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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玄幻小說 - 高陽歷史小說作品全集(共10冊)在線閱讀 - 第二章

第二章

說法,自是戲言,但燕紅卻寧愿想象為正式結(jié)縭,洞房花燭之中,為賓客逼迫而出此,欣然演作,閉著眼自我陶醉。

    但等她剛喝下一口酒,發(fā)覺酒杯已從她手中移去,張眼看時已有灼熱的嘴唇壓了上來,他抱得她緊緊的,使得她幾乎透不過氣來。

    “定情之夕,必有佳作?!鳖櫱Ю镄ξ卮叽僦?,“寫來看,寫來看!”

    “倘說無詩,你一定不信;若說有詩,只得兩句。”龔定庵朗然吟道,“設(shè)想英雄垂暮日,溫柔不住住何鄉(xiāng)?”

    “少許勝多許,兩句就夠了?!鳖櫱Ю镎f道,“定庵,你的詩真如禪宗的頓悟,明心見性,只在當(dāng)頭一喝之間。我最佩服你的是,眼前情事,人人想得到,卻偏偏只有你說得出來,譬如‘避席畏聞文字獄,著書都為稻粱謀’就是?!?/br>
    “這不是偏偏只有我說得出來,是大家想到了不肯說?!饼彾ㄢ治⑧爸f,“如今忌諱是越來越重了!虛矯之氣,充塞朝野;貌為謹(jǐn)飭,中無所有;最可怕的是講理學(xué)講究‘不動心’,固然‘富貴不能yin,威武不能屈,貧賤不能移’,這樣的不動心,應(yīng)該佩服,但哀鴻遍野,視而不見,連惻隱之心都沒有了,這就連禽獸都不如了。”

    “罵得痛快。不過,”顧千里莊容勸道,“你連番下第,都因為是話說得太真太切之故,‘罔識忌諱’,功名大忌,這一回?zé)o論如何要收斂,等進(jìn)士入手,到了你可以說話的時候,譬如將來當(dāng)御史,那時候痛陳時弊,也還不遲?!?/br>
    這段話恰好為剛進(jìn)來的燕紅聽到了,便即說道:“顧二少爺真是金玉良言。今天下午我也勸大爺,不能三年兩頭為考進(jìn)士奔波,什么事都要中了進(jìn)士才能作打算,何不發(fā)一發(fā)狠勁,怎么樣能中進(jìn)士,就怎么樣去做,一切都到了那時候再說,豈不是好?!?/br>
    “你聽聽,”龔定庵苦笑著說,“倒像我能中進(jìn)士,沒有盡力似的?!?/br>
    顧千里知道燕紅的心情,話雖說得急切了些,但也不能說她全無道理。

    于是他說:“仔細(xì)想來,燕紅的話倒實在是個總訣:‘怎么樣能中進(jìn)士,就怎么樣去做?!憧勺龅氖乱埠芏??!?/br>
    “呃,”龔定庵也很認(rèn)真地說,“倒要請教?!?/br>
    “第一,”顧千里想了一下說,“先燒燒冷灶,看當(dāng)朝大老,哪幾位有放總裁的資格,投幾個‘行卷’應(yīng)酬應(yīng)酬?!?/br>
    “這第一就行不通,”龔定庵說,“所謂‘行卷’,無非平日所作的詩文,先就難中時流的法眼?!?/br>
    “詩文中有鋒芒的,當(dāng)然要避免,像‘設(shè)想英雄垂暮日,溫柔不住住何鄉(xiāng)’這種詩,豈能為規(guī)行矩步的道學(xué)先生所見?你總也有溫柔敦厚的詩、說理平正的文章吧?”

    “有是有。不過——”

    “大爺。”燕紅攔著他說,“顧二少是好話,你先不要跟他辯駁,聽顧二少講完了再說?!?/br>
    “好,好,請說第二?!?/br>
    “第二,不要矜才使氣,總以平順通達(dá)為主?!?/br>
    “好,第三?”

    “第三,千萬不可寫奇字、怪字,文章亦不必求深奧古雅,因為主司看不懂?!?/br>
    “千里,你講了半天,只有這一句搔著癢處:‘主司看不懂?!乙∫话??!闭f著,他自己干了一杯。

    “顧二少看,”燕紅無奈地說,“還是狂態(tài)不改?!?/br>
    “你看,”顧千里對龔定庵說,“燕紅真是你的知己,相處不久,已經(jīng)知道你‘狂態(tài)不改’了。你真該好好聽她的話?!?/br>
    “聽,聽!”龔定庵摟著她親了一下,昵聲說道,“我不聽你的話,你會生氣,是不是?”

    “我哪里敢生你的氣?”燕紅輕輕推開了他,“不過,我也聽人說,照學(xué)問才氣,龔某某中狀元也有份的,就是他的脾氣害了他。你這看不起人的脾氣——我也不知道怎么說了?!?/br>
    “我改!”龔定庵是自知其非的語氣,“我一定要改?!?/br>
    “但愿如此。”顧千里又說,“定庵,還有件事,只怕也是逆耳之言。你才大如海,肚子里又淵博,什么事很容易著迷?!嫖铩幢亍畣手尽珪`時,這一回進(jìn)京,琉璃廠這些地方,在試期以前,最好不去。”

    “好!”龔定庵舉杯說道,“我答應(yīng)你?!?/br>
    “別老談這些俗氣的事了!”龔定庵說道,“尋點兒什么有趣的消遣吧?”

    “算了,算了?!鳖櫱Ю镎f,“你們有說不盡的情話,我不在這里討厭了?!?/br>
    “不!”龔定庵很堅決地說,“你吃了晚飯再走,最好三更天一起進(jìn)城,送我上船。”

    “怎么?你天一亮就開船?”

    “是的。不然明天趕不到上海。”

    顧千里想了一下說:“送你上船就不必了,我飯后就走。”

    此時只是下午三點,開飯還早得很,燕紅便即說道:“現(xiàn)成的詩牌,你們作詩吧?”

