家愿為他分憂分勞,也就是隱隱奉之為北洋領袖之意。這在徐世昌,當然是值得安慰的一件事,同時也覺得應該負起驅(qū)除“北洋之敵”的責任來。轉念及此,原來尚在考慮的一個念頭,立即變成決定要達成的目標了。 話仍舊要歸結到處境上,“我是應邀來做調(diào)人的,未便過于左右袒。孫伯蘭,”孫洪伊字伯蘭,“他,我可以請黃陂下免職令,不過,另一方面也應該有個差不多的表示,外頭才不會說閑話。” “這是又錚的問題?!蓖跏空鋯?,“芝泉是怎么個意思,請當著菊老說一句。” “好辦!我讓他辭職好了?!?/br> 徐世昌點點頭?!拔乙操澇捎皱P辭職?!彼f,“好些是非是他惹出來的?!?/br> “不過又錚雖然辭職,繼任人選,還是得好好研究。如果再起摩擦,請菊老來做二次調(diào)停,就沒有意思了。” “當然。只要黃陂不掣肘,我絕沒有跟他為難的意思。又錚走了,誰來接他,我毫無意見,菊老跟聘卿如果有人,不妨提出來。” “如今目標既是孫伯蘭這一系,那么黃陂這方面的人宜乎拉攏?!毙焓啦o接著又說,“我聽說張乾若雖然不安于位,大體上還能顧到雙方的立場。芝泉,你索性賣個交情給黃陂,跟他要張乾若?!?/br> “菊老這一著很高,我完全同意?!倍戊魅鹫f,“現(xiàn)在要研究進行的步驟了。” 當下決定,分頭進行,一方面由徐世昌跟黎元洪去談孫、徐并去的辦法,一方面由段祺瑞征得張國淦的同意后,再向黎元洪正式提出。 于是這天晚上,到了所謂“二十四小時限期”的九點鐘,黎元洪來訪徐世昌,探詢考慮結果,徐世昌表示,孫洪伊調(diào)農(nóng)商,徐樹錚由秘書長調(diào)任原由段祺瑞自兼的陸軍總長,兩人仍在內(nèi)閣。閣議中,秘書長無發(fā)言權,徐樹錚多少還有點顧忌;如果一調(diào)陸長,雖然職掌跟農(nóng)商部絕少關聯(lián),但閣員在閣議中,對任何問題皆可發(fā)言,那一來沖突反倒更厲害了。 “我承大總統(tǒng)不棄,讓我來做調(diào)人,總要籌個長治久安之計,才是道理。一時茍安,留下后患,這種事,我是決不做的?!?/br> “不錯,不錯!菊老顧慮得很周到。想來長治久安之策,一定也是胸有成竹了。” “徐又錚好事,我已經(jīng)勸芝泉,不必留他在內(nèi)閣??墒切烊O留,又怎么說呢?” “原是勸孫伯蘭辭職,再勸他一勸?!?/br> “如果他堅持原來的立場呢?免職可,辭職則不可!大總統(tǒng)又如之奈何?” “那就免他的職。請芝泉送‘府稿’來,我畫‘行’就是。” “好!就這么說?!?/br> 接著談起誰來接替徐樹錚。徐世昌料想張國淦絕無不愿之理,也就將內(nèi)定的人選公開了。黎元洪對這一點非常滿意,認為徐世昌確是助他在設法謀長治久安,因而唯命是從,在第二天就發(fā)布了將孫洪伊免職,及準徐樹錚辭職的命令。 這個變化,震撼了北京的政治圈。為徐世昌始料所不及的是,為他憑空增添了幾許聲望,因為大家認為這一處置是“各打手心二十板”,正是“東海相國”能使黎、段俯首聽命的明證。 在韜園派,尤其是孫洪伊,對徐世昌自然恨之入骨。但徐世昌是在野之身,對他無可如何,報復的對象,唯有施之于權力所及的內(nèi)閣。孫洪伊集合了本系的力量,拉攏親馮國璋或反段祺瑞的派系,結成一條專門杯葛內(nèi)閣的陣線,以致出缺的內(nèi)務總長,始終補不上人。內(nèi)閣請求行使同意權,提一個否決一個。到最后,不得不以教育總長范源濂暫代。 這些糾紛,與徐世昌無關,他的調(diào)停任務已經(jīng)終了,為實踐自己的諾言,向居停告辭,遄返輝縣。但北洋不放他;黎元洪更不放他,怕北洋還會搗亂,便可就近將他搬出來作擋箭牌。 商懇再三,出京還是要出京,不過移住天津。