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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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不久,畢秋帆考上了軍機(jī)章京,接著乾隆二十五年庚辰會試中式,殿試的前一天,與同事在西苑值班,應(yīng)該值夜的諸重光跟他說:“今天要你替我值宿,我得回家好好休息。我們總算字還寫得不丑,有鼎甲之望;像你的書法,就不必作非分之想了?!闭f完,不待答復(fù),揚(yáng)長而去。 畢秋帆的度量很大,一笑置之,派跟班回去,將李桂官早就替他預(yù)備好了的考具取了來,以便第二天一早,由西苑進(jìn)宮殿試。 到得傍晚,養(yǎng)心殿發(fā)下來幾道奏折,其中有陜甘總督楊應(yīng)琚的一通,以伊犁平定,宜興屯田,奏請留兵五千,奏折中規(guī)劃屯墾,頗為詳盡。畢秋帆夜來無事,將這個奏折細(xì)細(xì)讀完。不道第二天“金殿射策”,便有兩道關(guān)于屯田的策問,畢秋帆答得頭頭是道。高宗大為稱賞。讀卷大臣進(jìn)呈的“十本”中,原列諸重光第一、畢秋帆第四,朱筆改為畢秋帆第一。這一來,原來第四名為二甲第一名傳臚,成了狀元;而諸重光到手的狀元,變了一甲第二名榜眼。 對這一樁佳話,有人說是運(yùn)氣好,有人說是力學(xué)之報,議論不一。但若無俠義多情的李桂官,豈有揚(yáng)眉吐氣的畢秋帆,卻是一致的定論。因此,都戲稱李桂官是“狀元夫人”,一時歌詠其事的詩詞,不知凡幾,傳誦人口的是袁子才一篇長歌中的警句:“若教內(nèi)助論勛伐,合使夫人讓誥封?!?/br> 顧千里說薛燕紅媲美李桂官,指的就是這個故事。但只引起龔定庵無窮的感慨,他自覺經(jīng)濟(jì)學(xué)問遠(yuǎn)勝畢秋帆。但書法同樣不高明的畢秋帆,生在今日,莫說大魁天下,授職翰林院修撰,只怕想成為翰林院庶吉士都很難。這是個只講表面文章,不重真才實學(xué)的朝代,期望鼎甲在他便成非分之想,未免太傻。 可是,那首《摸魚兒》結(jié)尾的真意到底何在?他卻始終未能釋懷。睡在烏篷船中,聽夜雨瀟瀟,那種凄涼寂寞,激發(fā)出渴望與燕紅相晤的心情,勃然不可抑制;想寫首詞寄情遣懷,亦以心亂如麻,不能成句。 船是泊在胥門外萬年橋邊,就在等候拂曉官鼓聲響,巡司開放關(guān)卡時,龔定庵跟阿明說:“你上岸去雇一乘轎子,我要到山塘薛家?!?/br> 阿明知道主人的脾氣,勸阻無用,只問:“船改在什么時候開?我好告訴船老大?!?/br> “等我一回來就開。” “大少爺什么時候回來呢?” 這卻很難說了,估量了一下答說:“最遲也不過明天中午?!?/br> “這樣說,今天是睡在薛家了?” “睡也不會睡了。我跟薛姑娘大概要談到天亮,回來在轎子里打瞌睡?!?/br> 阿明不再多問,上岸費(fèi)了一番周折,才雇到轎子,龔定庵已等得有些不耐煩了。 “起冷泛了!”老仆龔升說,“大少爺,你會受涼,換一身厚衣服再走。” “來不及了?!?/br> 說著,龔定庵已踏上跳板,正要上轎時,龔升從船艙中追出來,大聲喊道:“阿明,阿明,把大少爺?shù)囊路Я巳?。?/br> 他倉促之際找了一件灰鼠皮背心出來,阿明將它遞到轎中,順便說道:“大少爺,我要不要跟了去?” 山塘路遠(yuǎn),晚上又賃不到馬匹,讓阿明步行跟了去,不但太累,而且轎夫的腳程快,他也跟不上,因而答說:“你不用跟去了,不過地點(diǎn)要跟他們說清楚。” “已經(jīng)說清楚,轎子錢、酒錢都付過了?!卑⒚饔终f,“天一亮我來接大少爺?!?/br> “好!我等你來接?!?/br> 轎子一起步,龔定庵心定了下來,精神卻很好,心中自問:與燕紅相見以后,該說些什么? 談?wù)乱子诖朕o,但談到深夜作不速之客,倘說是想念之情,一發(fā)不可復(fù)收,說得淺了,跡近虛偽;說得深了,又怕聽起來rou麻。最好還是以筆代口,寫首詞給她看,比較蘊(yùn)藉。 念頭一定,便思量自己熟悉的詞調(diào)。白天讀朱竹垞的詞,有一首《紅豆》,調(diào)寄《暗香》,完全記得,便用《暗香》的調(diào)子。等路入山塘,未到薛家,已經(jīng)作成了。 四更將近,山塘燈火闌珊,到薛家敲開了門,聽說是“龔大少爺”,薛太太親自起身來接待。 “大少爺怎么這時候來?何不早派人來通知一聲?” “臨時起意?!饼彾ㄢ謫柕?,“燕紅睡了吧?” “還沒有。”燕紅在她屋子里答應(yīng),接著房門開了,延龔定庵入內(nèi)。 她已經(jīng)卸了妝,梳一根辮子,穿一件玄綢緊身棉襖,益顯得膚白如雪。 “很冷吧!”她從他手里接過皮背心,又握住他的手說,“我以為你傍晚會來的?!?