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章北上
寂夜里傳來沉悶的聲音,腳步踩著石板上積起的水洼,愈走愈遠(yuǎn)。 歇止了片刻的雨又開始淅淅瀝瀝,謝景熙沉默地看著夜雨中那個漸行漸遠(yuǎn)的背影,心里倏爾生出一股前所未有的失落。 他知道這一轉(zhuǎn)身,沉朝顏再也不會原諒他了。她會這樣走出他的視野,從此也走出他的世界。 可是,他的生活才因為她的出現(xiàn)而變得有所期待,可這一切終究只是鏡中之花、水中之月…… 腰腹上的傷早就裂開了,殷紅的血浸濕衣衫,他卻早已感覺不到疼痛。 恍惚間,腳步脫離意志,他不知自己是以怎樣狼狽的姿態(tài)追上去,再一次擒住了沉朝顏的手腕。 “啪!” 一記沉悶的巴掌入耳,謝景熙踉蹌一步,卻依然死死抓著面前的人,像瀕死之人溺水時,拼盡全力也要抓住的那根稻草。 “你怎么敢……” 謝景熙聽見她略帶抽噎的詰問,抬手擦了擦刺痛的唇角,腥甜的滋味溢滿口腔。他下意識囫圇地吞咽,唯恐讓她看穿了自己的強撐。 “你怎么敢……這樣對我?”沉朝顏泣聲責(zé)問,從未在他面前紅過的雙眼,此刻卻哭得狼狽。 淚水無聲地滑落,在她的下頜匯成滴滴晶瑩,大顆大顆地往下掉,每一滴都砸在他心上。 是呀…… 他騙了她,這場姻親從一開始就是一場他策劃的陰謀。 他可以不在乎沉朝顏是沉傅之女;可如若沉傅沒有死,他自問,也做不到因沉朝顏而放過沉傅…… 他們之間,本就是沒有可能的。 可惜騙子動了真心,陰謀一旦沾上感情,往往就變得難以收場。 事實也正如沉朝顏所言,他并非沒有選擇。 只是他肩上壓著蕭家、壓著嘯北軍、壓著受降城……就算他能理解她的憤怒和失望,也知道她永遠(yuǎn)無法理解自己。那一夜的受降城就是永遠(yuǎn)困住他的一圈火焰。 謝景熙忽然明白了,他和她之間,不僅僅是利用和信任的問題,更是一段隔生隔死的遙遠(yuǎn)距離。 他永遠(yuǎn)記得那一夜的燈燭坊里,沉朝顏向他伸出的那只手。在夢靨和坍塌都襲向他的時候,第一次,有人不顧一切地抓住了他。 從此以后,那只手便總會在他需要的時候出現(xiàn),一次次抓住他,帶他逃離夢靨、穿越火海,給他向往生活的勇氣和力量。 可如今那只手,卻要放開他了。 心里像是被什么狠狠地鑿了一下,這樣的痛,讓他腹間的傷都沒了感覺。 須臾,泛白的指節(jié)終是松了力道,謝景熙沉默著放開了她。 秋雨霏霏,將石板上緩慢消失的燭光切得破碎,謝景熙失神地站著,那身影伶仃單薄,仿佛下一刻就要被yin雨所吞沒。 可是直至眼前的燭火完全被門扉所阻隔,她終不曾回頭看他。 謝景熙忘了自己是如何走出的沉府,行至正門的時候他終于支撐不住,撐臂扶住了檐下的立柱。 遠(yuǎn)處的裴真看到這一幕,抄起手邊的厚氅迎了上去,及至走得近了,他才見謝景熙面色蒼白如紙,微微喘氣,額間細(xì)細(xì)密密全是涔涔冷汗。 “大人……”他怔忡一瞬,一時竟不知該說些什么。畢竟跟在謝景熙身邊的這許多年,裴真從未見過他如此狼狽的時候。 裴真抖開手里的厚氅替他披上,欲言又止地關(guān)切道:“您剛受了傷,身子虛弱,萬不可再感染風(fēng)寒了?!?