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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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這也是懷才不遇,才弄成他這種詭異的狂態(tài)?!表椛徤A艘幌抡f,“姐夫,我想回去了?!?/br> 原來項蓮生是進京會試,不幸落第。許滇生勸他在京讀書,等下科入闈,或者像龔定庵一樣,捐個內(nèi)閣中書,有機會能考上軍機章京,亦是一條終南捷徑。但項蓮生考慮下來,覺得還是回杭州最好,因為他的身體一向羸弱,不能沒有親人照料。郎舅感情雖好,到底隔了一層。而且他最近“吐紅”,極可能是癆瘵,這個病是沒有人不畏而遠之的,何必留在京里惹人討厭。 許滇生卻不知道他有此隱衷,依舊極力相勸,項蓮生只好唯唯否否地暫且敷衍。正在談著,太清春翩然出現(xiàn)了。 “側(cè)福晉好!”項蓮生站起來,恭恭敬敬地招呼。 “請坐,請坐!”太清春擺一擺手,自己先坐了下來,“蓮生兄,前一陣子有人傳達你說的一句話,今天要向你印證,只怕錯了?!?/br> “是。請問是哪一句?” “說是‘不做無益之事,何以遣有涯之生?’我想,生既有涯,如何還可以做無益之事,豈非自暴自棄,情理不通?” “噢,”項蓮生答說,“是傳錯了,不是‘有涯之生’,而是‘有生之涯’?!?/br> “那就對了!不過,上壽百年,亦不過一彈指頃,你怎么說‘有生之涯’?” “且不說上壽,就‘中壽六十’在我看來也很長了?!表椛徤终f,“‘朝聞道,夕死可矣!’人生在世,若能有所成就,足以不朽,其他的歲月都是多余的?!?/br> “蓮生!”太清春大聲說道,“我不贊成你的說法,你太頹唐了。” “是,是!”項蓮生站起來規(guī)規(guī)矩矩地說道,“敬聞教!” “恕我說得太直,請坐,請坐!”太清春轉(zhuǎn)臉又說,“六哥,你們是至親,應該勸勸蓮生,要振作?!?/br> “我正在勸呢!”許滇生笑說,“這一回禮闈失意,下回再來,我勸蓮生在京里用功,他一定要回去,請你幫我勸一勸?!?/br> “何必回去?”太清春忽然斂眉凝神,靜靜思索,然后一仰臉說道,“蓮生,我想奉屈你來教我的兒女。不知意下如何?” “謝謝,謝謝——” “蓮生,”太清春不等他說完,搶著又說,“有些旗人管西席叫‘教書匠’,無禮至極!貝勒跟我,絕不至此,你請放心。” “貝勒風雅好古,禮賢下士,側(cè)福晉更是一尊女菩薩,能在府上忝居西席,真是寒士之大幸。不過,側(cè)福晉請看,我骨瘦如柴,難耐煩劇,將來耽誤了男女公子的功課,罪孽不淺。而且我經(jīng)常有病痛,有累居停心煩,更覺不安?!表椛徤钌钜灰?,“側(cè)福晉的好意,我除了感激以外,只有自怨福薄?!?/br> 這番話說得異常懇切,太清春不但改變了主意,而且還勸許滇生說:“你就讓蓮生回杭州吧!” 許滇生深深地點點頭,別無表示。因為他從項蓮生的話中聽出來一些消息,可能真的有病在身,倒要好好問他一問,及早為計。 “剛才過來,遠遠就聽見你們的笑聲?!碧宕簡栒f,“是談什么好笑的事?” “龔定庵來過了?!痹S滇生笑說,“我們在談他的妙事?!?/br> “呃,”太清春問道,“先前看到你這里有客,莫非就是他?” “是的?!痹S滇生說,“他很佩服你,而且真是你的知音。” “他怎么說?” “我很冒昧,把你那四首《戲擬艷體》拿給他看了。”許滇生歉意地說,“他倒看出來了,說你雜用神仙的典故,原是子虛烏有之事!” 太清春先有些不悅,因為這種筆墨,拿給陌生人看,極可能會誤會其中有何本事在內(nèi)。及至聽說龔定庵看出她是故弄狡猾,真?zhèn)€是憑空“戲擬”,又深感安慰,怕人誤解的疑慮一掃而空,覺得這種“艷體”就流傳出去,亦無大礙。 “他到太平湖來過兩三回,貝勒也在我面前提過,可是緣慳一面。”太清春說,“丁香花快開了,幾時我讓貝勒出面,請你們來飲酒賞花。六哥,你一定把龔定庵約來?!?/br> “有此雅集,他一定會來的?!?/br> 其時丫頭來請?zhí)宕?,說是開飯了,并又請示:“舅少爺?shù)娘堥_在哪里?” “不,不!”項蓮生說,“我不在你們這里吃飯?!彼蛱宕赫f:“側(cè)福晉請吧!” 等太清春一走,許滇生問道:“蓮生,每一回你都不肯在這里吃飯,老太太已經(jīng)在問了,是不是有什么顧忌?” 項蓮生沉吟了一會兒,覺得在至親面前,不必諱疾,便即答說:“我痰中有血,怕得了病傳染開來?!?/br> 許滇生大吃一驚?!澳阏堘t(yī)生看了沒有呢?”他說,“這個病越早治越好。” “沒有請教醫(yī)生,自己看看醫(yī)書,靜靜調(diào)養(yǎng),自然會好的。” “你不要這么大意?!痹S滇生說,“你明天就搬過來——” “不!”項蓮生說,“我不但不必搬,而且你也不必告訴姐妹,老太太面前更是只字不能提。我歸心如箭,只要一上了路,心情一寬,病馬上好了一半。而且轉(zhuǎn)眼就是六月,盛暑行路,一大苦事,早早動身為妙。” 說著,隨手撿起一本《時憲書》來看?!斑@十天都是宜于長行的好日子,我今天來就是跟你商量這件事,你得湊一百兩銀子給我?!?/br> “一百兩銀子現(xiàn)成。