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霄其實很久未見嬿婉了。自從凌云徹高升后，便通融了關(guān)系，把在冷宮受苦的兄弟趙九霄撥到了坤寧宮，當個安穩(wěn)閑差。趙九霄自然是感念他兄弟義氣。他素日從未進過嬪妃宮殿，在坤寧宮當?shù)挠质莻€閑之又閑的差事，他正和幾個侍衛(wèi)一起喝酒摸骨牌，忽然來了人尋他，又換了太監(jiān)裝束從角門進去，一驚之下不免惴惴。

    進了永壽宮，九宵便有些束手束腳，加之穿著不知是哪個小太監(jiān)的衣裳，緊巴巴的，又有股子太監(jiān)衣衫上特有的氣味，更是渾身別扭。他知道媾婉是有些寵眷的，更見永壽宮布置得頗為奢華，偌大的宮殿之中，靜若無人，便j規(guī)矩極大。他小心翼翼地挪著步子，進了殿中，九宵只覺得身上?寒，在外頭走了半日的汗意倏然往千百個毛孔里一收，竟有掉進冰窟里的感覺。好一會兒才想起六宮中入夏后便開始用冰，卻不知能清涼到這種境地，果然是舒坦極了。但見十二扇闊大屏風上描金漆銀，雕花玲瓏剔透，琴劍瓶爐皆貼在墻L．四周錦籠紗罩泛著金彩珠光，連地下踩的磚．皆是碧綠暗金的西潘蓮鑿話。他越發(fā)眼花繚亂，不知該往何處落腳。

    瀾翠很瞧不上他那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小家子氣，又是好氣，又是好笑，便輕聲喝道：“娘娘在上，你的眼珠子往哪里亂轉(zhuǎn)悠呢？”

    趙九宵這才抬起眼來，只見暖閣的榻上斜靠著一個堆紗籠繡的美人兒。他認不清那是什么衣料，只覺得散著明艷的光芒，臉上的艷光亦是帶著珠玉的華彩。身邊一個宮女裝束的女子堆紅著繡，戴著燒藍銀器首飾，一看便知是有身份的，正替那美人兒打著一把玳瑁柄蹙金薄紗扇子。他很想仔細看看那兩位女子的臉，只是閣中景泰藍大缸中甕著冰塊冒著絲絲的雪白寒氣，加之窗上的湘妃竹簾安靜地垂落，那女子的臉便有些光暈模糊。半晌，只聽得那榻上的女子懶懶打了個哈欠，聲音悠悠晃晃道：“瀾翠，人來了么？”

    九宵緊張得手腳都不知道該往哪里放了，胡亂朝著前頭跪下，口中呼道:“令嬪娘娘萬福金安，令嬪娘娘萬福金安?！?/br>
    榻上的女子坐直了身子，笑吟吟道：“趙大哥，如今怎么這么客氣了？快起來吧?！?/br>
    九宵不是沒聽過嬿婉的聲音，當年還是宮女的時候，清脆的，嬌俏的，總是圍繞著一臉喜悅的凌云徹，像只歡快的小黃鶯。而如今，這聲音如玉旨綸音一般，驚得他拼命磕頭道：  “令嬪娘娘恕罪，令嬪娘娘恕罪，微臣只是喝了點小酒摸了副牌，不是有意偷懶的！”

    嬿婉嬌笑一聲，親切中透著幾分沉沉的威嚴：“瀾翠，還不扶趙侍衛(wèi)起來！做人哪里有不忙里偷閑的，何況本宮與趙侍衛(wèi)是舊識，便是知道了又是什么大事呢。”

    瀾翠哪里愿意自己的手去碰到他低等太監(jiān)的服色，便虛扶了一把道：“趙侍衛(wèi)快起來吧，咱們娘娘還有話問你昵。”

    九宵心頭大石落地，這才敢抬起頭來：  “令嬪娘娘有什么盡管問，微臣都會知無不畜言無不盡?！?/br>
    嬿婉使了個眼色，瀾翠搬了張小杌子來給九宵坐下，春嬋停下手中的扇子，遞上一杯茶，兩人便悄然退下了。九宵捧著那杯熱茶，見嬿婉只是撫著金絲琺艱護甲含笑不語，便坐也個女，站也不安。片刻，嬿婉才閑閑道：“趙大哥如今和凌侍衛(wèi)來往還多么？”

    趙九宵一愣，才反應過來她問的是凌云徹，便脫臼道：“咱們兄弟，還和以前一樣。”

    嬿婉輕輕一笑，忽而郁郁：  “真是羨慕趙大哥??！本宮與凌侍衛(wèi)青梅竹馬，如今竟是生疏了呢。想想本富在宮中可以信賴的舊識，也只有趙大哥和凌侍衛(wèi)了。凌侍衛(wèi)疏遠至此，真是可惜了，他怕是已經(jīng)恨死了本宮吧？”

    九宵摸著腦袋道：“那也不會吧。娘娘侍奉皇上……那個……云徹他雖然傷心，但也從未說過恨娘娘?。　?/br>
    嬿婉滿臉憂色，撫著粉紅香腮道：“形同陌路，再不過問，和恨本富有什么區(qū)別昵？”

    九宵愣了愣，正猶豫著該不該說，但見媾婉愁容滿面，更見清麗，便忍不住道：“云徹他還是很惦記娘娘的。他受皇貴妃提拔引薦給皇上，也替皇貴妃做事。微臣想，若不是皇貴妃與娘娘有三分相似，云徹也不會替她效力了。”

    媾婉聽他這般說，心中更有了三分底氣，越發(fā)笑得親切：“有趙大哥這句話，本宮也安心了。左右咱們相識一場，別落得個相見不識的地步便好了?！彼f罷，也懶得虛留九宵，依舊吩咐了瀾翠送了九宵出去，便問，“春嬋，這個時候，皇上在養(yǎng)心殿么？”

    春嬋看了看銅漏，便道：“這個時候皇上怕是嫻皇貴妃宮里午睡呢?！?/br>
    嬿婉點點頭，神色鄭重了幾分，看著湘妃竹簾一棱一棱將郁藍天空鏤成細密的線，微微瞇起了雙眼：“該預備的都預備下了么？”

    春嬋道：“都好了?！彼粗鹤永锞畔叱鋈サ纳碛暗?，“只是小主，想定了的事，何必還找這么個人來問問，不會多余么？”

    “既然要做好一件事，就必須十分有底?！彼龖n然嘆息，“皇上已經(jīng)有半個多月沒來了吧？”

    嬿婉默默地轉(zhuǎn)著手指上一枚紅寶石銀戒指，那戒指本是寶石粉嵌的，并不如何名貴，只是她戴在手上久了，成了習慣，一直也未曾摘下．那還是她剮進宮那時候，手上什么首飾也沒有，被一起在四執(zhí)庫當差的宮女們笑話，她向云徹哭訴了，云徹咬著牙攢了好久的月俸，才替她買了這一個。當年愛不釋手的飾物，如今戴著，卻顯得十分寒酸。初初得寵的時候，皇帝賞賜了不少珍貴的首飾，她也曾摘下過，保養(yǎng)得嬌嫩如春蔥如凝脂的手指，更適合鏤刻精美名貴的首飾?？勺詮哪莻€念頭在她心里盤根錯節(jié)地滋長時，她便又忍不住戴了起來。左右，皇帝是不在乎她戴些什么佩些什么的。嬿婉想了想，從手指上摘下這枚紅寶石銀戒指，遞到春嬋手中，下定了決心道：“去吧?！?/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