    “作詩不如填詞?!?/br>
    “用詩牌填詞,還是頭一回?!鳖櫱Ю锝涌谡f道,“不妨試一試?!?/br>
    “字不夠,不能用長調(diào)?!饼彾ㄢ蛛S手翻開一張牌,是個“百”字,不由得笑道,“沒法子,還是要用長調(diào)?!?/br>
    “‘百字令’介乎中調(diào)、長調(diào)之間。不過,填詞不比作詩,重復(fù)的字很多,怎么辦?”

    顧千里提出來的,確是一大疑問,龔定庵無以為答,于是燕紅開口了?!岸嗉訋讖埌着?,隨意聽用?!彼f,“本來是樂事,等牌硬湊,就不好玩了?!?/br>
    “言之有理?!鳖櫱Ю镎f,“加八張白牌聽用?!?/br>
    詩牌不夠多,只好龔定庵與顧千里兩個打。燕紅招呼茶水之余,便坐在龔定庵身旁,指點商量,有時搶著為龔定庵摸牌,有說有笑,時而還起爭執(zhí),她說應(yīng)該打掉的牌,他偏要留著。當(dāng)然,最后是龔定庵做主,因為哪張牌有用,哪張牌無用,只有他心里有數(shù)。

    “摸一張好的!”燕紅摸牌一看,是個“絳”字,看了看現(xiàn)有的牌說,“已經(jīng)有了個‘紅’字,這個字可以不要吧?”

    “哪里,哪里!這張牌好極了。我快要‘聽’了。”

    過不多久,龔定庵摸了一張白牌,將牌一合,燕紅便即問說:“聽了?”

    “不錯?!?/br>
    “聽什么?”

    “我有三張白牌,就是聽三張,不過實際上只聽兩張,因為其中有一個字,是牌中所沒有的?!?/br>
    正在談著,顧千里打出一個“定”字,龔定庵將牌攤開,拿“定”字嵌在“山”字之上,一面將牌分開,一面念道:

    “龍華劫換,問何人料理,斷金零粉?五萬春花如夢過,難遣些些春恨。帳亸春宵,枕欹紅玉,中有滄桑影。定山堂畔,白頭可照明鏡?”

    “這是上半闋。原來是詠君家橫波夫人?!鳖櫱Ю镎f,“我這個‘定’字原可不打?!?/br>
    “君家之‘君’,應(yīng)該改一個字?!毖嗉t笑道,“改個‘我’字。”

    “啊,啊!”顧千里驚喜地說,“真是巧了!”

    原來“定山堂”是“江左三大家”之一龔芝麓的別署,所以顧千里道是“君家”;但“橫波夫人”卻姓顧——秦淮四大名妓之一的顧眉生,因而燕紅說要改為“我家”。

    “我也沒有想到橫波夫人出于君家?!饼彾ㄢ中Φ溃罢媸乔刹豢裳?。”

    “還是沒有想到的好?!鳖櫱Ю镆埠芑磉_(dá),“想到了有忌諱,就沒有這樣的好詞了。請往下念!”

    于是龔定庵念下半闋:

    “記得腸斷江南,花飛兩岸,老去才還盡。何不絳云樓下去,同禮空王鐘磬。青史閑看,紅妝淺拜,回護(hù)吾宗肯。漳江一傳,心頭驀地來省?!?/br>
    “結(jié)句好!真正是史筆?!鳖櫱Ю镎f,“這首詞,如果沒有白牌,就不能這么好?!?/br>
    “是??!‘漳’字在牌中就沒有?!?/br>
    “‘漳江’指誰?”

    “指黃石齋?!饼彾ㄢ终f,“這個典故,出在余淡心的《板橋雜記》上?!?/br>
    《板橋雜記》專記明末清初的秦淮風(fēng)月,燕紅料想這個典故與秦淮“舊院”有關(guān),便不再問,要問的是另外幾個不明白的典故。

    “‘五萬春花’指什么?”

    “京師廣和樓戲園,有一副長聯(lián),叫作:‘大千秋色在眉頭,看遍翠暖珠香,重游瞻部;五萬春花如夢里,記得丁歌甲舞,曾睡昆侖?!鄠魇驱徶ヂ此鳌!?/br>
    “‘絳云樓’是錢牧齋的藏書樓,我知道。”燕紅又問,“‘同禮空王鐘磬’作何解?”

    “那是指柳如是。”

    “這首詞當(dāng)中,有好幾個故事在內(nèi)?!鳖櫱Ю餅檠嗉t解釋,“龔芝麓進(jìn)京,錢牧齋特為到江寧去送行,龔芝麓在秦淮河房張宴,名士美人,一時俱集,是有名的盛會。龔芝麓賦詩,‘楊柳花飛兩岸春,行人愁似送行人”,傳誦遐邇。下半闋,‘記得腸斷江南,花飛兩岸’就是指這個故事?!?/br>
    “龔芝麓的詩,確是好!‘行人愁似送行人’,是說送行的人舍不得他,他也舍不得離開送行的人?!闭f著,燕紅別有意味,看了龔定庵一眼。

    “也不光是如此。龔芝麓別有寄托,他是明朝的官,入仕清朝做了‘貳臣’,是迫不得已。這愁不盡是離愁,送行的人為他失節(jié)而愁,他自己為一世清名付之流水而愁。”

    “不是說他的失節(jié),是因為顧眉生的緣故?”

    “他說:‘我原要死,是小妾不肯?!鞘峭性~?!先ゲ胚€盡,何不絳云樓下,同禮空王鐘磬?’就是說這件事。錢牧齋跟柳如是在絳云樓下,設(shè)佛堂同禮空王;龔芝麓與顧眉生,亦可如此?!先ゲ胚€盡’是不忍說他失節(jié),只說才氣已盡,就做官亦不能起什么作用,這是定庵的恕詞?!?/br>
    “那么‘青史閑看,紅妝淺拜’,就是指顧眉生了?”

    “是的?!?/br>
    “‘回護(hù)吾宗肯’呢?這個‘肯’字怎么解?”

    “肯就是‘惠然肯來’的肯,作‘可’字解。不過句法是個問句,就變成‘我豈肯回護(hù)我的同宗龔芝麓?’”顧千里轉(zhuǎn)眼問道,“定庵,我沒有曲解吧?”