不過,今年皇太后六旬萬壽開恩科,你是不是在京養(yǎng)好了病,等到明年春闈?否則,年尾年頭北上,又多一番跋涉?!?/br> “明年春闈,我亦不見得北上?!表椛徤f,“如果老惦念著功名,而且總要用用功,病只會加重,不會減輕?!?/br> 許滇生考慮了一會兒說道:“好!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早作歸計亦不壞?!?/br> “既然盤纏現(xiàn)成,我就早點走?!表椛徤f,“會館里有幾個朋友,要就大挑;沒有挑上的,馬上就會出京,我跟他們合雇一條船好了?!?/br> “好!就這么定了。明天我把銀子送過去。你先看看你jiejie,也見一見老太太?!?/br> “有側(cè)福晉在,我就不進去了。反正還要來辭行,今天請姐夫代我在老太太面前請安?!?/br> 項蓮生南歸,太清春送了二百兩銀子的程儀。丁香花開作雅集,亦歸于罷論。但跟龔定庵,終于還是識面了。 識面的媒介是一幅畫。有個白云觀的道士叫黃云谷,善畫人物,是奕繪府中的清客之一。上年——道光十四年,太清春三十六歲,偶作道家裝束,為黃云谷所見,畫了一幅道裝相贈,旗下貴婦好留長指甲,黃云谷將它寫入畫中,便宛然成了麻姑的模樣,太清春很喜歡這幅像,題了一首七絕: 雙峰丫髻道家裝,回首云山去路長。 莫道神仙顏可駐,麻姑兩鬢已成霜。 奕繪當然也有筆墨在上面,題得一首《江城子》。這個調(diào)子的變格最多,自五十四至九十三字共有七體,奕繪填的這一首是: 全真裝束古衣冠,結(jié)雙鬟,金耳環(huán)。耐可凌虛歸去,洞中天。游遍洞天三十六,九萬里,閬風寒。 榮華兒女眼前歡,暫相寬,無百年。不及芒鞋踏破萬山巔,野鶴閑云無掛礙,生與死,不相干。 這幅畫因為收藏不慎,有破損之處,奕繪便請黃云谷就原畫修補。龔定庵跟黃云谷也是朋友,在他那里看到這幅畫,觀賞了好一會兒,有些技癢,但畫主并未請題,何可冒昧?恰好黃云谷應太清春之請,為她畫了一幅董雙成的像,請龔定庵題詞,至是欣然應命,填了一首長調(diào): 云英嫁了,弄玉歸來,向樓瓊翠戶,虛無萬疊,試問取、金闕西廂何處?容華絕代,是王母、前頭人數(shù)??醋弦孪膳宸且瑵h殿夜涼歸去。 低鬟小按《霓裳》,唱月底仙聲,記否親遇?霞宮侍宴,渾忘了、聽水聽風前度。天青海碧,也只合其中小住。笑人間兒女聰明,倒寫成雙名字。 這首詞的調(diào)子名為《瑤華》。真如龔定庵說太清春的那四首《戲擬艷體》雜用神仙故事,而寫董雙成則兼用兩種傳說。 照《漢武帝內(nèi)傳》記載,董雙成是他的侍女,但公認的傳說是,董雙成為西王母的侍女,所以吳梅村的《清涼山贊佛詩》中說:“王母攜雙成,綠蓋云中來?!蓖跄钢感⑶f太后,雙成切“董”指董小宛,那時的她,是“長信宮中、三千第一”的慈寧宮女侍。另一個傳說,在龔定庵特感親切,因為董雙成是杭州人,《浙江通志》中對她有相當詳細的介紹。 據(jù)說董雙成生在周朝,故居在杭州西湖妙庭觀,丹成得道,在萬眾矚目之下,吹玉笙,駕白鶴,冉冉升入云端,成了執(zhí)事瑤池的侍女,杭州有一座位于吳山之下的“望仙橋”,就是當時目送董雙成仙去之地。到了南宋紹興初年,有個名叫董行元的道士,從土中掘出來一塊銅牌,上鐫二十字:“我有蟠桃樹,千年一度生。是誰來竊去?須問董雙成。”有這么一件“異事”,董雙成故事便流傳得益廣了。 龔定庵的這首詞,前半闋描寫董雙成仙去,假設云英已嫁裴航,弄玉則隨蕭史住在鳳臺,因而西王母召董雙成來侍候,“向樓瓊翠戶”之句,寫董雙成初至仙闕,處處陌生,連容華絕代的西王母,亦只能猜想,是不是前面“紫衣仙佩”的那位。緊接一句“漢殿夜涼歸去”,徑起探問仙宮情形的下半闋。 要問的是,董雙成記不記得曾親見唐朝天寶初年,方士羅公遠導玄宗游月宮,來聽《霓裳羽衣曲》?這亦是假設董雙成原為月宮仙女,但“霞宮侍宴,渾忘了、聽水聽風前度”,即是說她從入侍瑤池以后,已記不得《霓裳羽衣曲》了?!奥犓狅L”的故事,出自后蜀王建的詩:“弟子歌中留一色,聽風聽水作《霓裳》?!彼纬瘹W陽修作詩話,竟不知“聽風聽水”是說的什么。后來有個蔡絛亦作詩話,解釋這個典故,出于唐人所作的《西域記》。唐朝的燕樂以龜茲國為最有名,因為此國的國王與他的臣子,常到深山中去聽風聲水聲,以其音譜入樂曲,王建認為這就是《霓裳羽衣曲》的由來。龔定庵加“前度”二字與“渾忘了”呼應,而結(jié)論用“嫦娥應悔偷靈藥,碧海青天夜夜心”的詩意,以為成仙雖好,孤凄難耐,“也只合其中小住”,畢竟人間“成雙”作對的好。 詞意實在很輕佻,但含蓄不露,為常人所不解。太清春自然是解,覺得雖像她的《戲擬艷體》一般,亦有假設的故事在內(nèi),但通體流轉(zhuǎn),沒有說不通的地方。尤其是一開頭“云英嫁了,弄玉歸來”,與結(jié)尾的“倒寫成雙名字”呼應,拉云英弄玉,來為他的“天青海碧,也只合其中小住”,到頭來仙女亦必思凡的看法作證,真是妙到顛毫。 因此,她坦率地向奕繪表示,愛龔定庵之才,很想跟他見見面。奕繪原有此意,自然樂為之安排,但有件事卻不能不聲明在先。 “你知道不知道他的脾氣?” “聽說此君是個狂士。” “亦不止于狂,有時說話行事,不合情理。”奕繪說道,“他會試的房師叫王植,是個翰林,闈中看到一本卷子,覺得議論很怪,大笑不止。