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回到天津，首先要辦的事，當(dāng)然是去看徐世昌。林權(quán)助的話，曹汝霖早在長途電話中已經(jīng)轉(zhuǎn)達，不過語焉不詳。此時當(dāng)面作了詳細報告以后，還要談到一件事，就是張勛要“揍”他。

    “你去見林公使是我的意思。紹軒到了天津，一定會來看我，我跟他說好了?！毙焓啦又终f，“潤田，不知道你最近忙不忙，我想請你到日本去一趟?！?/br>
    曹汝霖很快地想到了，到日本去的任務(wù)，跟去看林權(quán)助的目的是一樣的。稍作考慮，決定拒絕。

    “忙倒不忙。不過，菊老，現(xiàn)在張紹軒對我誤會很深，我再到日本去一趟，更惹他猜疑。于公于私，都沒有什么好處?！?/br>
    “這話倒也是真話。好吧，我另外托人好了?！?/br>
    原來徐世昌知道復(fù)辟一事，在日本政府方面，外務(wù)省與軍部有很大的歧見。從這次林權(quán)助的態(tài)度來看，光是軍部贊成復(fù)辟，并無多大用處，必須外務(wù)省亦表支持，方能進行，因此要找一個與日本外交界關(guān)系密切的人去作試探。曹汝霖敬謝不敏，就只有找陸宗輿了。

    陸宗輿字閏生，浙江海寧人，當(dāng)過駐日公使，在前清，曾任東三省鹽務(wù)局總辦。那時的東三省總督就是徐世昌，所以陸宗輿亦算徐的舊部，請來一談，自然一諾不辭。

    陸宗輿現(xiàn)在的銜頭是：大總統(tǒng)府財政顧問，所以去日本的表面原因，是為交通銀行接洽借款，事實上攜著一份密件——徐世昌親自所擬復(fù)辟條件。

    “閏生，你到上海去等船，在徐州停一停，把這個條件跟張紹軒談一談，聽聽他的意見，酌量修改一下?！毙焓啦终f，“第二條是不能改的?！?/br>
    “是！我明白?！?/br>
    啟程之前，自然先要打電報通知張勛。由于此去是去活動復(fù)辟，張勛非常高興，特派參謀長萬繩栻、秘書長胡嗣瑗，雙雙到車站歡迎。接至張公館，天色已暮，一席盛筵，早就預(yù)備在那里了。

    當(dāng)下，歡然道故，相偕入席。張勛在主位相陪，頻頻勸酒，盡歡而散。陸宗輿已頗有酒意，送入賓館，一宿無話。

    第二天一早，張勛請陸宗輿吃徐州的名物“糝”。夜中賓主共計四人，張、陸以外，便是辮帥的左輔右弼，參秘兩長。在這個場合，自不妨談?wù)铝恕?/br>
    “紹帥，有個文件，是菊老親自擬的，請你過目?！?/br>
    張勛接到手中，隨即喊副官：“把眼鏡拿來！”

    戴上老花墨鏡，將文件在桌上鋪平，張勛用手指點著，一個字一個字念道：“復(fù)辟條件凡四款：一、擁戴大清國宣統(tǒng)皇帝復(fù)辟。二、設(shè)輔政王一員，代皇帝執(zhí)掌政權(quán)，以曾官大學(xué)士、軍機大臣，資格最高之漢人充之。”

    念到這里，張勛的臉色不好看了，但猶未發(fā)作，只看了陸宗輿一眼，繼續(xù)往下念：

    “三、輔政王由皇帝敕任，任期十年，得連任?！蹦畹酱颂?，沒有聲音了。過了一會兒，才抬眼問道，“菊老有幾位小姐？”

    “兩位?！比f繩栻答說。

    “大的多大？小的多大？”

    “大小姐出閣了；二小姐庶出，還小得很呢！”

    “怪不得了！”張勛看著陸宗輿說，“我看菊老將來不但封王，還要兼一個公爵：承恩公。”

    陸宗輿愕然不知所對，萬繩栻與胡嗣瑗亦覺得出語離奇。及至張勛把那通文件倒過來，往外一推，看清楚了，方知是挖苦徐世昌。

    原來第四個條件是：“皇后聘漢大臣之女充之?！彼詮垊滓獑栃焓啦袔讉€女兒。聽說他庶出的幼女，年歲與溥儀相當(dāng)，則不問可知，刊此一條是為自己留后步。照清朝的定制，皇后的父親例封“承恩公”。張勛雖是老粗，也知道這個規(guī)矩，特為幽了徐世昌一默。