    “是的。不過要跟下兩句合看。”

    “不錯?!鳖櫱Ю镎f,“下兩句是說明不肯回護(hù)龔芝麓的原因。‘漳江一傳’指《明史·黃道周傳》,他就是黃石齋,福建漳浦人。為人剛方嚴(yán)冷,不畏權(quán)幸。相傳他路過秦淮,有人要試試他是否真道學(xué),把他灌醉了送上床,一覺醒來,‘軟玉溫香抱滿懷’,黃石齋居然就是柳下惠。所謂‘心頭驀地來省’,意思是忽然想到黃石齋,拿他跟龔芝麓來比較,即令真的是‘我原要死,小妾不肯’,亦總由龔芝麓為美色所惑,如果是黃石齋就絕不至此?!鳖櫱Ю镌僖淮握髟儯骸岸ㄢ郑沁@樣嗎?”

    “多謝,多謝!”龔定庵笑道,“我這首詞并不好,經(jīng)你一解,倒仿佛很像個樣子了。”

    “好的是詞旨溫柔敦厚,言諷而婉,婉而能深?!鳖櫱Ю镎f,“江左三大家,論學(xué)是錢牧齋,論才是吳梅村,論情深不能不推龔芝麓,他雖事新朝,但照應(yīng)了許多朋友、后輩,光一個陳其年就累得他半死,陳其年沒有龔芝麓,他的《湖海詞》哪里會有幾千首之多。”

    這一談到順康年間的文壇,可談之事就多了,詩牌亦就沒有再打下去,一直到開飯,方始打斷了這個話題。

    飯后顧千里告辭,龔定庵想到蘇州還有幾個好朋友未能晤面,特為挑燈寫信致意,寫到一半,忽然一陣似蘭似麝的香味飄到鼻端,抬眼看時,是燕紅站在他身邊。

    她已經(jīng)卸了妝,松松梳一條辮子,身上穿一件寶藍(lán)湖縐的小棉襖,下面是散腳的玄色軟緞夾褲;盡洗鉛華,膚白如雪,一雙丹鳳眼,兩彎入鬢的長眉,神閑氣靜地在看他寫的信,不由得讓龔定庵想到“秋水為神玉為骨”那句詩。

    “你還要寫多少時候?”她問。

    “快了?!?/br>
    “此刻二更還不到,你四更天才走,不如睡一會兒?!毖嗉t又說,“我已經(jīng)交代過了,到時候會來敲門,你睡著了也不要緊?!?/br>
    “咱們一起躺著說說話?!?/br>
    燕紅點點頭,先去鋪床。龔定庵很快地將信寫完,由燕紅服侍著卸去外衣,并頭睡下,同蓋一床棉被,在枕上細(xì)語。

    這時候她說的都是蘇州話——蘇州話有特殊的語氣、語匯和語助詞,腔調(diào)軟中帶脆,抑揚徐疾之間,有如鶯囀,最難得的是,蘇州話永遠(yuǎn)“年輕”,五六十歲的老嫗閑聊家常,如果只聞其聲,不見其形,每每錯當(dāng)作十七八的女郎在說話。

    因此,太湖周遭各地的人,到蘇州光裕社去學(xué)說書,先要學(xué)蘇州話,像一匹生絹,千錘百煉,煉得其熟如綿,方算合格。生硬的蘇州話,聽了能令人毛骨悚然。北里中揚幫冒充蘇幫,一開口便露馬腳,“清倌人”黃熟梅子賣青,道是:“奴是的的刮刮的清水貨噢!”這些話常為人當(dāng)作開玩笑的材料。

    燕紅的蘇州話,其實已經(jīng)及格,但她總覺得不夠地道,所以平時不肯說,如今羅帳昏燈,喁喁低訴時,蘇州話不妨出口,當(dāng)然龔定庵亦用蘇州話交談。

    談的是楊二,既怕他仗勢欺人,又怕他利用山塘的姑娘說媒,糾纏不休。又談她以后的生涯,打算摒絕簫管,好好在詩詞上下些功夫。

    “這一點,我不是掃你的興,作詩填詞,在你不過怡情適性,要想作得好,就要下苦功夫。只字不妥,寢食難安,你就老得快了!再說詩人所寫之情,是惘惘不甘之情,這也不是福相?!饼彾ㄢ钟终f,“最近看到一部《繡像紅樓夢》,寶玉的題詞是一首《西江月》,開頭兩句叫作‘無故尋仇覓恨,有時如醉如狂’,你如果沒有那么多秋怨、閨恨可寫,而刻意要去找詩材,就會走火入魔,變成那種樣子?!?/br>
    燕紅當(dāng)然有些掃興,但細(xì)想一想,卻是好話,因而問說:“那總要有件事做,才能打發(fā)關(guān)起門來的日子?!?/br>
    “寫字?!饼彾ㄢ置摽谡f道,“我家婦女,上上下下,沒有一個不會寫字的,寫得最好的是我meimei。”

    “聽說吉云夫人也寫得很好。”

    “她也不錯?!?/br>
    這一下,燕紅生了好勝之心:“好,我也要把字練好了它,你到上海替我找些好帖寄來,別忘記。”

    “不會?!?/br>
    這自然是極難為懷的一刻,因此對薛太太所預(yù)備的豐盛的早飯,龔定庵頗有食不下咽之勢,但禁不住她母女殷勤相勸,勉強吃了一碗鴨粥、半塊油酥餅。其時阿興與顧家派來的四名轎班,早已飽餐,點起明晃晃的燈籠,等他上轎,已有好一會兒,不能再留戀了。

    等他站起身來,薛太太識趣,知道他們臨分手時,或許還有些體己話要說,便先避了出去,順手將門帶上。果然,燕紅執(zhí)著龔定庵的手說:“如果有好消息——啊,”燕紅有些不安,“我不該說‘如果’,一定有好消息來,那是什么時候?”