隔房也是個翰林叫溫葆琛,把卷子要過來看了一遍,跟王植說:‘這本卷子一定是龔定庵的,生性好罵人,如果不薦,罵得你更厲害,不如薦他吧!’” “薦了沒有呢?” “薦了,也取了。哪知道人家問起龔定庵,房師是誰?龔定庵竟是這樣子回答:‘實在稀奇!居然是無名小卒王植?!踔簿凸譁剌徼?,不薦會挨罵,薦了還是挨罵,豈不冤哉枉也!”奕繪接著又說,“我倒是早想替你引見了,只怕見了面,他說幾句不中聽的話,大煞風景,那又何必?” “請你放心好了!是我自己要見他的,我絕不會像王植怪溫葆琛那樣怪你。而且,我自信龔定庵亦不會罵我?!?/br> “那好!我馬上寫信告訴他?!?/br> 奕繪親筆所作的短簡,頗為客氣,他稱太清春為“內(nèi)子”,說是“久慕高才,顧聞教益”,約他第二天下午“茗話”。 這在龔定庵是求之不得的一件事,立刻復信,“準時趨謁”。第二天下了衙門,約莫未正時分,坐車到了太平湖,一投名刺,立即延見。 這座府第最早是克勤郡王岳托第二子,貝勒喀爾楚渾的賜第,在皇城西南陽角樓下,地點雖比較偏僻,但以內(nèi)外護城河水,都繞經(jīng)此處而匯成太平湖,奉準引水入園,非常方便,所以府中名為“西園”的花園,因勢乘便,曲折高下,隨心所欲,蓋得非常講究,在順治年間,是座名園,有兩句四六,將此地比為唐朝的“南內(nèi)”及曲江,道是:“平流十頃,地疑興慶之宮;高柳數(shù)章,人誤曲江之苑?!?/br> 款客之地在西園的撫松草堂,五楹精軒,面對長松。奕繪穿一件藍綢夾袋,戴一頂紅絨結(jié)頂?shù)那嗑勑∶?,生得長大白皙,意態(tài)悠閑,是不折不扣的貴公子風貌;太清春穿的是旗袍,但梳的卻是漢妝的墮馬髻,發(fā)黑如漆,手白如玉,膚光照人,看不出是七子之母。 龔定庵是講禮法的人,雖不中繩墨,但此時亦不敢作劉楨之平視,高拱一揖,低著頭說道:“久聞側(cè)福晉詞名與納蘭侍衛(wèi)可以相提并論,今天能夠拜見,龔某之幸?!?/br> “定庵先生過獎了!請坐,請坐。” 奕繪也擺一擺手,自己先在方桌的西面坐了下來,將東面的客位留給龔定庵。太清春打橫相陪,執(zhí)行主婦的職司,從侍兒手中接過點心,用一雙象牙鑲金筷子,一一夾到主客二人面前的碟中。宗人府照宮中的規(guī)矩,午前十點鐘中膳,龔定庵此時腹中空虛,所以那些點心,太清春夾一樣,他吃一樣,性喜甜食,對玫瑰棗泥奶卷,尤為愛好,太清春便將那盤奶卷放在他面前,殷殷相勸。 吃得一飽,慢慢啜茗時,賓主才專心一致傾談。太清春提到龔定庵題董雙成像的那首詞說:“只知道定庵先生的詩名滿海內(nèi),沒有想到詞也填得這么好?!?/br> “這猶之乎都知道側(cè)福晉的詞是大名家,沒有想到詩也作得這么出色?!?/br> “你看,”奕繪手指龔定庵,笑著向太清春說道,“定庵就是這樣子辯才無礙?!比缓笥终卣f:“不過,這樣針鋒相對,有時候也容易得罪人?!?/br> 這是規(guī)勸的話,龔定庵心感其意,但不想作任何辯解,太清春更不便對這一點表示任何意見,另拈一個話題,談到當時藝壇的名流,這一下,又將龔定庵的話匣子打開了。 “如今真是風流消歇,就談畫吧,乾隆年間,先有‘畫中十哲’,后有‘十六畫人’,都曾見諸詩篇?!饼彾ㄢ钟终f,“當時國家全盛,士大夫奉公之暇,以藝事自娛。純廟好風雅而又精于鑒賞,所以大學士蔣文肅父子、我們浙江富陽董家父子,都以高官而馳騁藝壇。如今,唉!”他搖搖頭沒有再說下去。 蔣文肅父子指蔣廷錫及蔣溥,并皆拜相;浙江富陽董家父子是禮部尚書董邦達及他的兒子,在嘉慶朝拜相、外號“董太師”的董誥,都擅畫名,且都受知于高宗純皇帝。不過奕繪覺得龔定庵的牢sao稍嫌過分,指出一個人,亦以畫為當今皇帝所欣賞,而屢得優(yōu)差。這個人便是龔定庵的同鄉(xiāng),戴熙,字醇士,以翰林而放廣東主考,便是因為在南書房作畫,為“今上”所見,大為贊賞之故。 “論畫,道光不及嘉慶,嘉慶不及乾隆,這應該是定論。”太清春在龔定庵與奕繪之間,作了持平之論,又說,“畫雖如此,書家可不比前朝遜色。尤其是談筆法,包世臣、吳熙載師弟,真了不起。” 一談到書法,龔定庵的牢sao,頓時撐胸拄腹。初見太清春,不便再發(fā)狂言,連他的《干祿新書》都不提。 “定庵先生,”太清春問道,“有個善琵琶的俞秋圃,你見過沒有?” “見過?!饼彾ㄢ执鹫f,“我送過他一首詩?!?/br> “噢,”太清春興味盎然地問,“可能見示?” “是?!饼彾ㄢ终f,“他有本冊子,上面都是名公巨卿的贈詩。他跟我說,如果我送他詩,請我用梅村體。我很少作這路詩,不過還是答應他了。” “那就非拜讀不可了。”太清春又說,“想來一定可以媲美《楚兩生歌》。” 《楚兩生歌》是吳梅村詠柳敬亭、蘇昆生的長篇。龔定庵不肯說自己的長歌不及吳梅村,只說:“時逢盛世,俞秋圃沒有《楚兩生歌》為左良玉門客的遭遇,我的詩無可鋪敘,無法作得出色?!?/br> “過謙,過謙?!碧宕罕銌臼膛八藕蚬P硯。” 龔定庵心想,若得太清春為他錄詩,這倒是值得夸耀的一件事,因而說道:“我的字丑,通國皆知,我念吧!” “好!”太清春欣然答說,“我權且當一回謄錄生?!?/br> 等侍兒在臨窗設下一張半桌,安好了筆硯,太清春坐下來,取一張月白暗花素箋,持筆在手,龔定庵念道: “秋堂夜月環(huán)彎碧,主人無聊召羈客。幽斟淺酌不能豪,無復年時醉顏色。