    再下去話就更不好聽了，“照這個條件，復(fù)辟不過成全徐某一個人的功名富貴而已！”他說，“對清室有什么好處？”

    “紹帥！紹帥！”陸宗輿不勝惶恐地說，“你完全誤會了——”

    “我誤會什么？混了那么多年，誰能吃幾碗飯，我還能不知道？”張勛越說越氣，陡地將桌子一拍，“莫非就是他能當(dāng)輔政王，我張某人就不夠資格？”

    陸宗輿還待替徐世昌辯白，只見萬繩栻連連拋過眼色來，只好見機而作，默不出聲。

    “到日本去跟什么外務(wù)省打聽，根本就是多余的事。誰不知道日本是一班元帥、大將掌權(quán)。外務(wù)省算得了什么？”

    “也不光是外務(wù)省，主要是跟原敬首相去商量?！?/br>
    “好吧！你去商量，看商量得出什么花樣來。”說完，張勛拂袖而起，管自己退席了。

    陸宗輿大感狼狽，“紹帥發(fā)這么大脾氣，連一點商量的余地都沒有?！彼V著苦，“你們兩位看，我無緣無故挨一頓訓(xùn)，冤枉不冤枉？”

    “菊老也真是，”胡嗣瑗拉長了貴州腔說，“什么人不好學(xué)，要學(xué)王莽！”

    “閏生兄，”萬繩栻猶思彌補張勛與徐世昌之間的裂痕，“我有個主意，你看行不行？菊老提的條件，不必如此露骨。反正將來大事一成，朝廷柱石是少不了他的，不過打算著一柱擎天，也未免吃力。你不妨先回天津，紹帥鬧脾氣一層，也不必提，只婉轉(zhuǎn)陳詞，將條件改一改，讓紹帥平一平氣。咱們再從中相機化解，不就沒事了嗎？”

    “公雨兄的見教，我很佩服。不過一來一去，怕泄露風(fēng)聲，反而不妙。我想，我還是到上海去等船，一面寫信給菊老，力圖挽回?！?/br>
    萬繩栻不便固勸，淡淡地答一聲：“那也好！”

    等他人到上海，由于曾在徐州逗留一宿的緣故，新聞記者認為其中大有文章，緊追不放，嚇得陸宗輿躲來躲去，不敢露面。以致原定要在上?？磶讉€做寓公的遺老，諸如瞿鴻禨、陳夔龍、沈衛(wèi)、陳三立等人，也就只好托人傳話致意了。

    這樣躲了四天，終于踏上日本郵船“朝陽丸”。到得東京，請駐日公使章宗祥向外務(wù)省聯(lián)絡(luò)，要求謁見原敬首相。不道碰了個釘子，原敬拒絕接見，理由是沒有工夫。

    這表示在日本政府方面，已經(jīng)此路不通。陸宗輿跟章宗祥商量結(jié)果，認為向皇室方面去動腦筋，是唯一可行之道。

    日本皇室對于實際政務(wù)的影響力，越來越微弱。元老西園寺公望，一向主張?zhí)旎蕬?yīng)該像英皇一樣，只是全國團結(jié)的一個象征，決不可干政，所以即令贊成中國復(fù)辟，亦不會發(fā)生任何作用。這是陸、章二人深切了解的，而仍舊要動此腦筋，另有一種想法。

    這種想法，說穿了就是敷衍塞責(zé)。因為日本皇室如果真有支持中國復(fù)辟的表示，在不太了解日本政治制度的徐世昌，總以為陸宗輿能說動友邦皇室寄以同情，自是不辱使命。只要他有這樣一種感覺，陸宗輿此行，便算有了交代。至于以后日本政府如何表示，那是另一個問題。

    于是通過種種關(guān)系，將內(nèi)大臣清浦伯爵請到公使館來吃下午茶。清浦很健談，談中國的書畫、建筑，也談起他的許多朋友，但話題一涉及復(fù)辟，清浦便顧而言他了。

    陸宗輿心里非常著急，考慮再三，決定單刀直入。“伯爵閣下，”他說，“敝國元老徐世昌先生，特為派我來向貴國朝野請教，關(guān)于向大清宣統(tǒng)皇帝奉還大政的問題，不知道閣下有何見教？”

    “這是貴國的內(nèi)政，外人不便干預(yù)。”清浦又說，“尤其是我的職務(wù)，更不便置評?！?/br>
    “請閣下以私人身份，發(fā)表意見，諒亦無妨?！标懽谳泿缀跏前罅?，“請體諒我遠來求教的誠意，亦當(dāng)不吝指教?！?/br>
    “實在抱歉。即使是以私人身份說話，亦會挨罵?！鼻迤钟终f，“足下總記得有賀長雄的故事吧？”