在他動身離京的第二天,“小朝廷”的內(nèi)務大臣世續(xù)也到了天津。 “大哥,”世續(xù)開門見山地問說,“請皇上復位這件大事,你的意思,到底怎么樣?” “這又何消問得?” “是的。我也知道大哥一片赤忱,都在皇上身上。不過,事機急迫,再不著手,就要落在人家后面了?!?/br> 徐世昌心里清楚,這“人家”就是指張勛,當即問道:“怎么?紹軒那方面有什么消息?” “紹軒派萬公雨來跟我說,日本方面已經(jīng)同意了,要我趕快預備,機會一到,立刻動手?!笔览m(xù)緊接著又說,“張紹軒到底是武人,資望也不夠,由他來發(fā)動,號召得動或不動,大成疑問?!?/br> “噢,”徐世昌很沉著地問,“他說日本方面已經(jīng)同意,證據(jù)呢?” “據(jù)萬公雨說,日本參謀本部次官田中義一在徐州,跟張紹軒見過面,當面表示過的?!?/br> “這看來倒不假?!毙焓啦f,“能不能找萬公來談一談?” 于是世續(xù)隨即掛了北京的長途電話,派他“內(nèi)務府”的司官,到北京飯店找到張勛的參謀長萬繩栻——萬公雨,立即陪著到天津來。 據(jù)萬繩栻說,日本完全贊同復辟,只要溥儀一宣布復位,日本立刻就會承認。他的話說得斬釘截鐵,但徐世昌聽來,是有漏洞的。 最明顯的一點是,日本軍部支持中國的任何人或任何團體做政治活動,通常是用軍火或金錢,不會涉及承認問題,因為承認一個新國家或新政權,是外務省的事。 等萬繩栻辭去以后,徐世昌將他的疑問率直為世續(xù)細道,世續(xù)立刻便有明白的回答,他說:“大哥說得不錯,外交承認,不干軍人的事。不過,田中義一說,只要軍部表示承認哪一方面,他們的外務省自然會跟著軍部走?!?/br> “那就是了?!毙焓啦廊粡娜莶黄龋安贿^,事情是要越穩(wěn)當越好,不能cao之過急,項城的前車可鑒。請你回去跟王爺說,這件事,我馬上就會進行。不過如何進行,一時還說不上來,我得找人商量。反正一個字:‘穩(wěn)’??偸浅€(wěn)當?shù)穆纷由先プ?。?/br> “是,是!”世續(xù)連連點頭,“只要穩(wěn)當,有利無害,陳師傅一定也贊成的?!?/br> 陳師傅是指陳寶琛,他字伯潛,別號弢庵。徐世昌便問:“這件事陳弢庵知道不知道?” “還不知道?!?/br> “暫時先別跟他提?!?/br> “我明白?!笔览m(xù)又問,“據(jù)張紹軒說,徐州會議,十三省督軍都簽了名,贊成復辟。這話不知道是真是假?” “我也聽見這話。不過,”徐世昌略微沉吟了一下,喊著世續(xù)的別號,低聲說道,“伯軒,我跟你老實說吧,紹軒人緣也不見得怎么好。北洋一系的人,未見得個個聽他的。” “督軍團”中,自以北洋為重鎮(zhèn),北洋軍人不聽張勛的話,聽誰的呢?言外之意,非常明白,徐世昌是暗示唯有他才是北洋的領袖。 “是?。 笔览m(xù)心里雪亮,“像這一次黎、段之爭,若非大哥進京,誰也調(diào)停不下來?!?/br> 徐世昌矜持地微笑著,送走世續(xù),隨即派人打聽,知道田中義一已由徐州到了北京,即將正在天津閑住的曹汝霖約了來,把世續(xù)來訪的經(jīng)過都告訴了他,拜托他一件事,請他進京去看田中義一,當面問一問,他是不是跟張勛說過那些話。 “潤田,”他說,“張紹軒言大而夸,我實在不大相信。不過,日本方面的態(tài)度,確是很要緊。我想請你費心,跟田中好好談一談。不光是他對張紹軒的態(tài)度,還要知道他對這件事的態(tài)度?!?/br> 曹汝霖點點頭,默喻于心,所謂“這件事”是指復辟,這與對張勛是否支持,應該是兩回事。徐世昌認為必須基本上日本贊成復辟,方有可為。至于對張勛的態(tài)度,亦可分兩方面來說:一方面是對張勛個人的支持,不論他干什么,都愿意加以援助;一方面是因為張勛搞復辟始予以支持,這當然也是不同的。 