主人有恨恨重重,不是諸賓噱不工。羈客由來藝英絕,當筵躍出氣如虹。” 念到此告一段落。太清春一面抄錄,一面說道:“由諸賓來襯托羈客,再加‘氣如虹’三字?!?/br> 龔定庵不作聲,等她寫完又念: “我疑慕生來撥箭,又疑王郎舞雙劍。曲終卻是琵琶聲,一代官商創(chuàng)生面。” 太清春插嘴問道:“原來慕生撥箭,王郎舞劍,是形容琵琶聲,倒真是別開生面。定庵先生,慕生、王郎是何典?” “無典,不過有本事,都是當年酒徒的狂態(tài)?!?/br> “是了,請再往下念。” 于是龔定庵高聲念道: “我有心靈動鬼神,卻無福見乾隆春。座中亦復無知者,誰是乾隆全盛人?君言請讀乾隆詩,昔年逸事吾能知。江南花月嬌良夜,海內(nèi)文章盛大師。弇山羅綺高無價,倉山樓閣明如畫。范閣碑書夜上天,江園簫鼓春迎駕。” 歡敘未終,突然聽差來報,惇親王的福晉來了。惇親王是當今皇帝的胞弟——仁宗三子,長子早死,次子便是“今上”,第三子綿愷,嘉慶二十四年封惇郡王,道光元年,晉封親王。他是皇太后鈕祜祿氏所出。這位皇帝的繼母,當仁宗駕崩熱河時,以社稷為重,大公無私,所以深受皇帝尊敬,連帶使得惇親王亦蒙青眼。偏偏皇帝很講究小節(jié),而惇親王賦性粗率,不甚講禮法,他的福晉亦頗驕恣,這雙夫婦,每每使得皇帝處于極尷尬的境地。道光三年,惇親王奉旨在內(nèi)廷行走,他的福晉入宮向太后問安,坐轎徑入神武門,惇親王退出內(nèi)廷,罰俸五年。太后不便為他說情,只道想念“三阿哥”,由皇帝陪侍著幸惇親王府,太后面責他的不是,皇帝過意不去,仍命在內(nèi)廷行走,不過皇帝很小氣,罰俸一節(jié)并未恩免,只減罰兩年。 到了道光七年,惇親王又犯過了,這回是庇護獲罪的太監(jiān),因而降為郡王,但第二年復為親王,只面諭“加意檢束”。 前年——道光十三年四月,皇后修佳氏崩,內(nèi)閣會議喪禮,惇親王引《尚書》中“百姓如喪考妣,四海遏密八音”的話,主張喪禮應該隆重。卻不知《尚書·舜典》的原文是:“帝乃殂落,百姓如喪考妣;三載,四海遏密八音?!弊h皇后喪禮而用這兩句話,顯然引喻失當,因而又奉旨退出內(nèi)廷,罰俸十年。 惇親王福晉跟奕繪的太福晉很談得來,常有往還。奕繪與太清春聽說她來了,自然要趕了去請安伺候。龔定庵熟悉旗人的禮節(jié),所以即令主人并未現(xiàn)于辭色,他也很知趣地立即起身告辭。 “定庵,我不留你了?!鞭壤L略停一停說道,“你以后可以常來,內(nèi)人很愛才的。” 這雖是間接的傳敘,但在龔定庵已有刻骨銘心之感,太清春的一言一語,一顰一笑,只要一想到,就會清晰地呈現(xiàn)在眼前,接下來便連綿不斷地幻想,在《道藏》、筆記、詩詞中所識得的女仙,一個個都可以歸結(jié)到太清春身上。 迷離惝恍中,他寫了一首詞,調(diào)名《憶瑤姬》。收在《道藏》中的《集仙傳》說:西王母的第二十三女,名為瑤姬。又有一部《襄陽耆舊傳》中說:赤帝之女名瑤姬,亦就是楚懷王夢見的高唐神女。但龔定庵所憶的瑤姬卻是嫦娥: 唳鶴吟鸞,悄千門萬戶,夜色塵寰。玉京宮殿好,報九霄仙佩,不下云軿。今生小謫,知是何年?消盡涷瓊顏,料素娥今夕無人問,裙袂生寒。 便萬古只對晶盤,斂莊嚴寶相,氐坐嬋媛??v無淪落恨,恨玉笙吹徹,徹骨難眠。雙成問訊,青女憑肩?,幦A筵宴罷,長風起,吹墮奇愁到世間。 “這是個什么字?”吉云指著“涷”字問。 “與‘練’相通,亦通‘煉’。練者白也?!?/br> “‘涷瓊顏’,造語生硬。又弄些怪字,就更難懂了。什么叫‘氐坐’?” “氐是根柢之柢,‘氐坐’就是著地而坐。” “費解?!奔撇灰詾槿?,“你的詞意不過是寫‘嫦娥應悔偷靈藥,碧海青天夜夜心’,那還不如用‘獨坐’,比較顯豁?!?/br> “這倒是一字師?!饼彾ㄢ謴纳迫缌?,隨即提筆改正。 吉云將這首詞又吟哦了幾遍,突然問道:“這‘今生小謫,知是何年?’怎么解釋?” “噢,”龔定庵想了一下說,“嫦娥能夠奔月,可知原是仙人;當初嫁后羿,自然是小謫人間?!?/br> “這么解很牽強。嫦娥能夠奔月,是因為服了西王母的不死藥??茨愕脑~意,似像是希望嫦娥小謫?!?/br> 這話恰恰說中龔定庵的本意,不過,他是絕不肯承認的,強辯著說:“這就是詞的空靈,‘橫看成嶺側(cè)成峰’,無所不可。” “那么這一句呢?”吉云問道,“‘縱無淪落恨’,我不懂空靈在何處?” 這一句確是大毛病,龔定庵在下筆時便覺得不妥,因為原是用白居易的詩意“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接下來用宋詞“小樓吹徹玉笙寒”來形容廣寒宮之寒,固然不錯,但“徹骨難眠”亦有獨宿凄涼的意味在內(nèi),這樣再回頭看上句“同是天涯淪落人”便是同病相憐,而結(jié)句“吹墮奇愁到世間”,到底世間何人奇愁,就頗費猜疑了。 這原是龔定庵片面默戀太清春的隱衷,一著痕跡,便落下乘,而且亦會惹出不小的風波。幸而吉云一無所知,她亦無從猜想得到,不如承認她說得對,即時改正為妙。 于是他說:“這一句確是不好,詠嫦娥用‘淪落’二字,似乎不倫。”他索性請教:“吉云,你看應該怎么改?” “你一開頭用‘唳鶴’就是寫別恨離愁,那就應該在這四個字上著意描寫?!?/br> 龔定庵略想一想欣然說道:“高明、高明,等我改好了再請你指點?!?/br> “言重、言重?!