鈺山大營雖是個不入流的軍營，也是廂軍之中職級最小的軍營，但這里掌管軍械輜重，向來不缺物資，而且軍營之中亦有一些能工巧匠，莫說大的物件，就是給各級軍官發(fā)的腰牌均用純銅打制，制作精良，表面打磨得如玉般光滑，如今往外一拿，在陽光照耀之下，只覺亮晶晶，黃澄澄，奪目生輝。

    在大門外值守的幾個軍士望著這塊被高高舉起，大氣奢華的腰牌，實在弄不清面前的這位自稱鈺山大營的都頭究竟是多大的官兒，為首的兩個軍士私下一商量，便留下其余的人繼續(xù)值守，他們從城門洞下的僅容一人通行的小角門進(jìn)去，去稟告臨時在這里帶班值守的劉押司去了。

    不一會兒，劉押司從角門之中腆著肚子走了出來，一出來就罵道“他媽的，鈺山大營不就是個倉庫嘛，他們的都頭在這兒牛逼什么？那個什么都頭……在哪兒?。俊?/br>
    “劉押司，多日不見，別來無恙?！绷嗌锨皟刹?，拱手說道。

    劉押司扭頭一看，不禁呵呵一笑道“嗨，我當(dāng)是誰呢，原來是柳公子你啊。柳公子想進(jìn)城還不容易，何苦去冒充什么鈺山大營的都頭，快，把城門打開，讓柳公子進(jìn)城。”

    劉押司并不知道柳青去鈺山大營投軍的事，故而說道。

    “把城門打開？”劉押司身邊的幾個兵士似乎沒有聽清，疑惑地問道。

    因為就他們兩人，若打開城門，難免興師動重。

    “還愣著干什么，還不快去開城門?！币娛窒轮诉€在發(fā)愣，劉押司不禁申斥道。

    眼前的這位劉押司正是昔日柳青大鬧知府衙門大門口之時，被痛扁的那個劉押司。從那兒之后，柳青常常與知府趙大人同進(jìn)同出，相談甚歡，眼皮子頗為活泛的劉押司自然主動地自覺地忘記了柳青痛扁自己的仇恨，反而在知府衙門再次相見之時，主動同柳青搭訕，每次有事沒事地總要聊上幾句，誰讓人家同知府大人交厚，知府大人身邊的人自然都是巴結(jié)的對象。一來二去的，柳青竟同這位劉押司成了熟識。

    見劉押司立刻安排手下之人開城門放行，柳青心存感激，從袖中掏出一個銀包，遞了過去，說道“劉押司，還有眾位在這里值守，辛苦了，這是一點兒心意，請大家吃茶吧。”

    此時，半扇厚重的大木門被幾個兵士氣喘吁吁地推開了，一向見錢眼開的劉押司并沒有去接柳青遞來的銀子包，反而一手負(fù)后，另一只手揮了揮，作了一個請的動作后，說道“柳公子，請入城?！?/br>
    劉押司的行為讓柳青頗為吃驚，心道這年月，還真有給錢不要的。

    柳青頗為尷尬地將那裝著碎銀子的袋子復(fù)又裝回袖中，同方杰一前一后，闊步進(jìn)城。柳青騎的那匹棗紅馬是不讓入城的，只好寄存在了城外。

    柳青和方杰剛一入城，城門又被幾個兵士吃力地推回原位，關(guān)了個嚴(yán)嚴(yán)實實。

    站在遠(yuǎn)處向這里眺望的一群看官無不驚嘆“這是哪兒來的大人物，面子真大，就兩個人，從角門進(jìn)去得了，竟然大張旗鼓地開城門而入，牛，牛啊，牛逼啊?！?/br>
    這時，城門下面，一個揉著剛剛出了力氣的手腕，面帶一絲怨意的兵士走到劉押司面前，說道“劉押司，就他們兩人，讓他們從角門擠進(jìn)去得了，何必大費周章地開城門。還有，那小子遞來的那個銀子包，里面少說也有三十兩，你怎么不接呢?！?/br>
    聽了對方的牢sao話，劉押司回瞪了一眼，說道“你這個掙錢不要命的東西，他們剛從外面回來，知道嗎？身上帶沒帶著瘟疫，誰說得清楚，他身上的銀袋子，也敢要？還有，讓他們從角門進(jìn)去，角門通向哪里？通著我們的護(hù)衛(wèi)房，他倆從這兒走上一遭，我們還回不回去了?！?/br>
    進(jìn)入城中，原本繁華熱鬧的街市變得一片寂寥，大大小小的樓堂館肆全都大門緊閉，寬闊的街道上除了偶爾幾個一邊走一邊四處拋灑石灰防止瘟疫蔓延的衙役官差外，幾乎見不到任何的身影。