    日本法學(xué)家有賀長雄是袁世凱的顧問，以“日本立憲而強”作論據(jù)，主張中國應(yīng)實行君主立憲，意在迎合袁世凱。因而博得尚未登基的“袁皇帝”以唐人墨跡相賜，有賀長雄具奏謝恩，自稱“外臣”。日本報紙大罵有賀，天津日僑并且召開大會，指有賀在日本尚未承認“洪憲帝國”之前，公然自稱“外臣”，有傷日本人的體面，議決取消他的“大和俱樂部”會員資格，竟似不承認他為同胞了。

    這個故事，陸宗輿自然知道。如今清浦重提舊事，意在言外，不以帝制為然，當(dāng)然也就不會贊成復(fù)辟。陸宗輿見機，不敢再提這個問題，免得說下去更討沒趣。

    當(dāng)陸宗輿鎩羽將歸之際，恰是張勛奮翼欲飛之時。

    他這趟進京，是萬、胡兩長，跟“小朝廷”的要角密密商定的步驟。主要的是要“進宮請安”，讓溥儀知道有這樣一個赤膽忠心的股肱之臣，免得一旦時機成熟，鐘鼓齊鳴，通知文武百官瞻拜闕下時，“小皇帝”會有突如其來，在心理上無法適應(yīng)之感。

    “今天皇上不用念書了?！标悓氳≌f，“有個大臣來給皇上請安?！?/br>
    “誰呀？”

    “前兩江總督兼攝江蘇巡撫張勛?！?/br>
    張勛是在兩江總督張人駿聽說武昌起義，各省紛紛獨立，嚇得連夜逃走以后，又隔了些日子，方被任命為江督。雖然危城受命，誰也沒有把他的官銜當(dāng)作一回事，但他本人卻頗為矜持。在“小朝廷”，名器已濫，而張勛畢竟實實在在抓過幾天“兩江總督部堂”的印把子，當(dāng)然亦是該重視的。

    不過大清朝的末代皇帝，那時只得六歲，當(dāng)然不會知道這個大清朝的末代江督。只是“張勛”這個名字，似乎聽說過，細細思索了一會兒，終于想起來了。

    “是那個不剪辮子的定武軍張勛嗎？”

    “正是，正是！”新入值毓慶宮，掌管《起居注》的梁鼎芬，處處不忘頌圣，“皇上的記性真好，真是聰明天亶。”

    “這張勛是什么出身？”

    張勛出身微賤，原名張保，江西奉新縣人，投身在本縣的翰林許振祎家當(dāng)小廝。許振祎曾入曾國藩的幕府，光緒十六年簡放為河道總督，將張保帶了去當(dāng)馬弁。當(dāng)時并無戰(zhàn)事，河督亦不管剿匪，所以沒有什么“保案”，張保亦就無法從“軍功”上去圖個出身，自是郁郁不樂。

    有一天有個許振祎的舊部，名叫張勛，來求老長官一封“八行”，想到廣西提督蘇元春那里去謀個差使。許振祎倒是很切實地寫了一封薦函，連同八兩銀子川資，交代張保轉(zhuǎn)交張勛。不道張保起了壞心，等張勛來了，“假傳圣旨”說許振祎跟蘇元春沒有交情，奉送八兩銀子，作為川資，趕緊另尋門路去吧！

    張勛信以為真，收起銀子，自奔前程。張保也就開了小差，改名張勛，帶著許振祎的信到了廣西龍州，由哨官當(dāng)?shù)焦軒?，就此起家了?/br>
    當(dāng)然，這些經(jīng)歷如果說給溥儀，會減低他對張勛的重視。所以陳寶琛答說：“張勛出身偏裨，驍勇善戰(zhàn)?，F(xiàn)在他手下有六十營的兵，皇上召見時，要問問他徐州到兗州一帶的情形?！?/br>
    “他的兵在那一帶？”

    “是！”

    “他現(xiàn)在做民國的什么官？”

    “是長江巡閱使兼安徽督軍?！?/br>
    “徐州是哪一??？”

    “江蘇?！?/br>
    “兗州是山東?！毙』实蹎枺霸趺窗不盏牡胤焦?，駐扎在江蘇跟山東呢？”

    這一問將陳寶琛問倒了，虧得梁鼎芬機警?！氨臼〉胤焦僭谒П?，原是大清朝的規(guī)矩。”他說，“洪楊剿匪，就是如此。”

