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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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一首長調(diào)。” “這時新婚宴爾,一定有許多得意的句子?!毖嗉t問說,“調(diào)名叫什么?” “《湘月》?!饼彾ㄢ纸又隳睿?/br> “天風吹我,墮湖山一角,果然清麗。曾是東華生小客,回首蒼茫無際。屠狗功名,雕龍文卷,豈是平生意?鄉(xiāng)親蘇小,定應笑我非計?!?/br> “這是上半闋?” “是的?!?/br> “修飾之文,謂之雕龍,‘雕龍文卷’一定是指無用的八股文章;‘屠狗功名’大概是指武英殿謄錄,可是何以謂之‘曾是東華生小客’?東華不是指大內(nèi)嗎?” “我父親一直是軍機章京,軍機處在大內(nèi)。這不過是裝點的話,來反襯‘屠狗功名’而已?!?/br> “別說蘇小,我亦要笑你非計。”燕紅又說,“上半闋牢sao滿腹,下半闋呢?” 龔定庵接下來念下半闋: “才見一抹斜陽,半堤香草,頓惹清愁起。羅襪音塵何處覓?渺渺予懷孤寄。怨去吹簫,狂來說劍,兩樣消魂味。兩般春夢,櫓聲蕩入云水?!?/br> “‘怨去吹簫,狂來說劍’,”燕紅低低吟哦著,“你是生來不得志的詞客英雄?!?/br> 龔定庵笑道:“倒說得我像辛稼軒了?!?/br> “你自己說呢?”燕紅問說,“仿之古人,你自己覺得像誰?” “你說像誰?” 燕紅聽人談過好些龔定庵的狂態(tài),所以脫口答說:“像汪容甫?!?/br> 龔定庵大笑,笑停了說:“倒也有一點點像?!?/br> “豈止一點點?汪容甫戲侮鹽商,不就像你跟你叔太爺無禮的情形一樣嗎?” 汪容甫是乾隆全盛之時,揚州的大名士,受鹽商的供養(yǎng),卻最看不起鹽商。曾有一個稱為“總商”的鹽商領袖,南巡時報效了一筆巨款,因而得蒙賞給頭品頂戴及花翎,那總商便天天戴著紅頂子,招搖過市去拜客。汪容甫看不慣他那副猖狂模樣,便特地備辦了一副“行頭”:身上是一套紙扎店中定制的紙糊袍褂,頭上一頂農(nóng)夫所戴的笠帽,上綴一枚小紅蘿卜,作為頭品頂戴,后面還拖一把雞毛撣子,當作花翎。騎一頭小毛驢,由他的一個小兒子牽著,跟在那總商的綠呢大轎后面,轎行亦行,轎止亦止,路人見了,無不狂笑。那總商情不能堪,送了一千兩銀子,請他停止這樣的惡作劇。汪容甫拿了那一千兩銀子在妓院中大肆揮霍,一夕而盡,是個很有名的故事。 龔定庵也常戲侮他的叔叔龔守正,說他“一竅不通”,又說他叔叔做學問,盡在“五色書”中。有人問他何謂“五色書”?他說:“紅面者縉紳錄,黃面者京報,黑面者稟帖,白面者知會,藍面者賬簿?!睂徥卣疵龉伲粫P算應酬的俗氣形容得淋漓盡致。但實在也像汪容甫戲侮鹽商那樣,未免刻薄。 “古來才人,大致都是這樣恃才傲物?!毖嗉t出以恕詞,接著又問,“如果你自己不承認像汪容甫,那么像誰呢?” “我不知道像誰,不過我所心儀的人物,詞里面也有消息——得意則‘狂來說劍’,失意則‘怨去吹簫’,不為范希文,便為姜白石?!?/br> 想到姜白石“小紅低唱我吹簫”的故事,燕紅的名字與長于簫管——要說破了,立刻就會牽扯在一起,因此她只談范希文。 “如果要讓你像范文正那樣去守邊,我想你吃不來那種苦,就是范文正也未必喜歡那種遭遇?!毖嗉t接著便念了范仲淹的兩句詞,“‘濁酒一杯家萬里,燕然未勒歸無計?!?/br> “范希文的《漁家傲》不止一首,他不是自己思歸,而是為戍守的邊卒訴勞苦。”龔定庵自負而又悵惘地說,“我亦同‘小范老子’一樣,‘胸中有十萬甲兵’,你信不信?” “我不知道。”燕紅笑道,“我不忍說不信,可是我亦不敢說信,總得要有證據(jù)?!?/br> “好個‘不忍’,好個‘要有證據(jù)’。用兵講韜略,韜略由何而來?在于熟悉山川形勝,地勢險阻,然后論守則據(jù)險扼要,論攻則乘暇蹈隙。大致戍守必重屯墾,方為可長可久之計,試問不明地勢,不知水土,如何下手?你別以為我只好辭章,對西域地理,我下過廢寢忘食的功夫。無奈如今不比宋明,倘有邊患,命將出師,總挑八旗世臣,此輩大半除了聲色犬馬以外,一無所知。我不知道我將來會不會立邊功,不過如俗語所說:‘學成文武藝,賣與帝王家。’我是連命都肯賣的,只不知大好頭顱,何人來砍?”說著,龔定庵平伸右掌,在自己脖子上使勁砍了一下。 看他慷慨激昂地議論,燕紅亦為之鼓舞,但想到自己是出家人,不該在心底大起波瀾,心思便冷淡了。 “再念一首詠西湖的詞我聽?!?/br> 龔定庵自我激起淋漓的興會,有滿腹鎮(zhèn)邊的經(jīng)綸,想為燕紅一吐,見此光景,不免掃興,苦笑著說:“一時竟想不起來?!?/br> “你必是神馳塞外了?!毖嗉t說道,“只念著‘長煙落日孤城閉’,哪管他‘山映斜陽天接水’!” “你對范希文的詞好熟。”龔定庵想起來一首舊作,“有了,也是一首《湘月》,是后兩年,我前頭的妻子段氏,病歿徽州,三月里我扶柩回杭州,偷閑逛一逛西湖,一時寄懷之作?!?/br> “是寫悼亡之情?” “不然。”龔定庵默想了一會兒念道: “湖云如夢,記前年此地,垂楊系馬。一抹春山螺子黛,對我輕顰妖冶。蘇小魂香,錢王氣短,俊筆連朝寫。鄉(xiāng)邦如此,幾人名姓傳者?” “這是半闋?!毖嗉t笑著說,“‘一抹春山螺子黛,對我輕顰妖冶’,未免唐突西子。” 龔定庵微笑不答,停了一下說道:“下半闋,你會笑我。” “怎么呢?” “下半闋太自負了?!苯又隳睿?/br> “平生沈俊如儂,前賢倘作,有臂和誰把?問取山靈渾不語,且自徘徊其下。幽草黏天,綠蔭送客,冉冉將初夏。流光容易,暫時著意瀟灑?!?/br> 念完了,他情不自禁地從牙縫中吸了口氣笑道:“連我自己都覺得齒冷。不過那年我才廿三歲,還不識天高地厚?!?/br> 燕紅心不在焉地點點頭,很奇怪,何以竟無一語悼亡?