    “會試放榜,在四月十一,不過前一天就可以知道了。報子搶‘頭報’,日夜趕路,大概半個月的工夫,報到江南。在四月底你一定有消息?!?/br>
    “當(dāng)然是好消息。不過——”燕紅躊躇著。

    “怎么,你有話說?。 ?/br>
    “你放心去吧!”燕紅忽然又變得放得開了,“一路上自己保重,只當(dāng)游山玩水,瀟瀟灑灑,不必過于趕路?!?/br>
    “我知道。”定庵說,“你也保重?!?/br>
    說完,他頭也不回地上了轎,轎簾一放,門外即是天涯,龔定庵回憶著這宵的光景,不知不覺地作了一首《洞仙歌》,回到船上,剔亮了燈,把它寫了下來,然后取出詞譜,改正了幾個不諧聲律的字,命阿興謄清了。寫的是:

    高樓燈火,已四更天氣,吳語喁喁也嫌碎。喜新居靜好,舊恨堪消,壺漏盡,儂待整帆行矣。 從今梳洗罷,收拾箏簫,勻出工夫?qū)W書字。鴆鳥倘欺鸞,第一難防,須囑咐、鶯媒回避。只此際蕭郎放心行,向水驛尋燈,山程倚轡。

    “大少爺,”阿興問道,“這里頭的話,到底是燕紅姑娘說的呢,還是大少爺你說的?”

    “問得好,你倒有長進(jìn)了?!饼彾ㄢ窒燃为劻艘环缓笳f道,“里頭的話,也有我說的,也有燕紅說的?!?/br>
    “怪不得看起來不大清楚?!卑⑴d建議,“最好在題目上說明白?!?/br>
    “言之有理?!饼彾ㄢ致韵胍幌胝f,“題目就叫《云纈鸞巢錄別》?!?/br>
    正在燈下為顧千里寫信時,龔太太來了,月華捧著她的水煙袋跟在后面。

    “娘還沒有睡?”龔定庵急忙站起身來,扶著母親在紅絲絨的“安樂椅”上坐下。

    龔太太嘆口氣?!盀槟愕氖?,”她說,“哪里睡得著?”

    龔定庵大為惶恐?!安粫缘媚餅槭裁词律业臍??”他急急問說。

    龔太太向月華做了個手勢,她便取根紙媒,在美孚油的洋燈上點燃了,連水煙袋一起交到龔太太手里,接著轉(zhuǎn)身出“大少爺”的書房,臨走時向龔定庵使個眼色,卻又一揚眉,暗示他的秘密發(fā)作了。

    “呼嚕嚕、呼嚕?!钡?,龔太太吸了兩袋水煙,方始開口:“聽說你結(jié)識了一個勾欄女子?”

    “是的。”龔定庵坦然承認(rèn),“姓薛,名叫燕紅,山西蒲州人,是薛稷之后?!?/br>
    龔定庵第一次聽說薛稷其人,還是他母親告訴他的,唐朝人,曾封晉國公,書畫皆有名于天下,宋徽宗的“瘦金體”,就是薛稷的書法化出來的。龔定庵為了裝點燕紅,故意把薛稷抬了出來。

    “倒不是薛濤的本家?”

    龔太太原是句諷刺的話,龔定庵卻正好做文章?!八m不是薛濤一家,不過也有相近的地方,好人家出身,有詩才。不過,”他加重語氣說,“人品比薛濤來得高?!?/br>
    “從何見得?”

    “‘五侯門第非儂宅,??晌搴ァ?,她一心只想從良,不像薛濤那樣歷事西川?!?/br>
    “她從良,是要跟你?”

    “是?!?/br>
    “她怎么說?”

    “便千萬商量、千萬依分付?!?/br>
    “你在念的什么?”龔太太微有慍色。

    “噢,”龔定庵賠笑說道,“是燕紅的一首《摸魚兒》。娘,要不要看看她寫的字?”

    “我不要看?!饼徧珓C然拒絕,“這種人最會渾水摸魚,你小心上鉤。”

    一語剛終,窗外“撲哧”一聲在笑,當(dāng)然是月華,這一下,龔太太的臉就板不起來了。

    “是啊,”龔定庵也有些好笑,“我也不懂,她什么調(diào)不好選,獨獨填一首《摸魚兒》?!?/br>
    “我現(xiàn)在問你,你到底是怎么個打算?”

    “娘不是答應(yīng)過我的?”

    “不錯,”龔太太說,“我答應(yīng)過你,不過要身家清白?!?/br>
    “她只是淪落風(fēng)塵,情有可原?!饼彾ㄢ终f,“就算這是白璧之瑕,可也是瑕不掩瑜?!?/br>
    “好一個瑕不掩瑜!”龔太太冷笑著說,“看樣子你非要她不可了?!?/br>
    “娘!”

    龔定庵只叫得這一聲,但尾音與平時稱呼不同,帶著點乞饒、委屈與迫切期待的意味,他兒時做錯了事受責(zé)備,或者所求不遂時,每每喊這么一聲——此時將龔太太對愛子的記憶,帶回到二十多年前,那顆心頓時軟了。

    “好吧!”她說,“只要你自己爭氣?!?/br>
    意思是只要春闈報捷,好事便成,如果父親反對,有母親擔(dān)待,龔定庵高高興興地答一聲:“是?!苯酉聛碛謫枺骸澳铮f一我運氣不好,怎么辦?”

    “這話該我問你。萬一你運氣不好,你拿那個什么燕紅如何處置?”

    “娘,”龔定庵跪了下來,“兒子已經(jīng)先作處置了。”

    “什么!”龔太太大吃一驚,“你,你已經(jīng)——”

    “娘,不是我不稟命而行,只以非當(dāng)機(jī)立斷不可!‘好花堪折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兒子只好假王命以行,權(quán)宜處置了?!?/br>
    “假王命以行?”龔太太說道,“你好大膽,我告訴你老子,問問他,什么時候許了你擅自納妾的?”

    “娘別生氣,我不敢說是爸爸許了我的。我只說:‘我回去請娘做主,娘一定會喜歡你?!饼彾ㄢ纸又终f,“顧家老太太下個月六十歲生日,千里說要請娘去吃壽酒。娘親自去看看燕紅,如果覺得她性情不好,或者有風(fēng)塵中的習(xí)氣,娘不許她進(jìn)門,兒子也沒有話說?!?/br>
    龔太太沉吟了一會兒說:“這倒可以。這樣子,我對你老子也有個交代?!彼又终f話:“我記得顧老太太生日是六月初九?”