于是曹汝霖悄悄進京,一下車便到日本公使館,告訴專門負責接待中國重要訪客的書記官山本,他想要見面的,不是公使,而是田中參謀次官。 “田中次官,恰好出去了。”山本問說,“曹先生要不要看公使?” 曹汝霖因為不明了田中與張勛的談話,是否已告訴了他們的公使林權助,見了面不便貿(mào)然探問;而林權助問起來意,亦很難回答,因而起身說道:“不必麻煩林公使了,我先回舍間。等田中次官回館,請他給我一個電話。” 說完,留下一張名片,揚長而去。哪知剛要上汽車,山本追了出來,說林權助請曹汝霖暫且留步,有很重要的事要跟他談。 于是曹汝霖去而復回,在公使辦公室剛剛坐定,林權助便開門見山地問道:“曹先生是不是為了田中次官與徐州張將軍的事而來的?” 既然林權助已經(jīng)猜到,也就不必再瞞。曹汝霖答一聲:“正是!我是受徐老先生的委托,想來了解此事的究竟。” “田中次官現(xiàn)在赴約去了。我以公使資格代表他答復,請你轉告徐老先生,日本決不贊成張將軍復辟。外間有田中次官在徐州跟張將軍會晤,支持他復辟的謠言。田中次官怕引起誤會,今天已派小村通譯官,專程到徐州,向張將軍說明,澄清謠言。曹先生不妨就拿我這番話,回復徐老先生。” 林權助說這些話時,神態(tài)非常嚴肅。曹汝霖是跟他們打慣了交道的,察言觀色,看出了底蘊。田中跟張勛之間,必有文章。但林權助站在日本政府立場,怕田中與張勛私人間的協(xié)議會引起外交糾紛,特別是怕英國提出質(zhì)問,所以派小村通譯官到徐州去解釋“誤會”。 當下不再多說,告辭而歸。由于這不是很緊急的事,曹汝霖決定在北京陪陪白發(fā)雙親,多住幾天,再回天津去向徐世昌復命。不道有天傍晚,段祺瑞的副官打電話給曹汝霖,說“總理請曹‘總長’過來談談”。 “你怎么把張紹軒給得罪了!此人不可理喻,潤田兄,請你不可大意。” 看段祺瑞是相當誠懇的警告,曹汝霖大為詫異?!拔腋鷱埥B軒河水不犯井水,”他說,“我無緣無故得罪他干什么?” “你沒有在林權助那里說他什么?” “沒有??!我是東海派我去問田中——”曹汝霖將日本使館之行的經(jīng)過,據(jù)實告訴了段祺瑞。 “原來張紹軒誤會了!” 段祺瑞說,他接到的報告是:張勛在接見了小村通譯官以后,對人表示:“田中明明贊成復辟,曹潤田竟到林權助那里去搗鬼,想破壞我的大計。這小子可惡極了,我非揍他不可!” “這不是冤哉枉也的事!”曹汝霖說,“總理既然已經(jīng)了解真相,請?zhí)嫖医忉?。?/br> “張紹軒的事很難辦,尤其是復辟這件事,我更不便有所表示。反正是菊老托你的,他應該替你化解。至于張紹軒動武,我想還不至于,有我在這里,他也不敢放肆。就怕他在大庭廣眾之中,給你來個難堪,那倒不可不防。” “這倒沒有關系。反正我跟他見面的機會,微而又微?!辈苋炅仡A備告辭了,“多承總理關照,謝謝,謝謝!” “小事,小事!潤田兄,我留你便飯,有個很重要的問題,要跟你好好討教。” 偌大飯廳中,只得賓主二人。段祺瑞自奉頗為儉約,而且念經(jīng)吃素,款客是一個火腿燉肥雞的一品鍋。賓主二人,葷素各適,邊飲邊談,很快地談到了段祺瑞的“重要問題”。 “潤田兄,你看參戰(zhàn)問題,有什么意見?” 所謂“參戰(zhàn)問題”,是指中國參加歐戰(zhàn)。段祺瑞對此事非常熱心,因為歐戰(zhàn)發(fā)生已經(jīng)三年,德國的敗象畢露,及時參加協(xié)約國方面,對德宣戰(zhàn),將來可以參加和會,分享勝利果實。但反對的亦很多,黎元洪即不贊成,主張嚴守中立。外交總長伍廷芳,則是折中派,主張對德絕交,不主張參戰(zhàn)。國會議員,對此事亦是意見分歧,而且還夾雜著意氣,將問題搞得越來越復雜了。 