    于是陳寶琛又特為叮囑：“張勛免不了要夸贊皇上，請皇上切記，答以謙遜，示以圣德?！?/br>
    “謙遜”就是“圣德”，這話在陳寶琛不知說過多少次了。幾個月前，廣西的陸榮廷，應(yīng)段祺瑞的邀約進京，就曾覲見過溥儀，以民國的兩廣巡閱使，接受了清朝所賞賜的恩典“紫禁城騎馬”，坐著“兩人肩輿”進宮。陳寶琛也是一再關(guān)照，“務(wù)請謙遜”。結(jié)果是陸榮廷表示“感激涕零”，寫信給世續(xù)，請他“代奏叩謝天恩”。

    及至有了張勛要進宮請安的消息，上自師傅，下至太監(jiān)，不約而同地喊出了一個“南陸北張”的口號，興奮之情，溢于言表，仿佛復(fù)辟是指日可待的事了。

    覲見的地點，是在雍正以來每日接見臣工的養(yǎng)心殿。穿著清朝袍褂的張勛由內(nèi)務(wù)府大臣耆英“帶領(lǐng)”，到了殿上，按照儀制，一跪下來，先將頭上紅頂花翎的帽子取了下來，放在地上。耆英事先關(guān)照過，凡是賞賜過花翎的，帽子應(yīng)該倒放，也就是將花翎朝上，為的是讓皇帝知道，是朝廷重視的大臣。張勛如言照辦，然后磕頭說道：“臣張勛跪請圣安。”

    “伊立！”

    張勛聽說過，這是滿洲話“起立”的意思，便即答一聲“是”，站了起來。

    其時宮里的規(guī)矩，有一項非常的改革，臣子不再像以前那樣跪著說話，而且視臣工的身份，或立或坐。像張勛的地位，當(dāng)然應(yīng)該賜座，溥儀指一指旁邊的一張椅子說：“你坐下來?！?/br>
    “是！”張勛又磕了一個頭，謝恩，方始落座。

    “你的軍隊駐扎在徐州、兗州一帶？”

    “是！”

    “有多少營？”

    “六十二營?！?/br>
    “曲阜是在兗州嗎？”

    “是！”

    “曲阜是要緊的地方，你要好好保護！”

    “是！曲阜是孔老夫子的家鄉(xiāng)。臣也念過書，當(dāng)然知道尊敬孔老夫子，上次到曲阜，還特為去看過衍圣公?！睆垊茁酝Ｒ幌掠终f，“衍圣公跟張?zhí)鞄熖崞鸫笄宄牧凶媪凶?，都說恩德難忘?！?/br>
    “噢，”溥儀很有興趣地問，“張?zhí)鞄煹降讜粫醚?？?/br>
    “會、會！怎么不會？”

    溥儀突然警覺，應(yīng)該講他的軍隊，怎么會扯到了張?zhí)鞄?？便將話題拉了回來?！澳愕能婈牐哺阋粯?，”他指著張勛的那根花白辮子說，“都留著辮子？”

    “是！”張勛答說，“這是大清朝的規(guī)矩，不敢忘記?！?/br>
    溥儀對這一點很感動，想起梁鼎芬口口聲聲忠君愛國，不敢一日或忘大清朝，但還是將辮子剪掉了，相形之下，就顯得張勛倒是心口如一。

    因此，溥儀特為夸獎道：“你的忠心耿耿，我知道?！?/br>
    “皇上請放心！”張勛大聲說道，“有臣在，大清朝沒有亡。皇上天亶聰明，大清朝必能在皇上手里中興起來?！?/br>
    這時溥儀想起師傅的教導(dǎo)，當(dāng)即答說：“我差得很遠。我年輕，知道的事挺少。”

    “本朝圣祖仁皇帝，也是沖齡踐祚，六歲登極的哦！”

    “我怎么比得上祖宗，那是祖宗——”溥儀不知道怎么說下去。

    耆英見機，趕緊向張勛做個手勢。張勛便即起立，“臣跪安！”說著，便磕了頭，起身后退數(shù)步，才轉(zhuǎn)身跟著耆英出了養(yǎng)心殿。

    接著，便是內(nèi)務(wù)府送上來一張賞賜的單子?！坝P”是少不了的，由“南書房翰林”代筆，照例是“?！弊帧ⅰ皦邸弊侄贩?。張勛蒙恩格外，加賞“龍”字和“虎”字，都是一筆到底的草書。此外是如意、玉器、金帶頭、人，以及稱為“尺頭”的緞匹，一共六樣。