    “我不知道哪一天?!饼彾ㄢ终f,“娘答應(yīng)去了,我寫信叫顧千里安排?!?/br>
    “這倒不用。”龔太太答說,“顧家請我吃壽酒,自然會有帖子來。到了蘇州,我先打聽打聽,去不去看她,還在兩可之間?!?/br>
    “是,好?!?/br>
    口中這樣答應(yīng)著,私下還是寫了信給顧千里,同時也寫信告訴了燕紅。安排妥當(dāng)了,方始動身進(jìn)京。

    龔定庵預(yù)定的行程,是由長江水路到鎮(zhèn)江,換船經(jīng)揚州到清江浦起旱。一路上連揚州都沒有停留,但在高郵卻住了一天,為的是要一游露筋祠。

    露筋祠恭奉的是女像,卻不知其名。只記得前幾年湖南安化的陶澍,以御史巡漕,時已逢春,而嚴(yán)寒如隆冬,運河冰凍不解,封住了漕船。漕米已經(jīng)開征,無船兌運,是件非常危急之事,因此陶澍在高郵以南三十里的露筋祠“禱冰”。不道其應(yīng)如響,第二天便即解凍,而且北風(fēng)大作,運河中的空漕船全數(shù)出江。陶澍奏聞其事,代為乞封,賜名“貞應(yīng)”——貞字是由米元章的一篇露筋祠碑文而來的。據(jù)說唐宋間有一女郎,冰清玉潔,堅貞自守,夏夜經(jīng)過此間,露宿僻處,不肯向不相識的人家借宿,以致為蚊所嚙,露筋而死——這也就是露筋祠的出典。

    其事荒誕不經(jīng),龔定庵不甚相信,疑心是別有一古人,誤男為女,以致真名不彰。這份疑心,亦不是無因而生,他看過一部書叫《瑯琊代醉編》,說明朝在杭州有一座“杜拾遺廟”,有一年修廟,當(dāng)?shù)氐拇鍖W(xué)究,不知唐朝有左右拾遺的官職,亦不知杜甫曾官左拾遺,所以稱之為“杜拾遺”,誤拾遺為“十姨”,杜甫成了女身,所塑金身,自然就變成了女像。

    露筋祠下,便可泊船,龔定庵特為停留一日,細(xì)尋古跡,廟中有一方康熙御題的匾額,“節(jié)媛芳躅”四大字。朱元璋的碑文也看到了。

    祠中的匾額對聯(lián)極多,龔定庵細(xì)細(xì)看去,所欣賞的只有一副集王漁洋詩句的對聯(lián):“湖邊孤寺半煙筏,門外野風(fēng)開白蓮?!钡皇菍懗鼍爸碌纳耥?,那孤寂的貞魂到底是什么人,仍舊沒有交代。

    正在徘徊瞻顧時,只見阿興領(lǐng)進(jìn)來一個人,身穿行裝,背上斜系一個黃布包袱,龔定庵覺得他有些面善,卻一時想不起來曾在哪里見過此人。

    “他是折差老何?!?/br>
    “大少爺,”老何屈一膝請了安,“老爺有封信,關(guān)照我遇見大少爺,當(dāng)面交?!?/br>
    “嗯,辛苦你?!饼彾ㄢ窒葐栆粏柤抑械那樾?,然后拆信來看。信是他父親的親筆,告誡他盡快進(jìn)京,試前還有定下心來,從容溫書的余暇,切勿沿途流連,更不可有放蕩的行徑,須知敦品為立身之本,龔氏的詩禮家風(fēng),更不可敗壞。

    看完這封信,龔定庵心頭疑云大起,父親明明是有感而發(fā),莫非燕紅的事,他已經(jīng)知道了?果真如此,他覺得自己受責(zé)備是小事,只怕母親為他受父親的埋怨。

    轉(zhuǎn)念到此,內(nèi)心非常不安,同時覺得唯有照父親的叮囑行事,盡快趕進(jìn)京去,才能略減對母親的咎歉。

    各省舉子到京會試,大部分下榻于會館,會館之會,即指會試。十八行省加上八旗,都有會館,文風(fēng)盛的省份,會館不止一處,像浙江就有“全浙會館”與“全浙新館”。各府各縣亦往往有自己的會館,杭州就有三處,前門外頭條胡同的“杭州會館”,西珠市口的“仁錢會館”,崇文門內(nèi)西城根的“仁錢試館”。

    會館絕大部分在城南。龔定庵為了會客方便,有家不住住仁錢會館。珠市口雖有東西之分,但總稱為“南大街”,這條街上的會館極多,所以愛交朋友的龔定庵,交了好些新知,其中有一個叫馮晉漁,他是廣東瓊州——海南島人,志趣與龔定庵相同,希望移家太湖之濱,門外無車馬之喧,門內(nèi)有琴書之樂。他說他曾兩度夢至弇山,前后所見,毫發(fā)不異,特地請人畫了一幅《夢游弇山圖》,這時當(dāng)然要請龔定庵題一題。

    弇山在江蘇太倉縣西,風(fēng)景雖然秀麗,但江南好山好水多得很,無足為奇。弇山之得名,是由于明朝中葉的大名士王世貞定居于此之故,所以弇山俗稱王家山。他的別署叫“弇州山人”,文集名為《弇州山人四部稿》,正續(xù)編共三百八十四卷之多,是明朝文集中有名的大著作。

    龔定庵從小就相信“轉(zhuǎn)輪”之說,馮晉漁既然曾兩度神游弇山,可知必是王世貞的后身,因而題了一首《齊天樂》:

    東涂西抹尋常有,精靈可憐如許!兜率天中,修羅海上,各是才人無數(shù)?;曩庥浫?,那半壁青山,我傭曾住。花月濛濛,魂來魂往定相遇。

    多君今世相仿,東南三百載,屈指吟侶?;ㄈ~書成,云萍影合,溝水無情流去。賓朋詞賦,好換了青燈,戒鐘悲鼓。翻遍《華嚴(yán)》,懺卿文字苦。

    這首詞是用了王世貞的語氣,卻又用了好些佛家的典故,懺悔文字宿業(yè)。馮晉漁不以為然,因為他是不相信佛經(jīng)的。

    有一天兩人同游琉璃廠,馮晉漁買了一幅畫,名為《莫釐石公圖》,莫釐即是太湖中的洞庭東山;石公是明末袁宏道的別號,他曾做過蘇州的縣官,莫釐是他常游之地。這一來又勾起龔定庵的許多感觸,填了兩首《長相思》,題下有序:

    同年生馮晉漁,少具慧根,而不信經(jīng)典,與予異也。嘗有買宅洞庭、攜鬟吹笛終焉之志,與予同也。軟紅十丈中,塵福不易,恐踐此約大難。兩人者,互相揶揄。一日同過畫肆,見舊冊山水絕妙,晉漁購之歸,乃《莫釐石公圖》也,相對欷歔!予作此二詞,附冊尾,既為禱祝之詞,又以見山川清福,亦須從修習(xí)而來,殆不可妄得也。借以勖之。

    那兩首詞是:

    山溶溶,水溶溶,如夢如煙一萬重,誰期覺后逢?