/br> “本來不打算來的,只為你那首詞。”他說,“我也作了一首,寫出來給你看。” “先喝茶,只怕也餓了,”隨后跟進(jìn)來的薛太太說,“我叫人弄點(diǎn)心來?!?/br> “不餓,不餓,不必費(fèi)事?!?/br> “一點(diǎn)都不費(fèi)事。大少爺先息一息再說?!?/br> 等薛太太一走,燕紅取出筆硯來,親自磨墨,看龔定庵寫的是: 一帆冷雨,有吳宮秋柳,留客小住。笛里逢人,仙樣風(fēng)神畫中語。我是瑤華公子,從未識露花風(fēng)絮。但深情一往如潮,愁絕不能賦。 花霧,障眉嫵。更明燭畫橋,催打官鼓。瑣窗朱戶,一夜烏篷夢飛去。何日量珠愿了?月底共商量簫譜,持半臂、親也來,忍寒對汝。 “我是瑤華公子,從未識露花風(fēng)絮。”燕紅不斷默念著,內(nèi)心不免訝異,原來這位貴公子還是初次結(jié)識風(fēng)塵中人!但“何日量珠愿了”,不正就是自己要問他的話嗎? 正在轉(zhuǎn)著念頭,只見龔定庵突然將他所寫的詞揉成一團(tuán),拋在桌上,搖搖頭說:“我這首《暗香》,遠(yuǎn)不如你那首《摸魚兒》。算了,咱們好好兒談?wù)?。?/br> “你不必恭維我,更不必自貶?!毖嗉t將那團(tuán)紙在桌上鋪平了,抹著皺紋說,“這是你送我的詞,取舍之間就由不得你了?!?/br> 龔定庵不作聲,只是含笑凝視,領(lǐng)略“露花風(fēng)絮”那種不易捉摸的飄忽朦朧之美。 “我mama說,從今天起,每天在觀世音菩薩面前,多燒一炷香,保佑你文昌照命?!?/br> “多謝mama!不過‘場中莫論文’,即使文昌照命,只怕主司瞎眼?!?/br> “你考過幾回了?” “你是說會試?”龔定庵答說,“兩回。” “一二不過三。這回一定遇見眼不瞎的主司?!?/br> “但愿如你所說?!饼彾ㄢ謫?,“燕紅,你那首詞,最后那幾句,意何所指?” “‘便千萬商量、千萬依分付。’這還不夠明白嗎?” “多謝你肯如此委屈。不過,我是指‘倘燕燕歸來’那三句。顧千里說,你有把我當(dāng)作離巢之燕,不歸故壘的顧慮。是嗎?” “不!他弄錯了,你也忽略了,上面有一句‘花間好住’,我是想另外找個花木清幽的所在,靜靜地等你的好消息。既已遷居,燕子歸來,就只有認(rèn)我寫詩之處了。” “解說得好!”龔定庵很欣慰地說,“這下我放心了?!?/br> “你原來有什么不放心?” “怕你不信任我?!?/br> “沒有的話。”燕紅問說,“你是回杭州過年?” “還不一定?!?/br> “怎么呢?” “這回到杭州,是去料理一點(diǎn)家務(wù),如果順利的話,我要到上海陪我兩位老人家過年。不然就在明年正月底、二月初動身,路過蘇州,我要在這里多住幾天?!?/br> “那時候我不會住在這里了?!?/br> “噢,對了!‘花間好住’,你是不是已經(jīng)看中了什么地方?” “是的?!毖嗉t答說,“我早就看中了,離這里不遠(yuǎn),鬧中取靜,花木扶疏??上阋吡?,不然我領(lǐng)你去看看?!?/br> “這回不行了,我明天一早就得走?!饼彾ㄢ挚紤]了一會兒,暗地里做了個決定,起身說道,“明天中午,我請顧千里陪你去看房子?!?/br> 燕紅有些困惑,房子是早已看好了的,也早就想遷居了,只為與龔定庵一見傾心,終身有托,因而當(dāng)機(jī)立斷,盡快移家。原是自己安排好了的已成之局,何用顧千里陪著去看房子,莫非顧千里說房子不好,自己就得打消原意? 她不知道龔定庵另有想法:他認(rèn)為燕紅既然表示“花間好住”,是為了守候他會試的捷報,那么她遷居的一切費(fèi)用,便須他來籌措,說請顧千里陪她去看房子,實在是請顧千里來為他經(jīng)紀(jì)其事。 回到自己船上,已是黎明時分。龔定庵連衣服都來不及換,便寫了一封信,關(guān)照阿興說:“你到顧老爺那里去一趟,說我有極要緊的事跟他商量,最好馬上能來?!?/br> 顧千里也是待朋友很至誠的人,接到信息,即時便隨著阿興來踐約。龔定庵將他昨夜與燕紅會面的情形,細(xì)細(xì)說了一遍,隨即鄭重請托。 “千里,我只知道她對那座房子很中意,其余的情形,房主是誰,她是買是賃,一概不知。我的意思,最好典下來。還有件事,恐怕要費(fèi)你的心,請你設(shè)法借幾百兩銀子給我,讓燕紅付房主作為定金。我在杭州等你的信,典價多少,我一起匯寄給你。” “給你墊幾百兩銀子,倒是小事。不過,”顧千里說,“燕紅何以匆匆做此決定?她遷居以后,是算‘摘牌子’從良了呢?還是另構(gòu)香巢?這些,先都要弄清楚?!?/br> “我沒有問她?!?/br> “這就是你糊涂了。如果是前者,你當(dāng)然義不容辭;倘或移居以后,仍舊開閣延賓,你想想,你替她出錢營香巢,算啥名堂?” “她已經(jīng)說過了,她遷居是為了等我?!?