/br> 謝景熙依舊是那副冷冷清清的表情,淡聲“嗯”了一句,只是那聲音虛弱飄渺,仿佛被這夜里的雨一淋就要散了似的。 一向粗枝大葉的裴真也覺得揪心,上前正要搭手扶他一把,卻見謝景熙身形一松,整個人像被抽去筋骨一般散了下去。 “大人!”裴真驚愕,趕緊伸手架住了謝景熙。 他也是這時才發(fā)現(xiàn),鮮血浸濕了他的衣衫,謝景熙腰腹處已是殷紅一片…… 再醒來,便已是五日后了。 謝景熙尚且懵懂,還是謝夫人且驚且喜的哭聲讓他完全清醒了過來。 幾日來擔(dān)憂受累,謝夫人衣不解帶,原本保養(yǎng)得宜的臉上也染了倦色,雙鬢更是添了幾絲華發(fā)。 “母親……”謝景熙氣息不穩(wěn),一出聲才覺喉嚨澀啞,句不能成。 謝夫人應(yīng)了一聲,擠出一絲笑,趕緊讓人去請了大夫過來。 又是一番手忙腳亂,好在謝景熙自幼習(xí)武,身體底子好,高熱一退,傷口便也就沒了大礙。 謝夫人遣人去煎藥備食,親自盯著謝景熙都用了,才準(zhǔn)備離開讓他歇下。管事的卻忙不迭從門外小跑而入,躬身對兩人稟到,“皇上擔(dān)憂大人病情,特地前來探望,如今正候在正廳,等夫人和大人回話……” 謝夫人臉色一沉,思及謝景熙從沉府回來之后就成了這樣,她既不滿沉朝顏,自然也不滿李冕,本想尋個借口推辭,然還未開口,便聽謝景熙應(yīng)了句,“微臣惶恐。”言訖竟作勢要起身,被謝夫人強硬地摁了回去。 須臾,門外響起腳步,身著常服的李冕屏退左右,獨自行了進(jìn)來。謝夫人面色依舊不悅,潦潦參拜過后,也領(lǐng)著屋里的家仆走了。 李冕沒說什么,只有些尷尬地清了清嗓,兀自撩袍坐到了謝景熙的榻邊。他尋了個話頭,問謝景熙道:“聽太醫(yī)說,謝寺卿身體已無礙了?” “嗯,”謝景熙點頭,“勞皇上掛心?!?/br> “那就好……那就好……”李冕有些猶豫,但還是道:“羅仁甫已經(jīng)交代了王瑀的各項罪證,從貪墨軍餉到私購火藥,結(jié)黨營私,妄圖左右朝局等等……這些罪名夠他王瑀死一百次都不足惜,謝寺卿誅殺亂黨,平定社稷有功,理應(yīng)獲朝廷嘉獎才是?!?/br> 這是李冕給他的一顆定心丸,算是表態(tài)對他擅自誅殺王瑀的事不予追究了。謝景熙沒說什么,淡淡地回了句,“臣多謝陛下”。 “只是……”不等謝景熙再言,李冕有些赧然地道:“叁日前,阿姐向朕提出了退婚,謝夫人也同意了,朕沒有立場攔著,于是……就準(zhǔn)了?!?/br> 謝景熙受傷初愈,李冕總覺直接將這消息告訴他,似乎是不好。可一直瞞著也不行,他總有一天會知道。 房間里陷入沉寂。 榻上的人眼睫微垂,唇色依然是失血后的蒼白?;杳缘倪@五日,他顆粒未進(jìn),原本就分明的輪廓更是瘦了一圈,便愈發(fā)襯出那對深眸的落寞陰郁。 從來都是灃京里霽月光風(fēng)的人,現(xiàn)下這般模樣,饒是李冕身為局外人,看了都不覺心酸。他嘆息一聲,繼續(xù)道:“至于退婚的緣由,阿姐并未言明,只說兩家姻緣本就是各取所需,如今王黨傾頹,謝家于她再無價值……” 話音戛然,李冕看著榻上那個艱難起身的人,一時愣怔,片刻才反應(yīng)過來,跟著起身架住了險些跌倒的謝景熙。李冕驚駭,好在他眼疾手快,否則這么摔下去,那剛才愈合的傷口怕是又要給崩裂了。 “謝寺卿!”