看起來,他跟他作為表妹的元配,感情似乎不甚融洽。 這樣愣愣地想,突然省悟,已經(jīng)出家了,還問人家夫婦的感情干什么?拋開了閑心思,再來想他的詞,已經(jīng)不大記得了。 “大少爺,前面就是凈慈了?!弊诖驳陌⑴d問道,“轎子等在山門口,是不是在凈慈吃了齋再走?” “噢,”龔定庵問燕紅,“你餓了沒有?” “一點都不餓。” “如果不餓,就從凈慈上轎,到煙霞洞吃飯?!饼彾ㄢ终f,“煙霞洞有個和尚叫印心,一臉酒rou氣,然而做得一手好素齋,談禪論藝,頭頭是道,人很不俗。人不可貌相,我也見過幾個表里不一致者,唯此人為最。” “好!咱們就到煙霞洞?!?/br> 到凈慈上岸,少不得到寺中隨喜一番。凈慈是南宋高僧道濟的道場,這個和尚說話行事,瘋瘋癲癲,杭州人稱之為“濟癲僧”。有關他的傳說甚多,最有名的一個故事是:起造凈慈寺大殿時,他運用大神通,由海道運來巨木,寺中有口井,謂是“海眼”,巨木即從井中運出。至今井中還留有一段余木。 燕紅當然要看看此一“古跡”。有個穿僧袍,卻未受過戒的中年“和尚”,用一根長繩,系著燭臺,直垂入井,果然有段徑尺的木頭豎在井中,載沉載浮??赐炅?,在一旁的阿興取了十幾文錢,塞在那“和尚”手里,說聲:“太少爺,上轎了。” “阿興,”燕紅問道,“你怎么看都不看?” “有啥好看?騙錢的把戲。” 他的聲音很大,又是一副鄙夷不屑的臉色,燕紅覺得過分予人難堪,偷偷覷了那和尚一眼,已是忙著招呼另一撥游客去了。 “大少爺,走啰!”阿興挾著衣包,昂首闊步,在前領路。 “真是有其主必有其仆?!毖嗉t低聲說道,“想來你在京里對那班大人先生,也是這種態(tài)度?!?/br> “‘杭鐵頭’之為杭鐵頭,良有以也?!?/br> 正談著,燕紅身子一側,往外倒去,龔定庵的身手很靈活,急忙一攬一擋,自腰際將她抱住。 燕紅頓時紅暈滿面。纖足套著一雙靴子,重心不穩(wěn),偏又要一搖三擺,裝出書生走路的樣子,已經(jīng)很不自在了。此時幾乎傾跌,而龔定庵援手的姿勢,又引人注目,越發(fā)使她有十目所視之畏,因而改了主意?!霸蹅兓厝グ桑 彼f,“煙霞洞那面,改一天再說?!?/br> 龔定庵愕然?!霸趺??”他問,“好端端的,忽然變卦了?” “你沒有看見,多少人指指點點的?!毖嗉t一臉的懊惱,“一定當我是人妖?!?/br> 原來如此,龔定庵想了一下說:“那么,在這里吃了齋回城?!?/br> “不!” “這樣好了?!饼彾ㄢ终f,“我們坐轎子沿蘇堤到‘花港觀魚’,在那里吃了飯,坐船回城。如果你有興致,我陪你去逛一逛城隍山?!?/br> 燕紅的游興,一掃無余,但不忍拂龔定庵的意,只好這樣答說:“進了城再看吧!” “龔大少爺,哪天回來的?”招牌大書一個“宋”字的小飯館,店主是個白發(fā)老嫗,穿一身干干凈凈的淡青竹布衣服,滿臉的皺紋中,還依稀看得出年輕時的豐韻。 “回來有半個月了?!饼彾ㄢ种钢嗉t說,“我這個小表弟姓薛,他是‘胎里素”。宋嫂,你看弄兩樣什么菜?” “‘胎里素’是一碰葷腥,就要想吐的。我用新鍋子、新鍋鏟來炒,素菜配幾樣?”說著,宋嫂轉臉去看燕紅。 燕紅怕開口會露馬腳,伸出兩指相示。龔定庵便加了一句:“能配四樣最好,不然就是兩樣?!?/br> “好,我曉得了。龔大少爺,我替你撈一條魚上來醋熘,一雞三吃。如果不忌筷子,素菜就不必另外弄了?!?/br> “筷子不忌?!?/br> 等宋嫂一離去,龔定庵說道:“這宋嫂,人很風趣,有時候還會說風情話。” 一聽他這么說,燕紅馬上又是眼觀鼻、鼻觀心,口中念一句:“阿彌陀佛?!?/br> “你又要露出本來面目了。”龔定庵低聲說道,“參禪學佛,不在乎世俗的清規(guī)戒律,像道濟就飲酒食rou,南宋還有位高僧,名為‘蝦子和尚’,我勸你稍微在這方面看開些?!?/br> 燕紅口雖不言,但神色間表示接受了他的勸告?!懊麆僖欢ㄒ泄袍E來相配,不過古跡要古,還要有情致?!彼f,“天生有個宋嫂,會做醋熘魚,成了名副其實的‘宋嫂魚’,我想滋味一定格外好?!?/br> 西湖的醋熘魚,以南宋來自汴京的宋嫂最擅長,所以一名“宋嫂魚”,龔定庵便即說道:“你今天開了葷吧?” “開葷”是還俗的第一步,燕紅在這方面的決心相當堅定,平靜地答說:“此心已作沾泥絮?!?/br> “真的匹婦不可奪志?” “請你全我之志?!?/br> 這一下,龔定庵的臉色變得嚴肅了,正待答話,宋嫂已帶了個二十來歲、極健碩的婦人,端著托盤來上菜,除了一盤麻油拌鞭筍,指明凈素以外,其余的是特為敬龔定庵的下酒菜,四個小碟:涼拌蟶子、豆腐干炒毛豆米、沖菜、素火腿。另外三壺熱酒,倒出來糟香撲鼻,連燕紅都被引誘得動心了。 “這酒好香。”龔定庵說,“往年沒有喝過這樣的好酒?!?/br> “酒同往年一樣,不過今年動了點手腳。”宋嫂答說,“有位老客人教我,用夏布袋盛頂好的糟,酒快要燙好了,拿糟袋到熱酒里浸一會兒拿起來,就會這樣子香。” “香就好?!饼彾ㄢ趾攘艘豢谡f道,“宋嫂,你坐下來陪我談談?!?/br> 宋嫂笑一笑,看著燕紅說道:“薛少爺,我放肆了!” 這回她仍是以手作勢,手一伸作個請坐的姿勢。 “剛剛那位是你的——”龔定庵問。 “是我媳婦,去年進門的。起先笨手笨腳,啥也不懂。人老實,肯學,現(xiàn)在可以替我的手了。不過,醋熘魚還是要我親自動手?!?/br> “恭喜、恭喜!”龔定庵舉杯說道,“你這個媳婦是宜男之相,人又老實能干,實在難得?!?/br> “大家都說難得,只有我兒子得福不知,會欺侮她,先是罵,后來是打,我罵過幾回不改,我就同他說:‘你再打你老婆,我就打你。不信試試看。’哪曉得他還是老樣子,有一天正在動手,我拿把鍋鏟從后面走過去,當頭一下,他暈倒了——” “暈倒了?”燕紅失聲驚呼。 宋嫂重重看了她一眼,接下去又說:“當時我心里有點著急,不要把他打傷了。不過,我也疑心他是‘裝死’,正在心里七上八下的時候,我媳婦倒抱住他哭了。