/br> “果然如此,也還罷了。不過,內(nèi)中恐怕還有不得已的緣故,等我去看了再說?!?/br> “拜托,拜托。不過,千里,你說還有不得已的緣故,請問,那是什么?” 顧千里遲疑了一下,答說:“我是瞎猜的。你等我的信好了?!?/br> 回到杭州不久,龔定庵接到顧千里的信,道出了燕紅急于遷居的一段內(nèi)幕,原來從她急于擇人而事的消息一傳,毛遂自薦的人很不少,卻無一能夠入選,甚至有的自慚形穢,只見過一次面便知難而退。 唯一的例外是個姓楊的,行二,蘇州府屬的昭文縣人,父親做過一任道員,因案休致,算是在籍的紳士。楊二本人進(jìn)過學(xué),風(fēng)度翩翩,而且頗有文采,燕紅的意思倒有些活動了,但就在論及嫁娶之際,她才發(fā)現(xiàn)楊二是個武斷鄉(xiāng)曲,什么包漕米、把持地方公益事業(yè)、包攬訴訟、欺侮孤兒寡婦等等,凡是歪秀才所做的壞事,此人無一不做。燕紅自不免失望,但亦不無慶幸之感,幸虧及時看出楊二的原形,得以懸崖勒馬。 但楊二卻不放過她,經(jīng)常登門,或者打茶圍,或者請客打牌擺酒。既然懸牌應(yīng)客,自有門戶中的規(guī)矩,縱然不喜此人,卻不能不勉強(qiáng)應(yīng)付,楊二卻漸漸不能忍耐了,一再向她們母女催問從良的條件。而燕紅也覺得支吾不下去,私下忖度,只有杜門謝客之一途,因而才悄悄去覓新居。 就在這時候遇見了龔定庵,在燕紅的感覺中,恰如絕處逢生,死心塌地賦了那首《摸魚兒》明志。 “伊人新居,清幽絕倫。”顧千里在信中這樣寫道,“房主劉姓,姑蘇式微世家,久慕文名,聞為兄所營金屋,亟言無不可商量。弟言于薛氏母女,照兄所示,與房主議定,典價五百金,以三年為期。一年之內(nèi)如找補(bǔ)七百金,即作為買斷。弟本已備妥全數(shù),唯燕紅堅謂伊稍有積蓄,只肯受二百金,作為借款?,F(xiàn)已成券,涓吉喬遷?!?/br> 得此結(jié)果,龔定庵頗為欣慰,但有件事放不下心。燕紅遷居,當(dāng)然是脫籍而有了良家婦女的身份,但楊二既是無惡不作的武斷鄉(xiāng)曲,只怕對燕紅還不肯放手。因此,他切切實實地寫了一封信給顧千里,除了再三道謝以外,鄭重以燕紅相托,請他“保護(hù)”,勿使受楊二的sao擾。 這封信剛剛寫好,又接到顧千里的第二封信,打開來一看,信中有信,信面上寫“璱人公子親啟”,下面是用胭脂畫成的一只燕子,自然是燕紅了。 信中自然亦是談新居,對顧千里深表感激,連日忙著移家;只說定居以后,寫字讀詩,靜等明年初春良晤;對于楊二,只字不提。這種心情,龔定庵當(dāng)然能夠了解,事成過去,如春夢之無痕,越快忘記越好,何必再提——她亦可能根本沒有想到,顧千里已將她這段煩惱,向龔定庵和盤托出了。 于是又寫了復(fù)燕紅的信,向賬房支了四百兩銀子,將阿興喚了來吩咐,專程到蘇州去投信,四百兩銀子一半還顧千里,一半給燕紅過年。 “你到了燕紅姑娘那里,悄悄打聽一下,是不是有個姓楊的在糾纏sao擾?”龔定庵格外囑咐,“要私下打聽,不要著痕跡?!?/br> “是?!卑⑴d問道,“要不要等回信?” “要的?!饼彾ㄢ趾鋈幌肫鹨患拢烈髁撕靡粫赫f,“你把信跟銀子交了以后,不妨問一聲:‘是不是有回信?’燕紅姑娘一定會說:‘有的?!@時候你就說:‘最好信上能帶一筆,問一問少奶奶好?!@話要說得很自然,作為你自己的意思。” 阿興有些困惑,這話做下人的何可胡亂建議?不過主人如此吩咐,只好先答應(yīng)下來再說。 正在書房中談著,吉云來了。她是聽老媽子說,阿興要去蘇州,又知道龔定庵在賬房里支了四百兩銀子,特為來問個究竟。 “我在蘇州搖了一場攤,輸了幾百兩銀子,跟顧千里借的。快過年了,人家等錢用,我不能不叫阿興送去還他?!?/br> 吉云并不懷疑他在撒謊,只說:“那就索性到上海去一趟,晚兩三天再走。” “為什么呢?” “我要做點(diǎn)點(diǎn)心,給老太太送去?!?/br> 杭州的風(fēng)俗,包粽子不在端午,而在年下。包粽子有好幾道手續(xù),所以需要兩三天的工夫。 “遲兩三天倒無所謂,不過東西太多,他一個人照顧不下來。再派一個人吧!” 于是另外派了一名仆人劉成,隨同阿興一起出發(fā)。船到嘉興要分手了,往東是上海,直北是蘇州。這是到上海的航船,應(yīng)該阿興上岸,另行覓舟。哪知他路上受寒重傷風(fēng),雖不是要緊的病,體力畢竟受影響,一只皮箱里八個大元寶,竟提它不動了。 “阿成哥,沒辦法,你要送我到蘇州?!?/br> 劉成同意送他到蘇州,但途徑不一樣,主張先一起到上海,然后轉(zhuǎn)往蘇州。理由是:第一,這年天時不正,臘月中忽然回暖,如果先到蘇州,再轉(zhuǎn)上海,耽延日子,那些點(diǎn)心可能會變味;其次,航船直到上海,不必?fù)Q船,比較方便;最后,到了上海道衙門里,要人要船,都很方便,不比在嘉興雇船,費(fèi)錢費(fèi)力。 “格外還有一項好處,老爺衙門里有兩位師爺,醫(yī)道好得很,請他們開一帖藥你吃,出一身汗,病好了,輕輕松松到蘇州,有多好?” 阿興為他說動了,跟著他原船到了上海,見了“老爺”沒有什么話說;見了“太太”話就多了,老家的上上下下都要問到。尤其是對阿興,他是“大少爺”貼身的書童,送點(diǎn)心是“大少奶奶”派的差使,怎么會派到他。 “我是要到蘇州,大少爺派我去還一筆銀子?!?/br> “是哪個?” “顧二少爺。” “是不是號叫千里的顧二少爺?” “是的?!?/br> “大少爺跟他借的錢?” “大概是的。” “為什么跟他借?”龔太太問,“是不是大少爺賭輸了?” 阿興知道“老爺”“太太”對“大少爺”愛賭這件事,都很討厭,而且事實上也并沒有賭,所以斬釘截鐵地分辯:“不是,大少爺在蘇州連牌都沒有打一場。” “那么,為什么跟人家借錢呢?” “這,這就不曉得了?!?/br> 看阿興支吾其詞,龔太太越發(fā)追問得緊:“大少爺這趟回去,在蘇州耽擱了幾天?” “我算算看?!卑⑴d屈著手指數(shù),“一共四天三夜。” “為什么要耽擱四天三夜?” “因為朋友請客,都留他?!?/br> 這是人之常情,龔太太不疑有他,便又問說:“借了顧二少爺多少銀子?” “二百兩?!?/br> 龔太太心想,顧千里家道殷實,二百兩銀子在他不算回事,何必特為派專差去送還?而且這筆款子究竟作何用處呢? 疑云一起,便私下又找了劉成來問,這一問發(fā)現(xiàn)了阿興的話不實在。于是而有第二次的查問。 “大少爺叫你直接到蘇州去的,是不是?”龔太太問。 “是的?!?/br> “你到嘉興要換船。因為箱子太重提不動,要劉成送了你去?” “是的?!?/br> “箱子里裝了幾個元寶,你提不動?” 這一下,阿興知道有麻煩了,意慌心亂之下,猶冀打個馬虎眼可以過關(guān),便回答說:“大少爺自己裝的箱,里頭有多少我不知道。” “劉成!”龔太太說,“你同阿興去把那口皮箱抬了來,他一個人提不動?!?/br> 皮箱是暫存在內(nèi)賬房,在中門以外,阿興在路上埋怨劉成,不該說實話,劉成自然不服。 “我怎么曉得大少爺另外有話交代你?太太問我,我當(dāng)然要老實說,這哪里好怪我?” 想想也真難怪他,如今只好向劉成問計了:“箱子一提進(jìn)去,太太當(dāng)然要打開來看,數(shù)目不符,我怎么說?” “你不是已經(jīng)說了嗎?不知道!沒有開箱不知道,開了箱子你就知道了,這是啥道理?” “??!??!”阿興恍然大悟,反正咬定“不知道”就不錯。 于是等箱子一打開,整整齊齊八個大元寶排列在箱內(nèi),四周塞著舊棉絮,以防滑動。“大元寶”是俗稱,正式的稱呼名為“官寶”。各省征收漕米,例有“折實”,即是繳銀代米,那些散碎銀兩,由藩司衙門同爐熔化,鑄成元寶存庫,所以稱為“官寶”,定制足五十兩一個,八個便是四百兩,與阿興所說的數(shù)目不符。 “怎么會是四百兩?” “回太太,我剛才說過了,大少爺自己裝的箱,我不知道?!?/br> 龔太太想了一下說:“大少爺總有信給顧二少爺,你拿來我看?!?/br> 阿興無奈,只有把信交了上去。龔太太叫丫頭用熱手巾將封緘之處慢慢燙透,小心揭開封皮,抽出信來一看,真相大白了。 龔太太暗暗心驚,但世家大族,處事另有法度,當(dāng)時聲色不動,將信重新封好,箱子亦依舊上鎖,吩咐劉成照他們原定的辦法,送阿興到蘇州辦完事,直接回杭州。 到了晚上,等龔闇齋到簽押房去看公事以后,龔太太第三次傳阿興到上房問話。 “這燕紅是誰?” “是——”阿興心一橫,不再想法子為龔定庵掩飾了,因而清清楚楚地答說,“是山塘的姑娘?!?/br> 龔太太在蘇州住過,知道這所謂“山塘的姑娘”便是勾欄中人,當(dāng)下又問:“你見過沒有?” “見過?!?/br> “是怎么樣的人?!?/br> “山西人?!?/br> “我不是問她的籍貫,是問她的人品?!?/br> 這一下是阿興發(fā)問了:“太太是問她的相貌,還是本事?” “都要問。” “相貌是好的。本事會作詩?!?/br> 龔太太不覺失聲:“原來是詩妓?!?/br> “還會吹簫。”阿興又說,“大少爺就是聽見她的簫聲,才同顧二少爺尋了去的?!?/br> “噢,大少爺一共跟她見過幾次面?” “兩次?!?/br> “只有兩次,就要娶她回來了?” 這話阿興就無從回答了,龔太太是從信中看出龔定庵與燕紅有嫁娶之約,阿興卻根本不知道有這回事。 “另外二百兩銀子是送燕紅的?”龔太太問,“大少爺是怎么交代你的?” “交代我順便打聽打聽,有個姓楊的秀才,有沒有到燕紅那里去啰唆?” “那是怎么回事?” “我不曉得?!?/br> “你不曉得怎么去打聽?” “不曉得莫非就不能打聽?” 