    “張勛還見了三位太妃?！标扔⒂终f，“還賞了酒宴、克食。張勛感激涕零，向臣說是‘感激天恩，粉身碎骨，不足圖報’?！?/br>
    “噢，”溥儀問道，“他還說些什么？”

    “他說皇上天亶聰明，前途無量。他從見了皇上，主意更打得定了，一定要把大事辦成。”

    大事自是指復(fù)辟。溥儀便又問：“什么時候可以辦成呢？”

    “快了，快了。不過不能說準(zhǔn)日子。一半人事、一半天命，要等機會。反正皇上萬安，‘南陸北張’，有這兩支朝廷柱石，大事著實可為?！?/br>
    張勛離京，陸宗輿回國。此行徹底失敗，早有東京來的消息，所以經(jīng)過上海時，備受遺老責(zé)難。還有知道他在徐州跟張勛折沖那一段經(jīng)過的，批評更為苛刻，說他不僅“外交”未曾成功，“內(nèi)交”亦未辦好。

    上海遺老的傾向，從對陸宗輿的責(zé)備中可以看得出來，復(fù)辟是贊成的，但希望由徐世昌來主持，而對張勛不免存著疑問。這也難怪，遺老大都是翰苑出身，瞧不起張勛這個大老粗。其次“辮子兵”的軍紀(jì)，實在不堪領(lǐng)教。北方不甚清楚，在江南的，見聞較切，都認為“辮帥”一旦得勢，縱兵殃民，是必然之事。此外都還有一種若有似無的隱憂：張勛如果成了大事，六朝、五代的篡弒相尋之禍，恐不可免。

    這些有形無形表達出來的意見，對徐世昌是鼓勵，更是警惕。靜中熟慮，認為復(fù)辟這件事的做法，宜暗不宜明，宜靜不宜動。隨機應(yīng)變，因勢利導(dǎo)，進則別創(chuàng)一番事業(yè)，退亦可保眼前的富貴，最為上策。

    因此，對于復(fù)起的府院之爭，采取觀望的態(tài)度——府院之爭復(fù)起，是由于對德宣戰(zhàn)問題。這原是早就存著歧見的，段祺瑞一直在等待有利時機，展開有利的行動。這年——民國六年二月二日，德國發(fā)布海上封鎖通牒，實行無限制的新潛艇政策。中立國的船艦在公海航行，亦遭受到極其嚴重的威脅。段祺瑞認為“是可忍，孰不可忍”，決定在對德宣布絕交后，繼以對德宣戰(zhàn)。

    黎元洪在事先已看到這一趨勢，特為策動副總統(tǒng)兼江蘇督軍馮國璋進京調(diào)停，因為馮國璋在這年元旦，曾通電京內(nèi)外大員，呼吁總統(tǒng)信任總理，總理秉持大政，參眾兩院力持大體，希望消除總統(tǒng)府、國務(wù)院及國會之間錯綜復(fù)雜的爭端。黎元洪認為他的立場，應(yīng)該是可以爭取到段祺瑞的尊重的。

    由于這一次府院不和的原因，主要是對德政策。因此，黎元洪在馮國璋到京以后，特地舉行了一次“外交特別會議”。除了段祺瑞、馮國璋以外，被邀的還有徐世昌、王士珍，以及梁啟超、蔭昌。

    梁啟超是贊成對德宣戰(zhàn)的，而且馮國璋進京擔(dān)任調(diào)人，亦是由他所建議，因而被邀與議。蔭昌是旗人，不但是留德的前輩，而且是有名的德國通，德語精通到市井之言亦無不熟悉，因此早在甲午中日戰(zhàn)爭以后，庚子拳匪之亂以前，發(fā)生“膠澳事件”時，協(xié)助翁同龢、張蔭桓辦理對德交涉，便已嶄露頭角。他做過袁世凱的侍衛(wèi)長，袁世凱之親德，據(jù)說他具有相當(dāng)?shù)挠绊懥α?。這樣一位專家，在外交特別會議研究對德政策時，他的發(fā)言，當(dāng)然會受到相當(dāng)?shù)淖鹬亍＝Y(jié)果，做成一個保守的決議，等于維持現(xiàn)狀。段祺瑞在這件事上，又受了一次挫折。

    當(dāng)然，段祺瑞是決不會放棄他的主張的。經(jīng)過智囊的研究，認為在外交上可以先做對德絕交、繼以宣戰(zhàn)的準(zhǔn)備工作。于是擬了一道致駐各協(xié)約國公使的電令，轉(zhuǎn)向駐在國政府磋商中國與德絕交的條件。換句話說，就是向?qū)Φ伦鲬?zhàn)的各協(xié)約國探詢：中國如果加入?yún)f(xié)約國方面，出兵打德國，能夠得到什么好處？尤其是日本，正以參戰(zhàn)需要軍事物資的理由，在進行借款。這道電令非正式表明了中國政府的態(tài)度，對于借款談判，是有幫助的。