奔频靡獾匦χ?,姍姍而去。 于是龔定庵靜下心來,細細推敲?!耙股珘m寰”便是“塵寰夜色”,到底如何沒有說出個究竟來,便將“色”改為“靜”。 “玉京宮殿好”的“好”,也很不妥,月宮中“千門萬戶”,畢竟只是想象,誰曾見過?著一“好”字,倒像曾經(jīng)親臨其地。若有人問,“千門萬戶”是怎么個“好”法?便無詞以對了。如果改個“杳”字,便無語病。 下半闋的起句,亦有毛病。李商隱的《碧城》詩:“若是曉珠明又定,一生長對水晶盤”,唐人注“曉珠”說是太陽的別名,而月的別名是水晶盤。詠嫦娥改“一生”為“萬古”,語意固甚明確,瑕疵是在“便”與“只”上,“便萬古只對晶盤”,顯然有不足之意,仿佛在勸嫦娥:“就算萬古千秋,長生不老,也只是跟一丸冷月做伴,不如小謫人間,看她聰明兒女,‘倒寫成雙名字’?!必M非意存挑逗?這是非改不可的。 琢磨了半天,還是要肯定李商隱的詩意,改為“定萬古長對晶盤”。嫦娥雖悔偷靈藥,但既入月宮,亦只好忍受凄清寂寞——既入侯門,便當安分守己做貴婦人。至于結(jié)句上的“奇愁”,改成“離愁”,則別有人在的痕跡,也就可以抹掉了。 詞是改好了,卻不愿示人。他也曾想到過,找一個什么間接的途徑,轉(zhuǎn)達給太清春。但這條途徑很難找,安排不當,會惹起極大的風波,想起他的同鄉(xiāng),以袁子才第二自居的陳云伯,假太清春之名招搖,為她痛斥的情形,更具戒心。 但他沒有想到,太清春會請奕繪向他索取詞稿。他刻過四部詞稿,第一部叫《無著詞》,又名《紅禪詞》,第二部叫《懷人館詞》,第三部叫《影事詞》,第四部叫《小奢摩詞》。《影事詞》只選了六首,是記他跟燕紅的一段情緣;《無著詞》中多綺語,都不宜公諸閨閣??磥碇挥小稇讶损^詞》《小奢摩詞》兩集,可以相贈。 但仔細檢閱,仍有許多不妥之處,覺得只有挑選幾首,另外抄送。轉(zhuǎn)到這個念頭,立即便又想到,那首《憶瑤姬》,正好夾帶在內(nèi)。 于是他逐首細看,一共挑了十首,命他的已經(jīng)二十歲的長子孝琪,用正楷抄好,親自送到太平湖,但未請見主人,只是將詞稿交門上送到上房。 到得第二天下值,只見書房里有封信,一筆娟秀的小楷,一望而知是太清春的筆跡。果然,吉云告訴他說:“繪貝勒的側(cè)福晉派了人來,說你如果有空,請到她那里談談。她還送了我一份禮,我不知道怎么謝她。” 禮物一共四色,不過衣料、宮花、脂粉之類,尋常閨閣饋贈之物。龔定庵便說:“這也不必立刻就要回贈,幾時你去看看她,當面道謝好了?!?/br> “那么,你先替我致意。” 龔定庵照她的話,見了太清春。首先代吉云致謝,但卻未說要去看她的話。 “我是看到你這首詞,才想到了尊夫人。那位王小姐,我也見過。” 這首詞調(diào)寄《洞仙歌》,前面有一段序: 青陽尚書有女公子與內(nèi)子友善,貽內(nèi)子漳蘭一盆,密葉怒花。俄女公子仙去,蘭亦死,棄盆灶間三年矣。今年夏,灶人來告蘭復生,數(shù)之得十有四箭,徙還書齋,賦此記異。則乙未六月十九日也。 “青陽尚書”指兵部尚書王宗誠,他是安徽青陽人,乾隆五十五年的探花,曾經(jīng)當過上書房的師傅,也教過奕繪。以此淵源,太清春也見過王小姐,所以讀龔定庵的這首詞,特感親切,這首詞是: 香車枉顧,記臨風一面,贈與瑯玕簇如箭。奈西風信早,北地寒多,埋沒了,彈指芳華如電。 琴邊空想像,陳跡難尋,誰料焦桐有人薦?甘受灶丁憐,紫玉無言,慚愧煞、主人相見。只未必香魂夜歸來,訴月下重逢,三生清怨。 “寫花亦寫人?!碧宕赫f,“花枯能復活,人死不能復生。不過‘誰料焦桐有人薦,甘受灶丁憐,紫玉無言,慚愧煞、主人相見’,這一片惘惘不甘之情,似乎別有寄托?” 龔定庵不肯承認,這樣答說:“我只是覺得委屈了那盆漳蘭。” “定庵先生,”太清春忽然問道,“今年貴庚?” “四十四?!?/br> “已入中年,還是浮沉郎署。定庵先生,我只替你委屈?!?/br> 一語道破了龔定庵的心事,頓覺眼眶發(fā)熱,感激知己,真想痛痛快快哭一場。 “無怪你常常向往乾隆盛世。”太清春又說,“如果生逢高宗純皇帝,這盆只受灶丁憐的漳蘭,一定有‘徙還書齋’之日。” 龔定庵原有以蘭自況之意,為太清春明明白白說了出來,反倒不便承認了。只說得一句:“側(cè)福晉看詞看得真細?!?/br> 太清春笑一笑說:“讀你的詞,不能不多下點功夫。”她又問道:“這首《憶瑤姬》呢?似乎此中有人?是誰?” “‘事如春夢了無痕’。”龔定庵答說,“記不得了?!?/br> 他不肯說,她亦不便再問。話題轉(zhuǎn)到江南的才女,自然而然地提起歸佩珊,太清春遺憾未曾識面。這使得龔定庵想起阿青,卻不便冒昧相問,反倒是太清春自己提了起來。 “定庵先生,我有句話久已想請問你了,你是不是在歸家見過舍妹?” “啊!”龔定庵裝作恍然有悟,“原來那位小名阿青的小姐,是令妹?” “是的。舍妹霞仙,小名阿青。” “那是整整十年前的事。”龔定庵問道,“霞仙小姐想來早已出閣了?” “是的。”太清春說,“她住在香山。等她哪天進城,我請你來話舊。” “是,是?!?/br> 這一來,彼此都覺得距離拉近了,談話亦就更無拘束。最后太清春問到,龔定庵有沒有需要奕繪幫忙的事。她說:“定庵先生,你不必客氣,外子很敬重讀書人,尤其像你這樣大才槃槃,他能夠略效綿薄,在他是件很高興的事。” “多謝賢伉儷關懷,等有要請貝勒提攜的時候,一定靦顏奉求。”