居然是搶白的語氣,龔太太貼身的丫頭月華便即呵斥:“阿興你昏頭了!哪好這樣子對太太說話?” 龔太太倒沒有生氣,沉吟了一會兒說:“阿興,你明天跟劉成一起走好了?;睾贾菀院?,不要跟大少爺說我問過你燕紅的事?!?/br> “是?!?/br> 于是龔太太命月華將信照樣封好,交了給阿興。然后跟月華談?wù)撔氖隆?/br> “你看大少爺荒唐不荒唐?老爺要知道了,一定是場大風(fēng)波?!?/br> 原來龔家詩禮相傳,最重敦品厲行,龔定庵的祖父龔敬身,以理學(xué)文章自任,以程朱韓柳為宗師;龔闇齋做學(xué)問,所致力的是《禮記》。龔家的家規(guī),若非年過四十而無子,不準(zhǔn)納妾,更莫說作狎邪游。 但龔定庵生性不中繩墨,只為他才氣大,且為獨(dú)子,所以龔闇齋格外容忍。這回準(zhǔn)他納妾,是出于龔太太的成全,因為吉云雖然賢淑,但直率而欠含蓄,缺少一份溫柔婉轉(zhuǎn)的女人味道,所以龔定庵對她,只有夫婦之義,稍欠伉儷之情。知子莫若母,龔太太認(rèn)為要羈縻龔定庵,能改變氣質(zhì),留意功名,只有柔情,因而以需要吉云留在南邊為理由,拿納妾作為龔定庵中進(jìn)士的獎品,好不容易勸得龔闇齋點(diǎn)頭,但龔定庵將來所納之妾,自然是小家碧玉,說娶個勾欄中人回來,龔闇齋是斷然不容的。 月華卻另有看法。“既然準(zhǔn)大少爺娶姨奶奶,當(dāng)然要他自己歡喜的,才能在家里守得住?!彼f,“不是說會作詩嗎?將來陪太太、陪二小姐唱和,也是蠻風(fēng)雅、蠻好玩的事?!?/br> 龔太太失笑了。原來龔太太不但會作詩,而且刻過集子,名為《綠華吟榭詩草》;二小姐其實是長女,子女大排行才稱為“二小姐”,閨名自璋,號瑟君,也善吟詠,一筆小楷,尤其娟秀,與吉云并稱雙璧。本來龔家就有“一門風(fēng)雅”之稱,再加上一個燕紅,名氣便越發(fā)大了。 “月華,”龔太太問計,“這件事,你看我該怎么辦?” “依我說,太太先裝作不知道,看看人品再說。” “人品再好,老爺也不會答應(yīng)。詩禮傳家,已經(jīng)五世,老爺把門風(fēng)看得極重的,怎么肯讓這種人進(jìn)門?” “這要看太太怎么勸了——”月華說道,“會吹簫不足為奇,會作詩,看起來是好人家出身,淪落風(fēng)塵,一定也是迫不得已?!?/br> “這倒也是說得過去的道理。果然是好人家出身,人品又好,‘出淤泥而不染’,老爺或許會答應(yīng)。” “頂要緊的是大少爺自己要爭氣,但愿明年中個鼎甲,老爺一高興,什么話都好說了?!?/br> “你在說夢話?!饼徧f,“除非二小姐能替他去寫大卷子,不然連點(diǎn)翰林都難?!?/br> 連著有四五天,龔太太始終對這件事不能釋懷,少不得又要跟月華商量。“我想叫大少爺?shù)缴虾磉^年,當(dāng)面問一問他,”她說,“大少爺有一樣好處,在我面前從不敢說假話?!?/br> “太太何必這樣子心急?如果叫大少爺來過年,馬上就會起風(fēng)波?!?/br> “怎么呢?” “太太倒想,”月華說道,“老爺特為叫大少爺回杭州,因為過年供祖宗神像,不能沒有人磕頭。如今把他叫了來,老爺一定會追問緣故,叫大少爺怎么說?說假話,將來事情更難辦;說實話,不就是一場風(fēng)波?” 想想也是,龔太太不由得嘆了口氣。 “何況這時候就叫了大少爺來問,也問不出一個究竟。太太關(guān)心的是燕紅的人品,現(xiàn)在大少爺正心熱的時候,問他一定說好,倒不如冷一冷再看?!痹氯A又說,“大少爺明年二月里進(jìn)京,我猜想他一定會先到蘇州去看一看。第二次看到燕紅,如果什么都沒有變,才是真的好。如果變過了,大少爺?shù)男淖匀灰簿蜎隽耍静槐靥偬嫠鹀ao心?!?/br> 這番話說得很透徹,龔太太只好死心塌地,靜等明年二月,再做道理。 阿興守著龔太太的告誡,由蘇州回去,對于在上海被查問一節(jié),只字不提。問到燕紅的情形,說是還沒有遷移,但原處已經(jīng)雙扉緊閉,非問清楚了不開門。據(jù)說這就是有人上門去sao擾了的結(jié)果,但燕紅家諱莫如深,阿興旁敲側(cè)擊套問了半天,一無收獲。 燕紅當(dāng)然有回信,但也很簡略,只說盼望一開了年,早早相晤,又說想請龔定庵為新居題名,自亦須親眼看過才能題。 “顧二少爺呢?”龔定庵問,“沒有信?” “顧二少爺說,年下很忙,沒有工夫?qū)戦L信,請大少爺過了年,早早到蘇州,一切當(dāng)面談。” “他是說‘長信’?” “是的?!?/br> 為何要寫長信?可見其中大有文章。因而為龔定庵平添了一份心事。過了正月十八,收拾祖宗神像,算是過完了年,便得打點(diǎn)行李進(jìn)京了。 趕考當(dāng)然是單身進(jìn)京,選定二月初二是長行的吉日。假托與顧千里有約,雇定的船是由蘇州轉(zhuǎn)上海,到了上海打算由海道北上。 