    來到云裳館的門前，這里更顯荒涼，空無一人的大門前散落著一大片的枯枝落葉，新?lián)Q的兩扇褐色木門緊緊地閉著，柳青在門上連叩了幾次，前廳以及院落之中沒有一人應(yīng)聲答話。柳青大驚，心下駭然，難道瘟疫越墻入戶，覆蓋了整個院落，全家人都中招兒了？

    柳青轉(zhuǎn)身，急切地問站在身后的方杰“家中的人呢？怎么敲了半天的門，沒有一個人應(yīng)聲？”

    方杰說道“我前幾日回來時，肥叔給家中的十幾名針線娘各發(fā)了兩個月的工錢，讓她們都回家去了。就連咱們雇的廚子，還有兩個小伙計，幾個在店中幫客人挑選衣物的小丫鬟也都準(zhǔn)備領(lǐng)工錢回去呢，現(xiàn)在，他們說不定已經(jīng)各回各家去了。前廳沒人，前門又緊閉，這里離后院還有一段距離，在這里叫門恐怕叫不開。咱們還是從后門進(jìn)去吧?！?/br>
    兩個人穿過一條狹窄的小巷，七轉(zhuǎn)八彎來到了后門。所謂的后門不過是在青磚墻上開的一個小門洞，非常的不起眼，一般匆匆而過之人大多會忽略它的存在。

    柳青推了推那門，沒料到那扇小木門竟“吱呀”一聲開了，原來竟是虛掩著的，里面沒有上門栓。

    進(jìn)到院中，柳青直奔方杰所說的臥病在床的蕓兒所待的那座小院子。蘇州園林天下聞名，冠絕天下，最大的特點就是自然，隨性，灑脫，不似北房院落那種講究格局，講究對稱。莫說是大戶人家?guī)走M(jìn)幾出的院落，就是破爛不堪的土坯房，茅草院兒，也要講究個正屋堂屋，東西廂房，層次分明，左右對稱。蘇州地處水鄉(xiāng)，湖溝塘堰星羅棋布，聰明的蘇州人并沒有與這片水土較勁，而是因勢力導(dǎo)，借勢發(fā)揮，當(dāng)圓則圓，當(dāng)方則方，各個院落錯落有致，匠心獨具。所以，柳青準(zhǔn)備盤下的這座院落，雖談不上奢華，但也是大院子內(nèi)套小院落的布局。

    穿過一個月亮門，柳青和方杰來到了那個小院子，只見院子四周的墻角下，用厚厚的石灰灑了一圈兒，院落之中還有nongnong的醋味，應(yīng)該是灑了不少的醋。此時，一個曾在前廳里忙活的小丫鬟，穿一身粗布衣衫，正蹲在院中央一棵梧桐樹下的小火爐旁邊，手拿一把小竹扇，微微地往爐子下面扇著風(fēng)，小心翼翼地控制著火候，爐上的一個小藥鍋此時已經(jīng)沸騰，冒出了nongnong的藥味。藥味同醋味攪拌在一起，真可謂五味雜陳。

    小丫鬟一抬頭，看見了柳青，立時眼睛瞪得大大的，驚訝地望著柳青的同時，淚珠兒已經(jīng)開始在眼眶之中打轉(zhuǎn)。小丫鬟剛要起身說話，柳青將手指豎在唇邊，做了一個禁聲的動作。