龔定庵覺得到了告辭的時候,起身說道,“今天得蒙側(cè)福晉指點,實在榮幸,改日再來領教。” “是的。隨時請過來。有新作亦千萬別忘了讓我拜讀?!?/br> 話雖如此,到底不便無緣無故去拜訪侯門貴婦。這樣一直到第二年春天,才有第二次見面的機會。 原來龔定庵于學問無所不窺,但興趣不定,這半年中忽發(fā)愿心,要查勘佛書——龔定庵學佛,與他人不同。佛教傳入中土,至少有八宗之多,而且亦頗有門戶之見,但對勢力最大的“禪宗”,都承認它的“頓悟”之說,只要有慧根,不識字亦可立地成佛。但龔定庵提起禪宗,便致譏訕,說是“不識字的賊禿,哄人的玩意”。至于他所信奉的,由于他自覺是天臺山國清寺的老僧轉(zhuǎn)世,當然尊崇“天臺宗”。 此宗的開山祖師,原是六朝荊州陳家子,俗名德安,法號智顗,他在湘州果愿寺出家,后來到浙江天臺山國清寺當住持,陳后主尊之為國師。入隋為煬帝所尊禮,賜號“智者大師”,又號“天臺大師”。 天臺宗所講的是一部《妙法蓮華經(jīng)》,簡稱《法華經(jīng)》,為梁武帝時,西域龜茲國的高僧鳩摩羅什所譯。這部經(jīng)說理高妙,東土稱之為“諸經(jīng)之王”,除了天臺宗以外,華嚴宗、法相宗亦遵奉《法華經(jīng)》,初為七卷,后來重定為八卷,共二十八品。龔定庵認為不盡允當,重新整理,另編目次,刪除七品,存二十一品。此外又將華嚴宗、法相宗的高僧,如湛然、帝心諸大師的著作,細心查正,輯成一部《支那古德遺書》。 這是一番大功德。在這半年之中,龔定庵散衙門回家,便將自己關在書房里——他的書房幾已變成佛堂,正中高懸一方匾額,是請他的同鄉(xiāng)書家所寫,題名“觀不思議境”,兩旁懸一副對聯(lián):“智周萬物而無所思,言滿天下而未嘗議?!闭泄┮蛔鹛聪闼竦闹钦叽髱熛?。龔定庵每天盥手焚香之后,便在這尊香像之下,校輯《支那古德遺書》。 到得功德圓滿,已是第二年的暮春天氣,暖香麗日,中人欲醉。龔定庵突然想到太清春,霎時間綺思滿懷,風起云涌,正應了一句唐詩:“惱亂蘇州刺史腸?!?/br> 他用什么辦法,都不能將他那顆渴望一見太清春的心平復下來。一個人驢磨蟻旋地彷徨了好一會兒,終于決定到太平湖去走一遭。 于是他想好一個借口,策馬進城,進了宣武門,沿著西城根,過象房橋,再西面便是戶部的草廠,地名叫官草場,垂楊飄拂的太平湖已經(jīng)在望了。 到府下馬,向門上投帖,同時遞上一個極大的封袋,封面大書“蕪文六篇,敬以寫呈明善堂主人”,下面自署“自珍頓首”。原來有一回奕繪跟他表示,太清春已多方搜集他的詩詞來讀,可惜只聽說他的古文雄奇郁厚,與魏默深齊名,卻未寓目,希望一睹為快。因此,龔定庵命他的長子抄錄了幾篇,只為一直耽于佛學,幾乎忘掉有這回事,這天正好拿來作為閨閣的敲門磚。 果然,奕繪在花廳中接見時,首先就說:“大作已經(jīng)轉(zhuǎn)給內(nèi)子了。她很高興,回頭或許還要跟你請教?!?/br> “不敢,不敢。”接著龔定庵談了兩件有關整頓宗學的建議,請示辦法——其實,這些建議的處置,都有例案可循,“請示”不過用來作為求見的借口而已。 正在談著,一名青衣侍兒來向奕繪稟報:“請爺陪龔老爺?shù)叫扌ㄍず炔?,?cè)福晉在那兒等?!?/br> 修楔亭一半筑在水中,形似水榭。此時軒窗洞開,高柳蔭覆,水面上落紅片片,不時聽得“噗喇”一聲,魚兒躍出水面,龔定庵不由得贊一句:“真好個修楔的所在!” “是嗎?”立即有人應聲。 龔定庵聞聲大喜,整頓全神迎候著,只見冉冉而來的太清春,正如她自己所題的“雙峰丫髻道家裝”,著的是藍綢子的“海青”,膩發(fā)如云,盤成兩個高聳的丫髻,手中所持的,便是龔定庵用來貯文稿的大封袋。 當然,龔定庵不便正面多看,一揖以后,微垂著眼說:“側(cè)福晉一向好!” “托福。”太清春擺一擺手,“請坐,總有半年不見了吧?” “是的。半年多了?!?/br> “上個月聽滇生說,定庵先生專心著述,足不出戶,不知是什么大著作?” “只是把天臺、法相、華嚴諸宗高僧的文字,略加整理而已?!?/br> “這是大功德,可敬、可敬!”太清春看著奕繪說,“能者無所不能。” 奕繪點點頭問:“定庵的這六篇大作,你看了沒有?” “還只拜讀了兩篇?!碧宕簡柕?,“定庵先生,你那篇《病梅館記》,想來是有感而發(fā)?” 她不等龔定庵答話,便轉(zhuǎn)臉為奕繪介紹原文。這篇記只得三百字,大意是說:江寧的龍蟠、蘇州的鄧尉、杭州的孤山,都以梅著稱。有人說,梅以曲為美,直則無姿;以斜為美,正則無景;以疏為美,密則無態(tài)。自然這是文人畫士,心里有這樣的意思,卻不便公然定出這樣一種規(guī)格,來判別天下之梅,更無法要求種梅的花農(nóng),砍去直條,刪除密枝,因為那一來梅樹會死,不死亦成病梅,影響收益。而且種梅的花農(nóng),亦沒有這種眼光,來使得梅樹符合曲、斜、疏的三個要求。 不過有人以文人畫士心目中的想法,明告花農(nóng),砍除正枝,刪削密處,除去直干,以致旁條斜出,蓓蕾盡夭,生氣懨懨,方能售得重價。于是江浙的梅樹,無一不病,文人畫士之禍之烈,一至于此! 接下來龔定庵在“記”中說,他買梅花三百盆,沒有一盆不病。為此哭了三天,立誓醫(yī)梅,毀去花盆,皆種于地,解除捆縛梅枝的棕繩,順其自然,以五年為期,一定要將病梅醫(yī)好。 