船到蘇州,仍泊閶門外。顧千里就住在閶門,咫尺之遙,安步當(dāng)車,片刻之間便走到了。顧千里老親在堂,龔定庵先執(zhí)晚輩之禮,請安問好,略作寒暄,然后在書房中密談。 “定庵,”顧千里說,“你有此風(fēng)塵知己,實在是幾生修到。不過夜長夢多,你要趁早打主意?!?/br> 這“夜長夢多”四字,便包含著無數(shù)曲折內(nèi)幕。龔定庵先不忙打聽,只考慮自己的境況。 “千里,實不相瞞,這件事我還沒有把握。第一,寒家的家規(guī),你是知道的,我只為慈母溺愛,納簉室之議,是向家父力爭而得,但必得碰運(yùn)氣。會試的房官、主考,像我鄉(xiāng)試的向老師、王老師那樣就好了?!?/br> “萬一落第呢?” “那得等明年?!?/br> “明年又名落孫山呢?” “這,怕就好夢難諧了?!饼彾ㄢ终f,“還得等三年。” “再等三年就是道光六年,連明年算上,一共要等四年。”顧千里說,“即令燕紅矢志無他,可是,這四年之中,會有什么變化?誰又知道?再說妙齡女子,又有幾個四年?你想過沒有?” “然則,”龔定庵搓著手說,“計將安出?” “我替你想過,有兩個辦法:一個是請老太太再向尊公爭一爭,‘提前給獎’;再有一個是‘先斬后奏’。” “何謂‘先斬后奏’?” “先圓了好夢,再向堂上負(fù)荊請罪?!?/br> “這——”龔定庵躊躇著說,“先斬后奏,未免跋扈,有失臣道,于心不安?!?/br> “那么用第一個辦法?!?/br> “我怕不會邀準(zhǔn)。” “那就難了。”顧千里想了一會兒說,“你成進(jìn)士是遲早而已,這個‘獎品’終歸亦會到手,依我之見,不如先‘偷’來一用?!?/br> “怎么偷法?” “現(xiàn)在金屋已經(jīng)有了,把燕紅深藏于密,暫不說破。到你春闈有了捷報,再稟明堂上,作為新娶。” “這倒可以考慮。不過——”龔定庵做了一個決定,“我一定得先稟明家母?!?/br> “那在你了?!鳖櫱Ю镉终f,“事情要快?!?/br> 龔定庵沉吟多時,要快即時就可定局,因為心有把握,慈母頂多說一句從小他就聽?wèi)T了的慈愛而無奈的責(zé)備:“你??!教我說你什么好?”但這樣做,總覺于心不安,已經(jīng)欺父,何復(fù)欺母? “好吧,我一到上海就先稟明家母,馬上有信給你?!饼彾ㄢ旨鞭D(zhuǎn)直下地說,“能不能陪我山塘一走?” “少安毋躁?!鳖櫱Ю镎f,“我跟你談?wù)剹疃那樾?。?/br> 原來顧千里與楊二雖是素識,但因氣味不投,平時不通吊問,只知他素行不端,最近由于受龔定庵之托,方始留意其人。哪知略略一打聽,才知道這楊二是個極其卑鄙jian詐的小人。他在燕紅身上,當(dāng)然是花了些錢的,只為所謀甚遠(yuǎn),不亟于作入幕之賓。哪知正當(dāng)燕紅左支右絀,窮于應(yīng)付,迫不得已要讓楊二真?zhèn)€銷魂時,半路里殺出程咬金,來了個龔定庵,不但壞了他的好事,更打斷了他的久長之計,自是恨之入骨。 “說實話,燕紅對你一見傾心,固然不錯;但初會便論嫁,你不能不謝謝楊二反面激成之惠。因此,”顧千里加重了語氣說,“定庵,如果好事不諧,你簡直對不起自己?!?/br> “也辜負(fù)了燕紅跟老兄。”龔定庵接口,“千里,如果辦不成這件事,我在想,你也會覺得可惜,心里好一陣子不舒服?!?/br> “我心里不舒服的,還不在此?!鳖櫱Ю镎f,“今天的局面是非楊即墨,不歸你就一定落入彼獠之手,仇快則親痛,這才是我最不甘心的一件事。” “良朋愛我,匪言可喻?!饼彾ㄢ窒肓艘幌抡f,“千里,我今天跟燕紅要好好兒談一談;你請放心,絕不會有親痛仇快之事?!?/br> “好吧!”顧千里問道,“山塘之行,是不是還要奉陪?” “不但請你相陪,還要拜煩向?qū)?。?/br> “噢,你還不認(rèn)識路。好,走吧?!?/br> 兩人是坐了馬車去的,一路上顧千里為龔定庵形容燕紅的新居:進(jìn)門假山,繞過山去,豁然開朗,但正廳已經(jīng)虛有其表,不能住人,需要大修;不過廳后曲池小橋,另一面竹林掩映中有一排曲尺形的平房,卻還完好,燕紅的香巢,便在“曲尺”轉(zhuǎn)折之處。 “能把那座楠木廳修好了,作個宴客談藝之處,那是太好了?!鳖櫱Ю镎f,“不過,你要享這份清福還早得很。” 這使得龔定庵的功名之心越發(fā)熱了,因為早入仕便可早歸隱。他心里在想,今年會試中了進(jìn)士,仍歸本班——捐納的內(nèi)閣中書,變成正途出身的內(nèi)閣中書,不但升遷比較快,最大的好處是,兩榜出身可應(yīng)考差,各部司官及內(nèi)閣中書經(jīng)考差錄取,得充鄉(xiāng)試副考官,運(yùn)氣好派到富庶或文風(fēng)盛的大省,一筆門生的贄敬收下來,買山之資就有著落了。 “如果,”他說,“我今年三十一,預(yù)計五十歲隱居,這二十年之中,能夠稍有成就,到那時開閣延賓,交遍天下佳士,方稱平生之愿?!?/br> “‘交遍天下佳士’下面,還要加兩句話:閱遍天下美人,讀遍天下奇書?!?/br> 龔定庵大笑。“千里知我,千里知我!”他一迭連聲地說。 這番重見,龔定庵不期而然地具有遠(yuǎn)游歸來的心境。同樣地,燕紅與她的母親,也覺得是在迎接親人回家,早已備好酒食相勞以外,還替他布置了一間書房,因為有顧千里同來,接待他們便在這間屋子里。 “這回多虧顧二少爺照應(yīng),”薛太太說,“我們母女實在感激?!?/br> “好說,好說,”顧千里也很得意,“總算不負(fù)好朋友所托,今天可以交差了?!?/br> “言重之至,”龔定庵特意當(dāng)著燕紅母女又加一句,“此后還求多多護(hù)持?!?/br> “盡我心力?!?/br> 他們交換的這兩句話,都有言外之意,燕紅明白,薛太太卻聽不出來,盡自客套。燕紅便暗示她母親說:“娘,時候不早了?!?/br> “噢,噢,”薛太太會意,“我到廚房里看看去,菜大概都差不多了。兩位請寬坐?!闭f著,起身而去。 “這里樣樣都好,”燕紅說道,“就是門戶不大謹(jǐn)慎,我想養(yǎng)一條狗。大爺,你看行不行?” “大爺”是燕紅新改的稱呼,龔定庵初聽陌生,旋覺親切,連連點(diǎn)頭:“養(yǎng)狗是個辦法,不過,好狗也很難覓。” “你從上海送一條來。”顧千里接口,“上海洋人多,洋人養(yǎng)的狗好,有些回國的,狗帶不走,往往送人,出賣的也有,只要出善價,不愁沒有好狗?!?/br> “不錯,不錯。這件事,我叫人來辦。”龔定庵想了一下說,“千里,這件事馬上就又要托你了。” “怎么樣?” “在上海找條好狗不難,不過只有先送到你那里?!?/br> 顧千里知道,他的這座“金屋”,一時還不能向家人公開,所以要由他轉(zhuǎn)交??礃幼右院筮@種居間的差使還多,是個麻煩,然而義不容辭,便索性慨然應(yīng)允。 “前面這一大片空地,不妨辟個花圃,”顧千里指點(diǎn)著說,“花愈多愈繁愈好,春來萬花如錦,必有可觀。” “花圃只能種草本的花,樹還不夠,”龔定庵說,“四周不妨植梅百本,也算是個小鄧尉?!?/br> “真的,”燕紅插嘴問說,“我請你題個名字,不知道想好了沒有?” “‘小鄧尉’,不現(xiàn)成有了?”顧千里接口,“梅花也很合你的品格。” “我哪配比作梅花,太謬獎了?!毖嗉t又說,“十年樹木,現(xiàn)在種梅,等到長成,起碼也得三五年工夫,再說要像鄧尉那樣,就算具體而微,也非上千本不可?!?/br> “對!另想?!饼彾ㄢ终f。 想了幾個,大家都有意見,顧千里便說:“我們來個憑天斷如何?” “何謂‘憑天斷’?” “是掣簽之意。”顧千里問道,“有韻牌沒有?” “沒有韻牌,有詩牌?!?/br> “詩牌更好?!?/br> 于是燕紅去捧出一個烏木嵌銀的方盒子來,掀開盒蓋,“嘩啦”一聲都倒在桌子上。 “請你都把它翻開?!?/br> 詩牌的形式跟牙牌一樣,不同的是花樣,每一張上面刻一個字,另有小字,注明韻腳,選的都是作詩常用的字。顧千里一面幫著燕紅翻牌,一面說道:“我們?nèi)齻€分工合作,一個選牌,一個抽牌,一個拼牌——把抽出來的牌拼湊成文。兩位看如何?” “這倒也新奇有趣?!饼彾ㄢ终f,“請你主持?!?/br> “你們兩位先商量一下,題名是幾個字?!鳖櫱Ю镎f,“加十倍來選?!?/br> “通常都是三個字?!毖嗉t說道,“四個也行?!?/br> “四個字好了?!饼彾ㄢ謫?,“如果不能成文怎么辦?” “重來。” 顧千里開始選牌,詩牌一共一百六十張,平聲居半,他選了四十張,亦照此比例分配,平聲多用陽平,因為比陰平來得響亮。 “牌選好了?!鳖櫱Ю飳⑺氖畯埮茝?fù)又翻轉(zhuǎn),讓牌背朝上,洗了一陣,方始問道,“誰來抽牌?” “自然是我抽,讓大爺來拼湊成文?!?/br> 燕紅說著,已抽出第一張,是個“巢”字,龔定庵脫口說道:“這個‘巢’字好。” 第二張是個“云”字?!斑@個字妙了。”顧千里說,“我選了一個‘吉’字在里,那要抽到了才真巧呢!” 燕紅不由得有些心慌,因為真抽到了“吉”字,合成夫婦的名字,龔定庵一定難以處理,于是她笑著說道:“大爺你抽!” “為什么?”龔定庵說,“你怕抽到‘吉’字是不是?果真抽到了,不算。” 聽得這么說,燕紅方又伸手,這回抽出來的是個“鸞”字。 “‘科斗拳身薤倒披,鸞飄鳳泊拏虎螭。’”龔定庵念完了韓愈這兩句詩說,“你也該有個巢了?!?/br> “鸞飄鳳泊”是用來形容夫婦離散的成語,燕紅厭其不祥,卻不便直道心境,只說:“我哪里敢當(dāng)鸞字?”同時心里默禱,要抽一個能將“鸞巢”二字拆開來用的字。 因為如此,格外慎重,看了又看,才抽出一張,卻又不似前面三張那樣,一抽即翻,拿在手里,用手指蓋住了字,一點(diǎn)一點(diǎn)往下移。 “真有趣。”龔定庵笑道,“真像押寶似的?!?/br> “這個字當(dāng)中,有個‘吉’字?!毖嗉t說著,將牌翻了開來,絞絲旁一個倉頡的頡,可不是中有“吉”字? 龔定庵定睛看了一下說:“這個‘纈’字太好了,‘云纈鸞巢’。千里,會得其意否?” 顧千里想了一下問:“‘纈’字何指?” “纈草之纈?!?/br> “我想也應(yīng)該說是纈草之纈,不是‘花鬟醉眼纈’之纈?!鳖櫱Ю镛D(zhuǎn)眼看著燕紅又說,“纈草紅色,指你;云自然是吉云夫人;雄鳳謂之鸞,是定庵自況?!评i鸞巢’者,是定庵將來攜嬌妻美妾偕隱之處。定庵,可是此意?” “正是此意?!饼彾ㄢ趾芨吲d地說,“由燕紅抽出這四個字來,可稱天意?!?/br> 對于這個解釋,燕紅不能滿意,因為她希望有小星之名,外室之實,不與大婦同住,主要的原因是為了她的母親。世家大族除了極罕見的如《紅樓夢》中的所謂“家生女兒”以外,侍妾之母從來沒有跟著女兒住的,如果燕紅必須與吉云同住,她們母女就注定了要分離了。 轉(zhuǎn)念又想,只要把這層苦衷跟龔定庵說明白,他必能體諒,許她別居。而且無論怎么樣,這樣解釋總比“鳳泊鸞飄”要好得多,因而改變心意,也稱贊顧千里解得好。 “不是我解得好,而是定庵排比得好;說他排比得好,又不如說你抽得好。說起來真是因緣有定?!鳖櫱Ю锲鹕碚f道,“閑話少說,我該進(jìn)城了,不要做討厭人。” “沒有的話,你是‘云纈鸞巢’的特客?!毖嗉t拉住他說,“我娘一直在說,要好好謝一謝顧二少爺,現(xiàn)在菜已經(jīng)在預(yù)備了?!?/br> 薛太太也察覺了,趕進(jìn)來說:“顧二少爺怎么好走?特為請你,還怕你抽不出工夫。再說也陪陪我們大爺?!?/br> “來之安之?!饼彾ㄢ终f,“我也不放你走的?!?/br> “好吧!”顧千里說,“既然如此,我就索性雅它一雅?!?/br> 他自告奮勇,要為“云纈鸞巢”題額。但畢竟沒有能“雅”得起來,因為題額要大紙、斗筆、墨海,燕紅家一樣都沒有。 “今天雖寫不成,不過是說定規(guī)了,顧二少可別忘記。但也不必心急,興到揮毫最好。” “我知道,我寫好、裱好再送來,以五日為期?!鳖櫱Ю飭桚彾ㄢ?,“那時你還沒有走吧?” “我明天就得走。” “明天?”燕紅臉上有黯然之色。 “我家兩位老人會盼望。這回遇著逆風(fēng),路上已經(jīng)耽擱了?!?/br> “多留一天吧!”顧千里說,“老太爺要責(zé)怪,推在我身上好了。” “多留一天,諒無不可?!饼彾ㄢ治罩嗉t的手說,“請體諒我身不由己?!?/br> “老太爺、老太太在等,我自然沒話說。不過——回頭再說吧!” 于是鋪陳餐桌,開出飯來。肴饌頗為豐盛,最難得的是有松江的四鰓鱸,而且是最講究的做法,煮一鍋好湯,上加蒸架,洗凈的鱸魚蒸熟了,揭開鍋蓋,用筷子將魚rou撥落在湯中,加火腿屑勾薄芡,做成魚羹。最妙的是,恰好有龔定庵從杭州帶來的西湖莼菜,成為名副其實的莼鱸羹。 顧千里覺得此筵不可無詩,但分韻唱和,不免耽誤了他們的千金春宵,因而不作此提議,酒足飯飽,摩著腹部說道:“此時最宜黑甜鄉(xiāng)中討生涯,我要告辭了。謝謝,謝謝?!?/br> 送走了客人,洗盞更酌,燕紅問道:“這回進(jìn)京,到底有幾分把握?” “‘場中莫論文’,說實話,無把握之可言?!?/br> 燕紅不語,滿腹心事,漸漸浮現(xiàn)在臉上了。 “反正你我已成定局了?!饼彾ㄢ謫柕溃澳銈兡概畟z,一年的嚼裹要多少?” 燕紅想了一下說:“五六百兩銀子,大概夠了?!?/br> “好!我到上海先寄三百兩銀子,托千里轉(zhuǎn)交。你我的事,我先跟我家老太太說明白。如果春闈僥幸,自不用說,否則,你就在門口掛一塊牌子好了?!?/br> “什么牌子?” “自然是‘龔寓’二字?!?/br> 燕紅心想,這倒是謝絕楊二來sao擾的辦法,想一想問道:“能不能加上‘仁和’?” “亦可以?!?/br> “如今唯一討厭的是楊二。”燕紅說道,“掛上‘仁和龔寓’的門牌,可以讓他望而卻步,可是不能禁止三姑六婆來跟我母親啰唆?!?/br> “只要你拿定主意,人家也拿你無可奈何?!?/br> “我是早已拿定主意了。‘此心匪石,不可轉(zhuǎn)也?!皇沁@樣子終非長局?!?/br> 龔定庵不知如何回答,只好安慰她說:“我一定想辦法來安排。” 燕紅愣愣地想了好一會兒,忽然失笑?!耙苍S真是杞人憂天,”她說,“我也該往好的地方多想想?!?/br> “正就是這話。來,來,我們喝個交杯盞如何?” 喝“交杯盞”常是鬧新房用來使新娘受窘的一種把戲——新郎新娘,伸臂相勾,做成一個連環(huán),然后曲肘銜杯,相視而飲。龔定庵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