為了研究參戰(zhàn)的利害得失,段祺瑞還特設了一個外交委員會,專司其事,由在袁世凱快垮臺時辭職的外交總長陸征祥擔任會長,曹汝霖亦是委員之一。在這個委員會中,大都是贊成參戰(zhàn)的,而且還做成了一份“議決書”,提供政府參考。 因此,曹汝霖答說:“我的意見,都說在議決書里面了。我以為絕交而不參戰(zhàn),將來協(xié)約國勝利了,中國仍舊得不到好處。” “閣員大部分不主張參戰(zhàn),是受了黃陂跟國會的影響。我奇怪的是伍秩庸是老外交家,經(jīng)驗豐富,何以他亦看不出其中的道理,不主張參戰(zhàn)?” “伍秩庸恐怕是受了美國的影響?!辈苋炅卮鹫f,“美國在傳統(tǒng)上,不先挑戰(zhàn)的,但美國實際上傾全力援助英國,我看遲早亦會參戰(zhàn)。” “又錚亦不主張加入,他以為德國兵強械利,絕不會敗,中國應該慎重觀望?!?/br> 好大喜功、喜出奇計的徐樹錚居然亦不主張參戰(zhàn),這卻是頗出曹汝霖意外的。不過,曹汝霖認為徐樹錚的看法并不正確,當即為段祺瑞作了一番交戰(zhàn)雙方國力的分析。 他說,現(xiàn)代戰(zhàn)爭不是單靠兵力,還要配合國力。德國國力可敵英國,但美國一加入,德國的力量就差得太遠了。而況英國的海軍,不可輕視,德國如不能渡過英倫海峽,英國守住本土,長期堅持,有美國的不斷援助,雖有消耗,得以補充,這對德國來說是非常不利的。 接著,曹汝霖不脫親日派的本色,以日本加入?yún)f(xié)約國為論證的基礎,說日本對于國際情勢,頗有研究,若非看出德國必將戰(zhàn)敗,不會貿(mào)然參戰(zhàn)。 “日本在協(xié)約國勝了以后,在和會的發(fā)言權,自然更大??墒?,”段祺瑞問說,“總不能在和會中侵犯中國的利益吧?” “總理指的是哪方面?” “譬如青島的問題?!?/br> “提起青島,中國更應該參戰(zhàn)。膠州灣租借可以在德國戰(zhàn)敗后收回。否則,日本要求繼承德國在華利益,是件很麻煩的事?!?/br> “對!”段祺瑞神情矍然,但很快地又轉為憂慮,“南北分立,對德問題意見不一,內(nèi)部尚且不團結,何能一致對外。” “我的看法不然。參戰(zhàn)以后,民氣一振,或者反可借此團結一致,亦未可知?!辈苋炅赜终f,“像美國,平時盡管黨爭甚烈,但遇到國際上重大事件,政府作了決定,反對黨是一定支持的。” “人家是美國;我們是有三個人在一起,就要分成兩派的中國?!倍戊魅鹂嘈χf。 “總理不要氣餒!”曹汝霖依舊替他打氣,“外交政策是政府的事,應該由總理負責進行,大總統(tǒng)不應該干涉。至于國會方面,像這樣的事,不牽涉到個人的權勢進退,總比較好解決?!?/br> 段祺瑞深深點頭,沉吟了好一會兒說:“你的見解很高明,不過參戰(zhàn)軍尚未練成,以何參戰(zhàn)?大成問題。” “這也沒有大關系,用物資支援,亦是一樣的。況且華工去了將近十萬,雖不是正式派遣,總是華工,好當工兵運用,就是參戰(zhàn)的資本。” “你說得對!吾意已決?!倍戊魅鸬恼Z氣非常堅定,“潤田,一旦參戰(zhàn),不能不先籌必要的費用。這方面,將來還要請你多費心?!?/br> “總理的意思是,”曹汝霖很謹慎地試探,“要向日本借款?” “是的。我想請你現(xiàn)在就作一試探?!?/br> “現(xiàn)在還不是時候?!辈苋炅匾馕渡铋L地說,“現(xiàn)在的對日外交,似乎以談復辟為主,我勸總理靜以觀變?!?/br> “說得不錯。我現(xiàn)在全力進行對德宣戰(zhàn)這件事?!?/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