心里想,做娘,把兒子打傷了,做婆婆,替媳婦出氣,她好像還不見情,說不定心里還在怨我,真正兩面不是人。只好嘆口氣走開。哪曉得——龔大少爺,你曉得后來怎么樣?” “你快說,一定是很有趣的結果。” “有趣是有趣,rou麻也rou麻?!彼紊┙又脑掝},“我走了沒有幾步,只聽見我媳婦在叫:‘不要,不要!’回頭一看,我兒子抱住我媳婦在親嘴。氣得我把鍋鏟一摜,從此以后再不管他們的事!” “也用不著你管了?!饼彾ㄢ执笮Γ斑@段笑話,值得一杯酒?!闭f完,干了酒。 燕紅也抿口而笑,宋嫂便提著酒壺問:“薛少爺怎么不吃酒?吃胎里素,酒是不忌的?!?/br> 燕紅想到龔定庵勸她的話,同時也不忍掃大家的興,便點點頭,說了聲:“謝謝?!?/br> 于是燕紅也就舉杯了。但雙眉微蹙,倒像酒很難下咽似的。這種神態(tài),旁人先還不大在意,及至燕紅有些坐立不安的情形,龔定庵不免詫異,“是人不舒服嗎?”他問。 “有一點?!毖嗉t答說,同時身子扭了兩下。 “哪里不舒服?” 燕紅遲疑未答,宋嫂一旁說道:“我知道!薛少爺,你跟我來,我馬上教你舒服?!?/br> 燕紅并不答言,只站起身來,跟著宋嫂走了。“咄!”龔定庵自語著,“真是怪事!” 不久,宋嫂一個人回來了,一坐下來便好笑地問:“龔大少爺,這位薛少爺是你的表弟,還是表妹?” 龔定庵一愣,接著一陣笑?!八紊阏鎱柡?!”他想燕紅的行藏,既為她識破,便不必再瞞,所以接下來又說,“不但是表妹,而且是出了家的表妹?!?/br> “只怕表妹也不是?!彼紊┱f道,“龔大少爺,你不要造孽!” “孽海已經(jīng)回頭了?!饼彾ㄢ謫?,“她人呢?” “在我媳婦那間房里解小溲?!?/br> 怪不得!龔定庵恍然大悟,原來燕紅內(nèi)急,又不能像男子那樣,找個隱僻的墻角,撩起下擺,便可方便,卻又以女扮男裝,不便實說,才有那種如坐針氈的神態(tài)。 “宋嫂,多虧你替她解圍。這是陰功積德。”龔定庵忽然問道,“我倒想起來了,你兒子現(xiàn)在做啥行當?” “還不是劃船。” “收入還好吧?” “喜歡賭。勸也勸不聽,罵也罵不聽。我只好同他說:‘你自顧自,賺多少,賭多少,輸?shù)眠B褲子都當?shù)?,我也不來管你。不過你不要來害我,害媳婦。我現(xiàn)在做得動,你媳婦將來接我的手,你的兒子有人養(yǎng)。不過,將來你要你兒子孝順你,只怕是做夢?!?/br> “快人快語。宋嫂,你做事真有殺斷,有件事我要拜托你?!?/br> 說到這里,只見燕紅施施然而來,神情輕松,只是臉上紅撲撲的,有些羞窘的模樣。 “宋嫂,”她拉著她的手說,“你真正陰功積德!” 一聽這話,宋嫂跟龔定庵都笑了,燕紅自然困惑不解,用眼色要求龔定庵解釋。 為她解釋的是宋嫂?!褒彺笊贍斠舱f,我醫(yī)好了薛少爺?shù)拿?,是陰功積德?!彼f,“女扮男裝,不是好玩的事?!?/br> “是啊!只此一回,下次再也不要自己找自己的麻煩了?!苯又嗉t談了在旗營被戲侮的經(jīng)過。 由于宋嫂的說話行事,處處顯得是一個可以托付大事的人,因而龔定庵與燕紅有一個相同的想法,要在西湖上覓一處能靜修的尼庵,托她一定不會錯。 “娘,”宋嫂的兒媳在喊,“魚要落鍋了。” “來了?!彼紊┱酒鹕韥碚f,“龔大少爺,魚雖不大,你一個人吃,恐怕還吃不完,我想兩吃好了?!?/br> “好。還有一吃呢?” “帶鬢?” 龔定庵點點頭,宋嫂便即上灶去了。燕紅問道:“什么叫‘帶柄’?” “回頭你看了就知道了。是震韻的鬢,不是敬韻柄?!?/br> “你辨聲真是析入毫芒。我們念來是一樣的。” “就是不一樣,你看了就知道必得念鬢。” 等將醋熘魚送上來一看,卻只得一面,另一面做了魚生,一長條一長條的,切得極薄,就像婦人的鬢角似的。燕紅方始恍然,什么叫“帶鬢”。 所有的菜都送來了,葷的是一雞三吃,雞絲炒掐菜、炸八塊、鲞雞湯,外加一碗雞雜紅白豆腐;素的是冬菇烤麩、三絲莼菜羹、素什錦,色香兩勝,其味可口是可想而知了。 “宋嫂,”燕紅說道,“你這是大館子的菜?!?/br> “薛少爺說得好?!?/br> “不要叫薛少爺了。宋嫂,菜很多,你就在這里吃,我們還有事托你。” “那就恭敬不如從命了?!?/br> 于是邊飲邊談,龔定庵將燕紅的來歷約略說了些,至于要在西湖覓地以居,他當然不會道破燕紅想擺脫吉云監(jiān)視的秘密,只說喜愛西湖的清幽,要避鬧市的喧囂。當然,也談到煙霞洞附近,那一座準備易主的家庵。 “我曉得這座庵堂,出過兩樁新聞了,最近又說‘不大干凈’,不好,不好!”宋嫂搖著頭說,“白送都不要去住。” “噢,”燕紅問道,“什么叫‘不大干凈’?” “就是鬧鬼,鬧狐仙?!饼彾ㄢ终f,“杭州人含蓄地謂之‘不大干凈’?!?/br> “那么,宋嫂,”燕紅又問,“出了兩樁什么新聞?” “一樁是‘小尼姑下山’,一樁是——”宋嫂想了一下說,“呆霸王大戰(zhàn)雌老虎?!?/br> “妙,妙!”龔定庵大笑,笑停了問,“宋嫂,恐怕是‘雌老虎大戰(zhàn)呆霸王’?!?/br> 宋嫂想了一下,點點頭說:“是‘雌老虎大戰(zhàn)呆霸王’,這個呆里呆氣的小霸王,老子在京城里做大官,家里又有錢,闖了禍,他娘曾叫呆霸王的叔叔同人家去說好話,賠錢賠不是,所以只要不闖大禍,人家也不去同他計較。哪曉得一物降一物,討個老婆是雌老虎,那回呆霸王勾搭上了小尼姑,雌老虎帶了老媽子、丫頭到庵堂里去捉jian,打得落花流水?!?/br> “以后呢?”龔定庵問。 “宋嫂不是說過了?”燕紅接口,“跟人家說好話,賠錢賠不是。” “不錯。不過這回得罪了菩薩,他娘還來燒了香?!?/br> “這地方是萬不能住了?!饼彾ㄢ謫柕?,“宋嫂心目中有沒有合適的地方?” “一定有的,等我來問問看。問好了,到哪里去回話?” 到龔家去回話,不甚合適,去白衣庵更不妥當,龔定庵便問:“你看哪一天有回音?” “三天以內(nèi)。” “好。三天以后,我叫阿興來討回音?!碑敃r將阿興找了來,當面交代清楚。 第四天阿興從宋嫂那里討得回音,說有兩處庵堂,不妨去看看,一處在云棲,一處在西溪。 “宋嫂說,大少爺要去看,明天一早先到她那里,她叫她兒子陪了去?!卑⑴d又說,“明天不去,或者另約日子,都要給她回話?!?/br> “明天去。”龔定庵急于想安頓好了燕紅,好干自己的正經(jīng)事,因而做了決定,“風雨無阻?!?/br> “那就不必回話了,明天一早去好了。不過我看只有到西溪,云棲太遠了,當天怕趕不回來。” 龔定庵深以為然。他向燕紅說:“西湖最遠的一處名勝,就是云棲,是蓮池大師的道場——” “原來是蓮池大師的道場!”燕紅打斷他的話問說,“我只知道蓮池大師創(chuàng)行凈土宗,這位大師的生平,一點都不知道,他是杭州人嗎?” “是的。俗家姓沈,他是讀書人出家,在云棲寺靜修。雍正年間封為‘凈妙真修禪師’,其實是明朝人。凈土宗只講吃素、念佛、放生,這是修行最簡單的辦法,所以杭州的善男信女,奉凈土宗的很多。” “我要去瞻仰瞻仰蓮池大師的道場?!?/br> “其實,”龔定庵答非所問地說,“你在家長齋繡佛,也是一樣?!?/br> “在哪里?” 一聽口氣松動了,龔定庵大為興奮,但他還未開口,燕紅卻又兜頭潑了一盆冷水。 “你又不能替我在府上辟一處佛堂,就算能夠,吉云夫人也容不得我。罷、罷,那一來,真應了古人的兩句詩:為求無事著袈裟,著了袈裟事更多?!?/br> “有這樣兩句詩嗎?” “有。大概是楊誠齋的詩,字句或許字眼有出入,意思是不錯的。” 龔定庵沒有想到她對吉云的成見如此之深。算了,死心塌地成全她的志向吧! 到這時候,龔定庵的主意才算完全打定,他想了一下說:“云棲實在太遠了。如果我去看你,當天不能回來,就又會有許多不利于你的流言——” “我不怕。” “可是,”龔定庵機變極快地說,“也不利于我?!?/br> “不利于你,我不愿意?!毖嗉t緊接著說,“西溪呢?” “西溪風景絕勝,秋天尤其好?!?/br> “路遠不遠呢?” 路亦不近,但龔定庵很欣賞西溪,因而囫圇吞棗地說:“比云棲近?!?/br> “我不管路遠近,第一,要清凈;第二,不會有什么不利于你的流言。能這樣就好?!?/br> “那么,我們明天到西溪去看看?!?/br> “怎么去?” “自然是坐船去。” 龔定庵當時將阿興喚了來。告訴他次日去西溪勘察。阿興對西湖的途徑極熟,便即作了安排,是在涌金門外的昭慶寺下船,約宋嫂在那里會齊。 “宋嫂的兒子不是劃船的嗎?”燕紅提議,“不如就坐他的船去?!?/br> “一點不錯。就這樣辦?!?/br> “她兒子劃的是小劃子,到西溪要坐大船去。我趁早去通知他。” 等阿興一走,龔定庵說道:“西溪一定可以找到合意的地方,我們就作西溪的打算好了?!?/br> “何以見得一定能合意?” “宋嫂辦事,一定不會錯?!?/br> 燕紅點點頭:“這話有道理。” “你在西溪靜修,自然是家庵,門雖設而常關,除了龔某人以外,不納香客。” “那當然?!?/br> “家庵中要找女伴,其實也就是雇人來照料你?!?/br> “嗯。”燕紅點點頭,“我托宋嫂找。” “對。這很妥當?!饼彾ㄢ滞蝗徽f道,“你把頭發(fā)留起來吧!家庵多是帶發(fā)修行的?!?/br> “那不就等于還俗了嗎?” “還不還俗,要看你自己。道心堅定,不在乎有發(fā)無發(fā)?!?/br> 燕紅心想削了發(fā),也很不便。而且愛美之心,到底尚未勘破,當下答說:“這一點,我要好好想一想?!?/br> “我說過,我不奪你的志。不過長日相對,你留著頭發(fā),我看了舒服些?!?/br> “好吧!我為你留發(fā)。不過,”燕紅很認真地說,“你切不可動綺念?!?/br> “我動綺念,只要你不動凡心就好了?!?/br> “不行,不行!”燕紅反悔了,“你存心不良,我還是不留發(fā)為妙?!?/br> “我是說笑話的,你何必多心。” “不!” 燕紅態(tài)度非常堅決,但龔定庵對這個要求,亦有不達目的,絕不干休之勢。最后總想取得協(xié)議,龔定庵在佛前發(fā)誓,對她的要求,到此為止,決不會再作任何進一步的要求,否則會墜入阿鼻地獄。燕紅才答應她自這天起,開始留發(fā)。 第二天,朝陽影里,宋嫂母子已在昭慶寺前的“埠頭”等候了。她的兒子叫阿狗,生得極其憨厚,見了人說不出話,只會憨笑。龔定庵想起宋嫂對阿狗“裝死”及抱住妻子“親嘴”的形容,不由得“撲哧”一聲笑了出來。 “你笑什么?”燕紅問說。 “回頭告訴你?!饼彾ㄢ秩套⌒Γ瑔査紊┱f,“今天能不能回來?” “回不來也不要緊?!彼紊┐鹫f,“船上有副干凈被褥,叫阿狗陪龔大少爺睡在船上好了。我?guī)Я瞬藖淼?,在船上做?!?/br> “那么你們呢?” 這“你們”自然包括燕紅在內(nèi),宋嫂答說:“睡在庵里。哪個庵里都可以借住的?!?/br> 于是相偕上船。這天的燕紅,僧服僧帽,妙齡女尼,龔定庵不便相扶——她自削發(fā)之日起,便即放足,三個多月下來,長到五寸有余,六寸不足,行動比以前是方便多了,但上下跳板卻無把握,幸而有宋嫂在,方得解除困境。 那船是一條畫舫,與行走江河的官船無異,亦有前、中、后之艙,中艙可容一桌酒席,撤去圓臺面,起居足供回旋。燕紅初次坐這樣的船,左右顧盼,非常滿意,想起“浮家泛宅”這句成語,忽發(fā)奇想,能特制一船,置于西湖,坐臥于斯,西湖不就等于自己所建的一座大花園? 等她將她的想法說了出來,龔定庵說道:“明朝人原有這樣做的。有個廣東人叫黎遂球,是明末在贛州守城殉難的義士,認為湖游寢處舟中,曉移就山,晚移就月,那就是你所說的,西湖等于是自己的園林,唯興所適,想到哪里就到哪里。我記得他為他的船題過一副對聯(lián),很有意思——” 說到這里,他忽然停了下來。燕紅便問:“這副對聯(lián)記不起來了?” “不是。這副對聯(lián)就字面來講,是變體,要分開來念,才講得通?!饼彾ㄢ致啬畹?,“山水、朋友、文章,三樂;煙、雨、晴、雪、風、月,六宜。” “是啊,”宋嫂接口,“不分開來念,‘三樂’同‘六宜’就對不起來了?!?