    但是黎元洪拒絕發(fā)布這道電令，理由是此事須得國會同意。段祺瑞大怒，即日提出辭職書，而且不等批準(zhǔn)就專車出京回天津了。

    這件事，當(dāng)然是黎元洪做得過分了些，所以經(jīng)過熱心人士一番奔走，而且由馮國璋到天津勸駕，在保證黎元洪一定合作的條件之下，段祺瑞終于回到了北京，照舊到院辦公。

    復(fù)行視事的第一件公事，便是曾遭黎元洪拒絕照發(fā)的致駐各協(xié)約國公使的電報。第二件公事是給國會的咨文，提出對德絕交案，參眾兩院，都以壓倒性的票數(shù)通過。但等政府在三月十四正式宣布對德斷絕邦交以后，各省表示反對，或者要求政府保持中立的通電，紛至沓來。有一通電報，來自寂寞已久的康有為。

    一入民國，康有為的聲光，遠不如他的高足梁啟超。但從袁世凱死后，復(fù)辟之說一興，康有為所起的作用，便又非梁啟超所及了。

    不過，康有為的主張復(fù)辟，并非全然照宣統(tǒng)三年的老樣子。他在遍游歐美以后，思想比保皇黨時代已有所不同，提出所謂“虛君共和”的主張。當(dāng)然，張勛搞不清“君主立憲”與“虛君共和”的區(qū)分，只覺得康有為曾是保皇黨的魁首，現(xiàn)在既然擁戴大清朝的皇帝復(fù)位，自應(yīng)借重康有為，所以派他的秘書，也是“萬木草堂”弟子的潘博，將康有為接到徐州，尊以上賓之禮，口口聲聲稱之為“老師”。

    其實，張勛之尊禮康有為，另有目的。在督軍團中，張勛自覺資格比馮國璋相形見絀，從馮國璋當(dāng)選為副總統(tǒng)以后，更難望他能奉張勛為督軍團的領(lǐng)袖，因此打算著利用康有為去做說客。

    康有為欣然同意，由原是馮國璋幕僚長的胡嗣瑗，陪著到了南京。馮國璋東閣延賓、西園載酒，禮數(shù)不但周到，而且顯得極其親熱。

    “華甫，”到得酒酣，康有為大咧咧地直呼馮國璋的別號，“拙作《為國家籌安定策者》，不知你看過沒有？”

    這篇文章是在“洪憲”帝制取消以后所寫的，公然主張復(fù)辟。梁啟超那時還在西南，老實不客氣地以《辟復(fù)辟論》教訓(xùn)了老師。而且云南、貴州、廣西、廣東四省都督，聯(lián)名通電反對，說“國體不許變更，乃國民一致之決心，豈有不許袁賊，獨許他人之理”，給康有為當(dāng)頭澆了一盆冷水。因此，這時候要試探馮國璋，首先便須了解他對這篇文章的反應(yīng)。

    “這樣的大文章，哪里不能看?！?/br>
    “尊見如何？”

    “自然贊成。”馮國璋不滿張勛的驕橫跋扈，乘機說道，“不過張紹軒不夠資格辦這件大事，南海先生如果肯出山，我一定執(zhí)鞭以從?！?/br>
    馮國璋的這種態(tài)度，康有為在回到徐州以后，當(dāng)然不便實說，他只告訴張勛：“華甫是贊成復(fù)辟的。沒有問題?！?/br>
    張勛已另外定了個主意，聽得這一說，正好接話?！凹热蝗绱耍蚁胝埬憷显傩量嘁惶?。”他說，“到京里再探探段芝老的口氣?！?/br>
    原來幾次徐州會議，段祺瑞都指派徐樹錚出席，名為支持，實際上卻是“觀變”。徐樹錚本就富于機智，長于肆應(yīng)，對于復(fù)辟問題，雖未表示反對，但亦始終沒有什么熱心的表示。因此，張勛由莫測高深而深感困惑，希望康有為能為他“破惑”。