他架著謝景熙回到榻上,明明什么都沒說,李冕卻看出了他的心思,嘆氣到,“你現(xiàn)在去沉府也見不到阿姐的。” 見謝景熙愕然,李冕才補充道:“她前日就走了?!?/br> “走了?”謝景熙惶然。 李冕點頭,道:“去了豐州。她說王瑀死前透露沉仆射一死并非意外,而是人為,她要親自前往調(diào)查。” 謝景熙變了臉色,半晌才喘息著問李冕到,“陛下就由得她如此胡鬧?!” “我、我我我能怎么辦啊……”李冕哭喪著張臉,話一出口才發(fā)現(xiàn)自己竟在謝景熙面前露了怯,慌忙又端著帝王的架子改口到,“謝寺卿也知道阿姐那個脾氣,她要做的事,從來就是誰都攔不住?!?/br> “再說……”他又嘀咕著補充,“朕也不敢攔她呀……” 見謝景熙的臉色沉下去,李冕趕緊給自己圓場道:“不過此去豐州,朕派了暗衛(wèi),且霍小將軍也已經(jīng)一道啟程回了北庭,隨時可以調(diào)兵往豐州支援?!?/br> 謝景熙依舊不言,鐵青著一張臉,半晌才道:“查案非同兒戲,郡主固然有些小聰明,但……” “這個謝寺卿你大可放心。”李冕終于露出個笑臉,安撫他道:“朕自然不會讓郡主單槍匹馬,京兆少尹穆秋謝寺卿知道的吧?此次前往,朕派了他暗中協(xié)助,查案一事上想是無大礙的?!?/br> “穆秋?”謝景熙蹙眉。 李冕點頭道:“他曾是沉仆射門生,與郡主也算舊識,沉仆射過世時門庭冷落,當(dāng)時還是他幫著扶的棺。朕念他有情有義,想是對郡主的事會格外上心才派他去的。” 李冕說得輕描淡寫,但這些話聽在謝景熙耳朵里,卻又是另一番滋味。 眼見謝景熙臉色愈發(fā)地難看,李冕也自覺地閉了嘴,轉(zhuǎn)而寬慰他道:“雖說阿姐跟朕退了婚,但朕知道,阿姐心里是有謝寺卿的?!?/br> 他嘆息一聲,繼續(xù)道:“朕這阿姐從小就是個嘴硬又不服輸?shù)娜?,越是喜歡在意的事情,越是容不得雜質(zhì),嘴硬心軟。她雖跟朕說退婚是因為不再需要謝家,但朕知道,阿姐并沒有告訴朕真正的緣由。而她之所以這么做,都是為了保護謝寺卿你?!?/br> 謝景熙從始至終沒有說話,只沉默地聽著,心里跟著泛起一絲酸澀。 他想起兩人夜宿農(nóng)家的那一晚,沉朝顏告訴過他,她曾險些死于生母之手;而時年六歲就被冠以“純陽命格”強召入宮的她,哪是什么所謂的替太子擋煞,她不過是彼時先帝扶持沉傅牽制王瑀,強留在身邊的一枚人質(zhì)罷了。 可饒是如此,她依然善待李冕,珍惜霍起,真誠而坦蕩地對待著身邊的每一個人,也無怪她會難以原諒他的欺騙和利用。 陷在自己的思緒里,李冕的話謝景熙也就聽了個斷斷續(xù)續(xù),直到身邊的人倏爾一頓,轉(zhuǎn)頭對他道:“謝寺卿既身體有恙,朕便準(zhǔn)你告假叁月在家休養(yǎng)……” 他似是擔(dān)心謝景熙不明白他的意思,又加重語氣暗示了一遍,“也就是說這叁個月里,謝寺卿不必上朝、不必往大理寺辦公……謝寺卿看看還需要些什么,大可現(xiàn)在對朕提出來?!?/br> 面前的人抬頭望他,淡漠的臉上終于出現(xiàn)一絲生動的情緒。 他先謝了李冕的皇恩,而后悖逆地道:“那臣便問皇上要兩張前往豐州的牒文吧?!?/br> 李冕欣然,笑著應(yīng)到,“準(zhǔn)了。”