    恨應(yīng)同,誓應(yīng)同,同禮心經(jīng)同聽鐘,懺愁休更慵。

    畫樓高,畫船搖,君領(lǐng)琵琶儂領(lǐng)簫,雙鬟互見招。

    茗能澆,藥能燒,別有今生清課饒,他生要福銷。

    這種新知舊雨、詩酒流連的日子,很容易打發(fā),試期日益迫近,龔定庵自己毫不在乎,阿興看到會館中大部分的舉子,關(guān)起門來溫書的溫書、練字的練字,不由得替他著急,到了三月初一,他終于忍不住要規(guī)勸了。

    “大少爺,今天交進(jìn)三月了!初八就要進(jìn)場,大少爺你也要預(yù)備預(yù)備才好?!?/br>
    “考籃早就理好了,還要預(yù)備什么?”

    “肚皮里??!”阿興答說,“肚皮里的貨色要預(yù)備。”

    “你說我肚皮里的貨色不夠?”龔定庵將自己的腹部,拍得“嘭、嘭”地響。

    “大少爺把話說反了,不是不夠,是太多?!卑⑴d作了個譬喻,“好比一爿洋廣雜貨店,東西太多,不理理好,等顧客上門,雜亂無章,一時找不到,顧客是不耐煩等的。”

    “這話倒也不無道理?!饼彾ㄢ殖烈髁艘幌抡f,“不過朋友來慣了,要想看書也沒有工夫,只有到廟里去住幾天?!?/br>
    原來京中有許多寺廟庵觀,可以租住,稱為“廟寓”。龔定庵略略收拾行李,借了宣武門外達(dá)子營關(guān)帝廟的一間空房暫住,但靜下心來卻不是溫書,理一理北上途中所作的詩文,直到三月初五那天,方始取出四書五經(jīng),大致溫習(xí)了一遍。

    “大少爺,”三月初六一早,阿興問道,“要不要去打聽主考?”

    “也好。”

    清朝的考試,關(guān)防很嚴(yán),會試及順天鄉(xiāng)試的考官,都是入闈之前,特旨簡放。會試的考官,稱為“總裁”,大抵以四人為準(zhǔn),凡是兩榜出身的一二品大員,都有充任的資格;十八房官則以翰林院編修、檢討為主,進(jìn)士出身的實缺京官,亦得派充。事先由禮部開列名單,奏請欽派,列入名單的,在三月初六一早,朝服至午門待命,稱為“聽宣”。

    其時內(nèi)閣首輔及京畿道監(jiān)察御史早就到了,及至乾清門侍衛(wèi)將密旨赍到,由首輔拆封,會同監(jiān)察御史,宣旨聽名,派到的不準(zhǔn)再回私宅,派聽差回去取來早就預(yù)備好的行李,即時入闈。因為舉子要初八方始進(jìn)場。這兩天之中,可能會發(fā)生出賣“關(guān)節(jié)”的弊端,所以不能不做出嚴(yán)格的規(guī)定。

    這一科——道光二年壬午恩科,所派的四總裁是:戶部尚書英和,禮部尚書汪廷珍,吏部侍郎湯金釗,禮部侍郎李宗昉。龔定庵看了阿興抄回來的名單,心里很高興,因為這四個人都是品格端方、學(xué)問優(yōu)長、不會埋沒人才的君子,他真希望這一科榜上有名,能成為英和的門生,因為英和是他最佩服的大臣之一。

    英和是滿洲正白旗人,姓索綽絡(luò)氏,他的父親叫德保,久任禮部尚書。乾隆五十年以后,和珅的權(quán)勢炙手可熱,他看中了英和少年英俊、才氣發(fā)皇,很想要他做女婿,幾次暗示德保,但德保很看不起和珅,始終裝聾作啞,沒有表示。

    但和珅卻蓄意要將愛女嫁給英和,看德保不作理會,便想了很高的一著,面奏高宗,請皇帝出來做媒。哪知德保亦有很絕的一著,得到消息以后,與英和換了公服,去看他的一個同年,此人也是八旗世家,掌上明珠是旗人中有名的閨秀,德保幾次為子求婚不得要領(lǐng),這天下了破釜沉舟的決心,父子二人,長跪不起,他那老同年感于誠意,終于點頭允許,德保即時下了聘禮,定期迎娶。

    第二天進(jìn)宮,高宗在養(yǎng)心殿召見德保,問起他家里的情形,閑閑提起:“聽說你的兒子英和,年少多才,中了舉人,何以不會試?”