    康有為欣然同意。照他的意思，從光緒二十四年八月，袁世凱告密，緹騎將至，倉皇出京，從戊戌到這年丁巳，恰是十九年。如今進京，亦猶如蘇武北海牧羊十九年，歷盡艱辛，終得重睹漢家威儀，有許多感慨，可向報界發(fā)表。但張勛的參謀長萬繩栻，極力勸說，各界對復(fù)辟之議，頗為注意?？涤袨橐员；庶h黨魁，目標(biāo)太大，會引起許多流言，增加許多阻力，非智者所為。因此，只得躲躲藏藏地悄然進京，而且也不得親自去看段祺瑞，托一個老朋友去跟段祺瑞探口氣。

    所托的這個老朋友，就是頗受黎元洪尊敬的湖北耆宿周樹模。他去看段祺瑞時，恰是國會除研究系以外，其他各派各系，都在研究如何在對德宣戰(zhàn)問題上杯葛段內(nèi)閣時，一提此事，正好觸發(fā)了段祺瑞的牢sao。

    “民主再搞下去，非搞得通國皆亂不可。照目前的情形，非君主不能止亂。不過，只能用形式，不能用精神?！?/br>
    這話轉(zhuǎn)達給康有為，驚喜莫名?！岸沃ト瞰@我心，你看，他的說法，跟我所主張的虛君共和，有什么兩樣？”他對潘博說道，“段芝泉是贊成了，我到天津去看徐菊人，問他是何主見?！?/br>
    徐世昌與康有為是二十多年的老友，在甲午以后，戊戌以前，過從甚密。康有為設(shè)強學(xué)會，袁世凱捐銀五百，是最主要的一個支持者，而康、袁之間的橋梁，就是徐世昌。不過，他們也二十年未見了，執(zhí)手欷歔，有著談不完的舊事。不過，徐世昌還是存著戒心的，因為康有為翻云覆雨的手段，絕不會如一介武夫的張勛那樣容易對付。

    終于正式談到政見了，康有為問：“菊老對于虛君共和，有何意見？”

    “君主可以跟共和在一起談嗎？”徐世昌故意訝然反問。

    “君主是獨裁，與共和自然對立。但君主無獨裁之權(quán)，尊其位而無其實，則與共和并行而不悖?！?/br>
    “原來這就是虛君之虛?！毙焓啦龁柕?，“可得聞其詳乎？”

    “我的主張，早已共白于天下，‘保中國，不保大清’。今日言虛君共和，仍是此一宗旨。第一，改中華民國為中華帝國，萬不可復(fù)大清朝的國號；其次，君主既為虛君，政權(quán)當(dāng)歸內(nèi)閣，實行責(zé)任內(nèi)閣制，對國會負責(zé)任?！?/br>
    “如吾公所云，與目前的體制，似乎亦無甚區(qū)別?！?/br>
    “不然！”康有為答說，“目前是總統(tǒng)制，而內(nèi)閣又自以為是責(zé)任內(nèi)閣制，猶之乎美國總統(tǒng)之下，又有一英國式的內(nèi)閣，府院即非爭權(quán)不可。今明定為虛君，則今上猶如日本大正天皇，坐享尊榮，萬世不絕，是故‘保中國’，亦正所以‘保大清’?！?/br>
    “這話很透徹。不過，今日大患在國會。必先有代表民意的國會，始足以產(chǎn)生負責(zé)任的內(nèi)閣。以中國的民智而言，此恐非一蹴可就?！?/br>
    “此自是實情，然而萬里之行，起于跬步；不有一畫，孰開天地？”康有為將“圣人”的口吻又拿了出來，“我去國十有六年，居美國、墨西哥、加拿大兩年，后來久居瑞士、瑞典，凡七游法、八游英、一游葡萄牙，至于意大利、比利時、丹麥，頻游不記數(shù)。逐客生涯，無所事事，唯以考察政治，為我專業(yè)。以為邦人君子，百爾所思，不如我見聞之切，籌思之深。今日欲保中國兼保大清，舍虛君共和制，別無他途可循，是故名為復(fù)辟，實在是再造共和?！?/br>
    徐世昌極為深沉，心想不讓皇帝掌權(quán)，而為有名無實的虛君，這話在力謀“恢復(fù)祖業(yè)”的宗室及大清“忠臣”就聽不入耳。推行責(zé)任內(nèi)閣制，自為段祺瑞所樂聞，而內(nèi)閣“對國會負責(zé)”則必為段祺瑞所反對?？涤袨榈膹?fù)辟主張，恐怕很難行得通。

    轉(zhuǎn)念到此，不覺又想，將來內(nèi)閣總理由國會產(chǎn)生，自然是多數(shù)黨黨魁出任?，F(xiàn)在的多數(shù)黨是國民黨，但已四分五裂；其次是研究會，梁啟超、湯化龍還有被推為內(nèi)閣總理的可能。至于我東海徐某，只怕此生休想了！