/br> 此言一出,燕紅大為驚喜地說:“原來宋嫂你也一肚子的墨水!” “哪里,哪里,我西瓜大的字,大概認識個七八擔。不過,十六歲嫁了阿狗他爹,就開那個小館子,至今五十年,見過多多少少才子、才女,聽也聽會了?!?/br> “五十年?”燕紅扳著手指數(shù)了一下,“乾嘉年間的好日子,你都經(jīng)過了?真是福氣。” “像我們這種人,生在太平年歲,又生在西湖上,就算是福氣?!?/br> “那么,”向往乾嘉盛世的燕紅,興致盎然地問,“你見過乾隆皇帝沒有?” “怎么沒有?”宋嫂被激起年輕時的回憶,亦是一臉興奮之情,“不但見過,還見過兩回,一回是我廿四歲那年,乾隆皇帝七十大壽。聽人說,以前都是陪了太后來的,那回太后沒有來——” “為什么?”燕紅迫不及待地問。 “死掉了。” 一旁靜聽的龔定庵,不由得“撲哧”一聲笑了出來,燕紅奇怪地問:“你笑什么?” 龔定庵本想說:你們一問一答,叫人好笑,問得天真,答得也天真。但他還是咽住了,笑笑答道:“我是想我自己的事,不相干,你們談你們的?!?/br> “不過,太后沒有來,另外一個皇帝倒來了。” “怎么另外又出來一個皇帝?” 這回,龔定庵忍不住要說了:“皇十六子隨扈,他就是前兩年駕崩的仁宗,豈非另一位皇帝?” “不錯?!彼紊┙涌?,“乾隆皇帝每回來都是三月里,蘇堤上一株楊柳一株桃,開得好不熱鬧。中午吃飯,北佬兒叫‘打尖’,文武百官,紅頂子不曉得有多少?!蚣狻臅r候,像我們這種小館子都要‘辦皇差’,那回我們那里是伺候兩位王爺,都只有十八九歲,看樣子是親兄弟,大的那個人家叫他‘十六阿哥’,長得真漂亮,人也客氣,吃醋熘魚吃得好,再要一條,賞了二十兩銀子。后來嘉慶皇帝接位,阿福他爹告訴我,就是賞銀子的那個‘十六阿哥’。一介老百姓,見過兩代皇帝,這也是難得的福氣?!?/br> “吃你的菜,也是一種福氣。你的醋熘魚曾供上方玉食??上В毖嗉t笑道,“我是沒有這樣的口福了。” 其時畫舫在蘆葦叢中,曲曲行去,留下已經(jīng)在望——留下是杭州西北的一個鎮(zhèn)甸。相傳宋高宗南渡,“臨安”建都,踏勘起造宮殿之地,見西溪山環(huán)水復,秀嫵可人,頗為中意,以后雖以風水的原因,西湖之西的鳳凰山成為大內(nèi),而西溪則奉旨“留下”,故有此名。 西湖在六朝五代即為隱士高僧的淵藪,南宋以后,方圓五十里之間,滿布梵剎琳宮,山房別墅。當時即有《西溪百詠》,明朝天順年間,西溪的隱士周謨,重訂其詩。不過龔定庵所讀過的《西溪百詠》,又是題同而內(nèi)容有別的另一本,作者是明朝崇禎年間的一個和尚,法名“大善”,又號“虛閑道人”,他在西溪住了三十年,一草一木,無不熟識,另寫一百首七律來詠西溪。 光是聽他談這一段《西溪百詠》的始末,燕紅已經(jīng)心神飛馳,便問宋嫂:“你說的那處地方,是怎么個情形?” “在蒹葭里,交蘆庵旁邊,本來是人家的一處‘莊子’——” 杭州人稱別墅為“莊子”,是燕紅所知道的,但蒹葭里、交蘆庵,她卻聽不懂宋嫂的杭州口音,等聽龔定庵說明了是哪幾個字,恍然有悟,“秋水蒹葭,蘆花如雪,”她說,“怪不得說西溪之勝在秋天。” “亦不盡然?!饼彾ㄢ终f,“我念首詩你聽:‘十里花開萬樹新,寺梅早發(fā)歲初辰。白葩未吐猶含臘,梅萼先舒已報春。不與眾香爭雪色,獨憐瘦影問花神。眼前多少羅浮客,誰是孤山放鶴人?’” “原來還有梅花?!?/br> “梅花多得很?!彼紊┙涌谡f道,“東南有座法華山,山下十八里路,全是梅花。” “那不比蘇州的鄧尉還來得茂盛?”燕紅問道,“那地名叫什么?就叫法華山?” “叫梅花塢?!?/br> “只為深藏不露,所以稱之為塢。西溪的塢最多?!饼彾ㄢ謫査紊?,“有沒有一處地方叫穆塢?” “怎么沒有?有!東西兩個塢,住戶都姓穆。穆塢住家,同世外桃源一樣?!?/br> “這亦有詩為證?!饼彾ㄢ直阌帜盍艘皇自姡骸啊畺|塢晨炊西塢煙,肩夫灶婦樂豐年。供庖兼味山中野,待客重烹池上鮮。鱗砌苔封鵝子石,泉甘清勝兔兒泉。仙鄉(xiāng)未許聞朝市,到此方知另一天?!?/br> “那簡直是‘桃花源’的境界了?!毖嗉t興奮地說,“有這樣的洞天福地,我是住定了西溪了?!?/br> “少安毋躁。”龔定庵說,“到西溪還有一大段路,先吃了飯,從從容容,探幽尋勝?!?/br> 于是宋嫂開始做飯,她的手腳快,飯菜亦都現(xiàn)成,下一下鍋,不過兩刻鐘的工夫,葷素皆已齊備。 一面吃飯,一面閑談,宋嫂忽然問道:“龔大少爺,府上是不是有一家親戚姓陳,太太、小姐們,個個會作詩的?” “有的。不過,我不大跟他來往?!?/br> 這姓陳的親戚,便是龔定庵最輕視的陳文述,字云伯,別號頤道居士。此人是個舉人,善于鉆營,先在河工上當差,很撈了一筆錢,以后又當過常熟知縣,曾重修過柳如是的墓。當時江蘇有兩個號稱風雅的縣官,都姓陳,一個是宜興縣令陳鴻壽,也就是金石名家,以制“曼生壺”為世所知的陳曼生;一個就是陳云伯,論人品卻遠不及陳曼生。 陳云伯所不能令人忍受的是,越雅越俗,他仿照袁子才的伎倆,而更惡劣。詩雖作得不壞,但拿詩來作結交達官貴人的敲門磚,又以收女弟子結裙帶關系,自炫風雅,純盜虛聲,且不說龔定庵,連他族中的姐妹,亦不大看得起他。 他的家世亦很不錯。有個族祖叫陳兆侖,字勾山,出身乾隆元年丙辰,博學鴻詞制科,官至太仆寺卿。陳勾山有兩個孫女兒:一個叫陳長生,嫁的是福建巡撫葉世倬;一個叫陳端生,夫婿叫范鍇,是湖州的一個秀才,由于牽涉入一樁科場案中,以致獲罪充軍。陳端生是個別具一格的才女,寫了一部彈詞叫《再生緣》,托名女子酈明堂,男裝應試及第,官至宰相,與夫同期而不合,以寄別鳳離鸞之感。 陳長生、陳端生姐妹以外,陳云伯的親戚眷屬中,頗有人通翰墨,這是袁子才好收女弟子之功,陳云伯見獵心喜,刻意模仿,但他不論從學養(yǎng)、功名、交游、關系來說,哪方面都不及袁子才,因而只好出以招搖假托的手段。 “你喜歡詞,有個與納蘭性德齊名的女詞人,你總該知道吧?”