    “奴才備位春官,會試照例‘知貢舉’,奴才之子會試,恐滋誤議,所以叫他回避。”

    “‘知貢舉’并無子弟回避之例,本科可以叫他去考?!?/br>
    “皇上天恩,感激之忱,何可言宣?不過,奴才之子已有聘妻,婚期正在會試期間。奴才遵旨,命奴才之子下科入闈?!?/br>
    聽說英和已有了聘妻,并且已定下吉期,等于生米已成熟飯,高宗總不能命德保退聘,改與和珅聯(lián)姻,便只好默然了。

    這一來自然是將和珅得罪了,須防他報復(fù)。和珅亦曾經(jīng)向他的門客表示過,除非英和絕意仕進(jìn),否則總有辦法治他。

    所謂“總有辦法治他”,在英和來說,便是在會試時阻撓他上進(jìn)之路。那年乾隆五十五年,高宗八旬萬壽恩科,由于德保去世,英和丁憂,不能入闈。乾隆五十八年正科,所派三總裁中,有個工部侍郎吳省欽,是和珅門下第一號走狗,因此英和赴試時,不免惴惴然。幸而會試卷子,主考所看到的是經(jīng)過謄錄的朱卷,原來的墨卷是看不到的,因而逃過一劫。殿試糊名不易書,“讀卷大臣”可以從筆跡中看出是誰的卷子,但和珅托人情跟他為難,至多不讓他列入“前十本”,無法獲得中狀元或者榜眼、探花的機(jī)會,卻不能阻止他入翰林,因為殿試后點為翰林院庶吉士,是憑新進(jìn)士復(fù)試、殿試、朝考這三次考試的等第,平均計算,和珅無能為力。

    但到庶吉士教習(xí)期滿“散館”時那一次考試,關(guān)系極重,如果散館不能“留館”,用為編修或檢討,那就是白來一趟翰林院,倒不如殿試后,立即派為六部司員或外放為縣官,至少在年資上不吃虧。如果和珅真的饒不過他,這是最后一個可以阻撓他上進(jìn)的機(jī)會。不過英和不怕,因為和珅盡管官拜大學(xué)士,勢焰熏天,但他的出身只是一個連秀才都不如的“官學(xué)生”,并無閱卷的資格。

    沒有想到,和珅向高宗要了個“巡察”的差使,得以進(jìn)入“散館試”的考場,走到英和案旁,拿起他的稿子看了一會兒,還很殷勤地慰勉了幾句,方始離去。

    英和一想壞了,和珅從來沒有當(dāng)過這個差使,這天顯然是專門為了對付他來的。散館試卷,亦跟殿試卷子一樣,可以憑卷子上的筆跡認(rèn)人;而且和珅本人在場,能夠直接看到他的卷子,要打擊他很容易,只要拿毛筆隨便在什么字上加上一筆,變成白字,那就文章再好,因為違犯“功令”,取任三等,從此就遠(yuǎn)隔了玉堂了。

    這使他想起一個故事,乾隆十幾年時軍機(jī)章京趙翼殿試,蓄意想中鼎甲,那時的軍機(jī)大臣都很膽小,而高宗對考試非常認(rèn)真,軍機(jī)大臣奉派“讀卷”,對軍機(jī)章京中了鼎甲,高宗或許會責(zé)備他們徇私。所以事先就有人告訴趙翼,軍機(jī)大臣要避嫌疑,除非沒有人當(dāng)讀卷官,否則即使你真正有狀元的才情,也絕不會大魁天下。

    但趙翼不肯死心,為了瞞人耳目,他改用另一體的書法寫大卷子。果然,軍機(jī)大臣中有兩人被派為殿試讀卷,其中還有一個跟趙翼不但是長官與部屬,而且還是東主與西席,竟也沒有能看出底蘊。

    轉(zhuǎn)念到此,英和決定照計而行,他也有歐蘇兩體書法,精勁豐腴,大異其趣,好在和珅所看到的,只是他的草稿,用另一體書法謄清,他一定看不出來。

    果然,繳卷以后所發(fā)生的情形,一如他之預(yù)期,和珅既然奉旨特派監(jiān)場,以他的身份,當(dāng)然可以找個借口,干預(yù)試務(wù)。當(dāng)時大索全卷,卻茫然不辨,英和終于“散館”而“留館”,依二甲授職編修、三甲授職檢討的例規(guī),成了翰林院最年輕的編修。

    這年是乾隆六十年乙卯。前幾年高宗便已宣布,在位不敢超過他的祖父圣祖六十一年的年數(shù),所以在位滿六十年,便當(dāng)“內(nèi)禪”——讓位叫作“禪位”,但那是被迫讓異姓接位,而高宗是禪位于皇子,所以稱為“內(nèi)禪”。

    “內(nèi)禪”以后的皇帝,尊號名為“太上皇帝”,這是古今數(shù)千年最難得獲致的一種身份,但從古以來,凡是內(nèi)禪的太上皇帝,大致都有一段凄涼的晚境,因為尊號之尊,遠(yuǎn)不如實權(quán)之實,棄實權(quán)而就虛尊,可想而知必是迫不得已,如唐玄宗、宋高宗皆是為太子所迫,甚至生米煮成熟飯,如唐肅宗之于玄宗入蜀以后,詔告天下在靈武即位便是。

    因此,高宗之在權(quán)力絕對掌握的情形之下,宣布內(nèi)禪,便成為曠古盛舉。禮部為此特為廣征博討,擬定一套內(nèi)禪大典的禮儀。日期是在丙辰的元旦——六十年前使用乾隆年號的第一天。同樣地,嗣君皇十六子的年號嘉慶,亦在這一天開始見于官文書,但宮中仍稱為“乾隆六十一年”,同時亦仍是“太上皇帝”親裁大政,不過用嘉慶的年號頒發(fā)詔書而已,這有個特定的名目,叫作“訓(xùn)政”。

    訓(xùn)政訓(xùn)了三年有余,高宗大限已到,“無疾而終”。嘉慶皇帝——尊謚仁宗才成為真正的皇帝。實權(quán)在手,暢行其志,第一件事便是殺和珅。

    當(dāng)高宗內(nèi)禪未幾,便有川楚教匪之亂如火燎原,一發(fā)不可收拾,這當(dāng)然是政治欠清明所致,而罪魁禍?zhǔn)谉o疑是和珅。仁宗本就有決心要殺和珅,至此越發(fā)堅定,只待太上皇帝賓天,立刻動手。

    嘉慶四年正月初九,太上皇帝崩,仁宗親政。人生快意,莫過于恩怨分明,如得其報,貴為天子,亦復(fù)如此,仁宗一朝在手,有恩報恩,有怨報怨,等親視含殮了大行太上皇帝,和珅被捕下獄,以大罪二十款傳示中外,而第一款之罪,出人意料,說是:“當(dāng)上冊立為皇太子時,先期預(yù)呈如意,泄機(jī)密以為擁戴功。”真如俗語所說的“馬屁拍到馬腳上”,擁戴竟亦成為罪名,仿佛“欲加之罪,何患無辭”,反倒將和珅真正的貪黷誤國的種種大罪遮掩住了。