好在他自覺本非文人畫士,盡管讓他人笑他、罵他,不懂梅之如何為美,不妨辟“病梅館”來收容病梅。 最后一段是愿望,也是感慨,以“嗚呼”興起,說是但愿多暇,又多閑田,廣植江寧、杭州、蘇州的病梅,窮畢生的光陰來療梅。 顯然,這是以梅喻人,或者說以梅喻士。士風的萎靡,猶之乎梅之有病。太清春特別指出,“文人畫士,心知其意,未可明詔大號,以繩天下之梅”,這“明詔大號”四字,皮里陽秋;而“有以文人畫士孤僻之隱,明告鬻梅者”,此人實在是罪魁禍首。 奕繪對道光十多年來士林風氣的演變及原因,當然亦有所知,再經(jīng)太清春特為指出,對龔定庵的含蓄之意,更為了解,當今道光皇帝樂于有一班懨懨無生氣,可以隨意曲折的讀書人為之所用,但卻不便公然出口。而知其“孤僻之隱”者,顯然就是去年歿在首輔任上的曹振鏞,而凡是有拔士之責的學政、主考,則是那班“蠢蠢求錢”的花農(nóng)。 “定庵先生,”太清春問說,“這篇大作,是哪一年作的?” “總有十年啰!” “是在成進士以前,怪不得結(jié)尾豪氣凌云?!?/br> 這真是搔著了癢處,龔定庵這篇記,作于道光六年,正也就是會試不第,劉逢祿作《傷浙江、湖南二遺卷》詩的那一年。未赴春闈以前,龔定庵自忖不中則已,中則必入翰林,扶搖直上,不怕沒有當主考、放學政的機會,那時衡文課士,要一洗尋章摘句、專在毫無用處的表面文章上下功夫的陋習,講究真才實學,猶如療治病梅那樣,“縱之、順之,毀其盆,悉埋于地,解其棕縛,以五年為期,必復之,全之”。誰知事與愿違,到現(xiàn)在連房考官都不曾當過,所謂“窮畢生之光陰以療梅”變成可笑的囈語了。 讀過《病梅館記》的人不少,也曾博得過許多贊譽,說他在短短三百字中,敘事精當,說理奧妙,寄托遙深,非大手筆莫辦。但能看出以梅喻人,針砭士習頹靡,指出病根由來,如此深刻的,卻只有太清春一個人。轉(zhuǎn)念到此,覺得自己名滿天下,而真正的知己,卻在侯門金閨之中,真是件不可思議的事。 這份刻骨銘心的知己之感,一直到辭歸時,猶自縈繞在心頭。一個人策騎沿著太平湖岸,緩緩行去,幾番回首,目斷朱門,亂紅片片,綺思惱人,索性停了下來,系馬垂楊之下,吟成了一首《清平樂》: 垂楊近遠,玉鞚行來緩。三里春風韋曲岸,目斷那人庭院。 駐鞭獨自思唯,撩人歷亂花飛。日暮春心怊悵,可能紉佩同歸。 回來在燈下寫出來一看,覺得“三里春風韋曲岸”寫得太明顯了。唐朝長安的曲江池,原是漢武帝宜春苑的故址,有名的世家韋氏,聚族居此,所以又稱“韋曲”。曲江與太平湖皆在都城南面,而且春風楊柳,風景相似。然則“目斷那人庭院”,是哪一個人,亦就不言可知。更加上結(jié)句的“可能紉佩同歸”是由感激欽佩而生愛慕之心,終成非分之想,措辭未免太欠考慮了。這樣想著,想把那首詞撕掉,卻又覺得廢棄可惜,或者改一改還可以存下來。于是隨手把詞箋夾在書本中,留待以后推敲。 道光十七年丁酉,是鄉(xiāng)試之年,也是“京察”之年——京官三年考績,謂之“京察”,逢子午卯酉之年的正月間舉行。 京察是分四個項目來考察,第一講才識,其次論cao守,復次評政績,最后還要算年資,這“才、守、政、年”四項俱臻上考,列為“一等”,但有“七而一”的額度的限制,亦就是每七名京官,只能有一個人考一等。龔定庵除了年資稍淺以外,其他三項都很杰出,因而列為一等。 京察一等,必然升遷,照規(guī)制先“引見”,亦就是由皇帝親自驗看他的人品才具,同時由軍機處“記名”,遇到應升之缺,優(yōu)先遞補。部員京察一等,往往外放。龔定庵引見以后,先派了一個玉牒館纂修官的差使,接著調(diào)任禮部主事,在祠祭司行走。這一調(diào)與京察無關,但亦并非例行調(diào)任,別有緣由在內(nèi)。 原來禮部四司,業(yè)務以祠祭司為最繁重。其時他會試的房師王植,新升任禮部右侍郎不久,早想借重他的長才,只以京察將屆,照例停止升轉(zhuǎn),京察已過,方始請調(diào)。那是這年三月間的事。到了五月里,吏部發(fā)表京察一等升遷的名單,龔定庵外放同知,分發(fā)湖北。 這使得龔定庵怦然心動了。他本來早就打定了主意,不當外官,原因很多,但可歸納為一句話,當京官更能發(fā)揮他的長處。而此時卻須另作考慮了。 第一是生計。京官的俸給甚薄,根本不足以贍家,更無法讓龔定庵滿足他的許多癖好,這么多年全靠額外收入,一是賣文,二是達官巨賈的饋贈,再不得已走一趟江淮去打秋風。而這些收入,或多或少,并不穩(wěn)定。一任外官,所謂“三年清知府,十萬雪花銀”,不必貪污,亦自有各種固定的額外收入。同知掌一府的糧鹽督捕,江海防務,河工水利,即令收入不如知府,但比當京官是好得太多了。 這還在其次,最主要的一個考慮是湖廣總督在這年正月間換了人,新任鄂督是由江蘇巡撫升調(diào)的林則徐。 林則徐是龔定庵所衷心佩服的少數(shù)封疆大吏之一。他是福州人,嘉慶十六年的翰林,轉(zhuǎn)御史未幾,外放為浙江杭嘉湖道,便已顯出他的經(jīng)濟之才。道光初年丁憂服滿復起后,在江蘇襄助兩江總督陶澍,大興水利,接通江海,道光十二年升任江蘇巡撫,察吏安民,積弊一清,以陶澍的支持,得以暢行其志,如今更上層樓,總督兩湖。一直用世之志未消的龔定庵,認為到了湖北,有這樣的長官,應有許多事可做。 