龔定庵忽然這樣問燕紅。 “不是作《東海漁歌》的西林太清春嗎?” “就是她。西林太清春,是她的自署。她姓顧,單名春,字子春,別號太清。顧氏的郡望是西林,所以西林太清春,包括姓、號、名三者在內(nèi)。她是高宗的曾孫、貝勒奕繪的側室。旗下貴族的側室稱側福晉,身份跟漢人的姨太太是不一樣的,而且西林太清春寵擅專房。陳云伯一向以跟達官貴人的眷屬唱酬為盜名干祿的手段,對這樣一位人物,自然不會放過,不過這一回碰了個大釘子?!?/br> 原來陳云伯別署“碧城仙館主人”,詩集就叫《碧城仙館詩鈔》,既以詩人自居,又表示他的女弟子皆是仙女淪謫人間,這樣的行徑,自然為通人如西林太清春所不齒。所以陳云伯托他兒媳的一個姨表姐妹,與西林太清春一向交好的許云林,以自制彩箋一本、名墨兩錠相贈時,西林太清春辭謝不受。 這是個軟釘子,陳云伯卻不知趣,說西林太清春曾有一首律詩題他的《春明新詠》,而且依原韻和了一首。最荒唐的是,他居然在給許云林的信中如此說,騙局自然很快地拆穿了。西林太清春便寫了一首詩,痛痛快快罵了他一頓。 “這首詩,我還記得。”龔定庵念道,“‘含沙小技太玲瓏,野鶩安知噪雪鴻?綺語永沉黑暗獄,庸夫定望上清宮!碧城行列休添我,人海從來鄙此公。任爾亂言成一笑,浮云不礙日光紅?!?/br> “罵得好!”燕紅笑道,“這不成了‘仙人’的笑柄了嗎?” “是啊!看了這首詩,我都替他難過。他娶的是我堂姐,也不過是讀過《唐詩三百首》的尋常婦人,但他替她題了個別號叫‘餐秀閣’,自謂神仙眷屬。最rou麻的是,他的四個略識之無的姨太太,每個人都有一個極雅致的名字:一個叫管湘玉,一個叫蔣玉嫣,一個叫文湘霞,還有一個跟你同姓,叫薛云姬。還有詩集,不但有詩集,而且他還拿她們列入《西泠閨詠》之中,形容得她們一個個國色天香,自許為艷福不淺。算了,算了!”龔定庵吸了兩口氣說,“我的牙齒都發(fā)酸了。” “你也——”燕紅終于將她的感覺說了出來,“你也形容得太尖刻了一點兒,口舌上容易得罪人?!?/br> “龔大少爺是真才子,自然看不起陳老爺這種好招搖的人,我為啥提起他呢?”宋嫂自問自答地說,“陳老爺在西溪也有一處莊子,我想你們既然是親戚,不妨暫時借來住一住,現(xiàn)在當然不必談了?!?/br> “西溪的好莊子多得很,我要借住也很容易。不過,要想享這份清福很難?!饼彾ㄢ终f,“如今只盼能夠把她安頓好。宋嫂,請你要多費心?!?/br> 舍舟登陸,正是西溪最勝處的兼葭里的第一名勝,也是在西溪最足以號召sao人墨客的“交蘆庵”。 此庵在蘆葦深處,秋來但見高閣倚花,不見墻垣。一上了岸,自然先游此處,房子是阮元當浙江巡撫時重新修過的,至今不到二十年,由于保養(yǎng)得很好,清靜雅致,燕紅一坐下來,便不想走了。 交蘆庵的方丈,法名惟一,是龔定庵的舊識,人很不俗,一見歡然道故??囱嗉t是比丘尼的裝束,雖不免有詫異之色,但此人通達世故,看她隨龔定庵而來,便知美人名士之間,別有一段因緣,所以也不講空門中的禮節(jié),很客氣地稱她“女菩薩”。 “女菩薩”在禪堂中發(fā)現(xiàn)了一個疑問,兩方匾額所題的庵名不同:一方是董其昌所題,大書“茭蘆庵”三字;另一方是乾嘉年間,海內(nèi)有名的大書家梁同書(號山舟)所書,寫作“交蘆”,差異在“交”字有無草頭。 “本庵建于明朝萬歷年間,原名‘正等院’,崇禎初年,改題今名。至于是有草之茭,還是無草之交,”惟一指著龔定庵笑道,“有我們這位于書無所不讀,精通釋典的大名士在此,就輪不著我和尚來解釋了?!?/br> “你說呢?”龔定庵問燕紅,“哪一個字不錯?” “看來應該是交蘆?!毖嗉t想了一下說,“為學如積薪,后來居上。董香光已經(jīng)題了茭蘆,倘或不錯,以后的梁山舟豈能題作交蘆?不過,就字面而論,茭蘆可通,交蘆難解?!?/br> “這個典故出在《楞嚴經(jīng)》上:‘由塵發(fā)根,因根有相,相見無性,同于交蘆?!帽热晏J花,糾結在一起,交相倚靠,互為因果,你不必去辨識哪一株是哪一株,視作一體好了?!?/br> “原來如此!想不到一代大名家的董香光,亦會犯這樣的錯?!?/br> “錯未必在董香光,或許是為他代筆的人不學所致。”龔定庵說,“時候不早,我們在厲征君的神主前行了禮就走吧?!?/br> 此人單名鶚,字太鴻,號樊榭,康熙舉人,乾隆年間曾被征應博學鴻詞制科,所以龔定庵稱之為“厲征君”,一般人都稱之為厲樊榭。 這厲樊榭晚年隱居西溪,相伴一妾,名叫月上,亦會作詩,歿后神主供在交蘆庵后樓。燕紅隨著龔定庵瞻禮后,由宋嫂引路,去看一座劉氏家庵。當然,她先要說一說這座庵的來歷。 這座庵的主人,原是嘉興官宦人家一個孀居而住在娘家的老姑太太,前幾年兄嫂雙雙去世,兩個內(nèi)侄,都是外官,一個在湖北當同知,一個放了云南的知府,都要接她到任上去住,她憚于遠行,又不愿回夫家,年輕時逛過一回西溪,念念不忘,便自己出私蓄在西溪構筑了一區(qū)精舍,帶發(fā)修行,本地人都叫她劉姑太太,她的住處便稱為“劉氏家庵”。 “她是要尋個伴,尋了有一年多了,一直沒有尋著?!彼紊┙忉屢挵槔щy的原因,“劉姑太太脾氣很疙瘩:第一有潔癖;第二她說她要尋個女清客來同她做伴。龔大少爺曉得的,做清客有十個字,頭一個就是‘一表人才’,還有什么‘三斤酒量’‘四季衣裳”‘八面玲瓏’,啰里啰唆,我也記不得那許多。女清客就馬虎些,至少也要相貌齊整,脾氣好,能言善道。真的有這樣的人,到大富大貴人家去陪伴他家老太太去了,哪個要跟她一個孤老太婆在庵里吃素?尋了一年多尋不著,就是為此。” “這怕不大合適?!毖嗉t問龔定庵說,“我哪里能夠‘八面玲瓏’來應酬人家?” “清客的十字訣也不過說說而已?!饼彾ㄢ执鸬溃罢账紊┧f,這劉姑太太倒是個有趣的人,你跟她做伴,日子容易打發(fā)。反正她當你清客,你也不妨拿她當你的清客?!?/br> “這話不錯?!彼紊┙涌谡f道,“既然是做伴,就談不到你應酬她,她應酬你,這話我會跟劉姑太太說?!?