    不過仁宗比起他的父親高宗、祖父世宗來,確是仁慈得多了,和珅只是“恩賜自盡”,三尺白綾在獄中上吊后,從他的衣帶中發(fā)現(xiàn)寫有一首七絕:

    五十年前幻夢真,今朝撒手撇紅塵。

    他時睢口安瀾日,記取香煙是后身。

    原來他在睢口整治過水災(zāi),以此為功,妄冀成神。刑部將這首詩奏上,仁宗批道:“少有才,未聞君子之大道也?!币嘤行┪牟粚︻}。這是龔定庵口沒遮攔,曾經(jīng)不客氣地批評過仁宗、和珅都不通。

    但對英和,他是深為佩服的。原來仁宗有恩報恩,與有怨報怨有連帶關(guān)系,他心目中以和珅為唯一怨家,所以凡與和珅不和的人,他都視為仁人君子,至于為了保護(hù)他而與和珅反對的人,更以恩人看待,像董誥就是。

    原來一做了皇帝,父子之間亦會猜忌。清朝的家法,更有“大義滅親”的傳統(tǒng),太祖殺長子褚英,太宗殺過胞兄,圣祖幽廢太子,世宗殺皇三子弘時,因此以高宗的英騖,加以和珅在一旁cao縱,仁宗受禪后,亦仍惴惴不安,一步不敢亂走。

    嘉慶二年,仁宗在上書房讀書時的師傅,兩廣總督朱珪內(nèi)召為尚書。總督起居入座,權(quán)威赫赫,但在京的地位不及尚書,所以內(nèi)召常被視作升遷。仁宗獲知這個消息后,想寫一首詩賀他的老師,詩還沒有作好,和珅已經(jīng)暗中抄錄了他的稿子,送給太上皇帝去看了。

    和珅不但如此,而且當(dāng)面中傷仁宗,他說:“嗣皇帝莫非要施恩于師傅?”

    太上皇帝動容了,其時正當(dāng)召見軍機(jī)大臣時,便向東閣大學(xué)士董誥說道:“你在軍機(jī)的日子不少,又久任刑部尚書,你看這件事照大清律看,應(yīng)該怎么辦?”

    太上皇帝左右聽得這話,無不震栗失色,太上皇竟要“法辦”嗣皇帝,這件事會搞得無法收場。哪知董誥神色自若地磕一個頭,平靜地答說:“圣主勿過言?!?/br>
    聽得董誥公然指太上皇帝失言,大家可為他捏一把汗,可是高宗畢竟是英主,沉默了一會兒說道:“你是大臣!為我以禮輔導(dǎo)嗣皇帝?!?/br>
    當(dāng)時如果不是董誥犯顏直諫,嗣皇帝可能會被廢掉,所以仁宗親政后,有恩報恩,將喪母回籍守制的董誥起復(fù)后,仍在軍機(jī)大臣上行走。此外許多與和珅不和的人,亦都被恩遇。英和有當(dāng)初拒婚這件事,亦由編修超擢為侍讀學(xué)士,從此扶搖直上,早在嘉慶十九年便當(dāng)?shù)嚼舨可袝?,久在軍機(jī),歷任要差,在位時拔擢賢能,不遺余力。這才是龔定庵真正佩服他的原因。

    不過龔定庵對主考官雖有信心,卻擔(dān)心遇見不通的房考官——應(yīng)考好比生子,房考官看中了,只是“有喜”;將考卷薦到主司那里,取中了才算誕生;薦而不取是“小產(chǎn)”;亦有取中以后,填榜時發(fā)覺出了不可彌補的錯誤,譬如本朝歷代皇帝的御名,應(yīng)該避諱,文章中不慎誤書,便應(yīng)撤卷,這等于嬰兒的“夭折”。倘或房考官看不中而擯斥了,那根本就是“不孕”,一切都無從談起了。

    “大少爺,”對會試的種種規(guī)制已很熟悉的阿興說,“頭一場、第二場,出場以后回會館睡覺,來去太費工夫。我看這一回,臨時借一間房,情愿多花幾兩銀子,大少爺一出場就好蒙頭大睡,這樣養(yǎng)精蓄銳,文章一定作得好。”

    “文章作得好也沒用,要看運氣?!饼彾ㄢ终f,“不過到貢院附近去借間房子住,我也贊成。房錢貴一點不要緊,總要舒服。”

    “我知道?!?/br>
    于是阿興要了二十兩銀子到貢院附近去物色。貢院在崇文門內(nèi)東邊,南臨泡子河,紅荷綠柳,頗饒野趣,是消夏勝地,西北東三面的胡同,每到鄉(xiāng)會試的年份,家家出賃考寓,稱為“狀元吉寓”,有的人家甚至將妻子兒女送回岳家,騰出屋子來出租。如今試期在即,要找考寓,已很困難,不道機(jī)緣湊巧,居然在貢院北面的總布胡同,發(fā)現(xiàn)一張剛貼上去的梅紅箋,大書“狀元吉寓出賃”。

    阿興大喜,先將梅紅箋揭了下來,進(jìn)門大聲說道:“狀元來了!”

    四合院的東廂出來一個清癯的老者,身穿短衣,手持旱煙筒,出來打量著阿興問道:“你是今科的狀元?看你的眼色,不像嘛!”

    阿興的眼色不像舉子,他笑笑說道:“我是狀元的跟班。請問老太爺,好不好先看看房子?”

    “喏,西屋。你來得很巧,原來住的一位江蘇的舉人,因為他家長輩放了總裁,應(yīng)該回避,把房子退了?!蹦抢险邌柕?,“你家主人尊姓?”

    “姓龔?!?/br>
    “聽你口音是杭州人,你家主人當(dāng)然也是。”那老者又問,“內(nèi)閣中書有位姓龔的,大家說他是杭州的大名士,莫非就是你家主人?”

    “一點不錯?!卑⑴d一面回答,一面從窗外打量西廂,軒敞潔凈,不必細(xì)看便中意了,“問老太爺,你貴姓?這間房租價多少?”

    “我姓達(dá)。既然是龔中書要住,租價就不必談了。”

    考寓的行情,阿興也知道,每間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