    柳青小心翼翼地向這個院中唯一的一間磚石墻青瓦頂?shù)姆课葑呷ィ瑒傊灵T口，要推門而入之時，只聽里面有一位中年男子咳嗽了一聲，嘆了一口氣，說道“哎，這個頤元初百草堂，哪里還是什么藥鋪，分明就是吃人不眨眼的老虎嘛。我上午帶著五千兩去了，人家說漲到七千兩了，我下午將咱們柜上的所有銀子全都湊齊，湊了個底朝天，勉強湊了七千兩，誰知那幫家伙翻臉不認(rèn)人，轉(zhuǎn)臉又漲到一萬兩了，就是天上太上老君煉制的靈丹妙藥也不能這么貴吧，我同他們理論，說他們這是訛詐錢財，誰知話沒說兩句，從內(nèi)堂立馬就出來幾個年輕的小伙計，連推帶搡地往外攆我。無奈之下，我只好又回來了?！?/br>
    “啊，一萬兩，抓個藥竟然需要一萬兩銀子。開藥店的人也太黑了吧。”一個年輕女子的聲音接著傳來。柳青知道，說話的這兩人正是方肥和方恰。

    只聽方怡接著問道“肥叔，他們敢把藥賣得這樣貴，他們的藥真的管用嗎？”

    方肥說道“管用，我打聽了，頤元初百草堂的藥只要連吃十劑，就能藥到病除，痊愈如初。他們將十劑藥配成一副藥。頤元初百草堂的藥太貴，平頭百姓就是砸鍋賣鐵也買不起，可城中的大戶還有富戶不在乎藥的貴賤，只要管用就行，所以他們頤元初的藥一上柜，就被買主們哄搶一空。價兒也是水漲船高，一天一個價。請說半個多月前還是幾百兩銀子一副藥，誰知短短十幾天過去，就漲到了萬兩。早知這樣，就該早早地去多買他幾副。我真是沒長前后眼啊?！?/br>
    方怡安慰他說道“肥叔，你不要自責(zé)，蕓兒才病了七八日，十幾天前，誰能想到買藥的事。咱們能不能想想法子，再湊湊銀子，想法子把藥買回來呀?！?/br>
    方肥嘆了口氣，說道“難呀，我東拼西湊能想的法子都想了。現(xiàn)在就是砸鍋賣鐵也湊不齊這么多的銀子啊。”

    方怡輕咬著嘴唇，沉吟了一下，說道“要不這樣，肥叔，你給我準(zhǔn)備一輛車，我這就回青溪，去家中找爹爹借銀子?！?/br>
    “不可。”方肥說道“大小姐，我們好不容易才把你從家中救出來，你現(xiàn)在回去，恐怕見不到令尊方老爺?shù)拿?，就被方夫人給關(guān)起來了。所以，你可千萬不能回去?！?/br>
    方肥接著說道“手頭的這些銀子，都是這些日子從造作局掙來的。柳掌柜準(zhǔn)備拿這些銀子盤下咱們現(xiàn)在租住的這片宅子的。這兒的東家見咱們生意好，三天兩頭漲房租。所以柳掌柜想攢一筆錢，將這處宅子盤下來，或者再去別的地方盤處宅子。柳掌柜說了，我們這么多的人不能沒有個窩兒?，F(xiàn)在，我們將這些銀子用來買藥，已經(jīng)是自作主張了，如果買了藥，那想買宅子的事就不知得推到哪天了?！?/br>
    此時，病榻之上昏昏沉沉的蕓兒聽到了兩人的對話，將虛弱不堪的身子擠出最后一絲力氣，透過干澀的喉嚨，用一種柔弱而又沙啞的嗓音說道“不可……千萬不可?？取取|兒是方老爺用二十兩銀子買回來的，本就是個賤命。難得大小姐從小照顧我，拿我當(dāng)姐妹一般看待，蕓兒很知足了。千萬不要為救我這個下人而花掉買宅子的錢，千萬不要……”

    “救命要緊！宅子不買了。”柳青一邊說一邊推門而入。“在我這里，除了像肥叔這樣的長輩外，剩下的就是最親最近的兄弟姐妹。在我這里，沒有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