/br> “好吧!先見了面再說?!?/br> “對!”龔定庵叮囑宋嫂,“我們先約好,到時候我跟燕紅避開,我問她,你問劉姑太太,彼此合意了,進一步再談。” 進門一看,曲檻回廊,花木扶疏,燕紅對地方先就中意了。及至將主人請出來一見,那劉姑太太六十上下年紀,白發(fā)如銀,梳得一絲不亂,雙目炯炯清亮如水,臉上一直浮著乍見驚喜的微笑,燕紅對人也中意了。 “劉姑太太,這龔大少爺是我們杭州有名的才子,他的老太爺就是現(xiàn)任的上海道?!?/br> “原來是定庵先生,真正久仰大名。請坐,請坐?!?/br> “這位師太——”宋嫂想了一下,找到一個形容詞,“是女才子?!?/br> “我一看就知道?!眲⒐锰H熱地握著燕紅的手,凝視著說,“一臉的靈氣?!闭f著,拉住她一起坐下,很率直地問:“怎么年紀輕輕,看破紅塵要出家?” 這樣問法,燕紅不免有些窘,只好低聲答說:“總是為了人生不如意?!?/br> “‘不如意事常八九,可與言者無二三?!紊└艺f,有你這樣一位人物愿意同我做伴,我真是求之不得?!?/br> “我也沒有想到?!?/br> “就是緣!”劉姑太太說,“有緣千里來相會,無緣對面不相逢?!?/br> “是??!真正是緣?!彼紊┮慌越涌?,“我看這個緣是結定了?!?/br> 劉姑太太與燕紅,都未接腔,只是相視微笑。就這時,一個留著長長的頭發(fā),穿一件灰布袍,像個道姑樣的大腳姑娘,來送點心,每人一小碗冬菇掛面,兩個包子。半晌未開口的龔定庵說:“可惜,午飯不久,這么精致的點心,竟無福消受。” “吃個包子好了?!彼紊┱f道,“劉姑太太這里的八珍菜包是有名的,甜的更加好?!?/br> 龔定庵愛甜食,一聽這話忍不住說:“好,好,我嘗一個甜的。” 包子兩種形狀,一圓一方。杭州人將豬油洗沙包子喚作“油包”,便是方形的,所以龔定庵去夾方的那個,不道一咬開來卻是咸的。 咸的也很美,不知不覺地吃完了,劉姑太太便說:“定庵先生再用一個甜的?!?/br> “是,是。實在舍不得不嘗。”龔定庵問道,“劉姑太太能不能把秘訣傳給我?” “這也沒有什么秘訣,無非真材實料,按部就班去做而已?!?/br> 龔定庵一面吃包子,一面聽她談八珍素包的做法:所謂八珍,咸的是冬菇、木耳、筍干、老豆腐之類切丁,拌上切得極細的菜泥;甜的比較講究,要用松子、核桃、黑棗之類,也是切碎拌菜泥做餡。 “要說秘訣也只有一句話,”劉姑太太說,“餡兒除了菜泥以外,別的都要先用上好麻油炒過,油要多。” “怪不得!”宋嫂說道,“我道怎么會這樣子滋潤?!?/br> 在劉姑太太說話時,龔定庵與宋嫂都已吃完了兩個包子,面卻未動,擱著喝茶。劉姑太太便說:“宋嫂,你請來過,我有小事托你進城一辦?!?/br> 這是托詞,實際上是劉姑太太跟她有話說。宋嫂當然也料到了,所以不等她開口,便即問道:“你老人家看,有沒有緣?” “怎么沒有?不過,緣也不是亂結的,我先要弄弄清楚?!?/br> “當然,一定要問清楚。你老人家盡管說,我曉得的,馬上回復你,不曉得的,我去問來跟你說。” “那龔大少爺是怎么回事?” 宋嫂原已將燕紅的來歷,跟劉姑太太談過,不過她所知有限,而且只夸贊燕紅如何符合清客的條件,對于跟龔定庵的關系,只說得一句:“這是上海道龔大人的大少爺托我的?!比缃駝⒐锰待彾ㄢ指嗉t,不止于相識而已,恐怕將來會有糾葛,所以首先要問明白。 “是這樣子的,她姓薛,名字叫燕紅,原是好人家的女兒。龔大少爺在蘇州結識了她,替她典了房子,是要討她回來的。哪曉得她命苦,龔大少爺為她受了許多累,害他老太爺都落了不是。燕紅自己,娘死了不說,還有人硬出頭算她娘的女婿,替丈母娘買棺材、辦喪事,事情弄得不好收場了。燕紅沒法子只好剪了頭發(fā)做尼姑,到杭州來投奔龔大少爺——” “慢一點,慢一點!”劉姑太太問說,“她既然做了尼姑,怎么又來投奔龔大少爺?是不是想留頭發(fā)還俗,仍舊做龔家的姨太太?” “喏,誤會就在這里!劉姑太太,連你都這樣在想,就難怪龔家大少奶奶疑心了?!彼紊┓诺土寺曇粽f,“他們大少奶奶我也見過一回,人不大說話,是個厲害角色,聽燕紅說要尋尼姑庵落腳,將計就計,把她送到一座白衣庵,叫那里的老師太做耳目,看住燕紅,不要跟她們大少爺來往。燕紅為這一點,心里不舒服,決意要離開白衣庵?!?/br> “宋嫂,”劉姑太太面色凝重地說,“照這樣子,我就不便邀她來了?!?/br> 宋嫂亦已發(fā)覺自己的措辭欠妥,立即答說:“劉姑太太,你當是她要離開白衣庵,是為了跟龔大少爺來往方便?不是,不是!燕紅倒真是看破紅塵了,龔大少爺讀書的人,也不會做那種沒品行的事。如果說她有還俗的意思,那就叫龔大少爺另外找一處地方住好了,何必還要住庵?” “這話倒也是。不過,我不能不防?!?/br> “不要說劉姑太太要防,我也要防,相信不過的事,我隨隨便便來經(jīng)手,不是害你劉姑太太?” “好了!既然你這樣說,我相信你。不過,”劉姑太太沉吟了一會兒說,“我想還是要跟龔大少爺說明白?!?/br> “噢,”宋嫂問道,“預備怎么樣說?” “當然也不能說不準龔大少爺上門,不過——” 劉姑太太覺得不易措辭,宋嫂卻很明白,她連連點頭:“我曉得了。偶爾來一來,規(guī)規(guī)矩矩談談天,不好敗壞你的門風——” “不對,不對!”劉姑太太笑著搖手,“她又不是我的女兒,什么門風不門風?” “那么說,不好敗壞劉氏家庵的清規(guī)?” “對,要這樣說。還有,不能帶她出去的?!?/br> “那還用得著說?能帶出去,就是敗壞清規(guī)。就是龔大少爺沒有來,燕紅一個人要出去,也是不許的?!?/br> “好了,只要做到這一點,我就沒話說?!眲⒐锰o接著說,“既然她來同我做伴,我當她自己人一樣,我吃啥,她吃啥,庵里她算半個主人,跟阿常她們不同的。” “阿?!北闶悄茄b束似道姑的長發(fā)姑娘,此外還有一個老佛婆,這都是按月拿工錢,受雇來服役的。劉姑太太的意思,燕紅亦可指揮她們二人。 “劉姑太太待人厚道,也算燕紅的福氣?!?/br> “你不要這樣說,人家還不知道怎么樣呢!” “那,”宋嫂盤算了一下說,“你老人家先不要出去,我同龔大少爺談過了來回復你?!?/br> “好!我在這里等你?!?/br> 當劉姑太太與宋嫂密談時,龔定庵與燕紅已悄悄計議停當。所以一見了宋嫂,他首先表示態(tài)度:“如果劉姑太太樂意結緣,最好不要客氣,日長天久,不是三兩天做客的事,食用開銷,要定個數(shù)目?!?/br> “用不著!劉氏家庵有產(chǎn)業(yè)的,劉姑太太也是極大方、極厚道的人。不過,有句話,龔大少爺,我同你私下說一說。” “沒有關系。”燕紅接口說道,“就在這里說好了?!?/br> 宋嫂躊躇了一會兒說:“也好,我就直說了。龔大少爺,你來探望的時候,要記牢,家庵有家庵的清規(guī)?!?/br> “當然,她會守這里的清規(guī),我更不能做無禮的事。還有呢?” “還有,就是,行動不大自由——” “我明白了,”燕紅說道,“我要到哪兒去,一定要有個靠得住的人,跟我在一起。讓我一個人出門,我還害怕呢!” 這就沒話可說了。宋嫂將劉姑太太請了出來,彼此都非常高興。但由初次見面,一轉而為相伴終生,其間的變化太快,所以燕紅與劉姑太太,心理上多少還有些格格不入之感,好在有宋嫂在中間作媒介,而燕紅的事,龔定庵可以做一半的主,所以仍舊談得很多也很深。 首先是燕紅的用度,雖然劉姑太太表示一切都由她負擔,但那一來燕紅不免有寄人籬下之感,龔定庵更不愿無端受惠,他向宋嫂說道:“讓劉姑太太獨力撐持,我心里很不安,一定要有一個比較公平的、彼此分擔的辦法?!?/br> “這是情分?!彼紊┫日驹趧⒐锰@面說話,“情分是不能擺在秤盤上稱的。” “話雖如此,劉姑太太總也不忍讓她心里一直有個欠了人情債的負擔在那里。” “這倒也是實話?!彼紊┍戕D過來幫這方面說話了,“劉姑太太,你老人家再想一想?!?/br> “叫我怎么說呢?真的,我實在是無從說起,莫非每個月要記賬、算賬,到了月底三一三十一分攤?麻煩都麻煩死了?!?/br> 宋嫂心想,三一三十一分攤,是叫誰去分攤?當然是“龔大少爺”,他不常在杭州,就算常在杭州,每個月上門去收款,似乎也是件很尷尬的事。 這樣轉著念頭,倒有了一個計較,開口說道:“龔大少爺,我看這樣子,你買它幾十畝西湖田,請劉姑太太的經(jīng)租賬房一起去管。每年收幾十擔谷子,公用、客用的,都有了?!?/br> “不錯,我原來也是這么想?!饼彾ㄢ终f,“這件事就托你辦了?!?/br> 宋嫂既驚且喜?!拔骱铩币驗橛形骱喔?,是水旱不荒的上等良田,托她去辦這件事,照“成三破二”的例規(guī),一百兩的產(chǎn)價有五兩的中人錢。龔定庵要為燕紅買西湖田,總得買五十畝,時價要值兩三千兩銀子,中人錢便有一百多兩,因而笑逐顏開地說:“龔大少爺,你讓我賺一筆棺材本,我要叫阿狗給你老人家磕頭?!?/br> “小事、小事!”龔定庵說,“你明天叫你兒子來看我,我先拿兩百兩銀子給你做定錢?!?/br> “不忙,不忙!等看好了再說?!?/br> “我不必看,請劉姑太太做主?!?/br> “不,不!與我無關?!?/br> “既然住在一起,休戚相關,凡事我們商量著辦?!毖嗉t向龔定庵說,“你放心好了?!?/br> “悟師太這幾句話說得好?!眲⒐锰鋈豢粗彾ㄢ终f,“女人總是女人,有些話是不便讓你們聽見的。定庵先生,請你隨便逛一逛,看看房子有哪些地方要改要修。” “好,好!”龔定庵欣然起身,樂于回避。 于是劉姑太太先向宋嫂拋了一個眼色,示意她幫腔,然后握著燕紅的手說:“悟師太,既然做了一家人,我年紀又比你大得多,我說錯了話,你不要動氣?!?/br> 這段開場白,便表示她說的話會不中聽,燕紅很沉著地答說:“劉姑太太,你說的話,當然是為大家好,我哪里會動氣?而且日常相處哪里好為一兩句話認真?”她覺得話中有語病,趕緊又補充:“我不是說劉姑太太你的話錯了,我是說以后,如果我的話不對,請你原諒我是無心的?!?/br> “彼此都應該這樣。”劉姑太太問道,“悟師太,你受過戒沒有?” “還沒有?!?/br> “那么,怎么倒有了法名了呢?” “當時——”燕紅答說,“為情勢所逼,表面上要把出了家的樣子都擺出來。我?guī)煾复缺?,權宜處置,幫我過了一個難關。” “原來是一時從權?,F(xiàn)在難關已經(jīng)過了,你既然沒有受過戒,只算居士,同我是一樣的。何不把頭發(fā)留起來?” “是??!”宋嫂馬上接口,“我也總是覺得都好,就可惜沒有頭發(fā)?!?/br> “劉姑太太,謝謝你的好意,我是絕不還俗的?!?/br> “你本來就在俗家,有啥俗好還?” 詞鋒犀利,燕紅頗感威脅,同時心里亦有些彷徨,想來想去怎么樣說都不合適,只好保持沉默。 “我曉得你對佛菩薩是很虔誠的,你盡管照樣念經(jīng)、吃齋,早晚拜佛做功課,就是一樣,你把頭發(fā)留起來?!眲⒐锰终f,“你是讀過書的,我是不認識多少字,說一句話或許比方得不大對,你不留頭發(fā),我總有一種‘非我族類’的想法,心里不是很舒服的?!?/br> “非我族類,其心必異?!备緹o法相處。燕紅沒有想到,馬上面臨一個抉擇的局面,要住下來就得留發(fā),否則,一切作罷。 那么,她不由得自問:劉姑太太是不是以此作為條件,甚至是威脅呢?如果事先說清楚是條件,已成事實,而有此要求,便成了威脅。這樣轉著念頭,心里就不免反感。 在一旁冷眼觀察的宋嫂看出氣氛不大融洽,生恐變成僵局,便即說道:“劉姑太太,你是為悟師太好,不過悟師太也有悟師太的難處。一個女人家,說是剪了頭發(fā)去做尼姑,這不是轉個念頭就做得到的事。既然這樣子,今天也不能為了劉姑太太你一句話相勸,就把頭發(fā)留起來。那一來,倒顯得當初剪頭發(fā)根本是多余的。好在日子長得很,慢慢談?!?/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