    這樣一想，連他也反對康有為的虛君共和制了。不過，此人成事不足，敗事有余，千萬得罪不得，因而裝出很傾服的神情說：“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保中國兼保大清，茍能如此，實為無上上策?！?/br>
    這是完全贊成虛君共和制的態(tài)度，康有為深表滿意，覺得大事著實有可為，一回到上海，立即著手草擬復(fù)辟后的詔書，猶如當(dāng)年行“新政”那樣，凡百制度，重新更定。一個物阜民康的虛君共和制的“中華帝國”，逐漸在他腦海中建立起來，雖是空中樓閣，居然金碧輝煌，自己都覺得很過癮。

    到得五月初，潘博銜命到上海來請康有為到徐州，說“辮帥有大計要跟老師請教”。

    “大計”當(dāng)然是復(fù)辟。據(jù)說時機快成熟了，國會與內(nèi)閣，為了對德宣戰(zhàn)問題，搞得水火不容，雙方都不惜決裂。國會想倒閣，而內(nèi)閣想解散國會，結(jié)果搞得兩敗俱傷，群龍無首，便正是“順天應(yīng)人”，取消共和，恢復(fù)帝制的日子到了。

    “辮帥說，今天談主張復(fù)辟，只有老師夠資格。東海雖然位尊，可惜出處不純。再者，東海主張復(fù)辟，自不免有權(quán)制思想，不比老師廓然大公、動機純正。所以一定要等老師到了徐州，辮帥才能決定是不是進京?！?/br>
    這番恭維，使康有為有知遇之感，當(dāng)即在潘博陪侍之下，專程抵達徐州。張勛親到車站迎接，用彩呢大轎將他迎入衙門，張盛筵款待。酒闌人散，邀入“簽押房”，報告了部署的情形，請康有為“教誨”。

    “此是千秋大業(yè)，有六事請將軍注意?！笨涤袨橹鹨涣信e，首先申明保中國為主、保大清為次的宗旨；其次提出實行虛君共和制的要則。問張勛是否能領(lǐng)會。

    “這番道理很深，要慢慢去體會。反正請你老來，就是要跟你老討教。”

    這話有些模棱，但替他想想，也只能如此回答?？涤袨楸泓c點頭說：“以下要談到用人行政了。既為國家辦此事，自身不宜爭政權(quán)。國務(wù)總理一職，應(yīng)當(dāng)請徐菊人擔(dān)任，各省軍政長官，暫勿更動。此宜請將軍注意者三?！?/br>
    “是，各省一律不動?！?/br>
    “徐州現(xiàn)有兵三萬，宜調(diào)一萬進京；一萬留徐州，以保根本；另外一萬，分布濟南、德州間，守住津浦路；再調(diào)關(guān)外馮德麟一師，守京榆路。兵少，無從鎮(zhèn)攝。此宜請將軍注意者四?！?/br>
    “關(guān)于用兵方面，你老請放心好了?！?/br>
    “段芝泉喜歡攬權(quán)，心事難知；徐又錚權(quán)奇自喜，不可輕忽，此去宜挾段在京，嚴加監(jiān)視，萬不可使之在外。此宜請將軍注意者五。”

    “是，是！我一定注意。”

    “遺老知識短，親貴私心重，凡此兩輩，不明世界大勢，前清之亡，他們要負相當(dāng)責(zé)任。今后用人，務(wù)必審慎，此宜請將軍注意者六?！?/br>
    “是的！你老看得很透徹?！睆垊子终f，“我想借你老的光彩，一起進京，好隨時請教?！?/br>
    “不必！”康有為喊著潘博的號說，“若海，請你把我的皮包取來?！?/br>
    打開皮包，康有為取出一大卷日本綿紙，全是“奉天承運皇帝”的詔令，從宣告復(fù)位，改稱“中華帝國”開始，一直到定政體、改官制，以至于征舉賢方，不下二十通之多。

    及至康有為回到上海，張勛卻未北上。因為雖預(yù)知時局在府、院、會三角關(guān)系錯綜復(fù)雜的沖擊之下，都有不惜決裂、打破現(xiàn)成局面，為復(fù)辟帶來很好的機會，但經(jīng)康有為的諄諄指點，張勛認為有些問題，需要重新考慮，以留在徐州為宜。因此段祺瑞所召集的軍事會議，凡北洋系及愿意與段祺瑞合作的督軍，都是親自出席，唯獨安徽是由管民政的省長倪嗣沖代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