但想是如此想,做又如何做?同知到底只是知府的僚屬,府上有道,再往上是監(jiān)司、巡撫、總督,雖說“不怕官,只怕管”,到底“做此官,行此禮”,重重疊疊的上司,遇到了都要執(zhí)屬下之禮,光是這一點,便讓龔定庵躊躇了。 因此,他跟好些人商議,有的贊成,有的勸阻,兩方面都有極充分的理由,以至于他始終拿不定主意。 就在這莫衷一是的紛擾中,不想驚動了一位大老——由云貴總督內(nèi)召入閣辦事的體仁閣大學士阮元。 龔定庵與阮元頗有淵源,第一是世交,當龔闇齋在乾隆六十年中舉人時,阮元正由山東學政調(diào)任浙江學政。新科舉人進京會試,須由學政辦理公文手續(xù),照例以師生相稱,所以龔定庵算是阮元的“小門生”。 事實上,他也是阮元真正的小門生,因為阮元在嘉慶四年己未,奉派為會試四總裁之一,龔定庵鄉(xiāng)試的座師王引之,便是這一科的進士,殿試中了探花。龔定庵在嘉慶廿三年中舉,第二年會試不第,留京讀書時,阮元正當兩江總督。這年冬天進京祝嘏,王引之曾帶領門生謁見,在諸多小門生中,龔定庵最蒙稱許。于學無所不窺的阮元,只有龔定庵才能陪他談得盡興。 這天等龔定庵到了阜成門內(nèi)題名“蝶夢園”的阮府,阮元已經(jīng)備好了兩個“府寶”在等他,一見面先問:“定庵,何以老不來看我?” “原因有二:第一是剛調(diào)禮部,又兼了玉牒館的差使,上個月又派在主客司行走,公事很多——” “這不成理由。”阮元打斷他的話說,“公文書能把龔定庵的身子絆住,那不成了奇談?” “還有第二個原因,每一來,太老師總有厚賜,于心不安。” 阮元掀髯一笑。“你不是陳其年,我比龔芝麓的收入又多得多,你還不致累我。喏,”他指著茶幾說,“那里一百兩銀子,帶回去買書。” “是。”龔定庵站起身來,恭恭敬敬地請安,“謝謝太老師?!?/br> 接下來便由現(xiàn)成的話題,康熙年間龔芝麓在京服官,供養(yǎng)陳其年他們這一班名士,如何受累談起,一直談到近年的人才,阮元忽然問道:“定庵,聽說你選了湖北的同知。因為有林少穆在那里,很想到湖北報到,有這回事沒有?” “有的。”龔定庵答說,“小門生正為此莫衷一是。請?zhí)蠋熼_示?!?/br> 阮元想了一下說:“我先給你談一談劉金門被禍的經(jīng)過——” 劉金門是指乾隆五十四年的探花劉鳳誥,也就是阮元的同年。他是江西萍鄉(xiāng)人,字丞牧,號金門,像阮元一樣,亦是少年得意。他在仕途的經(jīng)歷,不外乎修書、謀士兩種,高宗純皇帝的實錄,稿本即出自他的手筆。嘉慶十二年放了江南鄉(xiāng)試主考,轉(zhuǎn)任浙江學政,底缺則是吏部右侍郎。 “嘉慶十三年戊辰,萬壽恩科鄉(xiāng)試,那時我丁憂服闋,第二次當浙江巡撫。先帝派我回浙江,是因為閩浙洋面的海盜猖獗——” 閩浙洋面的海盜猖獗,由來已久。當阮元在嘉慶四年由浙江學政初任巡撫時,即以“造船炮、練陸師、杜接濟”之策,親駐臺州督剿海盜,與閩浙總督玉德會奏,重用定海鎮(zhèn)總兵李長庚,總督兩省水師,專責治盜。各幫海盜的總頭目叫蔡牽,數(shù)次為李長庚所逐,幾乎被擒,但玉德遇事掣肘,不能完全成功。及至嘉慶十年,阮元丁憂開缺,李長庚更加孤立無援,以致陣亡。勢窮力蹙的蔡牽,復趨活躍。 仁宗之命阮元仍任浙江巡撫,是認為只有他能制伏蔡牽。因此,阮元到任以后,以治盜為急務,重用李長庚的部將王得祿、邱良功,制定“分兵隔船,專攻蔡牽”的策略,親駐寧波督師。各省鄉(xiāng)試,照例由巡撫主持闈務,稱為“監(jiān)臨”。如巡撫公出,在督撫同城的省份,由總督代辦,否則交藩司辦理。但藩司主管一省錢糧民政,阮元在??诙綆?,全靠藩司在省城坐鎮(zhèn)主持糧臺,支援軍務,無法入闈監(jiān)臨,因而奏請以學政劉鳳誥代辦。這雖不是破例,但只有在萬不得已時,偶一為之,因為生員赴鄉(xiāng)試,應由學政錄送入闈,既有關聯(lián),易生弊端。 果然,闈后人言籍籍,說有“聯(lián)號”之弊。仁宗其時方在整飭吏治,得報有此流言,特頒朱諭,命阮元徹查。覆奏說劉鳳誥代辦監(jiān)臨,場規(guī)從嚴,雷厲風行,致招深怨。因而仁宗認為“聯(lián)號”的流言,是有意誹謗,置諸不問。 不過有個名叫陸言的御史,上奏參劾,說劉鳳誥“性情乖張,終日酣飲,每逢考試,不冠不帶,來往號舍,橫肆捶撻。上年鄉(xiāng)試,該學政代辦監(jiān)臨,遍往各號,與熟識士子,講解試題,酌改文字,饋送酒食,以致眾士子紛紛不服,將生員徐姓等,刊刻木榜,遍揭通衢,并造為聯(lián)句書文。又于上年將舉人章堃之竹園,闌入署內(nèi),建造住房,致附近民居,人人惴恐”。于是仁宗命戶部侍郎托津等查辦,覆奏確有其事。 覆奏中說:當劉鳳誥奉旨準予代辦監(jiān)臨后,便有一個他的江西同鄉(xiāng),身為監(jiān)官的嚴廷燮,來為仁和縣廩生徐步鏊說情,此人現(xiàn)在有病,入闈以后,恐怕不能完卷,不過徐步鏊的老師沈晉,這一次也要入闈,如果將沈晉與徐步鏊編成聯(lián)號,號舍相接,沈晉即可就近照料徐步鏊。 徐步鏊既是歲試、科試,屢次考列高等的廩生,而且劉鳳誥看過他的文章,確是飽學之士。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